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也许是喜剧,也许是悲剧。它使一个人精神失了常,使我负了伤,使另一个人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这里面还是有喜剧的味道。好吧,让读者自己判断吧。
这个日期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在福尔摩斯拒绝了爵士封号的同一个月里发生的事,他要被封爵是因为立了功,这功劳将来也许有一天我还要写出来。我只是顺便提及封爵的事,因为做为合作者我应该谨慎从事,避免一切冒失的行为。然而这件事却使我记牢了上述的日期,那是一九○二年六月底,就在南非战争结束后不久。福尔摩斯在床上一连躺了几天,这正是他不时表现出的行为,但有一天早晨他却从床上起来了,手里提着一份大页书写纸的文件,严峻的灰眼睛里闪着讽刺的笑意。
“华生老兄,现在有一个使你发财的好机会,”他说道,“你听说过加里德布这个姓吗?”
我承认没有听说过。
“要是你能抓住一个加里德布,就能赚一笔钱。”
“为什么?”
“那就说来话长了‧而且有点异想天开。我认为在咱们所研究过的复杂的人类问题里头,还没有过这么新鲜的事儿呢。这个家伙马上就要来接受咱们的提问了,所以在他到来之前我暂且不多谈,但这个姓氏是咱们需要查一查的。”
电话簿就在我旁边的桌子上。我不抱希望地打开簿子翻阅着。但使我感到诧异的是在应该排列它的位置上还真有这个奇怪的姓氏。我得意地喊了一声。
“在这儿!福尔摩斯,就在这儿!”
他把簿子接过去。
“N‧加里德布,”他念道,“西区小赖德街136号。抱歉,华生,这可能使你失望,这是写信者本人。咱们需要再找一个加里德布来配他。”
正说着,赫德森太太拿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有一个名片。我把片子接过来看了一眼。
“有了,在这儿!”我惊奇地喊道,“这是一个不同名字的开头字母。约翰‧加里德布,律师,美国堪萨斯州穆尔维尔。”
福尔摩斯一看名片就笑了。“我看你还得再找一个出来才行,华生,”他说道,“这位也是计画之内的,不过我倒没想到他今天早上会来。但不管怎么说,他能告诉咱们许多我需要知道的东西。”
不大会儿,他就进来了。律师约翰‧加里德布先生是一个身材不高、强壮有力的人,一张圆圆的、气色很好的、修面整洁的脸,就像许多美国事务家所具有的特征那样。他总的形象是丰满和相当孩子气的,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笑容可掬的青年。他的眼睛是引人注目的,我很少见到过一双如此反映内心生活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机警,那么迅速地反映出每一点思想变化。他的口音是美国腔调,但并不怪。
“哪位是福尔摩斯先生?”他在我们俩之间来回打量着。“不错,你的像片是很像你的,福尔摩斯先生,恕我冒昧。据我所知,我的同姓者给你写了一封信,对吗?”
“请坐下谈,”福尔摩斯说,“我觉得跟你有不少可讨论的问题,”他拿起那叠书写纸,“你就是这份文件中提到的约翰‧加里德布先生喽。但你到英国已有相当长时间了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我似乎在他那富于表情的眼中看到了突然的狐疑。
“你的服装全是英国的。”
加里德布勉强一笑。“我在书上读到过你的技巧,福尔摩斯先生,但我没料到我会成为研究的对象。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上衣的肩式,你靴子的足尖部,谁能看不出呢?”
“噢,我倒没想到我是这么明显的英国人模样。我是好些日子以前因事务来到英国的,所以,正如你说的,装束几乎都伦敦化了。不过,我想你的时间是宝贵的吧,我们见面也不是来谈袜子式样的。谈谈你手里拿着的文件好吗?”
福尔摩斯在某方面触怒了来访者,他那孩子气的脸孔变得远没有那么随和了。
“不要着急,加里德布先生!”我的朋友安慰他说,“华生医生可以告诉你,我的这些小插曲有时候是很解决问题的。不过,内森‧加里德布先生怎么没同你一起来呢?”
