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八 神偷寄興一枝梅 俠盜慣行三昧戲

詩曰:

劇賊從未有賊智,其間妙巧亦無窮。

若能收作公家用,何必疆場不立功?

自古說孟嘗君養食客三千,雞鳴狗盜的多收拾在門下。後來被秦王拘留,無計得脫。秦王有個愛姬傳語道:“聞得孟嘗君有領狐白裘,價值千金。若將來送了我,我替他討個人情,放他歸去。”孟嘗君當時只有一領狐白裘,已送上秦王收藏內庫,那得再有?其時狗盜的便獻計道:“臣善狗偷,往內庫去偷將出來便是。”你道何爲狗偷?乃是此人善做狗嗥。就假做了狗,爬牆越壁,快捷如飛,果然把狐白裘偷了出來,送與秦宮愛姬,才得善言放脫。連夜行到函谷關。孟嘗君恐怕秦王有悔,後面追來,急要出關。當得關上直等鳴鳴纔開。孟嘗君着了急,那時食客道:“臣善雞鳴,此時正用得着。”就曳起聲音,學作雞啼起來,果然與真無二。啼得兩三聲,四下羣雞皆啼,關吏聽得,把關開了,孟嘗君才得脫去。孟嘗君平時養了許多客,今脫秦難,卻得此兩小人之力,可見天下寸長尺技,俱有用處。而今世上只重着科目,非此出身,縱有奢遮的,一概不用。所以有奇巧智謀之人,沒處設施,多趕去做了爲非作歹的勾當。若是善用人材的,收擡將來,隨宜酌用,未必不得他氣力,且省得他流在盜賊裏頭去了。

且如宋朝臨安有個劇盜,叫做“我來也”,不知姓甚名誰,但是他到人家偷盜了物事,一些蹤影不露出來,只是臨行時壁上寫着“我來也”三個大字。第二日人家看見了字,方纔簡點家中,曉得失了賊。若無此字,競是神不知鬼不覺的,煞好手段!臨安中受他蒿惱不過,紛紛告狀。府尹責着緝捕使臣,嚴行挨查,要獲着真正寫“我來也”三字的賊人。卻是沒個姓名,知是張三李四?拿着那個才肯認帳?使臣人等受那比較不過,只得用心體訪。元來隨你巧賊,須瞞不過公人,佔風望氣,定然知道的。只因拿得甚緊,畢竟不知怎的緝看了他的真身,解到臨安府裏來。府尹升堂,使臣稟說緝着了真正“我來也”,雖不曉得姓名,卻正是寫這三字的。府尹道:“何以見得?”使臣道:“小人們體訪甚真,一些不差。”那個人道:“小人是良民,並不是甚麼我來也。公人們比較不過,拿小人來冒充的。”使臣道:“的是真正的,賊口聽他不得!”府尹只是疑心。使臣們稟道:“小人們費了多少心機,才訪得着。若被他花言巧語脫了出去,後來小人們再沒處拿了。”府尹欲待要放,見使臣們如此說,又怕是真的,萬一放去了,難以尋他,再不好比較緝捕的了,只得權發下監中收監。

那人一到監中,便好言對獄卒道:“進監的舊例,該有使費,我身邊之物,盡被做公的搜去。我有一主銀兩,在岳廟裏神座破磚之下,送與哥哥做拜見錢。哥哥只做去燒香取了來。”獄卒似信不信,免不得跑去一看,果然得了一包東西,約有二十餘兩。獄卒大喜,遂把那人好好看待,漸加親密。一日,那人又對獄卒道:“小人承蒙哥哥盛情,十分看待得好。小人無可報效,還有一主東西在某外橋垛之下,哥哥去取了,也見小人一點敬意。”獄卒道:“這個所在,是往來之所,人眼極多,如何取得?”那人道:“哥哥將個筐籃盛着衣服,到那河裏去洗,摸來放在籃中,就把衣服蓋好,卻不拿將來了?”獄卒依言,如法取了來,沒人知覺。簡簡物事,約有百金之外。獄卒一發喜謝不盡,愛厚那人,如同骨肉。晚間買酒請他。酒中那人對獄卒道:“今夜三更,我要到家裏去看一看,五更即來,哥哥可放我出去一遭。”獄卒思量道:“我受了他許多東西,他要出去,做難不得。萬一不來了怎麼處?”那人見獄卒遲疑,便道:“哥哥不必疑心,小人被做公的冒認做我來也送在此間,既無真名,又無實跡,須問不得小人的罪。小人少不得辨出去,一世也不私逃的。但請哥哥放心,只消的個更次,小人仍舊在此了。”獄卒見他說得有理,想道:“一個不曾問罪的犯人,就是失了,沒甚大事。他現與了我許多銀兩,拼得與他使用些,好歹糊塗得過,況他未必不來的。”就依允放了他。那人不由獄門,竟在屋檐上跳了去。屋瓦無聲,早已不見。

到得天未大明,獄卒宿酒未醒,尚在朦朧,那人已從屋檐跳下。搖起獄卒道:

“來了,來了。”獄卒驚醒,看了一看道:“有這等信人!”那人道:“小人怎敢不來,有累哥哥?多謝哥哥放了我去,已有小小謝意,留在哥哥家裏,哥哥快去收拾了來。小人就要別了哥哥,當官出監去了。”獄卒不解其意,急回到家中。家中妻子說:“有件事,正要你回來得知。昨夜更鼓盡時,不知樑上甚麼響,忽地掉下一個包來。解開看時,盡是金銀器物,敢是天錫我們的?”獄卒情知是那人的緣故,急搖手道:“不要露聲!快收拾好了,慢慢受用。”獄卒急轉到監中,又謝了那人。須臾府尹升堂,放告牌出。只見紛紛來告盜情事,共有六七紙。多是昨夜失了盜,牆壁上俱寫得有“我來也”三字,懇求着落緝捕。府尹道:

“我元疑心前日監的,未必是真我來也,果然另有這個人在那裏,那監的豈不冤枉?”即叫獄卒分付快把前日監的那人放了。另行責着緝捕使臣,定要訪個真正我來也解官,立限比較。豈知真的卻在眼前放去了?只有獄卒心裏明白,伏他神機妙用,受過重賄,再也不敢說破。

