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恐怖谷七 謎底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們到當地警察局去,看見警官麥克唐納和懷特.梅森正在警官的小會客室裏密商某事。他們面前的公事桌上堆着許多書信和電報,他們正在仔細地整理和摘錄,有三份已經放在一邊了。


“還在追蹤那個難以捉摸的騎自行車人嗎?”福爾摩斯高興地問道,“關於這個暴徒有什麼最新消息?”


麥克唐納沮喪地指了指他那一大堆信件,說道:“目前從萊斯特、諾丁漢、南安普敦、德比、東哈姆、里士滿和其他十四個地方都來了關於他的報告。其中東哈姆、萊斯特和利物浦三處有對他明顯不利的情況。因此,他實際上已受到注意了。不過好像全國到處都有穿黃大衣的亡命徒似的。”


“哎呀!”福爾摩斯同情地說道,“現在,麥克先生,還有你,懷特.梅森先生,我願意向你們提出一個非常誠懇的忠告。當我和你們一起研究這件案子時,你們一定還記得,我曾經提出過條件:我不會對你們發表未經充分證實的見解;我要保留並制定出我自己的計畫,直到我認爲它們是正確的,而使自己滿意爲止。因此,眼下我還是不想告訴你們我的全部想法。另一方面,我說過我對你們一定要光明磊落,如果我眼看你們白白把精力浪費在毫無益處的工作上,那就是我的不是了。所以今天早晨我要向你們提出忠告,我的忠告就是三個字:‘放棄它’。”


麥克唐納和懷特.梅森驚奇地瞪着大眼望着他們這位出名的同行。


“你認爲這件案子已經沒法辦了嗎?”麥克唐納大聲說道。


“我認爲你們這樣辦這件案子是沒有希望的,但我並不認爲本案不能真相大白。”


“可是騎自行車的人並不是虛構的啊。我們有他的外貌特徵,他的手提箱,他的自行車。這個人一定藏在什麼地方了,爲什麼我們不應當緝拿他呢?”


“不錯,不錯,毫無疑問,他藏在某個地方,而且我們一定可以捉到他。不過我不願讓你們到東哈姆或是利物浦這些地方去浪費精力,我相信我們能找到破案捷徑。”


“你是對我們瞞了什麼東西了。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福爾摩斯先生,”麥克唐納生氣地說。


“麥克先生,你是知道我的工作方法的。但是我要在儘可能短的時間裏保一下密,我只不過希望設法證實一下我想到的一切細節,這很容易做到。然後我就和你們告別,回倫敦,並把我的成果完全留下爲你們效勞。不這樣做,我就太對不起你們了。因爲在我的全部經歷中,我還想不起來哪件案子比這件更新奇、更有趣。”


“我簡直無法理解,福爾摩斯先生。昨晚我們從滕布里奇韋爾斯市回來看到你的時候,你大體上還同意我們的判斷。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使你對本案的看法又截然不同了呢?”


“好,既然你們問我,我不妨告訴你們。正如我對你們說過的,我昨夜在莊園裏消磨了幾個小時。”


“那麼,發生了什麼事?”


“啊!現在我權且給你們一個非常一般的回答。順便說一下,我曾經讀過一篇介紹資料,它簡明而又有趣,是關於這座古老莊園的。這份資料只要花一個便士就可以在本地菸酒店買到,”福爾摩斯從背心口袋裏掏出一本小冊子,書皮上印有這座古老莊園的粗糙的版畫。


他又說道:“我親愛的麥克先生,當一個人在周圍古老環境氣氛中深受感染的時候,這本小冊子對調查是很能增加情趣的。你們不要不耐煩,因爲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即使像這樣一篇簡短的介紹資料,也可以使人在頭腦中浮現出這座古廈的昔日情景。請允許我給你們讀上一段吧。‘伯爾斯通莊園是在詹姆士一世登基後第五年,在一些古建築物的遺址上建造的,它是殘留的詹姆士一世時代有護城河的宅邸最完美的典型……’”


