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球緣第十回 貴保窮途逢俠士 小子窗下層奇術

詩曰:

亨屯方出險,繡幕得牽絲。

天遣功名路,金鞍聘帝畿。

且說貴保是晚過溪,忘命直跑。不顧高低跑了三四里路,回顧無人追襲,心魂稍寧。筋力睏乏暫憩路旁,思忖不知母姐怎樣,欲待回家,又恐禍生不測;欲待尋父,又長路漫漫,身無盤費。思忖一會哭一會。恰已天明,只得望前而進,腹中飢餓,無奈,將身上衣服變易得銀使費。沿途訪問進京路徑,行了十餘日,身上衣服變易迨盡,猶未到京。詢諸途人,猶有十餘日路程,心下彷徨無策。一日來到浙江地面,村市中有一村名李家村,中有一富戶姓李名建中,身列庠生,十分飽學。有子英華英發,爲人任俠好施,賙人之急千金不計。有一胞弟李建良在京開間酒樓,只有李秀才在家教訓子侄,不圖仕進。是日,用過晚膳,見天色尚早,在庠門散步。恰好貴保到此,李秀才見他小小年紀雖風塵滿面,猶秀氣逼人,且又異鄉聲音,一見便生憐恤。引他回家,命家人將飯與他。食訖,貴保叩謝,正欲出門,李建中止而問曰:“我看你非是下賤之人,何處人氏?因何流落到此?”貴保見問,潸潸淚下,哽咽而言曰:“小子姓黃名貴保,家住襄州。父世榮赴京貿易,留小子與母姐四人在家。爲遭惡僕與鐵賊誆誘,逼姐成婚,多得施恩公搭救,逃走出來,母姐不知存活。小子沿途訪父,身無盤費,衣服變盡,落魄到此,今蒙垂問,只得瀝訴,伏乞垂慈。”建中聞言慨然曰:“聆君所言使我心側,見危不救亦屬非人。你小小年紀有此志行,殊屬可嘉。但上京師,縱然訪到,你亦不知尊翁寓居何在,不若就在茅舍作吾兒伴讀,待我緩緩與你訪尋若何?”貴保聞言即叩謝曰:“遭難之人,得蒙收恤,深感再造。”建中命家人引他沐浴,將新鮮衣服鞋襪與他換過。自此貴保安身在李建中處不表。

且說朱百容在監,幸得樑玉朝晚勸解,不致悲愁。但終日盼望兒子告準回來,把冤伸雪。不覺盼了三個多月,並無音耗。

時已殘年向盡,在獄嗟嘆,輾轉思量。慮着胡家勢大,朝中大僚相護,不準鳴冤。又慮兒子帶着多金中途有失,千憂百慮,忽成痼疾。樑玉延醫調理,多方解勸稍稍痊癒。一日屠店舊伴潘成到候,兩下相見墮淚。潘成把訟事嗟嘆一番,復把鋪中生意盈縮若何,各人股分應得多少業經清算,已將銀楚交朱能,細說一番。說罷袖中取出白金十兩,送與百容費用。百容固讓不獲只得受下。坐了一回,告辭回店,按下不提。

且說貴保在李家伴讀,相安過日。只得鎮日思量,母姐不知生死,又不知何時得逢父面。回顧自己,如飛鳥雖得身安,終覺鄉思撩人,終日愁眉不展。是日,李建中壽誕。諸戚友學交一齊到賀,建中備下早筵相待。觥籌交錯各相酩酊。席散復潔香茗與衆解醒,茶罷,李建中謂各徒曰:“爾等日耽風雅,素事篇章,爲師欲考較一題,奈恐妨舉業,趁今觴政之餘,戚友齊集,分題擊鉢較量高低,試看今日騷壇阿誰奪幟。”衆人都曰:“好好。”建中即援筆揮題飾箋,寫出相馬二具七言絕句,韻限四支。衆生徒見題構思,有等彩筆生風,宛若庭筠敏捷;有等眉毛盡落;奚啻洗然苦吟名。生徒次第進呈,惟有李英華英發二人一句未就。黃貴保在旁着急曰:“諸人俱已完篇,兩郎君一句末就,今日挫了吟壇銳氣。”奈何二人正在苦思,怒曰:“可惱奴才,敢取笑我兄弟,你試握管,你能作得出否?”