看官,你道如此賊人智巧,可不是有用得着他的去處麼?這是舊話,不必說。只是我朝嘉靖年間,蘇州有個神偷懶龍,事蹟頗多。雖是個賊,煞是有義氣,兼帶着戲耍,說來有許多好笑好聽處。有詩爲證:

誰道偷無道?神偷事每奇。

更看多慷慨,不是俗偷兒。

話說蘇州亞字城東玄妙觀前第一巷有一個人,不曉得他的姓名。後來他自號懶龍,人只稱呼他是懶龍。其母村居,偶然走路遇着天雨,走到一所枯廟中避着,卻是草鞋三郎廟。其母坐久,雨尚不住,昏昏睡去。夢見神道與他交感,歸來有妊。滿了十月,生下這個懶龍來。懶龍生得身材小巧,膽氣壯猛,心機靈變,度量慨慷。且說他的身體行徑:

柔若無骨,輕若御風。大則登屋跳梁,小則捫牆摸壁。隨機應變,看景生情。攝口則爲雞犬狸鼠之聲;拍手則作蕭鼓弦素之弄。飲琢有方,律呂相應。無弗酷肖,可使亂真。出沒如鬼神,去來如風雨。果然天下無雙手,真是人間第一偷。懶龍不但伎倆巧妙,又有幾件希奇本事,詫異性格。自小就會着了靴在壁上走,又會說十三省鄉談,夜間可以連宵不睡,日間可以連睡幾日,不茶不飯,象陳摶一般。有時放置一吃,酒數鬥飯數升,不彀一飽。有時不吃起來,便動幾日不餓。鞋底中用稻草灰做襯,走步絕無聲響。與人相撲,掉臂往來,倏忽如風。想來《劍俠傳》中白猿公,《水滸傳》中鼓上蚤,其矯捷不過如此。

自古道性之所近,懶龍既有這一番車庶,便自藏埋不住,好與少年無賴的人往來,習成偷兒行徑。一時偷兒中高手有:蘆茄茄(骨瘦如青蘆枝,探丸白打最勝);刺毛鷹(見人輒隱伏,形如蠆範,能宿樑壁上);白搭膊(以素練爲腰纏,角上掛大鐵鉤,以鉤向上拋擲,遇椽掛便攀緣腰纏上升;欲下亦借鉤力,梯其腰纏,翩然而落)。這數個,多是吳中高手,見了懶龍手段,儘管心伏,自以爲不及。懶龍原沒甚家緣家計,今一發棄了,到處爲家,人都不曉得他歇在那一個所在。白日行都市中,或閃入人家,但見其影,不見其形。暗夜便竊入大戶朱門尋宿處:玳瑁梁間,鴛鴦樓下,繡屏之內,畫閣之中,縮做刺猥一團,沒一處不是他睡場。得便就做他一手。因是終日會睡,變幻不測如龍,所以人叫他懶龍。所到之處,但得了手,就畫一枝梅花在壁上,在黑處將粉寫白字,在粉牆將煤寫黑字,再不空過,所以人又叫他做一枝梅。

嘉靖初年,洞庭兩山出蛟,太湖邊山崖崩塌,露出一古冢朱漆棺。寶物無數,盡被人盜去無遺。有人傳說到城,懶龍偶同親友泛湖,因到其處。看見藤蔓纏棺,已被斬斷。開發棺中,惟枯骸一具,家旁有斷碑模糊。懶龍道是古來王公之墓,不覺惻然,就與他掩蔽了。即時出些銀兩,僱本處土人聚土埋藏好了,把酒澆奠。奠畢將行,懶龍見草中一物礙腳,俯首取起,乃是古銅鏡一面。急藏襪中,不與人見。及到城中,將往僻處,刷淨泥滓。細看那鏡,小小隻有四五寸。面上精光閃爍,背上鼻鈕四傍,隱起窮奇饕餮魚龍波浪之形。滿身青綠,盡蝕硃砂水銀之色。試敲一下,其聲泠然。曉得是件寶貝,將來佩帶身邊。到得晚間,將來一照,暗處皆明,雪白如晝。懶龍得了此鏡,出入不離,夜行更不用火,一發添了一助。別人怕黑時節,他竟同日裏行走,偷法愈便。卻是懶龍雖是偷兒行徑,卻有幾件好處:不肯淫人家婦女,不入良善與患難之家,說了人說話,再不失信。亦且仗義疏財,偷來東西隨手散與貧窮負極之人。最要薅惱那慳吝財主、無義富人,逢場作戲,做出笑話。因此到所在,人多倚草附木,成行逐隊來皈依他,義聲赫然。懶龍笑道:“吾無父母妻子可養,借這些世間餘財聊救貧人。正所謂損有餘補不足,天道當然,非關吾的好義也。”

一日,有人傳說一個大商下千金在織人周甲家,懶龍要去取他的。酒後錯認了所在,誤入了一個人家。其家乃是個貧人,房內止有一張大幾。四下一看,別無長物。既已進了房中,一時不好出去,只得伏在幾下。看見貧家夫妻對食,盤餐蕭瑟。夫滿面愁容,對妻道:“欠了客債要緊,別無頭腦可還,我不如死了罷!”妻子道:“怎便尋死?不如把我賣了,還好將錢營生。”說罷,夫妻淚如雨下。懶龍忽然跳將出來,夫妻慌怕。懶龍道:“你兩個不必怕我,我乃懶龍也。偶聽人言,來尋一個商客,錯走至此。今見你每生計可憐,我當送二百金與你,助你經營,快不可別尋道路,如此苦楚!”夫妻素聞其名,拜道:“若得義士如此厚恩,吾夫妻死裏得生了!”懶龍出了門去,一個更次,門內鏗然一響。夫妻走起來看時,果然一個布囊,有銀二百兩在內,乃是懶龍是夜取得商人之物。夫妻喜躍非常,寫個懶龍牌位,奉事終身。

