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龙集小红灯笼的梦

  “还有半个钟头,来得及,赶快送去。……马郎路××坊,第×号。喂!这张条子上有,看看清楚,一百三十八,……记明白了,一百三十八号。”

  老板指着门外铺道旁小手车上的木器,不耐心地把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

  晚饭后,大街两旁有不少来去的忙人,从这辆小手车旁经过,贪婪地看一眼,似乎那绿绒上面的玻璃能够惹人注意。四方形,上好柚木的小桌子,做的确也玲珑。圆桌腿上雕刻着简单的图案花,四面有暗锁的小抽屉,漆色深紫,这真是一件上等木桌。摆在源生的门面前快半个年头了,没有买主。阿宝天天晚上打烊之后伏在上面学大字,现在它有了主人了,老板很兴头地命他送去,他觉得在兴奋之中微微有点怅惘!

  接过那位女先生用铅笔写的地址,一行歪歪斜斜像自己一样的字,旁边,老板用墨笔添上一行:收定洋二元,欠七元五角。阿宝看看,揣在青粗布小衫里,仰头望着老板问:

  “送去得要回七元五角?”

  “不付钱你就交货?呆子,还有——还有脚力呢。冒失小鬼。三角五分五的脚力,也交回来,忘了揍你!”

  老板是江北人,话音来得刚硬,平常说起话来总是丧气。幸而这一晚上因为卖脱了一件难于出售的存货,把他那付秦桧脸子换了。阿宝亲手给老板打了一斤老酒来,他嚼着干炸大虾全吃下去,是近来少有的事。阿宝记得当那位女先生付过定洋之后,对面,同行生意的李先生直瞪着眼向这边看,隔壁那家却清冷冷地一个主顾也没有。

  多问一句便受了老板一阵呵斥,幸而懒洋洋的酒力把他的火气消去。阿宝低着头再不敢说什么,将小铁轮运货车用力向前推动。一件桌子分量还不重,就只是两条臂膊没有劲,尽力往两下里硬撑,刚刚够得到,肘骨上的筋仿佛被绞绳分扯着,震得一跳跳地痛。

  正当街道上热闹的时候,一天工作结束了,白相的比白天多。在铺子里做活觉不出街道中的麻烦,偶然看看如蚂蚁的男女来回走,电车,与刷上些怪颜色的公共汽车在街上穿梭,一阵铃响,又一阵喧嚷,怪好玩的。晚上,从那些高屋顶上瞧得见闪闪闭闭如妖怪眼睛的“年红灯”,眨着眼出穷象。阿宝,他跟李师兄学会了“年红灯”这新鲜又有点儿兴奋的新字眼。

  他常常记起在乡下过大年,家家门口总挂上一盏红灯笼,用薄洋红纸糊在铁丝笼上,那淡淡的、也是摇摇不走的红烛火焰却在笼里跳动。这小东西容易引起孩子们模糊的希望与天真的兴趣。他出来作学徒已有两年,曾经回乡下过了个年节,也是李师兄把他从火车、小火车上带回去的。不知为了什么,在上海,他虽然天天晚上迎着半空中的“年红灯”,因为悬得那么高,闪得那么快,自己又说不清那是怎么弄成的,对它没有一点留恋的感情。每每低了头学着刷“泡里许”或钉木板时,像有一盏两盏的、轻轻飐动的小红灯笼在眼前摇晃。黑沉沉的天,星星放出晶耀的光芒。吹冷的北风中,这家,那家,门前土墙上,有那些微映出淡红色的小灯笼。……他想起来,便有一股不好过可带着盼望的心情。回想扩大开去,又记起妈妈与红眼姊姊烧年夜饭,邻舍家有人从镇上买来芝麻秸撒在小院子里,大家踏上去,听到轻快的响声。

