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樑天來當下痛定一番,只得僱人把張風屍首,擡到天和行裏,備棺盛殮。心中又是氣惱,又是悲苦,不覺生起病來。恰好兒子養福,從譚村來到,服侍了幾天,請了一個醫生來診治。這醫生姓程,表字萬里,同天來是總角之交,年輕的時候,又同在一處學習管絃歌唱。後來大家都有了年紀,各營生業。天來時時要到南雄,後來又開了糖行。那程萬里是個醫學世家,他有了家傳,便行起醫來,又在第六甫開了一家永濟堂藥店。
白從天來遭了這場橫禍,他也時常來探問。此時知道天來有病,自然用心醫治,又勸他不要悲哀,大冤終有伸雪之日。
天來一連服了幾天的藥,方纔略略痊癒,只是不便出門,叫人去請了何傑臣、施智伯同來商量。傑臣是沒有甚主意的。智伯道:“我聽得焦按察審那一堂,便夾死了張義土,我是一氣一個死。到這裏來探望過樑兄一次,因爲聽見說病了,不便進來打攪。依我的意思,再到撫院裏去告他一告,務必要伸這個冤。起先是七屍八命,此刻是八屍九命了!”天來嘆道:“話是這等說,只是前天小兒來了,傳來家母的話,叫我不要再告了。聞得凌貴興爲了這件事,撒開手的用錢,已經用出去好幾萬了,我們怎麼敵得他過?此刻世界上只要有錢,誰還講理呢!這是家母的話,我也再三想過,俗語說的好,’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我自從遭了這件事,雖然承先生的情,不取我的潤筆,然而舍間一日之間,要殯殮七個人,加之各衙門的打點,我雖然不及貴興用的撒潑,然而已經用的不少了,近來竟然覺着有點拮据了,昨天敝行要出一票貨,要用一千五百兩銀子,也不知費了多少事,才調撥過來。照這樣說,我同貴興真是卵石不敵。話雖如此,我這九條人命,總不能白白的送給他。所以我左想右想,成了個病,幸得託福痊癒了,今日特請先生來商量,或者從此改個法子,只管去催縣裏緝捕強盜,等捉着強盜時,強盜去供出他,他自然沒得好推賴了,不知這個法子行不行?”智伯道:“已經過了三個衙門,此刻忽然放下,豈不是前功盡棄?萬一捉着了強盜,那強盜不肯供出他,那又爲之奈何?何況強盜未見得就捉得着呢?從來說:‘擒賊擒王’,若不先告倒了貴興,我敢說一句,這個案斷不會有破獲的日子。”傑臣道:“依先生這個說法,還到哪裏去告他呢?”智伯道:“自然到撫院裏告。”傑臣搖頭道:“不行,不行!我聞得凌貴興向來認得一個蕭撫院的表弟,這個人我忘了他的名字,單知道他姓李。他們兩個人十分要好。自從鬧了這件事之後,他們又格外的親熱起來。大約他兩個各有所圖。貴興是要結交他,做個奧援,以備緩急。姓李的是知道貴興是個富戶,要想從中刮他幾個,又聽說這個姓李的,還在蕭中丞跟前,力薦貴興的才學,蕭中丞要了貴興的文字看過,也十分欣喜。姓李的就從中撮合,叫蕭中丞收他做個門生。
貴興就拿了一掛伽楠朝珠,一座珊瑚頂子,還有兩樣甚麼東西,做了贄見,送過門生帖子。我家用的小廝,和他家喜來認得,所以知道這個底76細。你想告得他動麼?”智伯道:“不管告得動告不動,且告他一告再說。況且這位蕭中丞的官聲甚好,或者他不肯袒護門生,也未可知。萬一真個告不動時,卻再商量。我的意思便是這樣,不知樑兄以爲如何?”
天來嘆了一口氣,默默無言。智伯道:“不是我一定要唆你們兩家的訟,況且樑兄的老太太,又教訓了,說不要再告,我們朋友,又是初交,何必多嘴?不過爲的是死者沉冤莫雪,所以代抱不平罷了。”傑臣沉吟道:“莫非這件事錯疑了貴興麼?到底不曾拿到他的真憑實據”智伯道:“何兄,你太小心了,樑凌兩姓,本來是親戚,張鳳何必強來做證?