有一貧兒,少時與懶龍遊狎,後來消乏。與懶龍途中相遇,身上襤褸,自覺羞慚,引扇掩面而過。懶龍掣住其衣,問道:“你不是某舍麼?”貧兒局蹐道:“惶恐,惶恐。”懶龍道:“你一貧至此,明日當同你入一大家,取些來付你,勿得妄言!”貧兒曉得懶龍手段,又是不哄人的。明日傍晚來尋懶龍。懶龍與他共至一所,乃是士夫家池館。但見:暮鴉撩亂,碧樹蒙籠。萬簌悽清,四隅寂靜。懶龍分付貧兒止住在外,自己竦身攀樹逾垣而入,許久不出。貧兒屏氣吞聲,蹲踞牆外。又被羣犬嚎吠,趕來咋齧,貧兒繞牆走避。微聽得牆內水響,修有一物如沒水鸕鶿,從林影中墮地。仔細看看,卻是懶龍,渾身沾溼,狀甚狼狽。對貧兒道:“吾爲你幾乎送了性命。裏面黃金無數,可以斗量。我已取到了手,因爲外邊犬吠得緊,驚醒裏面的人,追將出來。只得丟棄道旁,輕身走脫,此乃子之命也。”貧兒道:“老龍平日手到拿來,今日如此,是我命薄!”嘆息不勝。懶龍道:“不必煩惱!改日別作道理。”貧兒怏怏而去。

過了一個多月,懶龍路上又遇着他,哀告道:“我窮得不耐煩了,今日去卜問一卦,遇着上上大吉,財爻發動。先生說當有一場飛來富貴,是別人作成的。我想不是老龍,還那裏指望?”懶龍笑道:“吾幾乎忘了。前日那家金銀一箱,已到手了。若竟把來與你,恐那家發覺,你藏不過,做出事來。所以權放在那家水池內,再看動靜,今已個月期程,不見聲息,想那家不思量追訪了。可以取之無礙,晚間當再去走遭。”貧兒等到薄暮,來約懶龍同往。懶龍一到彼處,但見:

度柳穿花,捷若飛鳥。馳彼濺沫,矯似游龍。須臾之間,揹負一箱而出。急到僻處開看,將着身帶寶鏡一照,裏頭盡是金銀。懶龍分文不取,也不問多少,盡數與了貧兒。分付道:“這些財物,可勾你一世了,好好將去用度。不要學我懶龍混帳半生,不做人家。”貧兒感激謝教,將着做本錢,後來竟成富家。懶龍所行之事,每多如此。

說話的,懶龍固然手段高強,難道只這等遊行無礙,再沒有失手時節?看官聽說,他也有遇着不巧,受了窘迫,卻會得逢急智生,脫身溜撒。曾有一日走到人家,見衣櫥開着,急向裏頭藏身,要取櫥中衣服。不匡這家子臨上牀時,將衣廚關好,上了大鎖,竟把懶龍鎖在櫥內了。懶龍出來不得,心生一計,把櫥內衣飾緊纏在身,又另包下一大包,俱挨着櫥門。口裏就做鼠咬衣裳之聲。主人聽得,叫起老嫗來道:“爲何把老鼠關在櫥內了?可不咬壞了衣服?快開了櫥趕了出來!”老嫗取火開櫥,纔開得門,那挨着門一包兒,先滾了下地。說時遲,那時快,懶龍就這包滾下來,頭裏一同滾將出來,就勢撲滅了老嫗手中之火。老嫗吃驚大叫一聲。懶龍恐怕人起難脫,急取了那個包,隨將老嫗要處一撥,撲的跌倒在地,望外便走。房中有人走起,地上踏着老嫗,只說是賊,拳腳亂下。老嫗喊叫連天,房外人聽得房裏嚷亂,盡奔將來,點起火一照,見是自家人廝打,方喊得住,懶龍不知已去過幾時了。

有一織紡人家,客人將銀子定下綢羅若干。其家夫妻收銀箱內,放在牀裏邊。夫妻同寢在牀,夜夜小心謹守。懶龍知道,要取他的,閃進房去,一腳踏了牀沿,挽手進牀內掇那箱子。婦人驚醒,覺得牀沿上有物,暗中一摸,曉得是隻人腳。急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道:“快起來,吾捉住賊腳在這裏了!”懶龍即將其夫之腳,用手抱住一掐。其夫負痛忙喊道:“是我的腳,是我的腳。”婦人認是錯拿了夫腳,即時把手放開。懶龍便掇了箱子如飛出房。夫妻兩人還爭個不清,妻道:“分明拿的是賊腳,你卻教放了。”夫道:“現今我腳掐得生疼,那裏是賊腳?”妻道:“你腳在裏牀,我拿的在外牀,況且吾不曾掐着。”夫道“這等,是賊掐我的腳,你只不要放那隻腳便是。”妻道:“我聽你喊將起來,慌忙之中認是錯了,不覺把手放鬆,他便抽得去了,着了他賊見識,定是不好了。”摸摸裏牀,箱子果是不見。夫妻兩個我道你錯,你道我差,互相埋怨不了。

懶龍又走在一個買衣服的鋪裏,尋着他衣庫。正要揀好的卷他,黑暗難認,卻把身邊寶境來照。又道是隔牆須有耳,門外豈無人?誰想隔鄰人家,有人在樓上做房。樓窗看見間壁衣庫亮光一閃,如閃電一般,情知有些尷尬,忙敲樓窗向鋪裏叫道:“隔壁仔細,家中敢有小人了?”鋪中人驚起,口喊“捉賊!”懶龍聽得在先,看見庭中有一隻大醬缸,上蓋篷草,懶龍慌忙揭起,蹲在缸中,仍復反手蓋好。那家人提着燈各處一照,不見影響,尋到後邊去了。懶龍在缸裏想道:“方纔只有缸內不曾開看,今後頭尋不見,此番必來。我不如往看過的所在躲去。”又思身上衣已染醬,淋漓開來,掩不得蹤跡。便把衣服卸在缸內,赤身脫出來。把腳蹤印些醬跡在地下,一路到門,把門開了,自己翻身進來,仍入衣庫中藏着。那家人後頭尋了一轉,又將火到前邊來。果然把醬缸蓋揭開看時,卻有一套衣服在內,認得不是家裏的。多道這分明是賊的衣掌了。又見地下腳跡,自缸邊直到門邊,門己洞開。儘管道:“賊見我們尋,慌躲在醬缸裏面。我們後邊去尋時,他卻脫下衣服逃走了。可惜看得遲了些個,不然此時已被我們拿住。”店主人家道:“趕得他去世罷了,關好了門歇息罷。”一家盡道賊去無事,又歷碌了一會,放倒了頭,大家酣睡。詎知賊還在家裏?懶龍安然住在錦繡叢中,把上好衣服繞身系束得緊峭,把一領青舊衣外面蓋着。又把細軟好物,裝在一條布被裏面打做個包兒。弄了大半夜,寂寂負了從屋檐上跳出,這家子沒一人知覺。