  同自己仿佛大的孩子们,偷偷地跑出家门,向村前村后找灯笼看。幸而大人也忙,来来回回地在巷子口跑,不管孩子的事。阿宝在这样情形下,也觉得分外严肃。大年夜里,虽然是黄昏后,他与别的孩子们都不像平常日子那么叫着、跳着的乱闹。一切的鬼神,这一夜里全会到地上来走一趟?谁家都有祖宗牌,那些阴魂总充满了地面?这是他从几岁起听妈妈讲过的,每个孩子有这同样的记忆。不用约会,他们在昏黑中出来找小红灯笼,都轻轻地放着脚步向前去,有点儿怕,却不厉害。一股严肃气压住了荒野、树林、坟地与每一家的房屋,也罩住阿宝与别的孩子们满浮着希望的童心。

  一只狗在墙角汪汪叫过两声,大槐树的干枝子在头上刷刷地响。他们互相挨紧,手拉着手,不敢作声,如小偷似的慢慢向前躜。小乡村里不过百十户人家,其实在山前坡上,许多人家的红灯笼早就可以瞧得见,但他们一定要爬上去又摸下去,排门去找。近前看,有的刚糊好的薄红纸已烧了两个窟窿,有的是一滴滴的蜡泪往下流,冰冻地上堆了点点红痕。阿宝随了同伙跑,严肃的恐怖敌不过热望的寻求。不管回家后大人怎么吵,他们在这晚上总要把任何一家的小红灯笼看完,要把数目记清。

  但这是几年前的事了。前年——阿宝十二岁时,随了李师兄好容易到乡下看见过一次大年夜的小红灯笼。他不好意思再约着小伙伴去排门看灯,妈,还有东邻的巫婆贡大娘,都说:要在家中好好守岁,说点上海光景给她们听。“你是出门的孩子了,再过三个年头快要出师,还同他们玩,仔细要笑话你。”其实,没有这样的嘱咐,阿宝的心事也不像从前那么单纯了。虽然回想起大年夜里爬岭,下山,排门看小红灯那种滋味有点口馋。但是这一次回来,眼看着有些自己不明白的变化。还有在上海,在两天的路上见到的事,使得常烧在心中的小红灯笼——那微弱的光愈来愈淡。真的,他只是在吹去墙头茅草的门口站了不大一会工夫,……不过两年,高高下下的小红点灭去不少,自己的门口很清静,没有以前那么多的孩子挨来看灯。

  听妈妈说:这一百多家的人家搬走了十来家,有的虽没搬走,但更是穷苦,因此,大年夜里的小红灯也愈来愈少。

  因为说起年灯,他明白了好多事。在乡下的愁苦光景充满了他的心,越发把前几年同小伙伴们挨门看灯的意思打消了。

  及至再回上海,每晚上只要看见空中的“年红灯”,他反而又憧憬着乡下大年夜偷出去挨门看小红灯笼的趣味,自己却说不清为了什么缘故。


  阿宝一面硬撑开瘦弱的膀臂推起小铁车,一面又得用眼睛四下里搜索着,唯恐碰了行人的衣服,或者自己做了飞轮下的冤鬼。开始走的是条不很宽广而最闹忙的街道,两旁几乎被店铺的软招牌与减价广告全遮住了。无线电机老早哑着铁嗓子叫,又混乱、又听不清的歌唱与演说,他不懂,为什么在这么吵闹的街上还要加上这无道理的怪音?也知道为的招引主顾,可是怪声音太多了,从楼上与靠道的门前一齐吵,仿佛作怪音的竞赛,哪个走路的会因此住下来呢?