“福爾摩斯先生,你別捉弄我們了。”


“嘖!嘖!麥克先生!我已經看出你們有些不耐煩了。好,既然你們對這個問題不太感興趣,我就不再逐字地念了。不過我告訴你們,這裏有一些描寫,談到一六四四年反對查理一世的議會黨人中的一個上校取得了這塊宅基;談到在英國內戰期間,查理一世本人曾在這裏藏了幾天;最後談到喬治二世也到過這裏;你們會承認這裏面有許多問題都與這座古老別墅有種種的關係。”


“我不懷疑這一點,福爾摩斯先生,不過這與我們的事毫無關係啊。”


“沒有關係嗎?是沒有關係嗎?我親愛的麥克先生,幹咱們這一行,一個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眼界必須開闊。各種概念的相互作用以及知識的間接使用始終是非常重要的。請原諒,我雖然只是一個犯罪問題專家,但總比你歲數大些,也許經驗多一些。”


“我首先承認這一點,”麥克唐納懇切地說道,“我承認你有你的道理,可是你做起事來未免太轉彎抹角了。”


“好,好,我可以把過去的歷史放下不談,回到當前的事實上來。正像我已經說過的那樣,昨晚我曾經到莊園去過。我既沒有見到巴克先生,也沒有見到道格拉斯夫人。我認爲沒有必要去打擾他們,不過我很高興地聽說,這個女人並沒有形容憔悴的樣子,而且剛吃過一頓豐盛的晚餐。我專門去拜訪了那位善良的艾姆斯先生,和他親切地交談了一陣,他終於答應我,讓我獨自在書房裏待一陣子,不讓其他任何人知道。”


“什麼!和這個死屍在一起!”我突然喊出來。


“不,不,現在一切正常。麥克先生,我聽說,你已許可這麼做了。這間屋子已恢復了原狀。我在裏面待了一刻鐘,很有啓發。”


“你做了些什麼事呢?”


“噢,我並沒有把這樣簡單的事情神祕化,我是在尋找那隻丟失了的啞鈴。在我對這件案子的判斷中,它始終顯得很重要。我終於找到了它。”


“在哪兒找到的?”


“啊,咱們已經到了真相大白的邊緣了,讓我進一步做下去,再稍微前進一步,就能答應你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


“好,我們只好答應根據你自己的主張去做,”麥克唐納說道,“不過說到你叫我們放棄這件案子……那究竟是爲了什麼呢?”


“理由很簡單,我親愛的麥克先生,因爲你們首先就沒有弄清楚調查對象啊。”


“我們正在調查伯爾斯通莊園約翰.道格拉斯先生的被害案。”


“對,對,你們的話不錯。可是不要勞神去搜尋那個騎自行車的神祕先生了。我向你們保證,這不會對你們有什麼幫助的。”


“那麼,你說我們應當怎樣去做呢?”


“如果你們願意,我就詳細地告訴你們應該做些什麼。”


“好,我不能不說,我總覺得你的那些古怪的作法是有道理的。我一定照你的意見去辦。”


“懷特.梅森先生,你怎麼樣?”


這個鄉鎮偵探茫然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福爾摩斯先生和他的偵探法對他來說是夠陌生的了。


“好吧,如果警官麥克唐納認爲對,那麼我當然也一樣,”懷特.梅森終於說道。


“好極了!”福爾摩斯說道,“好,那麼我建議你們兩位到鄉間去暢快地散散步吧。有人對我說,從伯爾斯通小山邊一直到威爾德,景色非常好。儘管我對這鄉村不熟悉,不能向你們推薦一家飯館,但我想你們一定能找到合適的飯館吃午飯。晚上,雖然疲倦了,可是卻高高興興……”


“先生,您這個玩笑可真是開得過火了!”麥克唐納生氣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叫道。


“好,好,隨你們的便好了,怎麼消磨這一天都可以,”福爾摩斯說道,高興地拍拍麥克唐納的肩膀,“你們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願意到哪裏就到哪裏,不過,務必在黃昏以前到這裏來見我,務必來,麥克先生。”


“這聽起來還像是個頭腦清醒的人說的話。”


“我所說的,都是極好的建議,可是我並不強迫你們接受。只要在我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在這裏就行了。可是,現在,在我們分手以前,我需要你給巴克先生寫一個便條。”


“好!”