跳到街上正走時,天尚黎明,有三四一起早行的人,前來撞着。見懶龍獨自一個負着重囊,侵早行走。疑他來路不正氣,遮住道:“你是甚麼人?在那裏來?說個明白,方放你走。”懶龍口不答應,伸手在肘後摸出一包,團團如球,拋在地下就走。那幾個人多來搶看,見上面牢卷密扎,道他必是好物,爭先來解。解了一層又有一層,就象剝笑殼一般。且是層層捆得緊,剝了一尺多,裏頭還不盡。剩有拳頭大一塊,疑道:“不知裹着甚麼?”衆人不肯住手,還要奪來歷看。那先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絮,零零落落,堆得滿地。正在鬧嚷之際,只見一夥人趕來道:“你們偷了我家鋪裏衣服,在此分贓麼?”不由分說,拿起器械蠻打將來。衆人呼喝不住,見不是頭,各跑散了。中間拿住一個老頭兒,天色騷黑之中,也不來認面龐,一步一棍,直打到鋪裏。老頭兒一里亂叫亂喊道:“不要打,不要打,你們錯了。”衆人多是興頭上,人住馬不住,那裏聽他?

看看天色大明,店主人仔細一看,乃是自家親家翁,在鄉里住的。連忙喝住衆人,已此打得頭虛面腫。店主人忙陪不是,置酒請罪。因說失賊之事,老頭兒方訴出來道:“適才同兩三個鄉里人作伴到此,天未明亮,因見一人背馱一大囊行走,正攔住盤問,不匡他丟下一件包裹,多來奪看,他乘鬧走了。誰想一層一層多是破衣敗絮,我們被他哄了,不拿得他。卻被這裏人不分皁白,混打這番,把同伴人驚散。便宜那賊骨頭,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衆人聽見這話,大家驚侮。鄰里聞知某家捉賊,錯打了親家公,傳爲笑話。元來那個球,就是懶龍在衣櫥裏把閒工結成,帶在身邊,防人尾追,把此拋下做緩兵之計的。這多是他臨危急智脫身巧妙之處,有詩爲證:

巧技承蜩與弄丸,當前賣弄許多般。

雖然賊態何堪述,也要臨時猝智難。

懶龍神偷之名,四處布聞。衛中巡捕張指揮訪知,叫巡軍拿去。指揮見了問道:“你是個賊的頭兒麼?”懶龍道:“小人不曾做賊,怎說是賊的頭兒?小人不曾有一毫贓私犯在公庭,亦不曾見有竊盜賊夥板及小人,小人只爲有些小智巧,與親戚朋友作耍之事,間或有之。爺爺不要見罪小人,或者有時用得小人着,水裏火裏,小人不辭。”指揮見他身材小巧,語言爽快,想道無贓無證,難以罪他。又見說肯出力,思量這樣人有用處,便沒有難爲的意思。正說話間,有個閶門陸小閒將一隻紅嘴綠鸚哥來獻與指揮。指揮教把鎖鐙掛在檐下,笑對懶龍道:“聞你手段通神,你雖說戲耍無贓,偷人的必也不少。今且權恕你罪,我只要看你手段。你今晚若能偷得我這鸚哥去,明日送來還我,凡事不計較你了。”懶龍道:“這個不難,容小人出去,明早送來。”懶龍叩頭而出。指揮當下分付兩個守夜軍人,小心看守架上鸚哥,倘有疏失,重加貴治。兩個軍人聽命,守宿在檐下,一步不敢走離。雖是眼皮壓將下來,只得勉強支持。一陣盹睡,聞聲驚醒,甚是苦楚。

夜已五鼓,懶龍走在指揮書房屋脊上,挖開椽子,溜將下來。只見衣架上有一件沉香色潞綢披風,几上有一頂華陽中,壁上掛一盞小行燈,上寫着“蘇州衛堂”四字。懶龍心思有計,登時把衣中來穿戴了,袖中拿出火種,吹起燭煤,點了行燈,提在手裏,裝着老張指揮聲音步履,儀容氣度,無一不像。走到中堂壁門邊,把門猛然開了。遠遠放住行燈,踱出廊檐下來。此時月色蒙龍,天色昏慘,兩個軍人大盹小盹,方在睏倦之際。懶龍輕輕剔他一下道:“天色漸明,不必守了,出去罷。”一頭說,一頭伸手去提了鸚哥鎖鐙,望中門裏面搖擺了進去。兩個軍人閉眉刷眼,正不耐煩,聽得發放,猶如九重天上的赦書來了,那裏還管甚麼好歹?一道煙去了。

須臾天明,張指揮走將出來,鸚哥不見在檐下。急喚軍人問他,兩個多不在了。忙叫拿來,軍人還是殘夢未醒。指揮喝道:“叫你們看守鸚哥,鸚哥在那裏?你們倒在外邊來!”軍人道:“五更時,恩主親自出來取了鸚哥進去,發放小人們歸去的,怎麼反問小人要鸚哥?”指揮道:“胡說!我何曾出來?你們見鬼了。”軍人道:“分明是恩主親自出來,我們兩個人同在那裏,難道一齊眼花了不成?”指揮情知尷尬,走到書房,仰見屋椽有孔道,想必在這裏着手去了。正持疑間,外報懶龍將鸚哥送到。指揮含笑出來,問他何由偷得出去,懶龍把昨夜着衣戴巾、假裝主人取進鸚哥之事,說了一遍。指揮驚喜,大加親倖。懶龍也時常有些小孝順,指揮一發心腹相托,懶龍一發安然無事了。普天下巡捕官偏會養賊,從來如此。有詩爲證:

貓鼠何當一處眠?總因有味要垂涎。

由來捕盜皆爲盜,賊黨安能不熾然?

