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地裏的燈光,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如果說在我擔當起這個使命的初期,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我沒有能供給你多少消息的話,你就該知道,我現在正設法彌補已經損失的時間,而且現在,在我們的周圍,事件發生得愈見頻繁複雜起來了。在我最後的那篇報告裏,我把高潮結束在白瑞摩站在窗前那裏,如果我沒有估計錯的話,現在我已掌握了會使你相當吃驚的材料。事情變化得出乎我意料之外。從幾方面看來,在過去四十八小時裏,事情已經變得清楚多了,可是從另一些方面來看,又似乎變得更爲複雜了。我現在就把全部情況都告訴你,你自己去加以判斷吧。
在我發現那樁怪事以後的第二天早飯以前,我又穿過走廊,察看了一下昨晚白瑞摩去過的那間屋子。在他專心一志地向外看的西面窗戶那裏,我發現了和屋裏其他窗戶都不同的一個特點--這窗戶是面向沼地開的,在這裏可以俯瞰沼地,而且距離最近,在這裏可以穿過兩樹之間的空隙一直望見沼地,而由其他窗口則只能遠遠地看到一點。因此可以推論出來,白瑞摩一定是在向沼地上找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因爲要達到這種目的只有這個窗戶適用。那天夜裏非常黑暗,因此我很難想像他能看到什麼人。我曾突然想到,這可能是在搞什麼戀愛的把戲,這樣也許可以說明他這種偷偷摸摸的行動和他妻子的惴惴不安之間的關係。他是個相貌出衆的傢伙,足可以使一個鄉村女子對他傾心,因此這一說法看來還是稍有根據的呢。我回到自己房間以後所聽到的開門聲,可能是他出去趕密約了。因此到了早晨我自己就細加推敲起來,儘管結果也許證明這種懷疑是毫無根據的,現在我還是把所懷疑的各點都告訴你吧。
不管究竟應該怎樣才能正確地解釋白瑞摩的行爲,我總是覺得,在我能解釋清楚之前,要把這件事祕而不宣對我是個很重的負擔。早飯後我到準男爵的書房去找他的時候,就把我所見到的事都告訴他了。可是他聽了以後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感到吃驚。
“我早知道白瑞摩在夜裏經常走動,我曾想和他談一談這件事,”他說道,“我曾兩三次聽到他在過道里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時間恰和您所說的差不多。”
“那麼,也許他每晚都要到那窗前去一趟呢,”我提醒道。
“也許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咱們倒可以跟蹤一下,看一看他究竟在幹什麼。我真不曉得如果您的朋友福爾摩斯在這裏的話,他會怎麼辦。”
“我相信他一定會像您所建議的那樣採取行動,”我說道,“他會跟蹤白瑞摩,並看看他幹些什麼事。”
“那麼咱們就一塊幹吧。”
“可是,他一定會聽到咱們的。”
“這個人有點聾,而且無論如何咱們也得抓住這個機會。咱們今晚就一起坐在我的屋裏,等他走過去。”亨利爵士高興得搓着雙手,顯然他是喜歡來這麼一次冒險,以消解他在沼地生活的枯寂的。
準男爵已和曾爲查爾茲爵士擬訂修築計畫的建築師與來自倫敦的營造商聯繫過了,還有來自普利茅斯的裝飾匠和傢俱商。因此,不久我們可能就會在這裏看到巨大的變化了。顯然,我們的朋友懷有規模巨大的理想,並決定不辭辛苦、不惜代價地來恢復這個大族的威望。在這所房子經過整修刷新並重新佈置之後,所差的也就是一位夫人了。我們可以從一些跡象中很清楚地看到,只要這位女士願意的話,這一點就不會“尚付闕如”了,因爲我很少見到過一個男人會像他對我們的美麗的鄰居斯臺普吞小姐那樣地着迷。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真正愛情的發展並不像人們所期望的那樣順利。譬如說吧,愛情之海的平靜的水面今天就被一陣意想不到的波瀾所擾亂了,給我們的朋友造成了很大的不安和煩惱。
在結束了我曾提過的那段關於白瑞摩的談話之後,亨利爵士就戴上帽子準備出去了,當然我也準備出去。
