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曾聞陰德可迴天,古往今來效的然。
奉勸世人行好事,到頭元是自周全。
話說湖州府安吉州地浦灘有一居民,家道貧窘,因欠官糧銀二兩,監禁在獄。家中只有一妻,抱着個一週未滿的小兒子度日,別無門路可救。欄中畜養一豬,算計賣與客人,得價還官。因性急銀子要緊,等不得好價,見有人來買,即使成交。婦人家不認得銀子好歹,是個白晃晃的,說是還得官了。客人既去,拿出來與銀匠熔着錠子。銀匠說:“這是些假銀,要他怎麼?”婦人慌問:“有多少成色在裏頭?”銀匠道:“那裏有半毫銀氣?多是鉛銅錫鐵裝成,見火不得的。”婦人着了忙,拿在手中走回家來,尋思一回道:“家中並無所出,止有此豬,指望賣來救夫,今已被人騙去,眼見得丈夫出來不成。這是我不仔細上害了他,心下怎麼過得去?我也不要這性命了!“待尋個自盡,看看小兒子,又不捨得,發個狠道:“罷!罷!索性抱了小冤家,同赴水而死,也免得牽掛。”急急奔到河邊來,正待攛下去,恰好一個徽州商人立在那裏,見他忙忙投水,一把扯住,問道:“清白後生,爲何做此短見勾當?”婦人拭淚答道:“事急無奈,只圖一死。”因將救夫賣豬,誤收假銀之說,一一告訴。徽商道:“既然如此,與小兒子何干?“婦人道:“沒爹沒孃,少不得一死,不如同死了乾淨。”徽商惻然道:“所欠官銀幾何?”婦人道:“二兩。”徽商道:“能得多少,壞此三條性命!我下處不遠,快隨我來,我舍銀二兩,與你還官罷。”婦人轉悲作喜,抱了兒子,隨着徽商行去。不上半里,已到下處。徽商定入房,秤銀二兩出來,遞與婦人道:“銀是足紋,正好還官,不要又被別人騙了。”
婦人千恩萬謝轉去,央個鄰舍同到縣裏,納了官銀,其夫始得放出監來。到了家裏問起道:“那得這銀子還官救我?”婦人將前情述了一遍,說道:“若非遇此恩人,不要說你不得出來,我母子兩人已作黃泉之鬼了。”其夫半喜半疑:喜的是得銀解救,全了三命,疑的是婦人家沒志行,敢怕獨自個一時喉極了,做下了些不伶俐的勾當,方得這項銀子也不可知。不然怎生有此等好人,直如此悽巧?口中不說破他,心生一計道:“要見明白,須得如此如此。”問婦人道:“你可認得那恩人的住處麼?”婦人道:“隨他去秤銀的,怎不認得?”其夫到:“既如此,我與你不可不去謝他一謝。”婦人道:“正該如此。今日安息了,明日同去。”其夫道:“等不得明日,今夜就去。”婦人道:“爲何不要白日裏去,到要夜間?”其夫道:“我自有主意,你不要管我!”
婦人不好拗得,只得點着燈,同其夫走到徽商下處門首。此時已是黃昏時侯,人多歇息寂靜了。其夫叫婦人扣門,婦人遣:“我是女人,如何叫我黑夜敲人門戶?”其夫道:“我正要黑夜試他的心事。”婦人心下曉得丈夫有疑了,想到一個有恩義的人,到如此猜他,也不當人子!卻是恐怕丈夫生疑,只得出聲高叫。徽商在睡夢間,聽得是婦人聲音,問道:“你是何人,卻來叫我?”婦人道:“我是前日投水的婦人。因家恩人大德,救了吾夫出獄,故此特來踵門謝。”看官,你道徽商此時若是個不老成的,聽見一個婦女黑夜尋他,又是施恩過來的,一時動了不良之心,未免說句把倬俏綽趣的話,開出門來撞見其夫,可不是老大一場沒趣,把起初做好事的念頭多弄髒了?不想這個朝奉煞是有正經,聽得婦人說話,便厲聲道:“此我獨臥之所,豈汝婦女家所當來!況昏夜也不是謝人的時節,但請回步,不必謝了。”其夫聽罷,才把一天疑心盡多消散。婦人乃答道:“吾夫同在此相謝。”
徽商聽見其夫同來,只得披衣下牀,要來開門。走得幾步,只聽得天崩地塌之聲,連門外多震得動,徽商慌了自不必說,夫婦兩人多吃了一驚。徽商忙叫小二掌火來看,只見一張臥牀壓得四腳多折,滿牀盡是磚頭泥土。元來那一垛牆走了,一向牀遮着不覺得,此時偶然坍將下來。若有人在牀上,便是銅筋鐵骨也壓死了。徽商看了,伸了舌頭出來,一時縮不進去。就叫小二開門,見了夫婦二人,反謝道:“若非賢夫婦相叫起身,幾乎一命難存!”夫婦兩人看見牆坍牀倒,也自大加驚異。道:“此乃恩人洪福齊天,大難得免,莫非恩人陰德之報?“兩相稱謝。徽商婦茶話少時,珍重而別。只此一件,可見商人二兩銀子,救了母子兩命,到底因他來謝,脫了牆壓之厄,仍舊是自家救了自家性命一般,此乃上天巧於報德處。所以古人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小子起初說“到頭元是自周全”,並非誑語。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單表一個周全他人,仍舊周全了自己一段長話,作個正文。有詩爲證:
有女顏如玉,酬德詎能足?