雖如此說,懶龍果然與人作戲的事體多。曾有一個博徒在賭場得了採,揹負千錢回家,路上撞見懶龍。博徒指着錢戲懶龍道:“我今夜把此錢放在枕頭底下,你若取得去,明日我輸東道。若取不去,你請我吃東道。”懶龍笑道:“使得,使得。”博徒歸家中對妻子說:“今日得了採,把錢藏在枕下了。”妻子心裏歡喜,殺一隻雞燙酒共吃。雞吃不完,還剩下一半,收拾在廚中,上牀同睡。又說了與懶龍打賭賽之事。夫妻相戒,大家醒覺些個。豈知懶龍此時已在窗下,一一聽得。見他夫婦惺聰,難以下手,心生一計。便走去竈下,拾根麻骨放在口中,嚼得畢剝有聲,竟似貓兒吃雞之狀。婦人驚起道:“還有老大半隻雞,明日好吃一餐,不要被這亡人抱了去。”連忙走下牀來,去開廚來看。懶龍閃入天井中,將一塊石拋下井裏“洞”的一聲響。博徒聽得驚道:“不要爲這點小小口腹,失腳落在井中了,不是耍處。”急出門來看時,懶龍已隱身入房,在枕下挖錢去了。夫婦兩人黑暗裏叫喚相應,方知無事,挽手歸房。到得牀裏,只見枕頭移開,摸那錢時,早已不見。夫妻互相怨悵道:“清清白白,兩個人又不曾睡着,卻被他當面作弄了去,也倒好笑。”到得天明,懶龍將錢來還了,來索東道。博徒大笑,就勒下幾百放在袖裏,與懶龍前到酒店中,買酒請他。兩個飲酒中間,細說昨日光景,拍掌大笑。

酒家翁聽見,來問其故,與他說了。酒家翁道:“一向聞知手段高強,果然如此。”指着桌上錫酒壺道:“今夜若能取得此壺去,我明日也輸一個東道。”懶龍笑道:“這也不難。”酒家翁道:“我不許你毀門壞戶,只在此桌上,憑你如何取去。”懶龍道:“使得,使得。”起身相別而去。酒家翁到晚分付牢關門戶,自家把燈四處照了,料道進來不得。想道:“我停燈在桌上了,拼得坐着守定這壺,看他那裏下手?”酒家翁果然坐到夜分,絕無影響。意思有些不耐煩了,倦急起來,磕睡到了。起初還着實勉強,支撐不過,就斜靠在桌上睡去,不覺大鼾。懶龍早已在門外聽得,就悄悄的扒上屋脊,揭開屋瓦,將一豬脬緊紮在細竹管上。竹管是打通中節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壺口中。酒店裏的壺,多是肚寬頸窄的。懶龍在上邊把一口氣從竹管裏吹出去,那豬脬在壺內漲將開來,已滿壺中。懶龍就掐住竹管上眼,便把酒壺提將起來。仍舊蓋好屋瓦,不動分毫。酒家翁一覺醒來,桌上燈還未滅,酒壺已失。急起四下看時,窗戶安然,毫無漏處,竟不知甚麼神通攝得去了。

又一日,與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門酒家。河下船中有個福建公子,令從人將衣被在船頭上曬曝,錦繡璨爛,觀者無不嘖嘖。內中有一條被,乃是西洋異錦,更爲奇特。衆人見他如此炫耀,戲道:“我們用甚法取了他的,以博一笑纔好?”盡推懶龍道:“此時懶龍不逞技倆,更待何時?”懶龍笑道:“今夜讓我弄了他來,明日大家送還他,要他賞錢,同諸公取醉。”懶龍說罷,先到混堂把身上洗得潔淨,再來到船邊看相動靜。守到更點二聲,公子與衆客盡帶酣意,潦倒模糊。打一個混同鋪,吹正了燈,一齊藉地而寢。懶龍倏忽閃爍,已雜入衆客鋪內,挨入被中。說着閩中鄉談,故意在被中挨來擠去。衆客睡不象意,口裏和羅埋怨。懶龍也作閩音說睡話,趁着挨擠雜鬧中,扯了那條異錦被,卷作一束。就作睡起要瀉溺的聲音,公然拽開艙門,走出瀉溺,徑跳上岸去了,船中諸人一些不覺。及到天明,船中不見錦被,滿艙鬧嚷。公子甚是嘆惜,與衆客商量,要告官又不直得,要住了又不捨得。只得許下賞錢一千,招人追尋蹤跡。懶龍同了昨日一千人下船中,對公子道:“船上所失錦被,我們已見在一個所在,公子發出賞錢,與我們弟兄買酒吃,包管尋來奉還。”公子立教取出千錢來放着,待被到手即發。懶龍道:“可叫管家隨我們去取。”公子分付親隨家人同了一夥人走到徽州當內,認得錦被,正是元物。親隨便問道:“這是我船上東西,爲何在此?”當內道:“早間一人拿此被來當。我們看見此錦,不是這裏出的,有些疑心,不肯當錢與他。那個人道:‘你每若放不下時,我去尋個熟人來,保着秤銀子去就是。’我們說這個使得。那人一去竟不來了。我元道必是來歷不明的,既是尊舟之物,拿去便了。等那個人來取時,小當還要捉住了他,送到船上來。”衆人將了錦被去還了公子,就說當中說話。公子道:“我們客邊的人,但得元物不失罷了,還要尋那賊人怎的?”就將出千錢,送與懶龍等一夥報事的人。衆人收受,俱到酒店裏破除了。元來當裏去的人,也是懶龍央出來,把錦被卸脫在那裏,好來請賞的。如此作戲之事,不一而足。正是:

臚傳能發冢,穿窬何足薄?

