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休源,字慶緒,會稽山陰人也。晉丹陽太守衝之八世孫。曾祖遙之,宋尚書水部郎。父珮,齊廬陵王記室參軍,早卒。
休源年十一而孤,居喪盡禮,每見父手所寫書,必哀慟流涕,不能自勝,見者莫不爲之垂泣。後就吳興沈驎士受經,略通大義。建武四年,州舉秀才,太尉徐孝嗣省其策,深善之,謂同坐曰:“董仲舒、華令思何以尚此,可謂後生之準也。觀其此對,足稱王佐之才。”琅邪王融雅相友善,乃薦之於司徒竟陵王,爲西邸學士。樑臺建,與南陽劉之遴同爲太學博士,當時以爲美選。休源初到京,寓於宗人少府卿孔登宅,曾以祠事入廟,侍中範雲一與相遇,深加褒賞,曰:“不期忽覯清顏,頓袪鄙吝,觀天披霧,驗之今日。”後雲命駕到少府門,登便拂筵整帶,謂當詣己,既而獨造休源,高談盡日,同載還家,登深以爲愧。尚書令沈約當朝貴顯,軒蓋盈門,休源或時後來,必虛襟引接,處之坐右,商略文義。其爲通人所推如此。
俄除臨川王府行參軍。高祖嘗問吏部尚書徐勉曰:“今帝業初基,須一人有學藝解朝儀者,爲尚書儀曹郎。爲朕思之,誰堪其選?”勉對曰:“孔休源識具清通,諳練故實,自晉、宋《起居注》誦略上口。”高祖亦素聞之,即日除兼尚書儀曹郎中。是時多所改作,每逮訪前事,休源即以所誦記隨機斷決,曾無疑滯。吏部郎任昉常謂之爲“孔獨誦”。
遷建康獄正,及辨訟折獄,時罕冤人。後有選人爲獄司者,高祖尚引休源以勵之。除中書舍人,司徒臨川王府記室參軍,遷尚書左丞,彈肅禮闈,雅允朝望。時太子詹事周舍撰《禮疑義》,自漢魏至於齊樑,並皆搜採,休源所有奏議,鹹預編錄。除給事黃門侍郎,遷長兼御史中丞,正色直繩,無所迴避,百僚莫不憚之。除少府卿,又兼行丹陽尹事。出爲宣惠晉安王府長史、南郡太守、行荊州府州事。高祖謂之曰:“荊州總上流衝要,義高分陝,今以十歲兒委卿,善匡翼之,勿憚周昌之舉也。”對曰:“臣以庸鄙,曲荷恩遇,方揣丹誠,效其一割。”上善其對,乃敕晉安王曰:“孔休源人倫儀表,汝年尚幼,當每事師之。”尋而始興王嶦代鎮荊州,復爲憺府長史,南郡太守、行府州事如故。在州累政,甚有治績,平心決斷,請託不行。高祖深嘉之。除通直散騎常侍,領羽林監,轉祕書監,遷明威將軍,復爲晉安王府長史、南蘭陵太守,別敕專行南徐州事。休源累佐名籓,甚得民譽,王深相倚仗,軍民機務,動止詢謀。常於中齋別施一榻,雲“此是孔長史坐”,人莫得預焉。其見敬如此。
徵爲太府卿,俄授都官尚書,頃之,領太子中庶子。普通七年,揚州刺史臨川王宏薨,高祖與羣臣議代王居州任者久之,於時貴戚王公,鹹望遷授,高祖曰:“朕已得人。孔休源才識通敏,實應此選。”乃授宣惠將軍、監揚州。休源初爲臨川王行佐,及王薨而管州任,時論榮之。而神州都會,簿領殷繁,休源割斷如流,傍無私謁。中大通二年,加授金紫光祿大夫,監揚州如故。累表陳讓,優詔不許。在州晝決辭訟,夜覽墳籍。每車駕巡幸,常以軍國事委之。