“如果你願意的話,那我就口述了。準備好了嗎?


‘親愛的先生,我覺得,我們有責任排淨護城河的水,


希望我們能找到一些……’


“這是不可能的,”麥克唐納說道,“我已做過調查了。”


“嘖,嘖,我親愛的先生!寫吧,請照我所說的寫好了。”


“好,接着說吧。”


‘……希望我們能找到與我們的調查有關的什麼東西。我已經安排好了。明天清早工人們就來上工,把河水引走……’


“不可能!”


‘把河水引走,所以我想最好還是預先說明一下。’


“現在籤個名吧,四點鐘左右,由專人送去。那時我們再在這間屋裏見面。在見面以前,我們可以一切自便。我可以向你們保證,調查肯定可以暫停了。”


將近黃昏時分,我們又重新聚集在一起。福爾摩斯態度非常嚴肅,我懷着好奇的心理,而兩個偵探顯然極爲不滿,異常氣惱。


“好吧,先生們,”我的朋友嚴肅地說道,“我請你們現在和我一同去把一切情況都考察一下,然後你們自己就會作出判斷,我所作的觀察究竟是否能說明我得出的結論有道理。夜間天氣很冷,我也不知道要去多長時間,所以請你們多穿一些衣服。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在天黑以前趕到現場。如果你們同意的話,我們現在立即出發。”


莊園花園四周有欄杆圍着,我們順着花園向前走,直到一個地方,那裏的欄杆有一個豁口,我們穿過豁口溜進花園。在越來越暗的暮色中,我們隨着福爾摩斯走到一片灌木叢附近,幾乎就在正門和吊橋的對過。吊橋還沒有拉起來。福爾摩斯蹲下來藏在月桂樹叢後面,我們三個人照他的樣子蹲下來。


“好,現在我們要幹什麼呢?”麥克唐納唐突地問道。


“我們要耐心等待,儘量不要出聲,”福爾摩斯答道。


“我們到底要在這兒幹什麼?我認爲你應該對我們開誠佈公一些!”


福爾摩斯笑了,他說道:“華生一再說我是現實生活中的劇作家,我懷有藝術家的情調,執拗地要作一次成功的演出。麥克唐納先生,如果我們不能常使我們的演出效果輝煌,那我們這個營生就真的是單調而令人生厭的了。試問,直截了當的告發,一刀見血的嚴峻處決--這種結案法能演出什麼好劇呢?但敏銳的推斷,錦囊妙計,對轉眼到來的事件作機智的預測,而又勝利地證實自己的推斷--難道這些不說明我們的營生值得自豪、幹得有理嗎?在當前這一時刻,你們會感到獵人預期得手前的激動。假如像一份既定的時間表那樣,還有什麼可激動呢?麥克先生,我只請你們耐心一點,一切就會清楚了。”


“好哇,我倒希望在我們大家凍死以前,這種自豪、有理等等可以實現。”這個倫敦偵探無可奈何、幽默地說道。


我們幾個人都頗有理由贊同這種迫切的願望,因爲我們守候得實在太久、太難忍了。暮色逐漸籠罩了這座狹長而陰森的古堡,從護城河裏升起一股陰冷、潮溼的寒氣,使我們感到錐心刺骨,牙齒不住打顫。大門口只有一盞燈,那間晦氣的書房裏有一盞固定的球形燈。四處是一片漆黑,寂靜無聲。


“這要待多長時間啊?”麥克唐納突然問道,“我們在守候什麼呢?”


