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公子无知,要捋虎须称结契。且引鱼虾,上把蛟龙臂。及至伤情,当面难回避。闲思议,非他恶意,是我寻恼气!
调寄《点绛唇》
却说过公子听见水运说,又有甚算计,可以奈何铁公子,因忙忙问道:“老丈又有甚妙算?”水运道:“也无甚妙算。
但想他既为舍侄女远远而来,原要在舍侄女身上,弄出他破绽来。方才童子假的被他看破,故作此矫态,我如今撺掇我侄女儿,真使人去请他,看他反作何状,便可奈何他了。”过公子听了,沉吟道:“此算好便好,只是他正没处通风,莫要转替他做了媒人,便不妙了。”水运道:“媒人其实是个媒人,却又不是合亲的媒人,却是破亲的媒人。公子但请放心,我只管安排。”
因辞了回家,来见冰心小姐道:“贤侄女,你果然有些眼力,我如今方服煞你。”冰心小姐道:“叔叔有甚服我?”水运道:“前日那个铁相公,人人都传说是拐子,贤侄女独看定不是,后来细细访问,方知果然不是拐子,倒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冰心小姐道:“这是已往之事,叔叔为何又提起?”
水运道:“因我今日撞见他,感他有情有义,故此又说起。”冰心小姐道:“叔叔偶然撞见,何以便知他有情有义?”水运道:“我今日出门,刚走到你门前,忽撞见铁公子从门里出来,我想起他向日我为你婚姻,只说得一句,他就怫然变色而去。今日复来,疑他定怀不良之念,因上前相见,要捉他个破绽,抢白他一场,不期他竟是一个好人,此来倒是好意。”冰心小姐道:“叔叔怎知他来,却是好意?”水运道:“我问他到此何为?他说在京中听得人说,冯按院连出二牌,要强逼侄女与过公子成婚,知道非侄女所愿,他愤愤不平,故不惮道路之远,赶将来要与冯按院作对。因他不知起事根由,故走来要见侄女,问个明白。不期到了门内,看见冯按院出的告示,却是禁止强娶的,与他所闻大不相同,始知是传言之误,故连门也不敲,竟欢欢喜喜而去。我见他如此有情有义的举动,岂不是个好人!”
冰心小姐道:“据叔叔今日来,再回想当日在县堂救我之事,乃知此生素抱热肠,不是一时轻举,侄女感佩敬之,不为过矣。”水运道:“他前日在县堂救你,你既接他养病,可谓义侠往来,两不相负。但他今日远来,赴你之难,及见无事,竟欢然默默而去,绝不自矜,要你知感,则他独自一段义气,已包笼侄女于内矣。侄女受他如此护持之高谊,却漠然不知,即今知之,却又漠然不以为意,揆之于义,殊觉失礼;问之于心,未免抱惭。若以两人之义侠相较,只觉侄女稍逊一筹了。”
冰心小姐道:“叔叔教训侄女之言,字字金玉;但侄女一女子,举动有嫌,虽抱知感之心,亦只好独往独来于漠然之中,而冀知我者知耳。岂能剖而相示,以尊义侠之名?”水运道:“说便是这等说,只觉他数百里奔走之劳,毫无着落,终不舒畅,莫若差人去请他来拜谢,使他知一片热肠,消受有人,不更快乎?”
此时冰心小姐,因水用到京,被冯按院追了回来,后来不上本事情正无由报知,今见水运要她差人去请铁公子来谢,正合了她的机会。虽明知水运是计,遂将计就计,答应道:“听叔叔说来,甚是合理,侄女只得遵叔叔之命而行,但请他的贴子,却要借叔叔出名。”水运道:“这个自然。”冰心小姐因取出一个请贴来,当面写了,请他明午小酌,叫水用去请。水用道:“不知铁相公下处在哪里?”水运因叫认得的小厮领了去。
水用到得下处,恰好铁公子正在踌躇要回去,又不知冯按院出告示的缘故,要访问又不知谁人晓得。忽看见水用走进来,满心欢喜,因问道:“前日遇见时,你曾说要央我上本?”水用道:“不期那日刚遇见铁相公之后,就被冯按院老爷承差赶上,不由分说,竟追了回来。路上细细问他,方知是家小姐当堂将本稿送与冯按院看,他见本内参得他厉害,也慌了,再三央求家小姐,许出告示,禁人强娶。家小姐方说明小的姓名形相,叫他来赶。小人一时被他赶回,故失了铁相公之约。不期铁相公抱此云天高义,放心不下,远远跋涉而来,家小姐闻之,甚是感激。故差小人来,要请铁相公到家去拜谢。”因将请贴呈上。铁公子听见水用说出缘由,更加欢喜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我说冯瀛这贼坯,为何就肯掉转脸来?你家小姐真的了不起!我早间到你门上,看见告示,就要回去,因不知详细,故在此寻访。今你既说明了,我明早准行矣。本该到府拜谢小姐向日垂救深情,惟嫌疑之际,恐惹是非,故忍而不敢。这贴子你可带回去,小姐的盛意,已心领了,万万不能趋教。”水用道:“铁相公举动光明,家小姐不过略略尽情,有何奉屈铁相公,止不过家二老爷相陪,家小姐不过略略尽情,有何嫌疑?