  转入这么音声复杂与许多车辆的马路,他看不见那些空中的“年红灯”了。眼前是小心向前走的路,路上有的是如平铺了钢刀背的明轨;有数不清的皮鞋:白色黄色的高跟鞋,软软的青缎与粗布鞋,还有草鞋与光脚板,在凌乱脏黑的道中流动。阿宝向地上溜一眼,不断的鞋子确像水样的急流,隔几步,一块报纸,一口稠痰,被那条“鞋流”冲去。

  要等待十字路口的灯光的旋转,要等待巡捕的哨子叫,要留心让种种颜色的车辆走过去。阿宝累出了一身汗,把小铁车才推出公共租界。到了那些较为清静的路上,这里,他不很熟,两年中来过三回,马路名字一点没有道理,记一回几天又忘了。幸而衣袋里有老板交付的那张发票,走不远得问问路角上的巡捕。巡捕讨厌这样累赘车子,话不等说完,恶狠狠地催他快走,不要在路上停搁。他像是摸着路向前奔,气喘不开,找不到哪个地方能够休息一下。

  记不清楚是什么路了,在那里有一幢幢好看的楼房,不像源生木器店所在那样密密排起来的木门。春末晚风吹着树叶子轻轻响动,没有一串箭般的车辆,很清静。偶然飘过一辆涂着银色或金色的汽车,在路上是那么轻又那么快,真像一只海上的小燕。阿宝的家乡靠近海汊,从小时候就常常看见燕子在深蓝色的大海上自由自在的飞翔姿势,似乎从云中飘下来,一点不吃力,也不忙。……现在,他偶然见到这样幽静马路上的汽车,联想又在他的记忆中活跃起来。

  树木与模糊的影子在家乡中不曾引起他的感动。但是自从到了源生店以来,那条乱杂的街道上除了人、车子,便是两旁的乱器具与小弄堂中的杂货摊。从初春到秋后见不到一片树叶,只有从玻璃窗外看见大木器行中在光亮的桌子上、花枱上,摆两瓶时新的花朵,但也很少有,源生店中便没有过。连暗影也找不到,上了板子门后,电灯熄了,真是黑得像漆洞。……然而难得的机会,阿宝这一晚上全见到了,从马路旁大灯底下能看得清那些墙上蔓生的植物,鲜嫩的深绿色。从大铁门外看,有草地的院子里,净碧得像浇上一层油彩,也有些地方是一片片暗影。花帘的窗里投射出轻松的笑语与钢琴的弹奏,阿宝不必提防冲撞着行人、车辆,他听着,看着,臂力弥散了好多,脸上汗也出得少了,慢慢地走借以恢复疲劳。从树木旁边尽力向上瞧,星星的光却看不清,像是空中织成了一个雾网,把那些自然放着光亮的东西收了起来。

  说不出被一种什么心情引动着,身体上的力量松下来,精神也不像在那些闹忙的大道上那样紧张。在阴郁的树下,阿宝不禁低下头。满脸灰汗几乎擦着小车上衬了绿绒的玻璃桌面。车轮旁没了那么多的“鞋流”,暗闪着柏油黝光的地面,被小铁轮缓缓地碾过,有一条看不清的线痕,向前去,……向前去,……他不知这一条阴郁孤独的路要什么时候走完!

  高脚跟点在水门汀砌花砖的行人道上,咯登,咯登,像奏着走路艺术的曲调。使他恶心的激烈香气扑过,一张粉脸从路旁的门中突出来。她穿的是淡蓝色长衣,长衣下那双银色的鞋子分外明亮,一步步有节奏地踏在这坚实润湿的地上,是一种骄傲幸福的步骤。跟在这位外国样女生物后面的,有一只黄毛大狗,两个孩子。孩子的年龄,阿宝猜着,大的与自己差不了好多;梳得光亮平分的柔发,也像大人,穿着可体的鬼子衣服,短裤下露出白嫩膝盖,衣扣上有一条闪闪发光的黄链子斜挂到上面小口袋里。这孩子凸起狭小胸脯,学着外国人行道的姿势。本不需那么用力的一双脚,他却仿佛上步兵操般,一起,一落,都显出步调来。在粉脸太太的身旁紧贴着一位小姑娘,比男孩低半头。阿宝叫不出她穿的是什么样花绸子衣服,只看见红花结的两条飘带在她那细长光洁的脖颈上拂动。牵狗绳子也拿在这小姑娘的手中。狗虽然像一匹小牛,可很安静,翘起能够竖立的三角耳朵,刚跑出刻镂着黄铜花的大门便机警地四下望望,以后,悠闲地随了这一伙向前去。