“我就是不明白他把你拉进来干什么!”客人突然发起火来,“这事儿与你什么相干?本来是两个绅士之间的一点事务,而其中一个人突然找来一个侦探!今早我见到他,他告诉我干了这件蠢事,所以我才来这儿了。我觉得真倒霉!”
“这对你并不算丢脸的事,加里德布先生。这纯粹是他过于热心地想要达到你的目的,照我理解,这个目的对你们两人同样关系重大。他知道我有获得情报的办法,因此,他很自然地找到了我。”
客人脸上的怒气这才渐渐消了。
“既然这样,倒也没什么关系,”他说,“今早我一见他,他就告诉我找了侦探,我立即要了你的住址赶来。我用不着警察乱插手私人事务。但是如果你只是帮我们找出这个需要的人,那倒没有什么坏处。”
“正是这么回事,”福尔摩斯说,“先生,既然你来了,我们最好听你亲口谈谈情况。我的这位朋友对详情还不知道。”
加里德布先生以一种并不十分友好的眼光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有必要了解吗?”他问道。
“我们经常合作。”
“好吧,也没有什么必要保守秘密。我尽量简短地把基本事实告诉你。如果你是堪萨斯人,不用说你也会晓得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加里德布是什么人。他是真正靠庄园起家的,后来又在芝加哥搞小麦仓库发了财,但他把钱都买了大片土地,在道奇堡以西的堪萨斯河流域,足有你们一个县那么大片儿的土地,牧场、森林、耕地、矿区,无所不包,这些都是给他赚钱的地产。
“他没有亲属后代,至少我没有听说过有。但他对自己的稀有姓氏十分自豪。这就是使他和我相识的缘故。我在托皮卡搞法律方面的业务,有一天这个老头突然找上门来。由于又认识了一个姓加里德布的人,他乐得合不上嘴。他有一种怪癖,他想要认真地找一找,世界上还有没有别的加里德布了。‘再给我找一个姓加里德布的!’他说。我对他讲,我是一个忙人,没有工夫整天到处乱跑去找加里德布们。‘不管怎么说,’他说道,‘要是情况按我的布置发展,你不想找也得去找。’我当他是开玩笑,谁知不久以后我就发现,他的话是非常有份量的。
“因为他说这话还不到一年就死了,留下一个遗嘱。这真是堪萨斯州有史以来最古怪的一张遗嘱了。他要求把财产平分三份,我可以得其中一份,条件是我再找到两个姓加里德布的人分享那两份遗产。每份遗产是不多不少五百万美元,但非得有我们三个人一起来,否则分文不得动用。
“这是个重大的机会,我干脆就把法律业务放在一边,出发去找加里德布们。在美国一个也没有。我走遍了美国,先生,用细梳子把美国刮了一遍,但一个加里德布也没抓到。后来我就来到旧日的祖国碰运气。在伦敦电话簿上真的就有他的姓氏。两天之前我找到他,向他说明了情况。但他也是孤独一人,跟我一样,有几个女亲属,却没有男子。遗嘱里规定是三个成年男子。所以,你看,还缺一个人,要是你能帮我们再找出一个来,我们立刻给你报酬。”
“你瞧,华生,”福尔摩斯含笑说,“我说什么来着,不是有点胡思乱想吗?不过,先生,我觉得最简单的办法是在报纸上登启事。”
“我早登过了,没有人应征。”
“哎呀!这可真是一个古怪的小问题呀。好吧,我在业余时间可以留心一下。对了,你是托皮卡人倒也凑巧,我以前有一个通讯朋友,就是已故的莱桑德‧斯塔尔博士,他在一八九○年是托皮卡市长。”
“老斯塔尔博士么!”客人说道,“他的名字至今受人敬重。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看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向你报告事情的进展情况。一两天内你听我的信儿吧。”说完,这位美国人鞠了一躬就走了。
福尔摩斯已经点燃烟斗,他脸上含着古怪的笑容坐了半天。
“你看怎么样?”我终于问他了。
“我感到奇怪,华生,我很奇怪!”
“奇怪什么?”