遇彼素心人,清操同秉燭。
蘭蕙保幽芳,移來貯金屋。
容臺粉署郎,一朝畀椽屬。
聖明重義人,報施同轉轂。
這段話文,出在弘治年間直隸太倉州地方,州中有一個吏典,姓顧名芳。平日迎送官府出域,專在城外一個賣餅的江家做下處歇腳。那江老兒名溶,是個老實忠厚的人,生意盡好,家道將就過得。看見顧吏典舉動端方,容儀俊偉,不象個衙門中以下人,私心敬愛他。每遇他到家,便以“提控”呼之,待如上賓。江家有個嬤嬤,生得個女兒,名喚愛娘,年方十七歲,容貌非凡。顧吏典家裏也自有妻子,便與江家內裏通往來,竟成了一家骨肉一般。常言道:“一家飽暖千家怨,”江老雖不怎的富,別人看見他生意從容,衣食不缺,便傳說了千金。幾百金家事。有那等眼光淺,心不足的,目中就着不得,不由得不妒忌起來。
忽一日江老正在家裏做活,只見如狼似虎一起捕人,打將進來,喝道:“拿海賊!”把店中家火打得粉碎。江老出來分辨,衆捕一齊動手,一索子捆倒。江嬤嬤與女兒顧不得羞恥,大家啼啼哭哭嚷將出來,問道:“是何事端?說個明白。”捕人道:“崇明解到海賊一起,有江溶名字,是個窩家,還問什麼事端!”江老夫妻與女兒叫起撞天屈來,說道:“自來不曾出外,那裏認得什麼海賊?卻不屈殺了平人!”捕人道:“不管屈不屈,到州里分辨去,與我們無干。快些打發我們見官去!”江老是個鄉子里人,也不曉得盜情利害,也不曉得該怎的打發人差,閤家只是一味哭。捕人每不見動靜,便發起狠來道:“老兒奸詐,家裏必有贓物,我們且搜一搜!”衆人不管好歹,打進內裏一齊動手,險些把地皮多掘了轉來,見了細軟便藏匿了。江老夫妻,女兒三口,殺豬也似的叫喊,擂天倒地價哭。捕人每揎拳裸手,耀武揚威。
正在沒擺佈處,只見一個人踱將進來,喝道:“有我在此,不得無理!”衆人定睛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州里顧提控。大家住手道:“提控來得正好,我們不要粗魯,但憑提控便是。“江老一把扯住提控道:“提控,救我一救!”顧提控問道:“怎的起?”捕人拿牌票出來看,卻是海賊指扳窩家,巡捕衙裏來拿的。提控道:“賊指的事,多出仇口。此家良善,明是冤屈。你們爲我面上,須要周全一分。”捕人道:“提控在此,誰敢多話?只要分付我們,一面打點見官便是。”提控即便主張江老支持酒飯魚肉之類,擺了滿桌,任他每狼飧虎嚥吃個盡情。又摸出幾兩銀子做差使錢,衆捕人道:“提控分付,我每也不好推辭,也不好較量,權且收着。凡百看提控面上,不難爲他便了。”提控道:“列位別無幫襯處,只求遲帶到一日,等我先見官人替他分訴一番,做個道理,然後投牌,便是列位盛情。”捕人道:“這個當得奉承。”當下江老隨捕人去了,提控轉身安慰他母子道:“此事只要破費,須有分辨處,不妨大事。”母子啼哭道:“全仗提控搭救則個。”提控道:“且關好店門,安心坐着,我自做道理去。”
出了店門,進城來,一徑到州前來見捕盜廳官人,道:“顧某有個下處主人江溶,是個良善人戶,今被海賊所扳,想必是仇家陷害。望乞爺臺爲顧某薄面周全則個。”捕官道:“此乃堂上公事,我也不好自專。”提控道:“堂上老爺,顧某自當真明,只望爺臺這裏帶到時,寬他這一番拷究。”捕官道:“這個當得奉命。”須臾,知州升堂,顧提控覷個堂事空便,跪下稟道:“吏典平日伏侍老爺,並不敢有私情冒稟。今日有個下處主人江溶,被海賊誣扳,吏典熟知他是良善人戶,必是仇家所陷,故此斗膽稟明。望老爺天鑑之下,超豁無辜。若是吏典虛言妄真,罪該萬死。”知州道:“盜賊之事,非同小可。你敢是私下受人買矚,替人講解麼?”提控叩頭道:“吏典若有此等情弊,老爺日後必然知道,吏典情願受罪。”知州道:“待我細審,也聽不得你一面之詞。”提控道:“老爺‘細審’二字,便是無辜超生之路了。”復叩一頭,走了下來。想過:“官人方纔說聽不得一面之詞,我想人衆則公,明日約同同衙門幾位朋友,大家稟一聲,必然聽信。”是日拉請一般的十數個提控到酒館中坐一坐,把前事說了,求衆人明日幫他一說。衆人平日與顧提控多有往來,無有不依的。
