一

　　别后之泪，

　　沁透了一方雪白的纱巾。

　　留著吧，

　　洗去吧。——

　　啊，怎舍得洗去呵！


　　二

　　干了；——

　　虽然干了，

　　仔仔细细地看，

　　点点滴滴的泪痕，

　　分明都在哩！


　　三

　　干了；——

　　啊，昨夜的干了！

　　今朝的重新又湿了！

　　重重迭迭地湿湿干干，

　　泪痕也模糊得不分明了。


　　四

　　泪痕也模糊得不分明了，

　　重重迭迭地挥挥洒洒：

　　有些是临行的，

　　有些是别后的，

　　泪痕也模糊得不分明了。


　　五

　　泪痕也模糊得不分明了，

　　重重迭迭地挥挥洒洒：

　　有些是梦中的，

　　有些是醒后的，

　　泪痕也模糊得不分明了。


　　六

　　泪痕也模糊得不分明了，

　　重重迭迭地挥挥洒洒：

　　有些是病里的，

　　有些是平时的，

　　泪痕也模糊得不分明了。


　　七

　　酒浅不须斟，

　　樽前四行泪，

　　泼满了花前一樽酒。

　　记得临行时节，

　　泪痕酒痕都有。


　　八

　　冒雨归来相见，

　　雨点淋漓满面，

　　梦中怜我辛苦。

　　醒来满面淋漓，

　　泪也何曾是雨！


　　九

　　天华著面，

　　病中多少烦恼，

　　药汁也难浣濯。

　　亏它眼泪纵横，

　　算徐徐洗得天华落。


　　十

　　怎舍得洗去呵！

　　这无数泪痕中，

　　包含著无数别意。——

　　啊，舍不得洗去，

　　倒不如寄去吧！


　　十一

　　妥妥贴贴地折迭了，

　　绵绵密密地包裹了，

　　分付绿衣人：

　　“此信不寻常，

　　中有泪千行！”


　　十二

　　殷殷勤勤地送到了，

　　郑郑重重地展开了，

　　你看，

　　这一封没字的书信，

　　抵得过宛转缠绵的千言万语！


　　十三

　　“悲歌可以当哭，

　　远望可以当归，”

　　古人也太无聊了！

　　纵使不能归，

　　难道哭也不能吗？


　　十四

　　我不用远望当归，

　　我不用悲歌当哭；

　　我而今用我底哭，

　　我而今用我底别后之泪，

　　来当我底归了。


　　十五

　　你看，

　　我回来了，

　　这是我回来了。——

　　不，我底泪回来了，

　　我底别后之泪回来了！


　　十六

　　你看，

　　我底泪回来了，

　　我底别后之泪回来了。——

　　不，我回来了，

　　这也就是我回来了！


　　十七

　　我底身不能回来，

　　我底泪却回来了。

　　我底泪回来了，

　　就是我底心回来了，

　　就是我底别后之心回来了。


　　十八

　　别后之心，

　　都化作别后之泪了，

　　都化作别后之泪而回来了。

　　请你从这别后之泪中，

　　认取我底别后之心吧！


　　十九

　　我知道我这无数的泪痕，

　　准会引出你无数的泪的，

　　准可以合你那无数的泪痕相比的。

　　别后之泪，

　　原不独我有的呵！


　　二十

　　我知道你此后无数的泪，

　　准也会沁透了这一方泪巾的。

　　你的我的，

　　重重迭迭地挥挥洒洒，

　　泪痕更模糊得不分明了。


　　二十一

　　我知道你珍重这重重迭迭的泪痕，

　　包含著双方的无数别意，

　　准也不舍得将它洗去吧。——

　　要洗去，

　　除非相见时。


　　二十二

　　我知道相见时喜心翻倒，

　　准又会将别泪化成喜泪呢。

　　那时候我的你的，

　　再一番重迭模糊，

　　算这泪巾上最后的结束了。


　　二十三

　　用喜泪结枣了别后之泪，

　　用喜心结束了别后之心；

　　洗去吧，

　　别后之泪洗去了，

　　别后之心也洗去了！


　　二十四

　　洗去了别后之泪，

　　洗去了别后之心，

　　更愿洗去了未来的别！

　　洗去了，

　　从双笑声中洗去了！

一九二四，六，六，在江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