  阿宝的车子正与他们对面走着,而且又同在这条马路的一边。

  从光明的大房间中摇摆出来的一群——粉脸太太、男孩、女孩,还有那只威武的大黄狗,正要到拥挤的人群中与华丽耀目的大街上去消化晚饭时腻饱的食料,却不料刚出大门,斜刺中遇到阿宝送木器的铁轮车子。不十分明亮的路侧,他们都向着车子上的东西楞楞眼,似是觉得有点怪,什么时候了还在马路上推着这样物事。尤其是阿宝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黑灰,活像舞台上的小丑角,那脸蛋紧贴在玻璃台面上,绿色从玻璃下反映的明光使原来这小丑角的脸更像涂上一层鬼火,青不青,蓝不蓝的,多难看!那粉脸上的红嘴角撇一撇,摇摇蓬散的鬈发,吐一口气,像是憎恶也像是叹息。

  黄毛狗很会看女主人的神气,它有的是被豢养出的伶俐。在马路上原用不到狂吠,但是女主人摇摇头发,狗也立刻竖起尾巴,对准阿宝把尖牙露出来。这仿佛是一个威吓,也是一个轻蔑!阿宝本来仰着头看车子旁的这群高贵生物,突然被黄毛狗的做势一吓,他下意识地把车子用力向内侧偏去,没留心,正好撞在粗铁的电柱上。两臂保持不住均衡的力量,木桌子在小车上原来拴得不牢,砰轰一声,玻璃桌面倒在电柱旁边,小铁轮歪了一面,他的左腿立不牢,身子一偏,也随了车上的重量向柱子撞去,右嘴角上一阵麻木,险些没磕坏了眼角。

  阿宝如从云中坠下来,他歪坐在铁柱旁守着那一堆碎玻璃,呆了,惨白电光照见他的右脚踝有一片擦破的血,与脚皮上的黑灰交映着。

  那一群中的小姑娘哇的声叫出来。

  “妈,……阿妈,有血,……有血。……”

  她的红发带马上贴在粉脸女人的大衣襟上,她是真实的吃了一吓,吓得不敢再看了。同时,那得意的黄毛狗汪汪叫了两声,用软柔柔的鼻子到阿宝破了皮的足踝上嗅着。

  男孩子立在侧歪的车子前面,却弯了腰大笑起来。

  狗又翘起尾巴,但是轻轻地摇动,红舌头吐出来又收进去。

  独有粉脸的高贵太太,她像不忍心站着看这个道旁的喜剧,抚着伏在衣襟前的小姑娘的柔发道:

  “莫怕,莫怕!阿金没有血!……一点点,你同哥哥往后去,我来看看。……”

  她把小姑娘交与那英雄姿态的男孩子,可是男孩子不往后退,他要看看这喜剧中的小丑角怎么下场。满脸上忍着笑,不离开,小姑娘避到一棵树后面,现在她不再叫“怕”了,而且瞪起小眼来也在瞧着阿宝,不过牵狗的绳子却丢在地上。

  “还不赶快推了车子走你的路,小孩子,傻望着不行。一会巡捕来了,马路上——在这条马路上能把车子丢下?不许!你不懂得章程?……唉,那些碎的碎了,你还凑得起?……走吧,你往哪里去送家具?……倒好,可惜这个玻璃面子,好在桌子角还没撞坏,再配上桌面也还好。……”

  仿佛这小丑角自不小心把车子弄翻,与她的爱狗没一点关系一般,她反而注意到那张精巧桌子的漆色与做工。阿宝呆瞪着眼说不出什么话,他没曾遇见过这样的横祸。他不敢想,碎了玻璃的桌子,那位年轻的女先生收不收?不收,他怎敢回去交代红鼻头的老板?他完全在迷糊中了,两滴热泪从带了眼屎的眼角边淌下来,流到嘴角,浸在血脚上。

  他对正审查他的那个粉脸没答复什么话。

  “咦!傻子,你不说话就完了?这在我大门口还好。再过去两个门是外国人,若是在那边,你这样停下来也许外国人早喊了巡捕,东西不要紧,你不过磕破一点点皮算什么!……你到底往哪条路上送?还远么?”