“什麼,您也去嗎,華生?”他問道,一面怪模怪樣地望着我。
“那要看您是不是要到沼地去。”我說。
“是的,我是到那裏去。”
“啊,您是知道我所接受的指示的。我很抱歉對您有所妨礙,可是您也聽到過福爾摩斯是怎樣鄭重其事地堅持說我不應該離開您,尤其是您不能單獨到沼地去。”
亨利爵士帶着愉快的微笑把手扶在我的肩膀上。
“我親愛的夥伴,”他說道,“雖然福爾摩斯聰明絕頂,可是他並沒有預見到從我到了沼地以來所發生的一些事情。您明白我的話嗎?我相信您絕不願意做一個妨礙別人的人。我一定得單獨出去。”
這事使我處在很爲難的地位。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辦纔好。就在我還沒有下定決心怎樣辦的當兒,他已拿起手杖走了。
在我將此事重新加以考慮之後,我受到了良心的譴責,因爲我竟託辭讓他離開了我的身旁。我想像得出,一旦由於我不聽你的指示而發生了一些不幸的事,使我不得不回到你的身旁向你懺悔,我的感情將是怎樣的。說真的,我一想到這裏臉就紅了。也許現在去追他還不太晚呢,因此,我馬上就朝着梅利琵宅邸那方向出發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沿着道路匆匆走去,一直到我走到沼地小路分岔處才望到了亨利爵士。在那裏,我因爲恐怕走錯路就爬上了一座小山,從山上我可以居高臨下地觀望一切……就是那座插入陰暗的採石場的小山。從那裏我馬上就看到了他。他正在沼地的小路上走着,距我約四分之一英哩遠,身旁還有一位女士,除了斯臺普吞小姐而外還能是誰呢。顯然在他倆之間已有了默契,而且是約定相會的,他們一面並肩徐徐而行,一面喁喁而語。我看見她雙手做着急促的手勢,似乎對自己所說的話很認真的樣子;他則聚精會神地聽着,有一兩次他還截然不能同意似地搖着頭。我站在亂石中間望着他們,真不知道下一步應當怎麼辦。跟上他們並打斷他們親密的交談,看來似乎是一個荒謬的舉動,而我的責任顯然是要求我一時一刻也不要讓他們離開我的視線。跟蹤窺察一個朋友,真是一件可憎的工作。儘管如此,可是除了從山上觀察他,事後再向他坦白以求心安外,我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確實,如果當時有任何突然的危險威脅到他,我離他就顯得太遠了,來不及援助,可是我相信,你和我的意見一定相同。處在這樣的地位是非常困難的,而且我再也沒有什麼別的好辦法了。
咱們的朋友亨利爵士和那位女士又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裏全神貫注地談着話,我突然發現,看到他們會面的並不只我一個人,因爲我一眼看到了一個綠色的東西在空中浮動着,再一看才知道那綠色的東西是裝在一根杆子的頂端的,拿着那杆子的人正在坎坷不平的地方走着。原來那正是斯臺普吞拿着他的捕蝶網。他距那對情侶要比我近得多,他好像是在向着他們的方向走去。正在那時,亨利爵士突然將斯臺普臺小姐拉近身旁,他的胳臂環抱着她,她似乎力圖由他手中掙脫,她的臉躲向一邊。他低頭向她,可是她像是抗議似地舉起一隻手來。隨後我看到他們一跳就分開了,並且慌忙地轉過身來,原來是受到了斯臺普吞的攪擾。他狂奔着向他倆跑去,那隻捕蝶網可笑地在他身後擺動着。他在那對愛侶面前激怒得手舞足蹈起來,可是我想像不出他究竟是什麼意思。看樣子似乎是斯臺普吞在責罵亨利爵士,爵士在進行解釋,可是斯臺普吞不但拒絕接受,而且變得更加暴怒了,那位女士高傲而沉默地在旁邊站着。最後斯臺普吞轉過身去專橫地向他妹妹招了招手,她猶豫不決地看了亨利爵士一眼之後,就和她哥哥並肩走了。那生物學家的手勢說明,他對那位女士也同樣的極感不快。準男爵望着他們的背影站了一會,然後就慢慢地沿着來路走回去了。他低着頭,充分表現出一副失意的神態。
我不知道這究竟都是怎麼回事,我只是因爲自己在咱們的朋友不知不覺的時候,偷看了他們這樣親密的情景而深感羞愧。我沿着山坡跑了下去,和準男爵在山腳下相遇。他的臉色氣得通紅,雙眉緊皺,就像是個智窮才竭不知所措的人一樣。
“天哪!華生,您是從哪裏掉下來的,”他說道,“難道說您竟真的尾隨我來了嗎?”