昭明太子薨,有敕夜召休源入宴居殿,與羣公參定謀議,立晉安王綱爲皇太子。四年,遘疾,高祖遣中使候問,並給醫藥,日有十數。其年五月,卒,時年六十四。遺令薄葬,節朔薦蔬菲而已。高祖爲之流涕,顧謂謝舉曰:“孔休源奉職清忠,當官正直,方欲共康治道,以隆王化。奄至殞歿,朕甚痛之。”舉曰:“此人清介強直,當今罕有,微臣竊爲陛下惜之。”詔曰:“慎終追遠,歷代通規;褒德疇庸,先王令典。宣惠將軍、金紫光祿大夫、監揚州孔休源,風業貞正,雅量衝邈,升榮建禮,譽重搢紳。理務神州,化覃歌詠,方興仁壽,穆是?倫。奄然永逝,倍用悲惻。可贈散騎常侍、金紫光祿大夫,賻第一材一具,布五十匹,錢五萬,蠟二百斤。剋日舉哀。喪事所須,隨由資給。諡曰貞子。”皇太子手令曰:“金紫光祿大夫孔休源,立身中正,行己清恪。昔歲西浮渚宮,東泊枌壤,毘佐蕃政,實盡厥誠。安國之詳審,公儀之廉白,無以過之。奄至殞喪,情用惻怛。今須舉哀,外可備禮。”
休源少孤,立志操,風範強正,明練治體。持身儉約,學窮文藝,當官理務,不憚強禦,常以天下爲己任。高祖深委仗之。累居顯職,纖毫無犯。性慎密,寡嗜好。出入帷幄,未嘗言禁中事,世以此重之。聚書盈七千卷,手自校治,凡奏議彈文,勒成十五卷。
長子云童,頗有父風,而篤信佛理,遍持經戒。官至岳陽王府諮議、東揚州別駕。
少子宗軌,聰敏有識度,歷尚書都官郎,司徒左西掾,中書郎。
江革,字休映,濟陽考城人也。祖齊之,宋尚書金部郎。父柔之,齊尚書倉部郎,有孝行,以母憂毀卒。革幼而聰敏,早有才思,六歲便解屬文。柔之深加賞器,曰:“此兒必興吾門。”九歲丁案艱,與弟觀同生孤貧,傍無師友,兄弟自相訓勖,讀書精力不倦。十六喪母,以孝聞。服闋,與觀俱詣太學,補國子生,舉高第。齊中書郎王融、吏部謝朓雅相欽重。朓嘗宿衛,還過候革,時大雪,見革弊絮單席,而耽學不倦,嗟嘆久之,乃脫所著襦,並手割半氈與革充臥具而去。司徒竟陵王聞其名,引爲西邸學士。弱冠舉南徐州秀才。時豫章胡諧之行州事,王融與諧之書,令薦革。諧之方貢琅邪王泛,便以革代之。解褐奉朝請。僕射江祏深相引接,祏爲太子詹事,啓革爲府丞。祏時權傾朝右,以革才堪經國,令參掌機務,詔誥文檄,皆委以具。革防杜形跡,外人不知。祏誅,賓客皆罹其罪,革獨以智免。
除尚書駕部郎。中興元年,高祖入石頭,時吳興太守袁昂據郡距義師,乃使革制書與昂,於坐立成,辭義典雅,高祖深賞嘆之,因令與徐勉同掌書記。建安王爲雍州刺史,表求管記,以革爲徵北記室參軍,帶中廬令。與弟觀少長共居,不忍離別,苦求同行,乃以觀爲徵北行參軍,兼記室。時吳興沈約、樂安任昉,並相賞重,昉與革書雲:“此段雍府妙選英才,文房之職,總卿昆季,可謂馭二龍於長途,騁騏驥於千里。”途次江夏,觀遇疾卒。革時在雍,爲府王所禮,款若布衣。王被徵爲丹陽尹,以革爲記室,領五官掾,除通直散騎常侍,建康正。頻遷秣陵、建康令。爲治明肅,豪強憚之。入爲中書舍人,尚書左丞,司農卿,復出爲雲麾晉安王長史、尋陽太守、行江州府事。徙仁威廬陵王長史,太守、行事如故,以清嚴爲百城所憚。時少王行事多傾意於籤帥,革以正直自居,不與籤帥等同坐。俄遷左光祿大夫、南平王長史、御史中丞,彈奏豪權,一無所避。