  “那条路,……”阿宝歪着嘴角木然地强说出这三个字,他呆想一想,便从油腻腻的青布衣袋中掏出老板给他的纸条。

  “——什么马——郎路,听说,还……还转一条街?太太。……”

  粉脸太太轻轻用右手的两个指尖把那张印有红字的发单取过去,指甲上微红的蔻丹映着路灯,如几颗放熟的樱桃。

  她念了数目又念到地址,“嗯!……马郎路××里,第×号,……第×号,陈小姐。……”

  她且不把纸条交还阿宝,用细指尖摩摩厚粉的前额,一条玄狐围在她的颈上,两个净明的眼珠像狡猾地在她高高的胸前偷看什么秘密。她重复念着:“××里第×号,陈小姐。……”末后,她不自禁地顿了顿脚。

  “她,真巧,……又是那个老公的钱!……哼,该死!该死!……”

  “喂!小孩,这位陈小姐自己去买的家具?——这个玻璃台子,是不是?”她先不答阿宝问的道路远近。

  “是她,——陈小姐去买的,还坐着汽车。”

  “汽车?她一个人吗,没有陪她去的?……什么样的人?……”

  粉脸太太微现出诧异神色,摇摇头,那两个长链子的珊瑚坠在毛茸茸的耳轮下荡动得很快。

  阿宝说不出为什么她问得这么详细。

  “是今天过午四点半吧?我可记不十分清,总在四点以后。一辆黄汽车,陈小姐同一位先生,穿青绒坎肩的先生,——五十多岁。像是留了一撮小胡子,他们一同到源生去买的。太太,人家很阔,汽车里有好些小包,不知是到什么大公司买的玩意。……太太,那位男先生说,这桌子大公司有的是,偏偏因为我们那边是老做手,刻的花纹好,别处少见,还是特意买的。……您想,……我怎么交代?……”

  他说着泪珠顺着掉下来,掩没了嘴角的血迹,把两颊上的黑灰冲成一片。

  五十岁,……青绒坎肩,……一撮小胡子,还坐的黄色汽车,……她不用再考问,有这几点证据她全明白了。侥幸自己刚才的疑问不是神经过敏,不过她仍然像一个精细的侦探要再进一步找到更好的证据。

  “小——孩!”她的声音比以前有点颤动,“小孩,你……你很会说话,喂,我再问你,那有胡子的男人,——那东西,是不是在他的坎肩扣子上挂一块碧玉坠子?……”

  阿宝大张着泪眼急切答不出来,他用赤脚穿的破鞋踏着地上的碎玻璃吃吃地道:

  “碧玉?……什么?我不懂。”

  “碧玉……就是发绿的小玩意,像一颗猫眼那么大,有金链子拴着,谁一见他的坎肩一定会看得到的。”

  “发绿的小玩意?不错……太太。那男先生,我记起来了,我那老板与他们讲着价钱,老是瞧那块东西,像是块葱根——嫩葱根,在坎肩上格外亮。太太……您怎么晓得这么清楚?……”

  堕在绝望中的阿宝,这时被粉脸太太一层层的考问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把道路远近与怎么交代买主与老板的事反而放松了一些。陈小姐,那穿青绒坎肩挂绿色玩意的男先生,大概这位太太都有点熟悉,一定他们住的也不远。无论自己怎样不中用,可是由那条大黄狗惹起的,她怎么问的详细,或者能给自己想个方法,免得老板一顿打,——说不定因此便撵出来。阿宝本来机伶,这一霎,他倒不急着问路,知道哭也无用,他只希望脸前这位好心太太能破点工夫给自己一点帮助。