我把一切都解釋給他聽了:我怎樣感到再不可能待在家裏,我怎樣跟蹤了他,以及我怎樣看到了所發生的一切。他以怒火熾燃的眼睛向我看了一會,可是我的坦白沖淡了他的怒氣,他終於發出了悔恨失望的笑聲。
“我原以爲平原的中心是個不會被人發現的相當可靠的地方呢。”他說道,“可是天哪!就好像全鄉的人都跑了出來看我求婚似的--而且還是這樣糟糕透頂的求婚!你找到的座位在什麼地方啊?”
“就在那座小山上。”
“原來是坐在很遠的後排呀,啊!但是她哥哥可真的跑到最前排來了。您看到他向我們跑過去了嗎?”
“是的,我看到了。”
“您曾經見過他像是瘋了似的嗎?--她那位好哥哥。”
“我沒有見過。”
“我敢說,他一點也不瘋。直到今天爲止,我一直認爲他是個頭腦清醒的人,但是,請您相信我的話,不是他,就是我,總有一個得穿上捆瘋子用的緊身衣的。可是,我是怎麼的了呢?您和我相處也有幾個星期了,華生。喂!坦白地跟我說吧!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使我不能做我所熱愛的女人的好丈夫呢?”
“依我說,沒有。”
“他總不會反對我的社會地位吧,因此,他必然是因爲我本身的缺點而憎惡我。他有什麼可反對我的地方呢?在我一生所認識的人們裏,無論是男是女,我都沒有得罪過。可是他竟幾乎連碰她的手指尖都不許。”
“他說過這樣的話嗎?”
“這樣的話嗎,比這還多呢。我告訴您吧,華生,我和她相識還只有幾個禮拜,可是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好像她是爲我而造出來的;而她呢,也是這樣想--她覺得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活,對於這一點我敢發誓,因爲女人的眼神是比說話更爲有力的。可是他從不讓我們待在一起,僅僅是今天我才第一次找到了能單獨和她談幾句話的機會。她很高興見到我,可是和我見面以後,她又不願談關於愛情的事,如果她能制止我的話,她甚至不許我談到愛情。她一再重複地說,這裏是個危險的地方,除非我離開這裏,她永遠也不會快樂。
“我告訴她說,自從我見到她以後,我再不着急離開這裏了,如果她真的想讓我走的話,唯一的辦法就是她設法和我一起走。
“我說了很多話,要求和她結婚,可是還沒等她回答,她的那位哥哥就向我們跑了過來,臉上的神色就像個瘋子。他暴怒得臉色都變白了,連他那淺色的眼裏也燃起了怒火。我對那女士怎麼了?我怎麼敢做使她不高興的事啊?難道是因爲我自以爲是個準男爵,就可以爲所欲爲嗎?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的話,對付他本沒有什麼困難。當時我只對他說,我並不把和他妹妹產生的感情引以爲恥,而且我還希望她能屈尊做我的妻子。這樣的話似乎也未能使事態有絲毫的好轉,因此,後來我也發了脾氣。在我回答他的時候也許有些厲害過分,因爲,她還站在旁邊呢。結局你是看到了,他和她一起走了,而我呢,簡直被弄得比誰都更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了。華生,只要您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那我對您真是要感激莫名了。”
我當時雖然試着提出了一兩種解釋;可是,說實在的,連我自己也並沒有真正弄清其所以然。就咱們朋友的身分、財產、年齡、人品和儀表來說,條件都是最優越的,除了縈繞他家的厄運之外,我簡直找不到任何於他不利的地方。使人十分吃驚的倒是:絲毫不考慮女士本人的意願,就對她的追求者給以這樣粗暴的回絕;而那位女士在這種情況下,也竟能毫不表示任何抗議。當天下午,斯臺普吞又親自來訪,這纔算是把我們心裏的種種猜測平息了下去。他是爲了自己早晨的態度粗魯而來道歉的,兩人在亨利爵士的書房裏經過長時間的會談,結果裂痕消除了。由我們決定下星期到梅利琵去吃飯這件事就可以看得出來。
“我並不是說他現在就不是個瘋子了,”亨利爵士說道,“我忘不了今早他向我跑來時的那股眼神,可是我不得不承認,再沒有人道歉能道得像他這樣圓滿自然了。”
“他對他早晨那種行爲做過任何解釋嗎?”