“我一直在奇怪,这个人跟咱们讲了这么一大堆谎话到底是什么目的。我差点脱口这样直接问他,因为有时候单刀直入最有效,但我还是采取了另一策略,让他自以为骗过了咱们。一个人跑来,身上穿了一年以上的磨了边儿的英国上衣和弯了膝的英国裤子,而在信上和他本人口述都说自己是一个刚到英国的美国人。寻人栏根本没登过他的启事,你知道我是从不放过那上面的任何东西的。那个地方是我喜欢的惊弓之鸟的隐蔽所,难道我连这样的一只野鸡都忽略了吗?我从来不知道托皮卡有个什么斯塔尔博士。到处都是破绽。我看他倒真是个美国人,只不过在伦敦多年未改变口音而已。那么他搞的到底是什么名堂,假装找加里德布的动机是什么呢?这是值得咱们注意的,因为,如果他是恶棍,那也是一个心理复杂、诡计多端的家伙。现在咱们需要搞清楚,另一位也是假的吗?给他挂个电话,华生。”
我挂了电话,听到电话另一端一个细弱发颤的声音说道:
“不错,不错,我是内森‧加里德布先生。福尔摩斯先生在吗?我很希望跟他谈一谈。”
我的朋友把电话接过去,而我像往常那样听着他那断断续续的对话。
“是的,他来过。我知道你不认识他……多久了?……才两天哪!……当然,这是非常吸引人的一件事。……你今晚在家吗?……你的同姓人今晚不会在你家吧?……那我们就来,我希望不当着他的面谈一谈。……华生医生跟我一起来……听说你是深居简出的……好,我们六点左右到你家。不用对美国律师讲……好,再见。”
这是一个可爱的暮春的黄昏,连狭小的赖德街在晚霞斜照之中也呈现出金黄动人的色泽。这条街只是艾奇沃路的一个小分支,离开那个在我们记忆中不祥的泰伯恩地方只有一箭之遥。我们走访的这座房子是旧式宽敞的早期乔治朝建筑,正面是青砖墙,只在一层楼有两座凸窗。我们的主顾就住在一层,这两个窗子就在他日间活动的那间大屋的正面。福尔摩斯指了指刻有那个怪姓氏的小铜牌。
“这牌子钉上有些年了,”他指点着褪了色的牌面说道,“至少这是他的真姓氏,这是值得注意的一点。”
这座房子有一个公用的楼梯,门厅内标着一些住户的姓名,有的是办公室,有的是私人住室。这不是一座成套的居民楼,而是生活不规律的单身汉的居住之处。我们的主顾亲自出来开门,他道歉说女仆四点下班走了。内森‧加里德布先生是一个身材颇高、肌肉松弛、肩背微弯的人,瘦削而秃顶,有六十出头的年纪。他脸色苍白如尸,皮肤暗无血色,正如一个从来没有运动过的人那样。大圆眼镜,山羊胡子,加上他那微弯的肩背,显出一种窥视的好奇表情。但总的印象是和蔼的,虽说有点怪癖。
屋子也是同样的古怪,像个小博物馆。房间又深又广,四周摆满了各式柜橱,其中堆满了地质学和解剖学的标本。屋门两边排着装蝴蝶和蛾子的箱匣。屋子中间一张大桌上都是七零八碎的各种物件,一台铜制大型显微镜高高地立在中央。环顾四周,我被这个人的兴趣之广泛给惊住了。这儿是一箱古钱币。那儿是一橱古石器。房子中间的那张桌子后边是一大架子的古化石,上边陈列着一排石膏头骨,刻有尼安德塔人、海德堡人、克罗马侬人等字样。这个人显然是多种学科的爱好者。这时他站在我们面前,手里拿着一块小羊皮正在擦一枚古钱。
“锡拉丘兹古币,属于最盛时期的,”他举起古钱解释道,“晚期大为退化了。我认为它们是其全盛时期的最佳古币,虽然有些人更推崇亚历山大钱。这儿有一把椅子,福尔摩斯先生。请允许我把骨头挪开。这位先生,对,华生医生,请你把那个日本花瓶挪开。你们瞧,这都是我的小嗜好。我的医生总是说我不出去活动,但既然这里有这么多东西吸引着我,我为什么要出去呢?我敢说,把一个柜橱的内容给搞上一个像样儿的目录也要花我整整三个月时间。”
福尔摩斯好奇地东张西望着。
“你告诉我你从来都不出去的吧?”他问道。
“有时候我乘车到撒斯比商店或克利斯蒂商店去。除此以外我极少出门。我身体不太好,而我的研究又非常占时间。但是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想像,当我听说了这个无比的好运气的时候,这对我是多么惊人,令人兴奋,但是骇人听闻的意外啊。只要再有一个加里德布就行了,我们肯定能找到一个的。我有过一个兄弟,但已去世,而女性亲属不符条件。但是世界上总会有其他姓加里德布的人。我听说你专门处理奇异案件,所以把你请来了。当然那位美国先生说得也对,我应事先征求他的意见,其实我是好意。”
“我认为你这样做是极其明智的,”福尔摩斯说,“不过,难道你真的想继承美国庄园吗?”