若託大儒言,是名善戲謔。

懶龍固然好戲,若是他心中不快意的,就連真帶耍,必要擾他。有一夥小偷置酒邀懶龍遊虎丘。船控山塘,暫停米店門口河下。穿出店中買柴沽酒,米店中人嫌他停泊在此出入攪擾,厲聲推逐,不許繫纜。衆偷不平爭嚷。懶龍丟個眼色道:“此間不容借走,我們移船下去些,別尋好上岸處罷了,何必動氣?”遂教把船放開,衆人還忿忿。懶龍道:“不須角口,今夜我自有處置他所在。”衆人請問,懶龍道:“你們去尋一隻站船來,今夜留一樽酒。一個磕及暖酒家火薪炭之類,多安放船中。我要歸途一路賞月色到天明。你們明日便知,眼下不要說破。”是夜虎丘席罷,衆人散去。懶龍約他明日早會。止留得一個善飲的爲伴,一個會行船的持篙,下在站船中回來。經過米店河頭,店中已扁閉得嚴密。其時河中賞月歸舟歡唱過往的甚多。米店裏頭人安心熟睡。懶龍把船貼米店板門住下。日間看在眼裏,有十一囤在店角落中,正臨水次近板之處。懶龍袖出小刀,看板上有節處一挖,那塊木節囫圖的落了出來,板上老大一孔。懶龍腰間摸出竹管一個,兩頭削如藕披,將一頭在板孔中插入米囤,略擺一擺,只見囤內米簌簌的從管裏瀉將下來,就如注水一般。懶龍一邊對月舉杯,酣呼跳笑,與瀉米之聲相雜,來往船上多不知覺。那家子在裏面睡的,一發夢想不到了。看看斗轉參橫,管中沒得瀉下,想來囤中已空,看那船艙也滿了。便叫解開船纜,慢慢的放了船去,到一僻處,衆偷皆來。懶龍說與緣故,盡皆撫拿大笑。懶龍拱手道:“聊奉列位衆分,以答昨夜盛情。”竟自一無所取。那米店直到開囤,才知其中已空,再不曉得是幾時失去,怎麼樣失了的。

蘇州新興百柱帽,少年浮浪的無不戴着裝幌。南園側東道堂白雲房一起道士,多私下置一頂,以備出去遊耍,好裝俗家。一日夏月天氣,商量遊虎丘,已叫下酒船。百個紗王三,乃是王織紗第三個兒子,平日與衆道士相好,常合伴打平火。衆道士嫌他慣討便宜,且又使酒難堪,這番務要瞞着了他。不想紗王三已知道此事,恨那道士不來約他,卻尋懶龍商量,要怎生敗他遊興。懶龍應允,即閃到白雲房將衆道常戴板巾盡取了來。紗王三道:“何不取了他新帽,要他板巾何用?”懶龍道:“若他失去了新帽,明日不來遊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看我明日消遣他。”紗王三終是不解其意,只得由他。明日,一夥道士輕衫短帽,裝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懶龍青衣相隨下船,蹲坐舵樓。衆道只道是船上人,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開得船時,衆道解衣脫帽,縱酒歡呼。懶龍看個空處,將幾頂新帽卷在袖裏,腰頭摸出昨日所取幾頂板巾,放在其處。行到斟酌橋邊,攏船近岸,懶龍已望岸上跳將去了。一夥道士正要着衣帽登岸瀟灑,尋帽不見,但有常戴的紗羅板巾,壓揩整齊,安放做一堆在那裏。衆道大嚷道“怪哉!聖哉!我們的帽子多在那裏去了?”船家道:“你們自收拾,怎麼問我?船不漏針,料沒失處。”衆道又各尋了一遍,不見蹤影,問船家道:“方纔你船上有個穿青的瘦小漢子,走上岸去,叫來問他一聲,敢是他見在那裏?”船家道:“我船上那有這人?是跟隨你們下來的。”衆道嚷道:“我們幾曾有人跟來?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我們帽子幾兩一頂結的,決不與你干休!”扭住船家不放。船家不伏,大聲嚷亂。岸上聚起無數人來,蜂擁爭看。

人叢中走出一個少年子弟,撲的跳下船來道:“爲甚麼喧鬧?”衆道與船家各各告訴一番。衆道認得那人,道是決幫他的。不匡那人正色起來,反責衆道道:

“列位多是羽流,自然只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裏再有甚麼百柱帽?分明是誣詐船家了。”看的人聽見,才曉得是一夥道士,板巾見在,反要詐船上賠帽子,發起喊來,就有那地方遊手好閒幾個攬事的光棍來出尖,伸拳擄手道:“果是賊道無理,我們打他一頓,拿來送官。”那人在船裏搖手指住道:“不要動手!不要動手!等他們去了罷。”那人忙跳上岸。衆道怕惹出是非來。叫快開了船。一來沒了帽子,二來被人看破,裝幌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費了一番東道,落得掃興。你道跳下船來這人是誰?正是紗王三。懶龍把板巾換了帽子,知會了他,趁擾壤之際,特來證實道土本相,掃他這一場。道士回去,還纏住船家不歇。紗王三叫人將幾頂帽子送將來還他,上覆道:“已後做東道要灑浪那帽子時,千萬通知一聲。”衆道才曉得是紗王三耍他,又曾聞懶龍之名,曉得紗王三平日與他來往,多是懶龍的做作了。

其時鄰境無錫有個知縣,貪婪異常,穢聲狼藉。有人來對懶龍道:“無錫縣官衙中金寶山積,無非是不義之財。何不去取他些來,分惠貧人也好?”懶龍聽在肚裏,即往無錫地方,晚間潛入官舍中,觀看動靜。那衙裏果然富貴,但見:

連箱錦綺,累架珍奇。元寶不用紙包,疊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擺滿金銀。大象口中牙,蠢婢將來揭火;犀牛頭上角,小兒拿去盛湯。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幾多骨肉;更兼苞直混濫,捲了地方到處皮毛。費盡心要傳家裏子孫,腆着面且認民之父母。

懶龍看不盡許多箸華,想道:“重門深鎖,外邊梆鈴之聲不絕,難以多取。”看見一個小匣,十分沉重,料必是精金白銀,溜在身邊。心裏想道:“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亂猜,屈了無乾的人。”摸出筆來,在他箱架邊牆上,畫着一技梅花,然後輕輕的從屋搪下望衙後出去了。

過了兩三日,知縣簡點宦囊。不見一個專放金子的小匣兒,約有二百餘兩金子在內,價值一千多兩銀子。各處尋看,只見旁邊畫着一枝梅,墨跡尚新。知縣吃驚道:“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了,臥房中誰人來得,卻又從容畫梅爲記?此不是個尋常之盜。必要查他出來。”遂喚取一班眼明手快的應捕,進衙來看賊跡。衆應捕見了壁上之畫,吃驚道:“覆官人,這賊小的們曉得了,卻是拿不得的。此乃蘇州城中神偷,名曰懶龍。身到之處,必寫一枝梅在失主家爲認號。其人非比等閒手段,出有入無,更兼義氣過人,死黨極多。尋他要緊,怕生出別事來。失去金銀還是小事,不如放舍罷了,不可輕易惹他。”知縣大怒道:“你看這班奴才,既曉得了這人名字,豈有拿不得的?你們專慣與賊通同,故意把這等話黨庇他,多打一頓大板纔好!今要你們拿賊,且寄下在那裏。十日之內,不拿來見我,多是一個死!”應捕不敢回答。知縣即喚書房寫下捕盜批文,差下捕頭兩人,又寫下關子,關會長、吳二縣,必要拿那懶龍到官。

應捕無奈,只得到蘇州來走一遭。正進閶門,看見懶龍立在門口,應捕把他肩甲拍一拍道:“老龍,你取了我家官人東西罷了,賣弄甚麼手段畫着梅花?今立限與我們,必要拿你到官,卻是如何?”懶龍不慌不忙道:“不勞二位費心,且到店中坐坐細講。”懶龍拉了兩個應捕一同到店裏來,佔副座頭吃酒。懶龍道:

“我與兩位商量,你家縣主果然要得我緊,怎麼好累得兩位?只要從容一日,待我送個信與他,等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問兩位要我,何如?”應捕道:“這個雖好,只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說多是金子,怎麼肯住手?我們不同得你去,必要爲你受虧了。”懶龍道:“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沒有了。”應捕道:“在那裏了?”懶龍道:“當下就與兩位分了。”應捕道:“老龍不要取笑!這樣話當官不是耍處。”懶龍道:“我平時不曾說誑語,原不取笑。兩位到宅上去一看便見。”扯着兩個人耳朵說道:“只在家裏瓦溝中去尋就有。”應捕曉得他手段,忖道:“萬一當官這樣說起來,真個有贓在我家裏,豈不反受他累?”遂商量道:“我們不敢要老龍去了,而今老龍待怎麼分付?”懶龍道:“兩位請先到家,我當隨至。包管知縣官人不敢提起,決不相累就罷了。”腰間摸出一包金子,約有二兩重,送與兩人道:“權當盤費。”從來說公人見錢,如蒼蠅見血,兩個應捕看見赤豔豔的黃金,怎不動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就是本縣之物,一發不敢要他同去了,兩下別過。

懶龍連夜起身,早到無錫,晚來已閃入縣令衙中。縣官有大、小孺人,這晚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獨自在帳中,懶龍揭起帳來,伸手進去一摸,摸着頂上青絲髻,真如盤龍一般。懶龍將剪子輕輕剪下,再去尋着印箱,將來撬開,把一盤髮髻塞在箱內,仍與他關好了。又在壁上畫下一枝梅。別樣不動分毫,輕身脫走。次日,小孺人起來,忽然頭髮紛披,覺得異樣。將手一模,頂髻俱無,大叫起來。合衙驚怪,多跑將來問緣故。小孺人哭道:“誰人使促掐,把我的頭髮剪去了?”忙報知縣來看。知縣見帳裏坐着一個頭陀,不知那裏作怪起?想若平日綠雲委地,好不可愛!今卻如此模樣,心裏又痛又驚道:“前番金子失去,尚在嚴捉未到,今番又有歹人進衙了。別件猶可,縣印要緊。”函取印箱來看,看見封皮完好,鎖鑰俱在。隨即開來看時,印章在上格不動,心裏略放寬些。又見有頭髮纏繞,掇起上格,底下一堆髮髻,散在箱裏。再簡點別件,不動分毫。又見壁上畫着一枝梅,連前湊做一對了。知縣嚇得目睜口呆,道:“元來又是前番這人,見我追得急了,他弄這神通出來報信與我。剪去頭髮,分明說可以割得頭去,放在印箱裏,分明說可以盜得印去。這賊直如此利害!前日應捕們勸我不要惹他,元來果是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小事,拼得再做幾個富戶不着,便好補填了,不要追究的是。”連忙掣籤去喚前日差往蘇州下關文的應捕來銷牌。兩個應捕自那日與懶龍別後,來到家中。依他說話,各自家裏屋瓦中尋,果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寫着日月封記,正是前日縣間失賊的日子。不知懶龍幾時送來藏下的。應捕老大心驚,噙指頭道:“早是不拿他來見官,他一口招出搜了贓去,渾身口洗不清。只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話?”叫了夥計,正自商量躊躇,忽見縣裏差籤來到。只道是拿違限的,心裏慌張,誰知卻是來叫銷牌的!應捕問其緣故,來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說了,道:“官人此時好不驚怕,還敢拿人?”應捕方知懶龍果不失信,已到這裏弄了神通了,委實好手段!