次日,捕人已將江溶解到捕廳,捕廳因顧提控面上,不動刑法,竟送到堂上來。正值知州投文,挨牌唱名。點到江溶名字,顧提控站在旁邊,又跪下來稟道:“這江溶即是小吏典昨日所稟過的,果是良善人戶。中間必有冤情,望老爺詳察。”知州作色道:“你兩次三回替人辨白,莫非受了賄賂,故敢大膽?”提控叩頭道:“老爺當堂明查,若不是小吏典下處主人及有賄賂情弊,打死無怨!”只見衆吏典多跪下來,惠道:“委是顧某主人,別無情弊,衆吏典敢百口代保。”知州平日也曉得顧芳行徑,是個忠宜小心的人,心下有幾分信他的,說道:“我審時自有道理。”便問江溶:“這夥賊人扳你,你平日曾認得一兩個否?”江老兒頭道:“爺爺,小的若認得一人,死也甘心。”知州道:“他們有人認得你否?”江老兒道:“這個小的雖不知,想來也未必認得小的。”知州道:“這個不難。”喚一個皁隸過來,教他脫下衣服與江溶穿了,扮做了皁隸,卻叫皁隸穿了江溶的衣服,扮做了江溶。分付道:“等強盜執着江溶時,你可替他折證,看他認得認不得。”皁隸依言與江溶更換停當,然後帶出監犯來。
知州問賊首道:“江溶是你窩家麼?”賊首道:“爺爺,正是。”知州敲着氣拍,故意問道:“江溶怎麼說?”這個皁隸扮的江溶,假着口氣道:“爺爺,並不幹小人之事。”賊首看着假江溶,那裏曉得不是,一口指着道:“他住在城外,倚着賣餅爲名。專一窩着我每贓物,怎生賴得?”皁隸道:“爺爺,冤枉!小的不曾認得他的。”賊首道:“怎生不認得?我們長在你家吃餅,某處贓若干,某處贓若干,多在你家,難道忘了?”知州明知不是,假意說道:“江溶是窩家,不必說了,卻是天下有名姓相同。”一手指着真江溶扮皁隸的道:“我這個皁隸,也叫得江溶,敢怕是他麼?”賊首把皁隸一看,那裏認得?連喊道:“爺爺,是賣餅的江溶,不是皁隸的江溶。“知州又手指假江溶道:“這個賣餅的江溶,可是了麼?”賊首道:“正是。”這個知州冷笑一聲,連敲氣拍兩三下,指着賊首道:“你這殺剮不盡的奴才!自做了歹事,又受有買矚,扳陷良善。”賊首連喊道:“這江溶果是窩家,一些不差,爺爺!”知州喝叫:“掌嘴!”打了十來下,知州道:“還要嘴強!早是我先換過了,試驗虛實,險些兒屈陷平民。這個是我皁隸周才,你卻認做了江溶,就信口扳殺他,這個扮皁隸的,正是賣餅江溶,你卻又不認得,就說道無干,可知道你受人買矚來害江溶,元不曾認得江溶的麼!”賊首低頭無語,只叫:“小的該死!”
知州叫江溶與皁隸仍舊換過了衣服,取夾棍來,把賊首夾起,要招出買他指扳的人來。賊首是頑皮賴肉,那裏放在心上?任你夫打,只供稱是因見江溶殷實,指望扳賠贓物是實,別無指使。知州道:“眼見得是江溶仇家所使,無得可疑。今這奴才死不肯招,若必求其人,他又要信口誣害,反生株連。我只釋放了江溶,不根究也罷。”江溶叩頭道:“小的也不願曉得害小的的仇人,省得中心不忘,冤冤相結。”知州道:“果然是個忠厚人。”提起筆來,把名字註銷,喝道:“江溶無干,直趕出去!”當下江溶叩頭不止,皁隸連喝:“快走!”