请铁相公去略略尽情。”铁公子道:“我与你家小姐,往来于义侠之中,原不在形骸之内,何必区区作世情酬应?你可回去谢声,我断断不来。”水用见铁公子说得斩截,知不可强,只得回家报知冰心小姐与水运。冰心小姐听说不来,反欢喜道:“此人情有为情,义有为义,侠有为侠,怎认得这等分明,真可敬也!”
惟水运所谋不遂,不胜闷闷,只得又走来见过公子商量道:“这姓铁的一个少年人,明明为贪色,却真真假假,百般哄诱他不动。口虽说去,却又不去,只怕他暗暗的还有图谋。公子不可不防。”过公子道:“我看此人如鬼如蜮,我一个直人,哪里防得他许多?我在历城县,也要算做一个豪杰,他明知我要娶你侄女儿,怎偏偏要走到我县中来,与你侄女儿歪缠,岂不是明明与我作对头?你诱他落套,他又偏偏不落套;你哄他上当,他又偏偏不上当。我哪里有许多工夫去防范他?莫或明日去拜他,只说是慕他豪杰之名,他没个不回拜之哩。等他回拜之时,拚设一席酒请他,再邀了张公子、李公子、王公子一班贵人同饮。饮到半酣,将他灌醉,寻些事故,与他争闹起来,再伏下几个有气力的闲汉,大家一齐上去,打他一个半死,出出气,然后告到冯按院处,就是老冯晓得他是堂官之子,要护他,却也难为我们不得。弄到临时,做好做歹,放了他去,使他正眼也不敢视我历城县的人物,岂不快哉!”水运听了,欢喜的打跌道:“此计痛快之极,只要公子做得出。”过公子道:“我怎的做不出!他老子是都堂,我父亲是将拜相的学士,哪些儿不如他!”水运道:“既然公子主意定了,何不今日就去拜他,恐他明日正不知要去了。”
过公子因叫人写了一个“眷小弟”的大红全柬,坐了一乘大轿,跟着几个家人,竟抬到下处来拜铁公子。铁公子见了名贴,知是过公子的,因鄙其为人,忙躲开,叫小丹只回说不在。
过公子下了轿,竟走进寓内,对小丹说了许多殷勤思慕之言,方才上轿而去。铁公子暗想道:“我是他的对头,他来拜我做什么?莫非见屡屡算计我不倒,又要设法来害我?”又暗笑道:“你思量要害我,只怕还甚难。但我事已完了,明日要回去,哪有闲工夫与他游戏?只是不见他便了。”又想道:“他虽为人不端,却也是学士之子,既招招摇摇来拜一场,我若不去回拜,只道我傲物无礼了。我想他是个酒色公子,定然起得迟,我明日趁早投一贴子就行,拜犹不拜,使他无说,岂不礼智两全?”
算计定了,到了次日,日未出就起来,叫小丹收拾行李,打点起身,自却转央店上一个下厮,拿了帖子,来回拜过公子。
不期过公子已伏下人在下处打听,一见铁公子来拜,早飞报与过公子。刚等铁公子到门,过公子早衣冠齐楚,笑嘻嘻的迎将出来道:“小弟昨日晋谒,不过聊表仰幕之诚,怎敢又劳兄台赐顾?”因连连打恭,邀请进去。铁公子原打算一到门,投了名帖便走,忽见过公子直出门迎接,十分殷勤,一团和气,便放不下冷脸来,只得投了名帖,两相揖让,到了厅上,铁公子就要施礼。过公子止住道:“此间不便请教。”遂将铁公子直邀到后厅,方才施礼序坐,一面献上茶来。过公子因说道:“久闻兄台英雄之名,急思一会,前蒙辱临敝邑时,即谋晋谒,而又匆匆发驾,抱恨至今。今幸隆临,又承垂顾,诚为快事。
敢攀作平原十日之饮,以慰饥渴之怀。”
茶罢,铁公子就立起身来道:“承长兄厚爱,本当领教,只是归心似箭。今日立刻就要行了,把臂之欢,留待异日可也。”
说着往外就走。过公子拦住道:“相逢不饮,真令风月笑人,任是行急,也要屈留三日。”铁公子道:“小弟实实要行,不是故辞,乞兄长相谅。”说罢,又往外走。过公子一手扯住道:“小弟虽不才,也忝为宦家子弟,兄台不要看得十分轻了,若果然看轻,就不该来赐顾,既蒙赐顾,便要算做宾主。小弟苦苦相留,不过欲少尽宾主之谊耳,非有所求也。不识兄台何见拒之甚也。”铁公子道:“蒙长兄殷殷雅爱,小弟亦不忍言去,但已束装,行色匆匆,势不容缓耳。”过公子道:“既是兄台不以朋友为情,决意要行,小弟强留,也自觉惶愧,但只是清晨枵腹而来,又令枵腹而去,弟心实有不安。今亦不敢久留,只求略停片时,少劝一餐,而即听驱车就道,亦不为迟,庶几人情两尽,难道兄台还不肯俯从?”铁公子本不欲留,因见过公子深情厚意,恳恳款留,只得坐下道:“才进拜,怎便好相扰?”过公子道:“知己相逢,当忘你我。兄台快士,何故作此套言?”