“当然不。任何东西也不能使我离开我的收藏。但是那位美国先生担保说,一等事情办成他就买下我的地产。五百万美元是他出的价钱。目前市场上有十多种在我的收藏中所缺的标本,但我手头没有这几百镑就买不了。你想想我要是有了几百万美元该有多大潜力呀。老实讲,我有一个国家博物馆的基础,我可以成为当代的汉斯‧斯隆。”
他的眼睛在大眼镜后面闪闪发亮了。看来他会不顾一切地去找同姓人的。
“我们来访只是见见面,没有必要打扰你的研究,”福尔摩斯说,“我习惯于和业务主顾直接接触。我没有多少问题要问你了,因为你把情况清楚地写在我口袋里这封信上了,那位美国先生的来访又补充了情况。据我了解,在本星期之前你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是这样。他是上星期二来找我的。”
“他把会见我的情况告诉你了吗?”
“是的,他立刻回到我这里,他本来很生气。”
“为什么生气?”
“他似乎认为那是有损他的人格。但他从你那儿回来以后又满高兴了。”
“他提出什么行动计画了吗?”
“没有。”
“他向你要过或得到过金钱吗?”
“没有,从来没有!”
“你看不出他可能有什么目的吗?”
“没有,除了他说的那件事。”
“你告诉他我们的电话约会了吗?”
“我告诉他了。”
福尔摩斯深思起来。我看得出他的困惑。
“你的收藏里有特别值钱的东西吗?”
“没有。我不是一个有钱的人。虽是很好的收藏品,但不值钱。”
“你不怕失盗吗?”
“一点不怕。”
“你住这屋子有多久了?”
“快五年了。”
福尔摩斯的问话被很响的敲门声打断了。主人刚一拉开门闩,美国人就兴奋地蹦了进来。
“来了!”他摇着一张报纸大声叫道,“我想我该及时来找你。内森‧加里德布先生,祝贺你!你发财了,先生。咱们的事务圆满结束了,一切顺利。至于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只能对你说,白麻烦你一趟,太对不起了。”
说着他把报纸递给主人。主人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看报上的大字广告。福尔摩斯和我也伸着脖子从他身后看,上面登的是:
霍华德‧加里德布农机制造商
经营捆扎机、收割机、蒸汽犁及手犁、播种机、松土机、农用大车、四轮弹簧座马车及各种设备,承包自流井工程
地址:阿斯顿,格罗斯温纳建筑区
“好极了!”主人激动地说。“这回三个人都齐了。”
“我曾在伯明翰展开过调查,”美国人说,“我的代理人把一份地方报纸上的这个广告寄给了我。咱们得赶紧行动起来把事办完。我已经给这个人写信告诉他,你将于明天下午四点钟到他办公室洽谈。”
“你是想让我去看他?”