江溶如籠中放出飛鳥,歡天喜地出了衙門,衙門裏許多人撮空叫喜,擁住了不放。又虧得顧提控走出來,把幾句話解散開了衆人,一同江溶走回家來。江老兒一進門,便喚過妻女來道:“快來拜謝恩人!這番若非提控搭救,險些兒相見不成了。”三個人拜做一堆。提控道:“自家家裏,應得出力,況且是知州老爺神明做主,與我無干,快不要如此!”江嬤嬤便問老兒道:“怎麼回來得這樣撇脫,不曾吃虧麼?”江老兒道:“兩處俱仗提控先說過了,並不動一些刑法。天字號一場官司,今沒一些干涉,竟自平淨了。”江嬤嬤千恩萬謝。提控立起身來道:“你們且慢細講,我還要到衙門去謝謝官府去。”當下提控作別自去了。
江老送了出門,回來對嬤嬤說:“正是閉門家裏坐,禍從天上來,誰想據此一場飛橫禍,若非提控出力,性命難保。今雖然破費了些東西,幸得太平無事。我每不可忘恩德,怎生酬報得他便好?”嬤嬤道:“我家家事向來不見怎的,只好度日,不知那裏動了人眼,被天殺的暗招此非災。前日衆捕人一番擄掠,狼如打劫一般,細軟東西盡被抄扎過了,今日有何重物謝得提控大恩?”江老道:“便是沒東西難處,就湊得些少也當不得數,他也未必肯受,怎麼好?”嬤嬤道:“我到有句話商量,女兒年一十七歲,未曾許人。我們這樣人家,就許了人,不過是村莊人戶,不若送與他做了妾,扳他做個婦婿,支持門戶,也免得外人欺侮。可不好?”江老道:“此事倒也好,只不知女兒肯不肯。”嬤嬤道:“提控又青年,他家大娘子又賢惠,平日極是與我女兒說得來的,敢怕也情願。”遂喚女兒來,把此意說了。女兒道:“此乃爹孃要報恩德,女兒何惜此身?”江老道:“雖然如此,提控是個近道理的人,若與他明說,必是不從。不若你我三人,只作登門拜謝,以後就留下女兒在彼,他便不好椎辭得。”嬤嬤道:“言之有理。”當下三人計議已定,拿本歷日來看,來日上吉。
次日起早,把女兒裝扮了,江老夫妻兩個步行,女兒乘着小轎,擡進城中,竟到顧家來。提控夫妻接了進去,問道:“何事光降?”江老道:“老漢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門拜謝。”提控夫妻道:“有何大事,直得如此!且勞煩小娘子過來,一發不當。”江老道:“老漢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奉告:老漢前日若是受了非刑,死於獄底,留下妻女,不知人計議已定,拿本歷日來看,來日上吉。
次日起早,把女兒裝扮了,江老夫妻兩個步行,女兒乘着小轎,擡進城中,竟到顧家來。提控夫妻接了進去,問道:“何事光降?”江老道:“老漢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門拜謝。”提控夫妻道:“有何大事,直得如此!且勞煩小娘子過來,一發不當。”江老道:“老漢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奉告:老漢前日若是受了非刑,死於獄底,留下妻女,不知流落到甚處。今幸得提控救命重生,無恩可報。止有小女愛娘,今年正十七歲,與老妻商議,送來與提控娘子鋪牀疊被,做個箕帚之妻。提控若不棄嫌粗醜,就此俯留,老漢夫妻終身有托。今日是個吉日,一來到此拜謝,二來特送小女上門。”提控聽罷,正色道:“老丈說哪裏話!顧某若做此事,天地不容。”提控娘子道:“難得老伯伯、乾孃、妹妹一同到此,且請過小飯,有話再說。”提控一面分付廚下襬飯相待。飲酒中間,江老又把前話提起,出位拜提控一拜道:“提控若不受老漢之託,老漢死不瞑目。”提控情知江老心切,暗自想道:“若不權且應承,此老必不肯住,又去別尋事端謝我,反多事了。且依着他言語,我日後自有處置。”飯罷,江老夫妻起身作別,分付女兒留住,道:“他在此伏侍大娘。”愛娘含羞忍淚,應了一聲。提控道:“休要如此說!荊妻且權留小娘子盤桓幾日,自當送還。”江老夫妻也道是他一時門面說話,兩下心照罷了。