“我不打算像你那樣計較等了多長時間,”福爾摩斯非常嚴厲地答道,“要是罪犯把他們的犯罪活動安排得像列車時刻表那樣準時,那對我們大家當然是方便多了。至於我們在守候什……瞧,那就是我們守候的東西啊!”


他說話的時候,書房中明亮的黃色燈光,被一個來回走動的人擋得看不清了。我們隱身的月桂樹叢正對著書房的窗戶,相距不到一百英呎。不久,窗子吱地一聲突然打開了,我們隱約地看到一個人的頭和身子探出窗外,向暗處張望。他向前方注視了片刻,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好像怕讓人看到。然後他向前伏下身子,我們在這寂靜中聽到河水被攪動的輕微響聲,這個人手裏好像拿着什麼東西在攪動護城河水。後來他突然像漁夫撈魚一樣,撈上某些又大又圓的東西,在把它拖進窗子時,燈光又被擋住了。


“馬上!”福爾摩斯大聲喊道,“快去!”


我們大家都站起來,四肢已經麻木了,搖搖晃晃地跟在福爾摩斯後面。他急速地跑過橋去,用力拉響門鈴。門吱拉一聲打開了,艾姆斯驚愕地站在門口,福爾摩斯一言不發地把他推到一邊,我們大家也都隨他一同衝進室內,我們所守候的那個人就在那裏。


桌上的油燈重新放出剛纔我們在窗外看到的光芒來。現在油燈正拿在塞西爾.巴克手中,我們進來時,他把燈舉向我們。燈光映射在他那堅強、果敢、颳得光光的臉上,他的雙眼冒出怒火。


“你們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呀?”巴克喊道,“你們在找什麼?”


福爾摩斯很快地向周圍掃視了一下,然後向塞在寫字檯底下的一個浸溼了的包袱猛撲過去。


“我就是找這個,巴克先生,這個裹着啞鈴的包袱是你剛從護城河裏撈起來的。”


巴克臉上現出驚奇的神色,注視着福爾摩斯問道:“你究竟是怎麼知道這些情況的呢?”


“這很簡單,是我把它放在水裏的嘛。”


“是你放進水裏的?你!”


“也許我應該說‘是我重新放進水裏的’。”福爾摩斯說道,“麥克唐納先生,你記得我提到過缺一隻啞鈴的事吧,我讓你注意它,可是你卻忙於別的事,幾乎沒有去考慮,而它本來是可以使你從中得出正確推論的。這屋子既然靠近河水,而且又失去一件有重量的東西,那麼就不難想像,這是用來把什麼別的東西加重使之沉到水中去了。這種推測至少是值得驗證的。艾姆斯答應我可以留在這屋中,所以說,我在艾姆斯的幫助下,用華生醫生雨傘的傘柄,昨晚已經把這個包袱鉤出來,而且檢查了一番。


“然而,最首要的是,我們應當證實是誰把它放到水中去的。於是,我們便宣佈要在明天抽乾護城河水,當然,這就使得那個隱匿這個包袱的人一定要取回它來,而這隻有在黑夜裏才能去做。我們至少有四個人親眼見到是誰趁機搶先打撈包袱。巴克先生,我想,現在該由你講講了。”


夏洛克.福爾摩斯把這個溼包袱放在桌上油燈旁邊,打開捆着的繩索。他從裏面取出一隻啞鈴來,放到牆角上那一隻的旁邊。然後他又抽出一雙長統靴子。


“你們看,這是美國式的,”福爾摩斯指着鞋尖說道。他又把一柄帶鞘的殺人長刀放在桌上。最後他解開一捆衣服,裏面有一整套內衣褲、一雙襪子、一身灰粗呢衣服,還有一件黃色短大衣。


“這些衣服,”福爾摩斯指着說,“除了這件大衣以外,都是平常的衣物,這件大衣對人很有啓發。”