“你看怎么样,福尔摩斯先生?你不觉得这样安排更明智一点吗?我是一个旅行的美国人,我讲出一个动人的故事,人家凭什么相信我的话呢?而你是一个有着扎实社会关系的英国人,他不可能不重视你的话。如你愿意,我本可以同你一起去,但我明天却非常忙,你在那边要是发生什么困难,我会随时听从你的召唤的。”
“可是,我已多年没做这么远的旅行了。”
“这没有什么,加里德布先生,我已经替你算好了。你十二点动身,下午两点可以到达,当天晚上可以回来。你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见一见这个人,说明情况,搞一张法律宣誓书来证明有他这么一个人。我的天!”他十分激动地说,“我是不远千里从美国中部来这里的,你走这么一点路去把事办完算得了什么呢!”
“不错,”福尔摩斯说,“这位先生说的很对。”
内森‧加里德布先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好吧,要是你一定要我去我就去。既然你给我的生活带来这么巨大的希望,我实在很难拒绝你的要求。”
“那就一言为定了,”福尔摩斯说,“请你尽快把情况报告给我。”
“我一定报告给你,”美国人说,“哎呀,我得走了。内森先生,我明天上午来,送你上伯明翰的火车。福尔摩斯先生,你和我同路走吗?……那么,再见吧,明天晚上听我们的好消息吧。”
美国人走了,我注意到福尔摩斯脸上的困惑已消失,神色明朗了。
“加里德布先生,我想参观一下你的收藏品,”他说,“对我的职业来说,各种不同的知识有一天都会有用处的,你的这间屋子真是这类知识的宝库。”
我们的主人非常高兴,大眼镜后面的两眼闪着光亮。
“我一向听说你是一个有才智的人,”他说,“如果你有时间,我现在就带你观看一遍。”
“不巧我现在没有时间。不过这些标本都有标签,也分了类,不用你亲自讲解也可以。如果我明天能抽出时间来,我想把它们看上一遍没什么妨碍吧?”
“毫无妨碍,非常欢迎。当然明天门是关了,但是四点以前桑德尔太太在地下室,她可以让你进来。”
“也好,我碰巧明天下午有时间,如果你能给桑德尔太太留个话,那就不成问题了。对了,你的房产经纪人是谁?”
主人对这个突然的问题感觉奇怪。
“霍洛韦─斯蒂尔经纪商,在艾奇沃路。不过你为什么问这个?”
“关于房屋建筑我也有点考古学的嗜好,”福尔摩斯笑道,“我刚才在猜这座建筑是安妮女王朝的,还是乔治朝的。”
“肯定是乔治朝的。”
“是的。但我觉得年代还要早一些。没关系,这是很容易问清楚的。好吧,再见啦,加里德布先生,祝你伯明翰之行成功。”
房产经纪商就在附近,但已下班,我们就回贝克街了。晚饭后福尔摩斯才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来。
“咱们这个小问题结束了,”他说,“你自然已经在脑中形成解决方案啰。”
“我还摸不着头脑。”
“脑袋是很清楚了,尾巴得等明天再看。你没有注意到广告的特别吗?”
“我注意到犁这个字的拼法错了。”
“你也看见啦?华生,你是有长进了。那个拼法在英国是错的,但在美国是对的。排字工人是照排的。还有四轮弹簧马车,那也是美国玩意儿。自流井在美国比在英国普遍得多。总之,这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广告,却自称是英国公司。你看是什么缘故?”
“我的结论只能是:那个美国人自己登的广告。他的目的是什么我却不能理解。”
“那倒可以有不同的解释。不管怎么说,他首先是想把这位老古董弄到伯明翰去。这是没有疑问的。我本来想告诉老头儿不要白跑这一趟了,但仔细一想还是让他去,腾出地方来好。明天,华生,明天便见分晓。”
福尔摩斯一大早就出去了。中午他回来时,我见他脸色相当阴沉。
“这个案子比我原先设想的要严重,华生,”他说道,“我应该对你实说,虽然我明知道告诉你以后你更是要去冒危险了。这么多年相处,我当然了解你的脾气了。但是必须告诉你,此行颇有危险。”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与你共冒危险了,福尔摩斯。我希望这次不是最后一次。请告诉我,这次的具体危险是什么?”