兩口兒去得,提控娘子便請愛娘到裏面自己房裏坐了,又擺出細果茶品請他,分付走使丫鬟鋪設好一間小房,一牀被臥。連提控娘子心裏,也只道提控有意留住的,今夜必然趁好日同宿。他本是個大賢惠不捻酸的人,又平日喜歡着愛娘,故此是件周全停當,只等提控到晚受用。正是:
一朵鮮花好護侍,芳菲只待賞花時。
等閒未動東君意,惜處重將帳幕施。
誰想提控是夜竟到自家娘子房裏來睡了,不到愛娘處去。提控娘子問道:“你爲何不到江小姐那裏去宿?莫要忌我。”提控道:“他家不幸遭難,我爲平日往來,出力救他。今他把女兒謝我,我若貪了女色,是乘人危處,遂我欲心。與那海賊指扳,應捕搶擄肚腸有何兩樣?顧某雖是小小前程,若壞了行止,永遠不言。”提控娘子見他說出咒來,知是真心。便道:“果然如此,也是你的好處。只是日間何不力辭脫了,反又留在家中做甚?”提控道:“江老兒是老實人,若我不允女兒之事,他又剜肉做瘡,別尋道路謝我,反爲不美。他女兒平日與你相愛,通家姊妹,留下你處住幾日,這卻無妨。我意欲就此看箇中意的人家子年,替他尋下一斗親事,成就他終身結果,也是好事。所以一時不辭他去,原非我自家有意也。”提控娘子道:“如此卻好。”當夜無詞。自此江愛娘只在顧家住,提控娘子與他如同親姐妹一般,甚是看待得好。他心中也時常打點提控到他房裏的,怎知道: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直待他年榮貴後,方知今日不爲差。
提控只如常相處,並不曾起一毫邪念,說一句戲話,連愛娘房裏腳也不邁進去一步。愛娘初時疑惑,後來也不以爲怪了
提控衙門事多,時常不在家裏。匆匆過了一月有餘。忽一日得閒在家中,對娘子道:“江小娘在家,初意要替他尋個人家,急切裏湊不着巧。而今一月多了,久留在此,也覺不便。不如備下些禮物,送還他家。他家父母必然問起女兒相處情形,他曉得我心事如此,自然不來強我了。”提控娘子道:“說得有理。”當下把此意與江愛娘說明了。就備了六個盒盤,又將出珠花四朵,金耳環一雙,送與江愛娘插戴好,一乘轎着個從人徑送到江老家用來。江老夫妻接着轎子,曉得是顧家送女兒回家,心裏疑道:“爲何叫他獨自個歸來?”問道:“提控在家麼?”從人道:“提控不得工夫來,多多拜上阿爹,這幾時有慢了小娘子,今特送還府上。”江老見說話蹺蹊,反懷着一肚子鬼胎道:“敢怕有甚不恰當處。”忙領女兒到裏邊坐了,同嬤嬤細問他這一月的光景。愛娘把顧娘子相待甚厚,並提控不進房,不近身的事,說了一遍。江老呆了一晌道:“長要來問個信,自從爲事之後,生意淡薄,窮忙沒有工夫,又是素手,不好上門。欲待央個人來,急切裏沒便處。只道你一家和睦,無些別話,誰想卻如此行徑。這怎麼說?”嬤嬤道:“敢是日子不好,與女兒無緣法,得個人解禳解禳便好。”江老道:“且等另揀個日子,再送去又做處。”愛娘道:“據女兒看起來,這顧提控不是貪財好色之人,乃是正人君子。我家強要謝他,他不好推辭得,故此權留這幾時,誓不玷污我身。今既送了歸家,自不必再送去。”江老道:“雖然如此,他的恩德畢竟不曾報得,反住在他家打攪多時,又加添禮物送來,難道便是這樣罷了?還是改日再送去的是。”愛娘也不好阻當,只得憑着父母說罷了。
過了兩日,江老夫妻做了些餅食,買了幾件新鮮物事,辦着十來個盒盤,一罈泉酒,僱個擔夫挑了,又是一乘轎擡了女兒。留下嬤嬤看家,江老自家伴送過顧家。提控迎着江老,江老道其來意,提控作色道:“老丈難道不曾問及令愛來?顧某心事唯天可表,老丈何不見諒如此?此番決不敢相留,盛惠謹領:令愛不乃款接,原轎請回。改日登門拜謝!”江老見提控詞色嚴正,方知女兒不是誑語。連忙出門止往來轎,叫他仍舊擡回家去。提控留江老轉去茶飯,江老也再三辭謝,不敢叨領,當時別去。