這不是憑據麼?況且他是事前先來報信的,不是事後才說出來的,還不真實麼?兩家既是親戚,如果告錯了他,凌家早就有人出來理論了,何以寂寂無聞呢?兼且貴興也理直氣壯,可以到堂伸訴,何必又捏出甚麼借票來搪塞呢?又何必廣行賄賂呢?有了這許多,還說沒有真憑實據,那除非是要貴興自首,纔算得憑據了!”天來聽了,決然道:“我就一定往撫院裏去再告他一紙,還求先生費心。”智伯在袖中取出一個白稟道:“我早就寫定了。”天來接來一看,領起的是:“告爲屠證沉冤,坑生滅死,千金易捏,九命難伸,鬼泣神悲,叩求超生雪死事。”因說道:“我明日就送去,從此我立定一個主意,哪怕告到天上去,也要伸了這個冤,方纔歇手!”當下大家又談了一會方散。
到了次日,天來帶了呈詞,走到撫院裏,蓋戳呈遞,誰知蓋戳房,看見他的呈子,連臬臺都告在裏面,嚇得把舌頭吐了出來,幾乎縮不回去,不肯蓋戳。天來沒了主意,忙忙去尋着智伯,告知緣故。智伯道:“這個小事,後天便是初一,撫院要出來拈香,你去攔輿遞投便了!”天來依言,捱到初一,起個五更,走到關帝廟旁邊伏定。等蕭撫院來拈過香,上轎要行的時候,他便搶步過來,左手捧着呈詞,右手扳着轎槓,雙膝跪下,口中大呼冤枉,轎旁的戈什哈,登時把天來按住,兩邊拈香班的文武官員,也吃了一驚。內中還有個番禺縣,認得是樑天來,更嚇的心中亂跳,暗想到:“今番坑了我了!”劉太守焦按察也覺得心裏不安,當下戈什哈在天來手中,取過呈詞,遞到轎裏,蕭中丞看了,便疊起來,放在袖子裏。旁邊戈什哈便把天來推過一旁,鏜鏜鏜幾聲鑼響,蕭中丞去了。這裏文武百官,也都紛紛散去。
天來雖然攔輿遞了呈詞,卻是惘惘然猶如做夢一般,又不見蕭中丞發落一句半句話,正不知是甚麼緣故。怔了半晌,看看那文武各官,也有打道的,也有坐轎的,也有走路的,紛紛都散了,他還在那裏出神。暗想這個呈子,遞的準不準呢?好叫我難解!只得冉去見智伯,把以上情形告訴了他。智伯道:“好了,這是告準了!樑兄,你回去靜聽好消息吧。”天來不勝歡喜,以爲此仇一定可報,凌貴興指日可擒了。
誰知凌貴興自從設法夾死張鳳之後,也以爲從此去了一個大患,如果天來再要上控,只可控到撫院裏,撫院是素有照應的,自然更不怕他,何況沒了證人,他也未必敢再告了。因此帶了爵興、宗孔徑回譚村。仍舊招了林大有、凌美閒……一班人,在裕耕堂中,大排筵席,互相稱賀。一連吃了幾天的酒,好不快活。
這一天將近掌燈時候,忽見三德號的一個夥計跑來,說撫臺打發人到號裏來請,不知有甚麼要事,特來通報。貴興聽了,正在狐疑。不一會,只見一個撫臺的旗牌走來道:“凌老爺!大人有請,務必今日趕上省去,已經留下南門,專等凌老爺了。“貴興心下疑惑,問道:“可知道有甚麼事?”旗牌道:“不知!”貴興只得答應了,又給了旗牌的茶資,同爵興商量。爵興道:“賢侄只管去,若等到明日午刻不見賢侄回來,我便趕到省裏去就是了。”貴興道:“不知可是訟事?”爵興道:“就是訟事,也不要緊,裏面盡有人照應,不過當面時,賢侄要隨機應變就是了。”貴興無奈,帶了喜來,一徑叫船到省城去。入得城時,已是交過二鼓,貴興向撫院行去,走到轅門,劈頭遇見李豐。這李豐便是蕭撫院的表弟,貴興一向結識他的,當下李豐見了貴興,便一把拉住,往自家房裏去。貴興道:“且慢一慢,師帥請我呢。”李豐道:“且慢一慢見,我有活講。”拉着一直走到李豐房裏,李豐道,“你這件事鬧的好大,今天出去拈香,樑天來攔輿告了一狀,那枝刀筆,委實厲害,把焦臬臺也攀倒在內,咬定說他屠證沉冤。他回來了,氣的要死,把我狠狠的埋怨了一頓,馬上就要行牌府縣,親自提審。虧得我再三分辯,說這是一面之詞,不如傳了凌某人來,當面問問他,留他一點面子。說了再三再四,方纔應允。纔打發人到你號裏去請,恰好你又不在,只得再打發人趕到你府上去。他此刻氣的肝氣大發,躺在牀上,你且不要進去撩動他的怒氣。去請你的那個旗牌,我已經知會過他,叫他只說你生病在家裏,你更不必進去了。今夜且住在我處,大家商量一個長策吧。”貴興聽得,目定口呆,手腳冰冷,一句話也說不出。李豐又安慰了他許多話,又告訴他,這衙門裏某師爺歡喜甚麼東西,某師爺歡喜甚麼東西,叫他一一預備送禮,又道:“但望他的肝氣一時不得好,那就好商量了。”
這一夜,貴興何曾閤眼?到了天亮,便辭了李豐,出了撫署,回到三德號。一連打發了三次人,去請爵興,好容易巴到午刻,爵興來了。貴興便同嬰兒得了乳母一般,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向他討主意。爵興道:“此刻且打算送禮進去再說,不知李豐昨日說該送的禮物,你可都記得麼?”貴興道:“開的有個單子在這裏。”說罷,遞給爵興。爵興看過,便道:“這些東西是家裏有的,就不必買,沒有的趕緊買起來。”一時間起了忙頭,分頭備辦禮物。到了次日,交託李豐,代爲致送。可巧蕭撫院這肝氣病,一時不肯就好,一切公事,由得各位師爺以及李豐,上下其手。過得幾日,轅門外掛出一張批來,只把樑天來氣了一個死而復活。
不知怎樣批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