“咱们遇到一个棘手的案子。我已经验明了约翰‧加里德布律师先生的真正身份。他原来就是杀人能手伊万斯,颇有阴险凶恶的名声。”
“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
“当然,你的专业用不着整天去背诵新门监狱的大事记。我刚才去拜访了警察厅的雷斯垂德老伙计。那个地方尽管有时缺乏想像力,但是在严格的技术方面他们还是领先的。我想在他们的档案记录里可能会找到咱们这位美国朋友的线索。果然,我在罪犯照片馆发现了他那张天真的胖笑脸。詹姆斯‧温特,又名莫尔克罗夫特,外号杀人能手伊万斯,这是照片上的姓名。”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又说:“我从他的档案里抄了一些要点:年龄四十四岁。原籍芝加哥。据悉在美国枪杀过三个人。通过有政治影响的人而逃出监狱。一八九三年抵伦敦。一八九五年一月在滑铁卢路的一家夜总会内因赌牌枪杀一人致死。伊万斯被证明是争吵中先动手者。死者验明为罗杰‧普莱斯考特,原为芝加哥有名的伪币制造者。伊万斯于一九○一年获释,自那时起一直受警方监视,但无越轨行为。危险人物,常携武器并易于动武。你瞧,华生,这就是咱们的对手‧一个活跃的对手,这是无法否认的。”
“但他搞的是什么名堂呢?”
“正在明朗化。我刚才到房产经纪人那里去了。他们说,咱们这个主顾住在那里已经五年。在此之前那间房曾有一年未出租。再往前,房客是一个无职业的先生,叫沃尔德伦,他的容貌房产商还记得很清楚。他突然不见了,再也没有消息。他是一个高身材、蓄胡须、面色黧黑的人。而普莱斯考特,就是被伊万斯枪杀的那个人,据警察局讲也是一个高个子、有胡须、面色黧黑的人。可以这样设想,美国罪犯普莱斯考特原来就住在我们这位天真朋友目前当做博物馆的这间屋子里。你瞧,总算有了一点线索。”
“下一步呢?”
“我们这就去搞清楚它。”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递给我。
“我身上带着我那把常用的旧枪。要是咱们这位西部朋友照他的绰号行动,咱们就得防备他。我给你一小时休息时间,然后咱们就往赖德街办事。”
我们到达内森‧加里德布的古怪住处时,刚好四点钟。看屋人桑德尔太太刚要回家,但她立即让我们进去了,门上装的是弹簧锁,福尔摩斯答应走时把门锁好。接着,大门关上了,她戴着帽子从窗外走过去,我们知道这楼下就剩下我们两人了。福尔摩斯迅速检查了现场。屋角有一个柜橱离开墙有一点空隙。我们就躲在背面,福尔摩斯小声讲出了他的意图。
“他是想把这位老实的朋友诱出屋去,但是由于他深居简出,所以颇费手脚。编出的这一整套加里德布谎言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得承认,这里面是有一点鬼聪明的,尽管房客的怪姓氏确实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开端。他编造的谎言是相当狡猾的。”
“但他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这就是咱们要寻求的。就我观察所及,反正与咱们的主顾无关。这事和他枪杀的那个人有关系,那人可能曾是他的同谋犯。总之这间屋里有什么罪恶的秘密。这是我的看法,起先我想咱们的主顾在他的收藏中可能有他未知的值钱东西。但是罪犯普莱斯考特住过这间房,就不这么简单了。好吧,华生,咱们只有耐住性子静观变化。”
时间过得很快。当听见大门开阖的声响时,我们就在柜后躲得更深了一点。接著有金属钥匙声,美国人进来了。他轻轻关上门,警觉回顾,甩掉大衣,直奔中间的大桌子走去,行动准确迅速,很是胸有成竹。他把桌子推到一旁,扯起桌下的一方地毯,卷起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撬棍,猛撬地板。只听木板滑开声,立刻就在地板上出现了一个方洞。杀人能手伊万斯擦燃一根火柴,点亮了一个蜡烛头,就消失在地平面之下了。
我们的机会来了。福尔摩斯碰一下我的手腕,我们就一起蹑足潜往洞口。尽管我们动作很轻,但我们脚下的老地板准是发出了响声,因为美国人的脑袋突然伸出洞口来担心地张望着。他的脸含怒地转向我们,但却渐渐转为一种假笑,因为他发现两支手枪指着他的脑袋。
“好,好,”他一面冷静地爬上来一面说,“你们比我多一个人啊,福尔摩斯先生。我想,一起头你就看穿了我的把戏的,把我当傻瓜耍了。好,我算服了,你赢了我‧”
说时迟那时快,他抽出一支手枪就放了两枪。我觉得大腿上一热,就像烧红的烙铁贴在肉上一样。接着只听卡嚓一响,福尔摩斯用手枪砸中他的脑袋,我见他脸上淌着血趴在地上,福尔摩斯搜去他身上的武器。然后我朋友的结实的胳臂伸过来搂住我,扶我坐到椅上。
“没伤着吧,华生?我的上帝,你没伤着吧?”