貴保曰:“兩郎不嫌潦草,願代捉刀。”二人正在苦思無策,聞言即推筆硯與貴保曰:“汝試爲之!”貴保筆下生風,頃刻揮成二絕。二人一見十分歡喜,即呈上建中。建中次第取看,蓋皆平平,看到英華英發二人所作,不覺改目。英華詩云:“相輿久悔世情非,污血尤來見亦希閱盡三千無駿骨,如龍空取雪毛肥。”英發詩云:“九方去後無真識,老盡驊騮相賞希多少駑馬爲上駟,世人爭解論王乘肥。”建中看罷,謂英華二人曰:“此詩古音流麗,慨當以慷,作此詩者滿腹牢騷,純是借題寫照,信是吟壇名宿,斷非你二人所構,但諸親戚在座,二人何處覓捉刀,既非倩人定必藍本。”諸戚友聞說,齊起身披看,俱十分欣賞。英華猶欲置辨,英發已供出貴保代作。建中聞言,即呼貴保上前問曰:“此佳章是你倩筆否?”貴保曰:“小子初學塗鴉,演成下里。老爺過譽,殊覺赧顏。”建中曰:“珠玉在前,有目共賞。何須謙遜,索性拈題再考,吐露你錦繡雄才。”

貴保曰:“既獲垂青,何妨獻醜,還請頒題。”建中曰:“就以壁間趙文敏所畫青藜照讀圖爲題,賦七律一章,不拘何韻。”

貴保聞命,拈毫拂紙,頃刻揮成,呈上建中。詩云:“映雪囊螢未足酬,何來仙仗把光投。驚神學問於秋擅,煥鬥文章片軸留。天祿此宵傳祕籍,石渠他口着新讎。宣元校理標今古,猶有餘輝炳後劉。”建中看罷,不禁拍案叫曰:“言言金玉,字字珠璣,此翰苑才也!我建中有眼不識,久屈英才!”命家人取英華兄弟衣服與他換過,以侄禮待之。命英華二人以兄弟相稱。

貴保拜謝。自此稱建中爲叔父。衆人將詩一看,各各稱羨,聚談一會告辭散去。自此貴保在建中家下攻書不表。

卻說貴保憶起家鄉轉念母姐,不知怎樣。父親又遠在天涯,設今日在家中,父母不知怎樣歡喜。誰知今日天各一方,思想起來能不傷感,莫若告辭建中叔父早到京城,一則求取功名,二則訪尋嚴父。思量已定,明早將此意告知建中。建中極力贊成且曰:“賢侄此舉甚合吾意,一來努力功名,二來乘便打探令尊消息。恰好我有胞弟建良在京,待我修書帶去,自有安身之所。況要納監,他在京貿易多時,各部衙門都有熟識,賢侄託他料理,亦可省些錢支。後日黃道吉期起程可也。”貴保曰:“叔父說得是,愚侄遵命。”次日,英華兄弟與各書友備亦離筵,與貴保餞別。飲次建中舉觴相囑曰:“此杯薄醑願賢侄進京早會尊君,但得致身青雲無忘今日。”貴保接觴謝曰:“小侄餓莩餘生得叼再造,倘得僥倖定必銜環。”飲畢,復酌遞與建中,各相坐下,次及各書友,亦輪杯舉囑,貴保一一酬還,後及英華英發二人握手傳觴,不禁哽咽而言曰:“自接芳暉,常叨磋切觀摩已久,不啻同胞兄。倘奮邇雲霄,願無忘此酒。”

貴保含涕銜杯,聲情激越復觴二人曰:“聽二兄言使我心惻,昔人詩云:桃花潭水深幹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二兄今日之謂矣。勿論晨夕觀摩情難相舍,即此離筵數語,倍覺銷魂。倘腐草逢春得沾雨露,斷不爲薄情之舉。異日不論乘車戴笠,相逢不止爲君揖而已也。”建中曰:“爾等敘話,在此一宵正宜暢飲歡呼,少盡昔誼,何復楚因相對,使一座掐眉。”各人聞言,愁腸盡解。復縱酒暢談相與盡歡而散。次日,建中命僕李恩整頓行李俟候,用過早膳,貴保入內辭了蘇氏,出來辭別建中,與英華等一衆致別,李恩肩挑行李相隨,建中向貴保說聲:“珍重!”向李恩囑聲:“小心!”英華兄弟與各友直送至數裏,灑淚而別。貴保上京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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