嘉靖末年,吳江一個知縣治行貪穢,心術狡狠。忽差心腹公人,齎了聘禮到蘇城求訪懶龍,要他到縣相見。懶龍應聘而來,見了知縣稟道:“不知相公呼喚小人那廂使用?”知縣道:“一向聞得你名,有一機密事要你做去。”懶龍道:“小人是市井無賴,既蒙相公青目,要幹何事,小人水火不避。”知縣屏退左右,密與懶龍商量道:“叵耐巡按御史到我縣中,只管來尋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衙裏偷了他印信出來,處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心!你成了事,我與你百金之賞。”懶龍道:“管取手到拿來,不負臺旨。”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顆察院印信弄將出來,雙手遞與知縣。知縣大喜道:“果然妙手,雖紅線盜金盒,不過如此神通罷了。”急取百金賞了懶龍,分付他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懶龍道:“我謝相公厚賜,只是相公要此印怎麼?”知縣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不得了。”懶龍道:“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說。”知縣道:“怎麼?”懶龍道:“小人躲在察院樑上半夜,偷看巡按爺燭下批詳文書,運筆如飛,處置極當。這人敏捷聰察,瞞他不過的。相公明白不如竟將印信送還,只說是夜巡所獲,賊已逃去。御史爺縱然不能無疑,卻是又感又怕,自然不敢與相公異同了。”縣令道:“還了他的,卻不依舊讓他行事去?豈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我!”懶龍不敢再言,潛蹤去了。

卻說明日察院在私衙中開印來用,只剩得空匣。叫內班人等遍處尋覓,不見蹤跡。察院心裏道:“再沒處去,那個知縣曉得我有些不像意他,此間是他地方,奸細必多,叫人來設法過了,我自有處。”分付衆人不得把這事泄漏出去,仍把印匣封鎖如常,推說有病,不開門坐堂。一應文移,權發巡捕官收貯。一連幾日,知縣曉得這是他心病發了,暗暗笑着,卻不得不去問安。察院見傳報知縣來到,即開小門請進。直請到內衙牀前,歡然談笑。說着民風土俗、錢糧政務,無一不剖膽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是一茶。知縣見察院如此肝膈相待,反覺局脊,不曉是甚麼緣故。正絮話間,忽報廚房發火,內班門皁廚役紛紛趕進,只叫“燒將來了!爺爺快走!”察院變色,急走起來,手取封好的印匣親付與知縣道:“煩賢令與我護持了出去,收在縣庫,就撥人夫快來救火。”知縣慌忙失錯,又不好推得,只得抱了空匣出來。此時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滅,只燒得廚房兩間,公廨無事。察院分付把門關了。這個計較,乃是失印之後察院預先分付下的。知縣回去思量道:“他把這空匣交在我手,若仍舊如此送還,他開來不見印信,我這干係須推不去。”展轉無計,只得潤開封皮,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中,封鎖如舊。明日升堂,抱匣送還。察院就留住知縣,當堂開驗印信,印了許多前日未發放的公文。就於是日發牌起馬,離卻吳江。卻把此話告訴了巡撫都堂。兩個會同把這知縣不法之事,參奏一本,論了他去。知縣臨去時,對衙門人道

“懶龍這人是有見識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於此。”正是:

枉使心機,自作之孽,

無樑不成,反輸一貼。

懶龍名既流傳太廣,未免別處賊情也有疑猜着他的,時時有些株連着身上。適遇蘇州府庫失去元寶十來錠,做公的私自議論道:“這失去得沒影響,莫非是懶龍?”懶龍卻其實不曾偷,見人錯疑了他,反要打聽明白此事。他心疑是庫吏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處,走到庫吏房中靜聽。忽聽庫吏對其妻道:“吾取了庫銀,外人多疑心懶龍,我落得造化了。卻是懶龍怎肯應承?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賊的事蹟,墓成一本送與府主,不怕不拿他來做頂缸。”懶龍聽見,心裏思量道:“不好,不好。本是與我無干,今庫吏自盜,他要卸罪,官面前暗栽着我。官吏一心,我又不是沒一點黑跡的,怎辨得明白?不如逃去了爲上着,免受無端的拷打。”連夜起身,竟走南京。詐妝了雙盲的,在街上賣卦。蘇州府太倉夷亭有個張小舍,是個有名極會識賊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見了,道:“這盲子來得蹊蹺!”仔細一相,認得是懶龍詐妝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靜處道:“你偷了庫中元寶,官府正追捕,你卻遁來這裏妝此模樣躲閃麼?你怎生瞞得我這雙眼過?”懶龍挽了小舍的手道:“你是曉得我的,該替我分剖這件事,怎麼也如此說?那庫裏銀子是庫吏自盜了。我曾聽得他夫妻二人牀中私語,甚是的確。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在官府處下手。我恐怕官府信他說話,故逃亡至此。你若到官府處把此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賞錢,亦且辨明瞭我事,我自當有薄意孝敬你。今不要在此處破我的道路!”

小舍原受府委要訪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放了懶龍,走回蘇州出首。果然在庫吏處,一追便見,與懶龍並無干涉。張小舍首盜得實,受了官賞。過了幾時,又到南京。撞見懶龍,仍妝着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蘇州事已明,前日說話的怎麼忘了?”懶龍道:“我不曾忘,你到家裏灰堆中去看,便曉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老龍自來不掉謊的。”別了回去,到得家裏,便到灰中一尋。果然一包金銀同着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裏。小舍伸舌道:“這個狠賊!他怕我只管纏他,故雖把東西謝我,卻又把刀來嚇我。不知幾時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懶龍自小舍第二番遇見回他蘇州事明,曉得無礙了。恐怕終久有人算他,此後收拾起手段,再不試用。實實賣卜度日,棲遲長於寺中數年,竟得善終。雖然做了一世劇賊,並不曾犯官刑、刺臂字。到今蘇州人還說他狡獪耍笑事體不盡。似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俠了。反比那面是背非、臨財苟得、見利忘義一班峨冠傅帶的不同。況兼這番神技,若用去偷營劫寨,爲間作諜,那裏不幹些事業?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時,只好小用伎倆,供人話柄而已。正是:

世上於今半是君,猶然說得未均勻。

懶龍事蹟從頭看,豈必穿窬是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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