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曰:生乎世貴之門,居乎熱烈之勢,率多不與驕期而驕自來矣。非夫超羣之器,不辯於免盈溢之過也。蓋勞謙虛己,則附之者衆;驕慢倨傲,則去之者多;附之者衆,則安之徽也;去之者多,則危之診也。
存亡之機,於是乎在。輕而爲之,不亦蔽哉!亦有出自卑碎,由微而著,徒以翕肩斂跡,偓伊側立,低眉屈膝,奉附權豪,因緣運會,超越不次,毛成翼長,蟬蛻泉壤,便自軒昂,目不步足,器滿意得,視人猶芥。或曲晏密集,管絃嘈雜,後賓填門,不復接引。或於同造之中,偏有所見,復未必全得也。直以求之,差勤以數接其情,苞苴繼到,壺榼不曠者耳。
孟軻所謂愛而不敬,豕畜之也。而多有行諸,雲是自尊重之道。自尊重之道,乃在乎以貴下賤,卑以自牧,非此之謂也。乃衰薄之弊俗,膏肓之廢疾,安共爲之,可悲者也。若夫偉人巨器,量逸韻遠,高蹈獨往,蕭然自得,身寄波流之間,神躋九玄之表,道足於內,遺物於外,冠摧履決,藍縷帶索,何肯與俗人競幹佐之便僻,修佞幸之媚容,效上林喋喋之嗇夫,爲春蜩夏繩之聒耳!
求之以貌,責之以妍,俗人徒睹其外形之粗簡,不能察其精神之淵邈,務在皮膚,不料心志,雖懷英抱異,絕倫邁世,事動可以悟舉世之術,言發足以解古今之惑,含章括囊,非法不談,而茅蓬不能動萬鈞之鏗鏘,侏儒不能看重仞之弘麗,因而蚩之,謂爲凡憒。夫非漢濱之人,不能料明珠於泥淪之蟲奉;非泣血之民,不能識夜光於重崖之裏。蟲焦螟之屯蚊眉之中,而笑彌天之大鵬;寸鮒遊牛跡之水,不貴橫海之巨鱗。故道業不足以相涉,聰明不足以相逮。理自不合,無所多怪。所以疾之而不能默者,願夫在位君子,無以貌取人,勉勖謙損,以永天秩耳。
抱朴子曰:世人聞戴叔鸞阮嗣宗傲俗自放,見謂大度,而不量其材力非傲生之匹,而慕學之。或亂項科頭,或裸袒蹲夷,或濯腳於稠衆,或溲便於人前,或停客而獨食,或行酒而止所親,此蓋左衽之所爲,非諸夏之快事也。夫以戴阮之才學,猶以躭踔自病,得失財不相補,向使二生敬蹈檢括,恂恂以接物,競競以御用,其至到何適但爾哉!況不及之遠者,而遵修其業,其速禍危身,將不移陰,何徒不以清德見待而已乎!
昔者西施痛而臥於道側,姿顏妖麗,蘭麝芬馥,見者鹹美其容而念其疾,莫不躊躇焉。於是鄰女慕之,因僞疾伏於路間,形狀既醜,加之酷臭,行人皆憎其貌而惡其氣,莫不睨面掩鼻,疾趨而過焉。今世人無戴阮之自然,而效其倨慢,亦是醜女暗於自量之類也。帝者猶執子弟之禮於三老五更者,率人以敬也。人而無禮,其刺深矣。夫慢人必不敬其親也,
蓋欲人之敬之,必見自敬焉。不修善事,則爲惡人,無事於大,則爲小人。紂爲無道,見稱獨夫;仲尼陪臣,謂爲素王。則君子不在乎富貴矣。今爲犯禮之行,而不喜聞遄死之譏,是負豕而憎說其臭,投泥而諱人言其污也。
昔辛有見被髮而祭者,知戎之將熾。餘觀懷憫之世,俗尚驕褻,夷虜自遇,其後羌胡猾夏,侵掠上京,及悟斯事,乃先著之妖怪也。今天下向平,中興有徵,何可不共改既往之失,修濟濟之美乎!夫入虎狼之羣,後知賁育之壯勇;處禮廢之俗,乃知雅人之不渝。道化凌遲,流遁遂往,賢士儒者,所宜共惜,法當扣心同慨,矯而正之。若力之不能,未如之何,且當竹柏其行,使歲寒而無改也。何有便當崩騰競逐其醟茸之徒,以取容於若曹邪!去道彌遠,可謂爲痛嘆者也。
其或峨然守正,確爾不移,不蓬轉以隨衆,不改雅以入鄭者,人莫能憎而知其善,而斯以不同於己者,便共仇讎而不數之。嗟乎,衰弊乃可爾邪,君子能使以亢亮方楞,無黨於俗,揚清波以激濁流,執勁矢以厲羣枉,不過當不見容與,不得富貴耳。天爵苟存於吾體者,以此獨立不達,亦何苦何恨乎?而便當伐本瓦合,食甫糟握泥,剸足適履,毀方入圓,不亦劇乎!
夫節士不能使人敬之而志不可奪也,不能使人不憎之而道不可屈也,不能令人不辱之而榮猶在我也,不能令人不擯之而操不可改也。故分定計決,勸沮不能幹,樂天知命,憂懼不能入,困瘁而益堅,窮否而不悔,誠能用心如此者,亦安肯草靡薄浮,以索鑿枘,效乎禮之所棄者之所爲哉!
抱朴子曰:聞之漢末諸無行,自相品藻次第,羣驕慢傲,不入道檢者,爲都魁雄伯,四通八達,皆背叛禮教而從肆邪僻,訕毀真正,中傷非黨,口習醜言,身行弊事,凡所云爲,使人不忍論也。夫古人所謂通達者,謂通於道德,達於仁義耳。豈謂通乎褻黷而達於淫邪哉!
有似盜跖,自謂有聖人之道五者也。此俗之傷破人倫,劇於寇賊之來,不能經久,豈所損壞一服而已!若夫貴門子孫,及在位之士,不惜典刑,而皆科頭袒體,踞見賓客,既辱天官,又移染庸民,後生晚出,見彼或已經清資,或佻竊虛名,而躬自爲之,則凡夫便謂立身當世,莫此之爲美也。夫守禮防者苦且難,而其人多窮賤焉;恣驕放者樂且易,而爲者皆速達焉。於是俗人莫不委此而就彼矣。
世間或有少無清白之操業,長以買官而富貴,或亦其所知足以自飾也,其黨與足以相引也,而無行之子,便指以爲證,曰:彼縱情恣欲而不妨其赫奕矣,此敕身履道而不免於貧賤矣。而不知榮顯者有幸,而頓淪者不遇,皆不由其行也。然所謂四通八達者,愛助附己爲之,履不及納,帶不暇結,攜手升堂,連袂入室,出則接膝,請會則直致,所惠則得多,屬託則常聽,所欲則必副,言論則見饒,有患則見救,所論薦則蹇驢蒙龍駿之價,所中傷則孝己受商臣之談。故小人之赴也,若決積水於萬仞之高堤,而放烈火乎雲夢之枯草焉。慾望蕭雍濟濟,後生有式,是猶炙冰使燥,積灰令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