  粉脸太太完全明白了,在设想中,今天午后的景象她全像亲眼看见的那样清楚:青绒坎肩,碧玉坠,黄色的汽车,停在源生门口,陈,那个妖媚的骚东西!也许穿的是上一回在××舞场那身淡红色织着银花的长衣?但这足够了,她不愿再问那女人衣服的色彩。横竖他是瞒了自己的勾当,把大人与孩子们哄个饱,“公事忙,公事忙”,有时天明才回家,……还装着办交易所与银号的事体。怎么重要,累得常常夜间不能睡觉。自己不是不精明,可是男人们混在这个码头上,手眼大,场面阔,就是心眼笨点,从外头许多的男女身上也学得更乖,何况他……他是老上海呢。

  她反而像刚才撞碎玻璃受过伤的阿宝一样,呆呆地挺立在铁柱子前面,一时想不起对这小人儿讲什么话。心中说不出什么味道,是妒,是恨,自己分析不清。银色高跟鞋子用力踏在坏玻璃片上,咬紧了下唇,脸上的白粉略现青色。

  她用一股热情想着这苦味的侮辱,而站在她身后的男孩子却一心挂念着一瘦,一胖,那两个白色的影子。他见阿妈尽着与这野小子——触霉头的小瘪三叨叨不休,并且还问及爸爸穿的青绒坎肩,他耐不住了,用光亮的小皮鞋尖把柱子下的玻璃片蹴到马路中心,接着跺了一下道:

  “您还说,——还说!现在已经八点了,再晚一会又得叫汽车。妈、劳莱、哈代的片子就是今天晚上,……您不是早就说过?……”

  阿宝摸不清这是一回什么事,粉脸太太骤然添上了一脸怒色,圆胖的鼻翅子一扇一动地,似乎两行牙齿也在紧闭的唇内咬得有劲,腮帮子微微高起。干吗?别人买东西她动气?或者她替她的朋友可惜这只桌子碰碎了玻璃面吗?阿宝刚才的一点点希望又开始动摇了,一颗不安定的心,这时跳得更厉害。听那穿了鬼子衣服的男孩子的几句话,虽然有两个外国音不懂,可明白他是催着这位太太去看电影。无论如何,阿宝不好放走这个机会,仰仰头再看那怕人的面孔,男孩子又连连跺脚。阿宝不自觉地把在店中求老板息怒或是受责罚时唯一求饶的法子使出来。

  顾不得地上湿漉漉的与玻璃屑隔着单裤扎得皮肉疼,老板的木棒子与妈的黄瘦脸,如同两条无形的鞭影把原有的不服气,不怕硬,乡间孩子的脾气打消了。

  他立时蹲伏在粉脸太太的长衣花边下,呜咽得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皱起眉毛,对着向马路的东口出神,似乎没留心这小丑角有什么举动。对男孩子的急躁,她也不答复。

  男孩子突然看见这小东西演剧似的蹲伏地上,却拍着手笑起来。本来想起那一对老搭当的怪样儿就忍了一肚子笑,虽然催促着即刻往那个辉煌的电影院,可是眼前这好笑的场面引逗起小少爷的玩性,他又跺一次脚喊着:

  “您瞧,……回过脸来瞧。他跪下了,……哈哈!”

  太太转过身子,从鼻孔里嗤了一声。

  “白费!我管得了?……活该,应该给他点不顺利。……”她也冷冷地笑了。

  这个“他”字,阿宝分不清是在说谁;总觉得这位太太变化得太快了,为什么因为告诉出是什么样人去买的木器,她对自己就那样动气?