福爾摩斯把大衣舉到燈前,用他那瘦長的手指在大衣上指點着繼續說道:“你們看,這件大衣襯裏裏面,有做成這種式樣的一個口袋,好像是爲了有寬敞的地方去裝那支截短了的獵槍。衣領上有成衣商的籤條--美國維爾米薩鎮的尼爾服飾用品店。我曾在一個修道院院長的藏書室裏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增長了我的知識,瞭解到維爾米薩是一個繁榮的小城鎮,在美國一個馳名的盛產煤鐵山谷的谷口。巴克先生,我記得你同我談起道格拉斯先生第一位夫人時,曾經談到產煤地區的事。那麼就不難由此得出推論:死者身旁的卡片上的V.V.兩個字,可能是代表維爾米薩山谷(Vermissa Valley),或許就是從這個山谷中,派出了刺客,這山谷可能就是我們聽說的恐怖谷。這已經完全清楚了。現在,巴克先生,我好像是有點妨礙你來說明了。”


這個偉大的偵探解說時,塞西爾.巴克臉上的表情可真是怪相百出:忽而氣惱無比,忽而驚奇不已,忽而驚恐萬狀,忽而猶疑不決。最後他用帶挖苦味道的反話迴避福爾摩斯的話語,冷笑着說:


“福爾摩斯先生,你既然知道得這麼詳細,最好再多給我們講一點。”


“我當然能告訴你更多的情況了,巴克先生,不過還是你自己講體面一些。”


“啊,你是這樣想的嗎?好,我只能告訴你,如果這裏面有什麼隱私的話,那也不是我的祕密,叫我說出來是找錯人了。”


“好,巴克先生,假如你採取這種態度,”麥克唐納冷冷地說,“那我們就要先拘留你,等拿到逮捕證再逮捕你了。”


“隨你們的便好了,”巴克目中無人地說。


看來從他那裏再也弄不出什麼來了,因爲只要望一望他那剛毅頑強的面容,就會明白,即使對他施以酷刑,也絕不會使他違背自己的心意。然而,正在這時,一個女人的話聲,打破了這場僵局。原來,道格拉斯夫人正站在半開的門外聽我們談話,現在她走進屋裏來了。


“你對我們已經很盡力了,塞西爾,”道格拉斯夫人說道,“不管這個事將來結局如何,反正你已經竭盡全力了。”


“不只很盡力,而且過分盡力了,”夏洛克.福爾摩斯莊重地說道,“我對你非常同情,太太,我堅決勸你要信任我們裁判的常識,並且自願完全把警探當知心人。可能我在這方面有過失,因爲你曾通過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向我轉達過你有隱私要告訴我,我那時沒有照你的暗示去做,不過,那時我認爲你和這件犯罪行爲有直接關係。現在我相信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然而,有許多問題還需要說清楚,我勸你還是請道格拉斯先生把他自己的事情給我們講一講。”


道格拉斯夫人聽福爾摩斯這麼一說,驚奇萬狀,不由得叫出聲來。這時我們看到有一個人好像從牆裏冒出來一樣,正從陰暗的牆角出現並走過來,我和兩個偵探也不由得驚叫了一聲。


道格拉斯夫人轉過身,立刻和他擁抱起來,巴克也抓住他伸過來的那隻手。


“這樣最好了,傑克,”他的妻子重複說道,“我相信這樣最好了。”


“是的,確實這樣最好,道格拉斯先生,”夏洛克.福爾摩斯說道,“我斷定你會發現這樣最好。”


這個人剛從黑暗的地方走向亮處,眨着昏花的眼睛站在那裏望着我們。這是一張非同尋常的面孔--一雙勇敢剛毅的灰色大眼睛,剪短了的灰白色鬍鬚,凸出的方下巴,嘴角浮現出幽默感來。他把我們大家細細打量了一番,後來,使我驚訝的是,他竟向我走來,並且遞給我一個紙卷。