提控轉來,受了禮物,出了盒盤,打發了腳擔錢,分付多謝去了。進房對娘子說江老今日復來之意。娘子道:“這個便老沒正經,難道前番不諧,今番有再諧之理?只是難爲了愛娘,又來一番,不曾會得一會去。”提控道:“若等他下了轎,接了進來,又多一番事了。不如決絕回頭了的是。這老兒真誠,卻不見機。既如此把女兒相纏,此後往來到也要稀疏了些,外人不知就裏,惹得造下議論來,反害了女兒終身,是要好成歉了。”娘子道:“說得極是。”自此提控家不似前日十分與江家往來得密了。
那江家原無甚麼大根基,不過生意濟楚,自經此一番橫事剝削之後,家計蕭條下來。自古道:“人家天做。”運來時,撞着就是趁錢的,火焰也似長起來;運退時,撞着就是折本的,潮水也似退下去。江家悔氣頭裏,連五熟行裏生意多不濟了。做下餅食,常管五七日不發市,就是餿蒸氣了,餵豬狗也不中。你道爲何如此?先前爲事時不多幾日,只因驚怕了,自女兒到顧家去後,關了一個月多店門不開,主顧家多生疏,改向別家去,就便拗不轉來。況且窩盜爲事,聲名揚開去不好聽,別人不管好歹,信以爲實,就怕來纏帳。以此生意冷落,日吃月空,漸漸支持不來。要把女兒嫁個人家,思量靠他過下半世,又高不湊,低不就,光陰眨眼,一錯就是論年,女兒也大得過期了。
忽一日,一個徽州商人經過,偶然間瞥見愛娘顏色,訪問鄰人,曉得是賣餅江家。因問可肯與人家爲妾否,鄰人道:“往年爲官事時,曾送與人做妾,那家行善事,不肯受還了的。做妾的事,只怕也肯。”徽商聽得此話,去央個熟事的媒婆到江家來說此親事,只要事成,不惜重價。媒婆得了口氣,走到江家,便說出徽商許多富厚處,情願出重禮,聘小娘子爲偏房。江老夫妻正在喉急頭上,見說得動火,便問道:“討在何處去的?”媒婆道:“這個朝奉只在揚州開當中鹽,大孺人自在徽州家裏。今討去做二孺人,住在揚州當中,是兩頭大的,好不受用!亦且路不多遠。”江老夫妻道:“肯出多少禮?”媒婆道:“說過只要事成,不惜重價。你每能要得多少,那富家心性,料必勾你每心下的,憑你每討禮罷了。”江老夫妻商量道:“你我心下不割捨得女兒,欲待留下他,遇不着這樣好主。有心得把與別處人去,多討得些禮錢,也勾下半世做生意度日方可。是必要他三百兩,不可少了。”商量已定,對媒婆說過。媒婆道:“三百兩,忒重些。”江嬤嬤道:“少一釐,我也不肯。”媒婆道:“且替你們說說看,只要事成後,謝我多些兒。”三個人盡說三百兩是一大主財物,極頂價錢了,不想商人慕色心重,二三百金之物,那裏在他心上?一說就允。如數下了財禮,揀個日子娶了過去,開船往揚州。江愛娘哭哭啼啼,自道終身不得見父母了。江老雖是賣去了女兒,心中悽楚,卻幸得了一主大財,在家別做生理不題。
卻說顧提控在州六年,兩考役滿,例當赴京聽考。吏部點卯過,撥出在韓侍郎門下辦事效勞。那韓侍郎是個正直忠厚的大臣,見提控謹厚小心,儀表可觀,也自另眼看他,時留在衙前聽侯差役。一日侍郎出去拜客,提控不敢擅離衙門左右,只在前堂伺侯歸來。等了許久,侍郎又往遠處赴席,一時未還。提控等得不耐煩,困倦起來,坐在檻上打盹,朦朧睡去。見空中雲端裏黃龍現身,彩霞一片,映在自己身上,正在驚看之際,忽有人蹴他起來,颯然驚覺,乃是後堂傳呼,高聲喝:“夫人出來!”提控倉惶失措,連忙趨避不及。夫人步到前堂,親看見提控慌遽走出之狀,着人喚他轉來。提控自道失了禮度,必遭罪責,趨至庭中跪倒,俯伏地下,不敢仰視。夫人道:“擡起頭來我看。”提控不敢放肆,略把脖子一伸,夫人看見道:“快站起來,你莫不是太倉顧提控麼?爲何在此?”提控道:“不敢,小吏顧芳,關是太倉人,考滿赴京,在此辦事。”夫人道:“你認得我否?”提控不知甚麼緣故,摸個頭路不着,不敢答應一聲。夫人笑道:“妾身非別人,即是賣餅江家女兒也。昔年徽州商人娶去,以親女相待。後來嫁於韓相公爲次房。正夫人亡逝,相公立爲繼室,今已受過封誥,想來此等榮華,皆君所致也。若是當年非君厚德,義還妾身,今日安能到此地位?妾身時刻在心,正恨無由補報。今天幸相逢於此,當與相公說知就裏,少圖報效。”提控聽罷,恍如夢中一般,偷眼覷着堂上夫人,正是江家愛娘。心下道:“誰想他卻有這個地位?”又尋思道:“他分明賣與徽州商人做妾了,如何卻嫁得與韓相公?方纔聽見說徽商以親女相待,這又不知怎麼解說。”當下退出外來,私下偷問韓府老都管,方知事體備細。