  “太太!……您,……我回去交代不了,玻璃碎了,那位女先生不收,我向……哪里取钱?太太!……您一定认识她,求求您!……我……”

  他伏在地上说着不是愿说的话,一阵哭,把他几年来的委屈借了这个偶然的事件倾吐出来。

  “不干你事?小东西!你总得交代。……不错,是我认识——是我认识,男的女的!……”

  她又向男孩子说:

  “回去,回去。电影不要看了,……金,来,到明天同你哥哥到公司去买玩意。”

  小姑娘安静地躲在铁门旁边,紧抱着怀里的洋娃娃不做声,男孩子摇摇头。

  “去,一定去!妈,您为什么说不去?都是他撞碎了玻璃,您管他,去他的。……不去,没有了,明天,……去?”

  阿宝虽然蹲在玻璃屑上抽噎着,可是听见这另有心思的太太不管自己的事,还说“活该”,紧接着骄傲的小洋鬼样儿的男孩也说这样话,他再煞不住火气,急促地跳起来,擦擦眼泪道:

  “怎么?您不管,算了,还说‘活该’?——什么‘活该’?不是您那条狗我会把车子撞到柱子上去?明明您认识的人,不做做好事替我说一句。‘活该’!……穷孩子就是‘活该’!”

  她没想到蹲在地上求饶的小东西还会有这个傻劲,她把一肚子的酸气也发泄出来。

  “‘活该’,就是我说的‘活该’呀!你还管得我说话?这地方可不是乡下,容得你撒野,……哼,自己不小心,十多岁便会赖人,真正是小流氓!……不错。男的,女的,我全知道,女的就住在……转过马路去不远呀。你去送好了,……不‘活该’难道是‘应该’?这坏东西!”

  “太太,您就应该骂人?”

  那男孩因为妈妈碰到这件事没好气要他同妹妹回家,已经有点不高兴,看见阿宝这时不但不求饶,反敢与妈斗嘴,他立刻跳过一步,显出小英雄的气概。

  “妈的!你是什么东西,自己不当心,发野火,来,揍你!”

  他一股怒气扑到阿宝身边,白嫩的小拳头向阿宝的肩头上捶了两下。阿宝想不到会惹出孩子的进攻,即时往旁边一闪,被横倒在地上的桌子绊了一下,踉跄地滚到车子的对面,话没来得及说出。吐着舌头的看家狗为保护主人,耸起尾巴从桌面上跳过来,狂叫着要撕破阿宝的皮肉。——

  阿宝再不犹豫了,他顾不得事情有什么结果,转过来,把小铁轮车的车把竖起,用力翻去,恰好压在黄狗身上。用力太重,也把男孩子的左颊碰了一下。

  即时,狗的狂吠与男孩子蹲在地上的哭声合成一片,而粉脸太太的一只手却抓紧了阿宝的短发。

  尖锐颤动的喊叫从她的喉中发出,阿宝脸上先着了几巴掌,狗从车轮下翻起身来对准阿宝的右腿猛咬了一口。在急剧的疼痛中,阿宝向抓住自己的女人用力撞了一下,便挣脱了那只肥手,什么也不顾,向马路的东头尽力跑去。

  身旁擦过一辆汽车,险些没把他卷在轮子下面。

  而身后的人声、脚步声也集拢着追来,特别听得清的是那个太太尖锐的狂叫:

  “捉住他!……捉住这杀千刀小流氓!……快呀。……”

  幸亏闹事的地点离开这条幽静马路的转角处很近,人急了,便会生出急智。阿宝知道自己的脚力不能与后面的追兵赛跑,何况足踝上擦破皮,右腿上又被那牲畜咬了一口。他蹿过街角,迎面看见一片荒场,场上正在作大规模的建筑工程:钢骨架子,挖的深沟,砖石乱堆得像一片小山,还有些看不清的器具,电光很暗。他在这里找到一个藏身处,那几条沟不浅,他顾不得了,把小时候跳河沟的勇敢用出来,直向下闯,到底下倒没觉得怎样,只是足踝骨上有一阵剧痛,两条腿全浸在泥水里。