“久聞大名,”他說道,聲音不完全像英國人,也不完全像美國人,不過卻圓潤悅耳,“你是這些人中的歷史學家。好,華生醫生,恐怕你以前從來沒有得到過你手中這樣的故事資料,我敢拿全部財產和你打賭。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它,不過只要你有了這些事實,你就不會使讀者大衆不感興趣的。我曾隱藏了兩天,用白天的時光,就是在這種困難處境中所能利用的時光,把這些事寫成文字的東西。你和你的讀者大衆可以隨意使用這些材料。這是恐怖谷的故事。”


“這是過去的事了,道格拉斯先生,”夏洛克.福爾摩斯心平氣和地說道,“而我們希望聽你講講現在的事情。”


“我會告訴你們的,先生,”道格拉斯說道,“我說話的時候,可以吸菸嗎?好,謝謝你,福爾摩斯先生。假如我記得不錯的話,你自己也喜歡吸菸。你想想看,要是你坐了兩天,明明衣袋裏有菸草,卻怕吸菸時煙味把你暴露了,那是一種什麼滋味啊。”


道格拉斯倚着壁爐臺,抽着福爾摩斯遞給他的雪茄,說道:“我久聞你的大名,福爾摩斯先生,可從來沒想到竟會和你相見。但在你還沒有來得及讀這些材料以前,”道格拉斯向我手中的紙卷點頭示意說,“你將會說,我給你們講的是新鮮事。”


警探麥克唐納非常驚奇地注視着這個新來的人。


“啊,這可真把我難住了!”麥克唐納終於大聲說道,“假如你是伯爾斯通莊園的約翰.道格拉斯先生,那麼,這兩天來我們調查的死者是誰呢?還有,現在你又是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呢?我看你像玩偶匣中的玩偶一樣是從地板裏鑽出來的。”


“唉,麥克先生,”福爾摩斯不贊成地搖晃一下食指,“你沒有讀過那本出色的地方誌嗎?上面明明寫着國王查理一世避難的故事。在那年頭要是沒有保險的藏身之處是無法藏身的。用過的藏身之地當然還可以再用。所以我深信會在這所別墅裏找到道格拉斯先生的。”


“福爾摩斯先生,你怎麼捉弄我們這麼長時間?”麥克唐納生氣地說道,“你讓我們白白浪費了多少時間去搜索那些你本早已知道是荒謬的事情。”


“不是一下子就清楚的,我親愛的麥克先生。對這案件的全盤見解,我也是昨夜才形成的。因爲只有到今天晚上才能證實,所以我勸你和你的同事白天去休息。請問,此外我還能怎樣做呢?當我從護城河裏發現衣物包袱時,我立即清楚了,我們所看到的那個死屍根本就不是約翰.道格拉斯先生,而是從滕布里奇韋爾斯市來的那個騎自行車的人。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結論了。所以我只有去確定約翰.道格拉斯先生本人可能在什麼地方,而最可能的是,在他的妻子和朋友的幫助下,他隱藏在別墅內對一個逃亡者最適宜的地方,等待能夠逃跑的最穩妥的時機。”


“好,你推斷得很對,”道格拉斯先生讚許地說道,“我本來想,我已經從你們英國的法律下逃脫了,因爲我不相信我怎麼能忍受美國法律的裁決,而且我有了一勞永逸地擺脫追蹤我的那些獵狗們的機會。不過,自始至終,我沒有做過虧心事,而且我做過的事也沒有什麼不能再做的。但是,我把我的故事講給你們聽,你們自己去裁決好了。警探先生,你不用費心警告我,我絕不會在真理面前退縮的。


“我不打算從頭開始。一切都在這上面寫着,”道格拉斯指着我手中的紙卷說道,“你們可以看到無數怪誕無稽的奇事,這都歸結爲一點:有些人出於多種原因和我結怨,並且就是傾家蕩產也要整死我。只要我活着,他們也活着,世界上就沒有我的安全容身之地。他們從芝加哥到加利福尼亞到處追逐我,終於把我趕出了美國。在我結婚並在這樣一個寧靜的地方安家以後,我想我可以安安穩穩地度過晚年了。