當日徽商娶去時節,徽人風俗,專要鬧房炒新郎。凡是親威朋友相識的,在住處所在,聞知娶親,就攜了酒磕前來稱慶。說話之間,名爲祝頌,實半帶笑耍,把新郎灌得爛醉方以爲樂。是夜徽商醉極,講不得甚麼雲雨勾當,在新人枕畔一覺睡倒,直至天明。朦朧中見一個金甲神人,將瓜錘撲他腦蓋一下,蹴他起來道:“此乃二品夫人,非凡人之配,不可造次胡行!若違我言,必有大咎!”徽商驚醒,覺得頭疼異常,只得扒了起來,自想此夢稀奇,心下疑惑。平日最信的是關聖靈籤,梳洗畢,開個隨身小匣,取出十個錢來,對空虛誠禱告,看與此女緣分如何,卜得個乙戊,乃是第十五籤,籤曰:
兩家門戶各相當,不是姻緣莫較量。
直待春風好消息,卻調琴瑟向蘭房。
詳了籤意,疑道:“既明說不是姻緣了,又道直待春風,卻調琴瑟,難道放着見貨,等待時來不成?”心下一發糊塗,再繳一簽,卜得個辛丙,乃是第七十三籤。籤曰:
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忽報信音乖。
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
得了這籤,想道此籤說話明白,分明不是我的姻緣,不能到底的了。夢中說有二品夫人之分,若把來另嫁與人,看是如何?禱告過,再卜一簽,得了個丙庚,乃是第二十七籤。籤曰:
世間萬物各有主,一粒一毫君莫取。
英雄豪傑本天生,也須步步循規矩。
徽商看罷道:“籤句明白如此,必是另該有個主,吾意決矣。”雖是這等說,日間見他美色,未免動心,然但是有些邪念,便覺頭疼。到晚來走近牀邊,愈加心神恍惚,頭疼難支。徽商想道:“如此蹺蹊,要見夢言可據,籤語分明。萬一破他女身,必爲神明所惡。不如放下念頭,認他做個乾女兒,尋個人嫁了他,後來果得富貴,也不可知。”遂把此意對江愛娘說道:“在下年四十餘歲,與小娘子年紀不等。況且家中原有大孺人,今揚州典當內,又有二孺人。前日只因看見小娘子生得貌美,故此一時聘娶了來。昨晚夢見神明,說小娘子是個貴人,與在下非是配偶。今不敢胡亂辱莫了小娘子,在下癡長一半年紀,不若認義爲父女,等待尋個好姻緣配着,圖個往來。小娘子意下如何?”江愛娘聽見說不做妾做女,有甚麼不肯處?答應道:“但憑尊意,只恐不中擡舉。”當下起身,插燭也似拜了徽商四拜。以後只稱徽商做“爹爹”,徽商稱愛娘做“大姐“,各牀而睡。同行至揚州當裏,只說是路上結拜的朋友女兒,託他尋人家的,也就分付媒婆替他四下裏尋親事。
正是春初時節,恰好湊巧韓侍郎帶領家眷上任,舟過揚州,夫人有病,要娶個偏房,就便伏侍夫人,停舟在關下。此話一聞,那些做媒的如蠅聚羶,來的何止三四十起?各處尋將出來,多看得不中意。落末有個人說:“徽州當裏有個乾女兒,說是大倉州來的,模樣絕美,也是肯與人爲妾的,問問也好。“其間就有媒婆四攬去當裏來說。原來徽州人有個僻性,是:“烏紗帽”,“紅繡鞋”,一生只這兩件不爭銀子,其餘諸事慳吝了。聽見說個韓侍郎娶妾,先自軟攤了半邊,自誇夢兆有準,巴不得就成了。韓府也叫人看過,看得十分中意。徽商認做自己女兒,不爭財物,反賠嫁裝,只貪個紗帽往來,便自心滿意足。韓府仕宦人家,做事不小,又見徽商行徑冠冕,本說身價,反輕易不得了,連釵環首飾,緞匹銀兩也下了三四百金禮物。徽商受了,增添嫁事,自己穿了大服,大吹大擂,將愛娘送下官船上來。侍郎與夫人看見人物標緻,更加禮義齊備,心下喜歡,另眼看待。到晚雲雨之際,儼然身是處子,一發敬重。一路相處,甚是相得。