“他說他妹妹是他生活中的一切。這是很自然的事,而且他能這樣重視她,我也高興。他們一直就生活在一起,而且正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是個非常孤獨的人,只有她陪伴着,因此,當他一想到將要失去她的時候,那是多麼可怕啊!
“他說他本來並沒有認爲我已愛上了她,可是當他親眼看到了這確是事實,而且感覺到我可能從他手中把她奪去的時候,便使他大爲震驚,以至他對自己當時的言行都無法負責了。他對發生過的事感到十分抱歉,並且也認識到,自己妄想爲了個人而將像他妹妹那樣美麗的女子的一生,束縛在自己的身旁是多麼的愚蠢和自私。如果她非得離開他不可的話,他也情願把她嫁給像我這樣的鄰居,而不願嫁給其他的人。可是無論如何,對他說來這畢竟是一個嚴重的打擊,因此他還需要一些時間,以便他對這件事的來臨做好精神準備。如果我答應在今後三個月之內把這件事暫擱一下,在這期間只是培養與女士的友情而不要求她的愛情的話,他就決定不再反對了。這一點我答應了,於是事情也就平息下來了。”
在我們那些不大的謎裏,就這樣地弄清了一個。正好像當我們在泥沼之中掙扎的時候,在什麼地方碰到了底似的。現在我們懂得了,爲什麼斯臺普吞那樣看不上他妹妹的追求者--即使那位追求者是像亨利爵士那樣恰當的人。現在我再轉到由一團亂線裏抽出來的另一條線索上去吧,就是那夜半哭聲和白瑞摩太太滿面淚痕的祕密,還有管家到西面格子窗前去的祕密。祝賀我吧,親愛的福爾摩斯,你得說我沒有辜負你的囑託了吧,你不會後悔在派我來的時候所寄予我的信任的。這些事經過一夜的努力就都徹底弄清了。
我說“經過一夜的努力”,實際上是經過了兩夜的努力,因爲頭一夜我們什麼也沒搞出來。我和亨利爵士在他房間裏一直坐到早晨將近三點鐘的時候,可是除了樓梯上端的大鐘報時的聲音以外,我們什麼也沒有聽到。那真是一次最可憐的熬夜了,結果是我們倆都在椅子裏睡着了。所幸的是我們並沒有因此氣餒,並且決定再試一試。第二天夜裏,我們捻小了燈頭坐在那裏,無聲無息地吸着煙。時間似乎過得令人難以相信地那麼慢,可是我們靠着獵人在監視着自己設的陷阱,希望所要捉的動物會不意地闖進去時所必然會有的那種耐心和興趣熬了過來。鐘敲了一下,又敲了兩下,在絕望之中,我們幾乎都想再度放棄不幹了,就在這時,突然我倆在椅子裏猛地坐直起來,已經疲倦的全部感官又重新變得警醒而敏銳了。我們聽到了過道里的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我們聽着那腳步聲偷偷摸摸地走了過去,直到在遠處消失爲止。然後準男爵輕輕地推開了門,我們就開始了跟蹤。那人已轉入了迴廊,走廊裏是一片漆黑。我們輕輕地走到了另一側的廂房,剛好能看到他那蓄着黑鬚的、高高的身影。他彎腰傴背,用腳尖輕輕地走過了過道,後來就走進了上次進去過的那個門口,門口的輪廓在黑暗中被燭光照得顯露出來,一道黃光穿過了陰暗的走廊。我們小心地邁着小步走了過去,在以全身重量踩上每條地板以前,都要先試探一下。爲了小心起見,我們沒有穿鞋,雖然如此,陳舊的地板還是要在腳底下咯吱作響。有時似乎他不可能聽不到我們走近的聲音,所幸的是那人相當地聾,而且他正在全神貫注地幹着自己的事。
最後,我們走到了門口偷偷一望,看到他正彎腰站在窗前,手裏拿着蠟燭,他那蒼白而聚精會神的面孔緊緊地壓在窗玻璃上,和我在前天夜裏所看到的完全一樣。
我們預先並未安排好行動計畫,可是準男爵這個人總是認爲最直率的辦法永遠是最自然的辦法。他走進屋去,白瑞摩隨即一跳就離開了窗口,猛地吸了一口氣就在我們面前站住了,面色灰白,渾身發抖。他看看亨利爵士又看看我,在他那蒼白的臉上,閃閃發光的漆黑的眼睛裏充滿了驚恐的神色。
“你在這裏幹什麼呢,白瑞摩?”