“我並沒有向我的妻子講過這些事。我何必要把她拖進去呢?如果她要知道了,那麼,她就不會再有安靜的時刻了,而且一定會經常驚恐不安。我想她已經知道一些情況了,因爲我有時無意中總要露出一兩句來。不過,直到昨天,在你們這些先生們看到她以後,她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把她所知道的一切情況都告訴了你們,巴克也是這樣,因爲發生這件案子的那天晚上,時間太倉促,來不及向他們細講。現在她才知道這些事,我要是早告訴她我就聰明多了。不過這是一個難題啊,親愛的,”道格拉斯握了握妻子的手,“現在我做得很好吧。


“好,先生們,在這些事發生以前,有一天我到滕布里奇韋爾斯市去,在街上一眼瞥見一個人。雖然只一瞥,可是我對這類事目力很敏銳,並且毫不懷疑他是誰了。這正是我所有仇敵中最兇惡的一個--這些年來他一直像餓狼追馴鹿一樣不放過我。我知道麻煩來了。於是我回到家裏作了準備。我想我自己完全可以對付。一八七六年,有一個時期,我的運氣好,在美國是人所共知的,我毫不懷疑,好運氣仍然和我同在。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在戒備着,也沒有到花園裏去。這樣會好一些,不然的話,在我接近他以前,他就會搶先掏出那支截短了的火槍對我射來。晚上吊橋拉起以後,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不再想這件事了。我萬沒料到他會鑽進屋裏來守候我。可是當我穿着睡衣照我的習慣進行巡視的時候,還沒走進書房,我就發覺有危險了。我想,當一個人性命有危險的時候--在我一生中就有過數不清的危險--有一種第六感官會發出警告。我很清楚地看到了這種信號,可是我說不出爲什麼。霎時我發現窗簾下露出一雙長統靴子,我就完全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這時我手中只有一支蠟燭,但房門開着,大廳的燈光很清楚地照進來,我就放下蠟燭,跳過去把我放在壁爐臺上的鐵錘抓到手中。這時他撲到我面前,我只見刀光一閃,便用鐵錘向他砸過去。我打中了他,因爲那把刀子噹啷一聲掉到地上了。他像一條鱔魚一樣很快繞着桌子跑開了,過了一會,他從衣服裏掏出槍來。我聽到他把槍機打開,但還沒來得及開槍,就被我死死抓住了槍管,我們互相爭奪了一分鐘左右。對他來說鬆手丟了槍就等於丟了命。


“他沒有丟下槍,但他始終讓槍托朝下。也許是我碰響了扳機,也許是我們搶奪時震動了扳機,不管怎樣,反正兩筒槍彈都射在他臉上,我終於看出這是特德.鮑德溫。我在滕布里奇韋爾斯市看出是他,在他向我騎過來時又一次看出是他,可是照我那時看到他的樣子,恐怕連他的母親也認不出他來了。我過去對大打出手已經習慣了,可是一見他這副尊容還是不免作嘔。


“巴克匆忙趕來時,我正倚靠在桌邊。我聽到我妻子走來了,趕忙跑到門口去阻攔她,因爲這種慘像絕不能讓一個婦女看見。我答應馬上到她那裏去。我對巴克只講了一兩句,他一眼就看明白了,於是我們就等着其餘的人隨後來到,可是沒有聽到來人的動靜。於是我們料定他們什麼也沒有聽見,剛纔這一切只有我們三人知道。


“這時我不由想起了一個主意,我簡直爲這主意的高明而感到飄飄然了。因爲這個人的袖子卷着,他的臂膀上露出一個會黨的標記。請瞧瞧這裏。”