到了京中,不料夫人病重不起,一應家事盡矚愛娘掌管。愛娘處得井井有條,勝過夫人在日。內外大小,無不喜歡。韓相公得意,揀個吉日,立爲繼房。恰遇弘治改元覃恩,竟將江氏入冊報去,請下了夫人封誥,從此內外俱稱夫人了。自從做了夫人,心裏常念先前嫁過兩處,若非多遇着好人,怎生保全得女兒之身,致今日有此享用?那徽商認做幹爺,兀自往來不絕,不必說起。只不知顧提控近日下落,忽在堂前相遇,恰恰正在門下走動。正所謂: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夫人見了顧提控,返轉內房。等侯侍郎歸來,對侍郎說道:“妾身有個恩人,沒路報效,誰知卻在相公衙門中服役。”侍郎問是誰人,夫人道:“即辦事吏顧芳是也。”侍郎道:“他與你有何恩處?”夫人道:“妻身原籍太倉人,他也是太倉州吏,因妾家裏父母被盜扳害,得他救解,倖免大禍。父母將身酬謝,堅辭不受,強留在彼,他與妻子待以賓禮,誓不相犯。獨處室中一月,以禮送歸。後來過繼與徽商爲女,得有今日,豈非恩人?”侍郎大驚道:“此柳下惠,魯男子之事,我輩所難,不道椽吏之中,卻有此等仁人君子,不可埋沒了他。”竟將其事寫成一本,奏上朝廷,本內大略雲:竊見太倉州吏顧芳,暴白冤事,俠骨著於公庭;峻絕謝私,貞心矢乎暗室。品流雖濺,衣冠所難。合行特旌,以彰篤行。
孝宗見奏大喜道:“世間那有此等人?”即召韓侍郎面對,問其詳細。侍郎一一奏知,孝宗稱歎不置。侍郎道:“此皆陛下中興之化所致,應與表揚。”孝宗道:“何止表揚,其人堪爲國家所用。今在何處?”侍郎道:“今在京中考滿,撥臣衙門辦事。”孝宗回顧內侍,命名那部裏缺司官。司禮監秉筆內監奏道:“昨日吏部上本,禮部儀制司缺主事一員。”孝宗道:“好,好。禮部乃風化之原,此人正好。”即御批“顧芳除補,吏部知道”,韓侍郎當下謝恩而出。
侍郎初意不過要將他旌表一番,與他個本等職銜,夢裏也不料聖恩如此嘉獎,驟與殊等美官,真個喜出望外。出了朝中,竟回衙來,說與夫人知道。夫人也自歡喜不勝,謝道:“多感相公爲妻報恩,妻身萬幸。”侍郎看見夫人歡喜,心下愈加快活。忙叫親隨報知顧提控。提控聞報,猶如地下昇天,還服着本等衣服,隨着親隨進來,先拜謝相公。侍郎不肯受禮,道:“如今是朝廷命官,自有體制。且換了冠帶,謝恩之後,然後私宅少敘不遲。”須臾便有禮部衙門人來伺侯,伏侍去到鴻朋寺報了名。次早,午門外謝了聖恩,到衙門到任。正是:
昔年蕭主吏,今日叔孫通。
兩翅何曾異?只是錦袍紅。
當日顧主事完了衙門裏公事,就穿着公服,竟到韓府私宅中來拜見侍郎。顧主事道:“多謝恩相提攜,在皇上面前極力舉薦,故有今日。此恩天高地厚。”韓侍郎道:“此皆足下陰功浩大,以致聖主寵眷非常,得此殊典,老夫何功之有?”拜罷,主事請拜見夫人,以謝准許大恩。侍郎道:“賤室既忝同鄉,今日便同親威。”傳命請夫人出來相見。夫人見主事,兩相稱謝,各拜了四拜。夫人進去治酒。是日侍郎款待主事,盡歡而散。夫人又傳問顧主事離家在幾時,父母的安否下落。顧主事回答道:“離家一年,江家生意如常,卻幸平安無事。”侍郎與顧主事商議,待主事三月之後,給個假限回藉,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婦。顧主事領命,果然給假衣錦回鄉,鄉人無不稱羨。因往江家拜侯,就傳女兒消息,江家喜從天降。主事假滿,攜了妻子回京復任,就分付二號船裏着落了江老夫妻。到京相會,一家歡忭無極。
自此侍郎與主事通家往來,貝如伯叔子侄一般。顧家大娘子與韓夫人愈加親密,自不必說。後來顧主事三子,皆讀書登第。主事壽登九十五歲,無病而終。此乃上天厚報善人也。所以奉勸世間行善,原是積來自家受用的。
有詩爲證:
美色當前誰不幕,況是酬恩去復來。
若使偶然通一笑,何緣椽吏入容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