“沒幹什麼,爵爺。”強烈的驚恐不安使他簡直說不出話來了,由於他手中的蠟燭不斷地抖動,使得人影也不停地跳動着。“爵爺,我是夜間四處走一走,看看窗戶是否都上了插銷。”
“二樓上的嗎?”
“是的,爵爺。所有的窗戶。”
“告訴你,白瑞摩,”亨利爵士嚴厲地說道,“我們已決心要讓你說出實話來,所以,你與其晚說還不如早說,免得我麻煩。現在,說吧!可不要謊話!你在那窗前幹什麼來着?”
那傢伙無可奈何地望着我們,就像是個陷於極端疑懼、痛苦的人似的,兩手扭在一起。
“我這樣做也沒有什麼害處啊,爵爺,我不過是把蠟燭拿近了窗戶啊!”
“可是你爲什麼要把蠟燭拿近窗口呢?”
“不要問我吧,亨利爵士--不要問我了!我跟您說吧,爵爺,這不是我個人的祕密,我也不能說出來,如果它與別人無關而且是我個人的事的話,我就不會對您隱瞞了。”
我突然靈機一動,便從管家抖動着的手裏把蠟燭拿了過來。
“他一定是拿它作信號用的,”我說道,“咱們試試看是否有什麼回答信號。”我也像他一樣地拿着蠟燭,注視着漆黑的外面。我只能模糊地辨別出重疊的黑色的樹影和顏色稍淡的廣大的沼地,因爲月亮被雲遮住了。後來,我高聲歡呼起來,在正對着暗黑的方形窗框中央的遠方,忽然出現了一個極小的黃色光點刺穿了漆黑的夜幕。
“在那兒呢!”我喊道。
“不,不,爵爺,那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管家插嘴道,“我向您保證,爵爺……”
“把您的燈光移開窗口,華生!”準男爵喊了起來,“看哪,那個燈光也移開了!啊,你這老流氓,難道你還要說那不是信號嗎?來吧,說出來吧!你的那個同夥是誰,正在進行着的是個什麼陰謀?”
那人的面孔竟公然擺出大膽無禮的樣子來。
“這是我個人的事,不是您的事,我一定不說。”
“那麼你馬上就不要在這裏幹事了。”
“好極了,爵爺。如果我必須走的話我就一定走。”
“你是很不體面地離開的。天哪!你真該知些羞恥啊!你家的人和我家的人在這所房子裏同居共處有一百年之久了,而現在我竟會發現你在處心積慮地搞什麼陰謀來害我。”
“不,不,爵爺,不是害您呀!”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白瑞摩太太正站在門口,臉色比她丈夫更加蒼白,樣子也更加惶恐。如果不是她臉上驚恐的表情的話,她那穿着裙子、披着披肩的龐大身軀也許會顯得可笑了呢。
“咱們一定得走。伊莉薩。事情算是到了頭了。去把咱們的東西收拾一下吧。”管家說道。
“喔,約翰哪!約翰!是我把你連累到這種地步的,這都是我乾的,亨利爵士--全是我的事。完全是因爲我的緣故,而且是因爲我請求了他,他才那樣做的。”
“那麼,就說出來吧,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我那不幸的弟弟正在沼地裏捱餓呢,我們不能讓他在我們的門口餓死。這燈光就是告訴他食物已準備好了的信號,而他那邊的燈光則是表明送飯地點的。”
“那麼說,您的弟弟就是……”
“就是那個逃犯,爵爺--那個罪犯塞爾丹。”
“這是實情,爵爺。”白瑞摩說道,“我說過,那不是我個人的祕密,而且我也不能告訴您。可是,現在您已經聽到了,您會明白的,即使有個陰謀,也不是害您的。”
這就是對於深夜潛行和窗前燈光的解釋。亨利爵士和我都驚異地盯着那個女人。難道這是可能的嗎?這位頑強而可敬的女人竟會和那全國最最聲名狼藉的罪犯同出一母?