道格拉斯捲起他自己的衣袖,讓我們看一個烙印--褐色圓圈裏面套個三角形,正像我們在死者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就是一見這標記才使我靈機一動,我似乎轉眼就明白了一切。他的身材、頭髮、體形都和我自己一模一樣。再沒有人能認出他的面目了,可憐的惡魔!我把他這身衣服扒下來,我和巴克只用了一刻鐘就把我的睡衣給死者穿好,而死者就像你們看到的那樣躺在地上。我們把他的所有東西打成一個包袱,用當時僅能找到的重物使它加重,然後把它從窗戶扔出去。他本來打算放在我屍體上的卡片,被我放在他自己的屍體旁邊。


“我又把我的幾個戒指也戴到他的手指上,不過至於結婚戒指,”道格拉斯伸出他那隻肌肉發達的手來,說道,“你們自己可以看到我戴得緊極了。從我結婚時起,我就沒有動過它,要想取下它除非用銼刀才行。總之我不知道當時是否想到把它銼下來,即使當時想這麼做也是辦不到的。所以只好讓這件小事由它去了。另一方面,我拿來一小塊橡皮膏貼在死者臉上,那時我自己在那個位置正貼着一塊,福爾摩斯先生,這地方你卻疏忽了。像你這樣聰明的人,如果你當時碰巧揭開這塊橡皮膏,你就會發現下面沒有傷痕。


“好,這就是那時的情況。假如我能夠躲藏一陣子,然後再和我的‘姘婦’妻子一同離開這裏,我們自然有機會在餘生中過平安生活了。只要我活在世上,這些惡魔們當然不會讓我安寧;可是如果他們在報上看到鮑德溫暗殺得手的消息,那麼,我的一切麻煩也就結束了。我沒有時間對巴克和我的妻子說明白,不過他們很是心領神會,完全能幫助我。我很清楚別墅中的藏身之處,艾姆斯也知道,可是他萬萬想不到這個藏身之地會和這件事發生關係。我藏進那個密室裏,其餘的事就由巴克去做了。


“我想你們自己已能補充說明巴克所做的事。他打開窗戶,把鞋印留在窗臺上,造成兇手越窗逃跑的假象。這當然是困難的事,可是吊橋已經拉起,沒有別的道路逃走了。等一切都安排就緒以後,他才拚命拉起鈴來。以後發生的事,你們都知道了。就這樣,先生們,你們要怎樣辦就怎樣辦吧。可是我已經把實情告訴你們了。千真萬確,我把全部實情都告訴你們了。現在請問英國法律如何處理我?”


大家都默不作聲,夏洛克.福爾摩斯打破了沉寂,說道:“英國的法律,基本上是公正的。你不會受冤枉的刑罰的。可是我要問你這個人怎麼知道你住在這兒?他是怎樣進入你屋裏的,又藏在哪裏想暗害你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


福爾摩斯的面容非常蒼白而嚴肅。


“恐怕這件事還不算完呢,”福爾摩斯說道,“你會發現還有比英國刑罰更大的危險,甚至也比你那些從美國來的仇敵更危險。道格拉斯先生,我看你面前還有麻煩事。你要記住我的忠告,繼續小心戒備纔是。”


現在,請讀者不要厭倦,暫時隨我一起遠離這蘇塞克斯的伯爾斯通莊園;也遠離這個叫做約翰.道格拉斯的人的怪事發生的這一年。


我希望你們在時間上退回二十年,在地點上向西方遠渡幾千裏,作一次遠遊。那麼,我可以擺在你們面前一件稀奇古怪、駭人聽聞的故事--這故事是那樣稀奇古怪,那樣駭人聽聞,即使是我講給你聽,即使它是確鑿的事實,你還會覺得難以相信。


不要以爲我在一案未了以前,又介紹另一件案子。你們讀下去就會發現並非如此。在我詳細講完這些年代久遠的事件,你們解決了過去的啞謎時,我們還要在貝克街這座宅子裏再一次見面,在那裏,這件案子像其他許多奇異事件一樣,都有它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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