  大约是这条苦肉计生了效力,追兵们敷衍过原告的面子后,不肯尽力搜索。他听见那一群人沿马路走远了,才爬出来,像小偷儿,越过了新在建筑的荒场,向电灯光少处溜着。方向,他素来弄不清楚,何况是迷失在这曾未到过的地带。不知是什么路,也不知道是中国地方还是租界。他不敢快走,但又不能停下。裤子破了一块,足踝上全是薄薄的一层泥水,脸上原有的黑灰涂和上黄泥点子,两只眼楞楞地,配着脱了两个布钮扣的青布小衫,他与街头巷口的小叫化子一模一样了。

  像这样肮脏的小叫化子在这个人口那么多的大城市并不能惹人注意。阿宝的心里却像揣上一个馒头,他躲开人多的大街,单找僻静路乱撞,老远看见有巡捕站的去处,他绕过去;其实已经感到疲劳的巡捕就看见他这样儿,左不过盯一眼,哪能理他。

  桌子碎了,车子也一定被人家推了去,源生店回不去,他这时倒不必再怕什么了。恰是大海里的一根断线针,不知飘到哪里?除掉嘴角、右腿、足踝上的伤痕,泥与血之外,他一无所有。平日半个铜子不会落到他的衣袋里来,有时送东西遇见好说话的人家多给他二十个铜板,或者一张角票,回到店中,老板照例搜一次,作半斤老酒的代价。所以这时他身上除那小衫破裤之外,就是一张毛边纸发票也落到那位太太的手中做了物证。

  快到夜半了,街上人渐渐见少,黄包车夫拉着空车在街角上打盘旋。四周的夜风从江面上吹过来还很峭冷。阿宝拖着沉重痛楚的腿也走不动了,打算不出怎么样过这一夜!天明后的事想都不想,脑子胀得要裂开,嗓子里像起火焰,一阵瞌睡使他支持不了,只要有个地方就躺下去。

  有崇高的楼房,有绅士妖女脚下的地毯,有散市后的空市场,有柔草的园地,可没有阿宝躺的地方。到处是灯光,到处有巡夜的人,就在水门汀的铺道上也难把身子放得下。

  末后,他好容易踅到河边,隔着钢架大桥,看见河那面高楼的窗子中射出来的光亮,许多欢笑的拍掌声伴着外国音乐一阵乱响。这边阴森森的,碎石子砌成的堤岸却十分冷静。木船上都熄了灯火。船像是水上的家,一列一排的那么紧接着。远处,高空中一条绿线,一条红线,变魔法似的两条飞蛇在尖塔顶一上一下。阿宝看看周围,他从岸上轻轻地爬到一只还没有载上货物的船面,在绳索中间躺下去。

  身底潮湿,腥臭。船下,污黄得如发了酵的河水。

  身上面,被汗沾透的布衫,口袋里装着四月夜的轻风,再往上,昏暗中映得像红雾的天空,……难望见的星星。

  就这样,阿宝睡熟了。

  痛苦,疲乏,恐怖,在下意识中使他的身子翻动,牙咬得直响,呻吟声杂和着风荡的水声。

  他不完全是在做梦,如醒来一样。

  每一个唾沫星喷到脸上都变成“活该”两个狡猾的字形,向他刺射;厚粉的大脸张开血口似乎要把他吞下去;发票拈在红鼻头的粗指头上说是他的卖身契;鬼子衣装的孩子骑了黄毛狮子向自己扑来。……眼前尽是跳跃的光点;跳跃的黑衣怪物;跳跃的瘦骨架的活尸。……又一幕在一种亲密希望的叫声中:“你是出门的孩子,你是出门的孩子!……”远远闪出了引导自己的小红灯笼,不知谁这么亲密希望地喊叫?但是他一出门,便踏到水里去,被水里的活东西咬得自己站不稳。……即时,一片冰镜从水面漂来,耸身上去,冰镜很快很快地飞走。……那远远的小红灯笼,一点,一点,在前面向他微笑,向他引诱着,……渐渐靠近。

  他觉得从圆镜上一伸手便可掇得到它了。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七日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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