“是的,爵爺,我就姓塞爾丹,他就是我的弟弟。在他小的時候,我們把他縱容過度了,不管什麼事情都是隨着他的意思,弄得他認爲世界就是爲了使他快樂才存在的,因此他就應該在這個世界裏爲所欲爲。他長大以後,又碰上了壞朋友,於是他就變壞了,一直搞到使我母親爲之心碎,並且玷污了我們家的名聲。由於一再地犯罪,他就愈陷愈深,終於弄到了若不是上帝仁慈的話,他就會被送上斷頭臺的地步。可是對我說來,爵爺,他永遠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曾經撫育過和共同嬉戲過的那個一頭捲髮的孩子。他之所以敢於逃出監獄來,爵爺,就是因爲他知道我們在這裏住,而且我們也不能不給他以幫助。有一天夜晚,他拖着疲倦而飢餓的身體到了這裏,獄卒在後面窮追不捨,我們還能怎麼辦呢?我們就把他領了進來,給他飯吃,照顧着他。後來,爵爺,您就來了,我弟弟認爲在風聲過去以前,他到沼地裏去比在哪裏都更安全些,因此他就到那裏去藏起來了。在每隔一天的晚上,我們就在窗前放一個燈火,看看他是不是還在那裏,如果有回答信號的話,我丈夫就給他送去一些麪包和肉。我們每天都希望着他快走,可是隻要是他還在那裏,我們就不能置而不顧。這就是全部的實情,我是個誠實的基督徒,您能看得出來,如果這樣做有什麼罪過的話,都不能怨我丈夫,而應該怪我,因爲他是爲我才幹那些事的。”
那女人的話聽着十分誠懇,話的本身就能證明這都是實情。
“這都是真的嗎?白瑞摩?”
“是的,亨利爵士。完全是真實的。”
“好吧,我不能怪你幫了你太太的忙。把我剛纔說過的話都忘掉吧。你們現在可以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去了,關於這件事,咱們明早再談吧。”
他們走了以後,我們又向窗外望去。
亨利爵士把窗戶打開,夜間的寒風吹着我們的臉。在漆黑的遠處,那黃色的小小光點依舊在亮着。
“我真奇怪他怎麼敢這麼幹呢?”亨利爵士說道。
“也許他放出光亮的地方只能由這裏看到。”
“很可能,您認爲距這裏有多遠?”
“我看是在裂口山那邊。”
“不過一二英哩遠。”
“恐怕還沒有那麼遠呢。”
“嗯,白瑞摩送飯去的地方不可能很遠,而那個壞蛋正在蠟燭旁邊等着呢。天哪,華生,我真想去抓那個人去。”
在我的腦子裏也產生過同樣的想法,看樣子白瑞摩夫婦不見得信任我們,他們的祕密是被迫暴露出來的。那個人對社會說來是個危險,是個十足的惡棍,對他既不應該可憐,也不應該原諒。如果我們借這機會把他送回使他不能再爲害於人的地方去的話,那我們也只不過是盡了我們應盡的責任罷了。就他這樣殘暴、兇狠的天性來說,如果我們袖手旁觀的話,別人可能就要付出代價呢。譬如說吧,隨便哪天夜晚,我們的鄰居斯臺普吞都可能受到他的襲擊,也許正是因爲想到了這一點才使得亨利爵士要去冒這樣的險呢。
“我也去。”我說道。
“那麼您就把左輪手槍帶着,穿上高筒皮鞋。我們愈早出發愈好,那傢伙可能會吹滅蠟燭跑掉的。”
不到五分鐘我們就出了門,開始遠征了,我們在秋風低吟和落葉沙沙聲中匆忙地穿過了黑暗的灌木叢。夜晚的空氣裏帶着濃厚的潮溼和腐朽的氣味。月亮不時地由雲隙裏探頭下望,雲朵在空中奔馳而過。我們剛剛走到沼地上的時候,就開始下起細雨來了。那燭光卻仍舊在前面穩定地照耀着。
“您帶了武器嗎?”我問道。
“我有一條獵鞭。”
“咱們必須很快地向他衝過去,因爲據說他是個不要命的傢伙。咱們得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在他能夠進行抵抗之前就得讓他就範。”
“我說,華生,”準男爵說道,“這樣幹法福爾摩斯會有什麼意見呢?在這樣的黑夜、罪惡囂張的時候。”
就像回答他的話似的,廣大而陰慘的沼地裏忽然發出了一陣奇怪的吼聲,就是我在大格林盆泥潭邊緣上曾經聽見過的那樣。聲音乘風穿過了黑暗的夜空,先是一聲長而深沉的低鳴,然後是一陣高聲的怒吼,再又是一聲悽慘的呻吟,然後就消失了。聲音一陣陣地發了出來,刺耳、狂野而又嚇人,整個空間都爲之悸動起來。準男爵抓住了我的袖子,他的臉在黑暗中變得慘白。
“我的上帝啊,那是什麼呀,華生?”