除少府卿,出爲貞威將軍、北中郎南康王長史、廣陵太守,改授鎮北豫章王長史,將軍、太守如故。時魏徐州刺史元法僧降附,革被敕隨府王鎮彭城。城既失守,革素不便馬,乃泛舟而還,途經下邳,遂爲魏人所執。魏徐州刺史元延明聞革才名,厚加接待。革稱患腳不拜,延明將加害焉,見革辭色嚴正,更相敬重。時祖芃同被拘執,延明使芃作《欹器》、《漏刻銘》,革罵芃曰:“卿荷國厚恩,已無報答,今乃爲虜立銘,孤負朝廷。”延明聞之,乃令革作丈八寺碑並祭彭祖文,革辭以囚執既久,無復心思。延明逼之逾苦,將加箠撲。革厲色而言曰:“江革行年六十,不能殺身報主,今日得死爲幸,誓不爲人執筆。”延明知不可屈,乃止。日給脫粟三升,僅餘性命。值魏主討中山王元略反北,乃放革及祖芃還朝。詔曰:“前貞威將軍、鎮北長史、廣陵太守江革,才思通贍,出內有聞,在朝正色,臨危不撓,首佐臺鉉,實允僉諧。可太尉臨川王長史。”
時高祖盛於佛教,朝賢多啓求受戒,革精信因果,而高祖未知,謂革不奉佛教,乃賜革《覺意詩》五百字,雲“惟當勤精進,自強行勝修;豈可作底突,如彼必死囚。以此告江革,並及諸貴遊。”又手敕雲:“世間果報,不可不信,豈得底突如對元延明邪?”革因啓乞受菩薩戒。
重除少府卿、長史、校尉。時武陵王在東州,頗自驕縱,上召革面敕曰:“武陵王年少,臧盾性弱,不能匡正,欲以卿代爲行事。非卿不可,不得有辭。”乃除折衝將軍、東中郎武陵王長史、會稽郡丞、行府州事。革門生故吏,家多在東州,聞革應至,並齎持緣道迎候。革曰:“我通不受餉,不容獨當故人筐篚。”至鎮,惟資公俸,食不兼味。郡境殷廣,辭訟日數百,革分判辨析,曾無疑滯。功必賞,過必罰,民安吏畏,百城震恐。琅邪王騫爲山陰令,贓貨狼藉,望風自解。府王憚之,遂雅相欽重。每至侍宴,言論必以《詩》《書》,王因此耽學好文。典籤沈熾文以王所制詩呈高祖,高祖謂僕射徐勉曰:“江革果能稱職。”乃除都官尚書。將還,民皆戀惜之,贈遺無所受。送故依舊訂舫,革並不納,惟乘臺所給一舸。舸艚偏欹,不得安臥。或謂革曰:“船既不平,濟江甚險,當移徙重物,以迮輕艚。”革既無物,乃於西陵岸取石十餘片以實之。其清貧如此。尋監吳郡。於時境內荒儉,劫盜公行。革至郡,惟有公給仗身二十人,百姓皆懼不能靜寇;反省遊軍尉,民下逾恐。革乃廣施恩撫,明行制令,盜賊靜息,民吏安之。
武陵王出鎮江州,乃曰:“我得江革,文華清麗,豈能一日忘之,當與其同飽。”乃表革同行。又除明威將軍、南中郎長史、尋陽太守。徵入爲度支尚書。好獎進閭閻,爲後生延譽,由是衣冠士子,翕然歸之。時尚書令何敬容掌選,序用多非其人。革性強直,每至朝宴,恆有褒貶,以此爲權勢所疾,乃謝病還家。除光祿大夫、領步兵校尉、南、北兗二州大中正,優遊閒放,以文酒自娛。大同元年二月,卒,諡曰強子。有集二十卷,行於世。革歷官八府長史,四王行事,三爲二千石,傍無姬侍,家徒壁立,世以此高之。
長子行敏,好學有才俊,官至通直郎,早卒,有集五卷。
次子從簡,少有文情,年十七,作《採荷詞》以刺敬容,爲當時所賞。歷官司徒從事中郎。侯景亂,爲任約所害。子兼叩頭流血,乞代父命,以身蔽刃,遂俱見殺。天下莫不痛之。
史臣曰:高祖留心政道,孔休源以識治見知,既遇其時,斯爲幸矣。江革聰敏亮直,亦一代之盛名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