当我知道在这表面冷冰的脸后面是有着多么深的忠实和友爱时,我觉得受一次伤,甚至受多次伤也是值得的。他那明亮坚强的眼睛有点湿润了,那坚定的嘴唇有点颤抖。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使我看见他不仅有伟大的头脑,而且有伟大的心灵。我这么多年的微末而忠心的服务,有这一点感受也就知足了。
“没事儿,福尔摩斯。擦了一点皮。”
他用小刀割开我的裤子。
“你说得很对,”他放心地喊了一声,“是表皮受伤。”他把铁石般的脸转向俘虏,那犯人正茫然地坐起来。“算你走运。要是你伤害了华生,你不用打算活着离开这间屋子。你还有什么说的?”
他没什么说的,只是躺在地上瞪眼而已。福尔摩斯搀着我,一起往那已经揭去了暗盖的小地窖里看。伊万斯点燃的蜡烛还在洞内。我们看见了一堆生锈的机器,大捆的纸张,一排瓶子,还有在小桌上整整齐齐放着的许多小包儿。
“印刷机、造假钞者的全副装备。”福尔摩斯说道。
“是的,先生,”俘虏说着挣扎起来颓然坐在椅子上。
“他是伦敦最大的伪钞制造者。这是普莱斯考特的机器,桌上的小包是两千张百镑的伪钞,各地流通,没有破绽。先生们,请你们取用吧。咱们公平交易,让我走人吧。”
福尔摩斯大笑起来。
“伊万斯先生,这不是我们办事的方式。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你的藏身之处。是你杀死的普莱斯考特,对不对?”
“是的,先生,而且判了五年,虽说是他先抽枪的。判了五年,而我应该得的是一个盘子大的奖章。谁也看不出普莱斯考特的伪钞与英国银行钞票的区别,要不是我除去了他,他会使伪钞充斥市场。我是唯一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造伪钞的人。我到这儿来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当我发现这个收藏破烂儿的怪姓氏的人蹲在这儿死不出去时,我只好设法叫他挪开,这有什么可怪的呢?也许我除掉他倒更明智一些,那很容易。但我是一个软心肠的人,除了对方也有枪,我从来不开枪打人。你说吧,福尔摩斯先生,我有什么错儿?我没动这个机器。我没伤这个老古董。你抓得住我什么错儿?”
“只是蓄意杀人而已,”福尔摩斯说,“但这不是我们的业务,下一步有人办理。我们要的主要是你这个善辩的人身。华生,挂警察局。他们有准备的。”
以上就是有关杀人能手伊万斯以及他编造的三同姓的事实梗概。后来我们听说那个老主顾禁受不住梦想破灭的刺激而精神失常了,最后进了布利斯克顿的疗养院。查出了普莱斯考特印钞设备,这对警察局来说是值得庆祝的事儿,因为他们尽管知道有这套设备,但在他死后却始终无法发现它。伊万斯确实立了功,使好几个情报人员可以安心睡觉了,因为这个造伪钞者是一个对社会有特殊危害的高明罪犯。他们几位是颇愿替伊万斯申请那个盘子大的奖章的,可惜法庭不那么欣赏他,于是这位杀人能手就又回到了他刚被放出来的那个地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