“我不知道。那是來自沼地的聲音,我曾經聽見過一次。”
聲音已經沒有了,死一樣的沉寂緊緊地包圍了我們。我們站在那裏側耳傾聽,可是什麼也聽不見了。
“華生,”準男爵說道,“這是獵狗的叫聲。”
我感覺渾身的血都涼了,因爲他的話裏時有停頓,說明他已突然地產生了恐懼。
“他們把這聲音叫什麼呢?”他問道。
“誰呀?”
“鄉下人啊!”
“啊,他們都是些沒有知識的人,您何必管他們把那聲音叫什麼呢!”
“告訴我,華生,他們怎麼說的?”我猶豫了一下,可是沒法逃避這問題。
“他們說那就是巴斯克維爾獵狗的叫聲。”
他咕噥了一陣以後,又沉默了一會兒。
“是一隻獵狗,”他終於又說話了,“可是那聲音好像是從幾英哩地以外傳來的,我想大概是那邊。”
“很難說是從哪邊傳來的。”
“聲音隨着風勢而變得忽高忽低。那邊不就是大格林盆那個方向嗎?”
“嗯,正是。”
“啊,是在那邊。喂,華生,您不認爲那是獵狗的叫聲嗎?我又不是小孩,您不用怕,儘管說實話好了。”
“我上次聽到的時候,正和斯臺普吞在一起。他說那可能是一種怪鳥的叫聲。”
“不對,不對,那是獵狗。我的上帝呀,難道這些故事會有幾分真實嗎?您不會相信這些吧,您會嗎,華生?”
“不,我絕不相信。”
“這件事在倫敦可以當作笑料,但是在這裏,站在漆黑的沼地裏,聽着像這樣的叫聲,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的伯父死後,在他躺着的地方,旁邊有獵狗的足跡,這些都湊在一起了。我不認爲我是個膽小鬼,華生,可是那種聲音簡直把我渾身的血都要凝住了。您摸摸我的手!”
他的手冰涼得像一塊石頭。
“您明天就會好的。”
“我想我已無法不使那種叫聲深印在我的腦中了。您認爲咱們現在應當怎麼辦呢?”
“咱們回去好嗎?”
“不,絕不,咱們是出來捉人的,一定得幹下去。咱們是搜尋罪犯,可是說不定正有一隻魔鬼似的獵狗在追蹤着咱們呢。來吧!就是把所有洞穴裏的妖魔都放到沼地裏來,咱們也要堅持到底。”
我們在暗中跌跌撞撞地緩緩前進着,黑暗而參差不齊的山影環繞着我們,那黃色的光點依然在前面穩定地亮着。在漆黑的夜晚,再沒有比一盞燈光的距離更能騙人了,有時那亮光好像是遠在地平線上,而有時又似乎是離我們只有幾碼遠。可是我們終於看出它是放在什麼地方了,這時我們才知道確已距離很近了。一支流着蠟油的蠟燭被插在一條石頭縫裏,兩面都被岩石擋住,這樣既可避免風吹,又可使除了巴斯克維爾莊園以外的其他方向都看不到。一塊突出的花崗石遮住了我們。於是我們就在它後面彎着腰,從石頭上面望着那作爲信號的燈光。看到一支蠟燭點在沼地的中央,而周圍卻毫無生命的跡象,確是奇事--只有一條向上直立的黃色火苗和它兩側被照得發亮的岩石。
“咱們現在怎麼辦呢?”亨利爵士悄悄地說道。
“就在這裏等着,他一定在燭光的附近。看一看,咱們是否能夠看得到他。”
我的話剛說出口,我們兩人就看到了他,在蠟燭附近的岩石後面探出來一張可怕的黃面孔--一張嚇人的野獸般的面孔,滿臉橫肉,骯髒不堪,長着粗硬的長鬚,亂蓬蓬的頭髮,倒很像是古代住在山邊洞穴之中的野人。在他下面的燭光照着他的小而狡猾的眼睛,可怕地向左右黑暗之中窺探,好像是一隻聽到了獵人腳步聲的狡黠的猛獸。
顯然已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懷疑。說不定是因爲他還有什麼和白瑞摩私訂的暗號我們不知道,也許是那傢伙根據其他理由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妙,因爲我從他那兇惡的臉上看出了恐懼的神色。因爲考慮到每一秒鐘他都可能從亮處竄開、消失在黑暗之中,所以我就跳向前去,亨利爵士也跟了上來。
正在這時,那罪犯尖聲痛罵了我們一句,便丟過來一塊石頭,那石頭在遮住我們的大石上碰得粉碎。當他跳起來轉身逃跑的時候,碰巧月光剛從雲縫裏照了下來,我一眼看到了他那矮胖而強壯的身形。我們衝過了小山頭,那人從山坡那面疾馳而下,他一路上用山羊似的動作在亂石上跳來跳去。如果用我那左輪手槍遠射,碰巧了就可能把他打瘸,可是我帶它來只是爲了在受人攻擊的時候用以自衛,而不是用來打一個在逃的沒有武器的人的。
我們兩個都是快腿,而且受過相當好的訓練,可是,不久我們就知道已沒希望追上他了。在月光之下,我們很久還看得見他,直到他在一座遠處小山山側的亂石中間變成了一個迅速移動着的小點。我們跑呀跑的,直跑到疲憊不堪,可是他和我們的距離反而愈來愈大了。最後,我們終於在兩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大喘着氣,眼看着他在遠處消失了。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最最奇怪和想像不到的事。當時我們已經從石頭上站了起來,放棄了無望的追捕,就要轉身回家了。月亮低懸在右側空中,滿月的下半部襯托出一座花崗石巖崗的嶙峋的尖頂。在明亮的背景前面,我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站在巖崗的絕頂上,恰似一座漆黑的銅像。你可別認爲那是一種幻覺,福爾摩斯。我敢說,在我一生裏還從沒有看得這樣清楚過呢。根據我的判斷,那是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他兩腿稍稍分開地站着,兩臂交叉,低着頭,就像是面對着眼前滿布泥炭和岩石的廣大荒野正在考慮什麼問題。他也許就是那可怕的地方的精靈呢。他不是那罪犯,他離那罪犯逃遁的地方很遠,同時他的身材也高得多。我不禁驚叫了一聲,並把他指給準男爵看,可是就在我轉身抓他手臂的時候,那人就不見了。這時花崗岩的尖頂依然遮着月亮的下半部,可是在那頂上再也沒有那靜立不動的人的蹤影了。
我本想向那方向走去,把那巖崗搜索一下,可是距離相當遠。從聽到那使他回想起他家庭可怕的故事的叫聲以後,準男爵的神經還一直在震顫,因此他已無心再作冒險了。他並沒有看到巖頂上的那個孤獨的人,因此他還不能體會那人的怪異的出現和他那威風凜凜的神氣所給予我的毛骨悚然的感覺。
“是個獄卒,沒錯。”他說道,“從這傢伙逃脫之後,沼地裏到處都是他們。”
嗯,也許他的解釋是正確的,可是沒有更進一步的證明,我是不會相信的。今天,我們打算給王子鎮的人們打個電報,告訴他們應當到那裏去找他們那個逃犯。說起來也真倒黴,我們竟沒有能當真勝利地把他作爲我們的俘虜帶回來。這就是我們昨晚所作的冒險。你得承認,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就拿給你作報告這件事來說吧,我已經爲你做得很不錯了。在我所告訴你的東西里,有很多無疑是很離題了,可是我總覺得最好還是讓我把一切事實都告訴你,讓你自己去選擇哪些是最能幫助你得出結論的東西吧。當然我們已經有了一些進展,就白瑞摩來說,我們已經找出了他的行爲的動機,這就使整個的情況澄清了不少。可是神祕的沼地和那裏的奇特的居民則依舊是使人莫測高深的,也許在下一次的報告裏,我將能把這一點也稍加澄清。最好還是你到我們這裏來。無論如何,幾天之內你就會又接到我的信了。
寄自巴斯克維爾莊園十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