正说不了,只见水运忽走了进来,看见铁公子,忙施过礼,满面堆笑道:“昨日舍侄女感铁先生远来高谊,特托我学生具柬奉屈,略表微枕,不识铁公子何故见外,苦苦辞了。今幸有缘,又得相陪。”铁公子道:“我学生来殊、草草,去复匆匆,于礼原无酬酢,故敬托使者辞谢。即今日之来,亦不过愿一识荆也,而蒙过兄即谆谆款留。欲留恐非礼,欲去又恐非情,正在此踌躇,幸老丈有以教之。”水运道:“古之好朋友,倾盖如故。铁先生与过舍亲,难道就不如古人,乃必拘拘于世俗?
如此甚非宜也。”水运说完,过公子大笑道:“还是老丈人说得痛快!”
铁公子见二人互相款留,竟不计前事,只认做好意,便笑了一笑坐下,不复言去。不多时,备上酒来,过公子就逊坐。
铁公子道:“原蒙怜朝饥而授餐,为何又劳赐酒?恐饮非其时也。”过公子笑道:“慢慢饮去,少不得遇着饮时。”三人俱各大笑,就坐而饮。原来三人与曲蘖先生俱是好友,一拈上手,便津津有味,你一杯,我一盏,便不复推辞。
饮了半响,铁公子正有个住手之意,忽左右报王兵部的三公子来了。三人只得停杯接见。过公子就安坐道:“王兄来得甚妙。”因用手指着铁公子道:“此位铁兄,豪杰士也,不可不会。”王公子道:“莫非就是打入大夬候养闲堂的铁挺生兄么?”水运忙答道:“正是,正是。”王公子因重复举手打躬道:“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因满斟了一巨觞,送与铁公子道:“借过兄之酒,聊表小弟仰慕之私。”铁公子接了,也斟了一觞回敬道:“小弟粗豪何足道,兄台如金如玉,方得文品之正。”彼此交赞,一连就是三巨觞。
铁公子正要告止,忽左右又报:李翰林的二公子来了。四人正要起身相迎,那李公子已走到席前止住道:“相熟兄弟,不消动身,小弟竟就坐吧。”过公子道:“尚有远客在此。”
铁公子听说,只得离席作礼。那李公子且不作揖,先看着铁公子问道:“好英俊人物!且请教长兄尊姓台号?”铁公子道:“小弟乃大名铁中玉。”李公子道:“这等说是铁都宪的长君了。”连连作揖道:“久闻大名,今日有缘幸会。”过公子就邀入坐。
铁公子此时酒已半酣,又想着要行,因辞说道:“李兄才来,小弟本不该就要去,只因来得早,叨饮过多,况行色匆匆,不能久停,只得先告别了。”李公子因作色道:“铁兄也太欺人了!既要行,何不早去,为何小弟刚到,就一刻也不能留?
这是明明欺小弟不足与。”水运道;”铁先生去是要去久了,实不为李先生起见。只是李先生才来,一杯也不共饮,未免恝然。方才王先生已有例,对饮过三巨觞。李先生也只照例对饮三觞吧。三觞饮后,去不去,留不留,听凭客人,却与主人无干了。”李公子方回嗔作喜道:“水老丈此说,还略略近情。”
铁公子无奈,只得又复坐下与李公子对饮了三巨觞。
饮才完,忽左右又报道:“张吏部的大公子来了。”众人还未及答应,只见那张公子歪戴着一顶方巾,乜斜着两只色眼,糟包着一个麻脸,早吃得醉醺醺,一路叫将进来道:“哪一位是铁兄,既要到我历城县来做豪杰,怎不会我一会?”铁公子正立起身来,打算与他施礼,见他言语不逊,便又坐下来答应道:“小弟便是铁挺生,不知兄长要会小弟,有何赐教?”张公子也不为礼,瞪着眼对铁公子看了又看,忽大笑说道:“我只道铁兄是七个头八个胆的好汉子,却原来青青眉目,白白面孔,真无异于女子。想是恶候后身了。这且慢讲,且先较一较酒量,看是如何。”
众人听了,俱赞美道:“张兄妙论,大得英雄本色!”铁公子道:“饮酒饮情也,饮兴也,饮性也,各有所思。故张神圣之传,仅及三杯,淳于髡簪珥纵横,尽乎一夜。而此时之饮,妙态百出,实未尝较量多寡以为雄。”张公子道:“既是饮态百出,安知较量多寡以为雄,又非饮态中之妙态哉!”且用手扯了铁公子同坐,叫左右斟起两巨觞来,将一觞送与铁公子,自取一觞在手,说道:“朋友饮酒饮心也,我与兄初会面,知人知面不知心,且请一觞,看是如何?”因举起觞来一饮而干。
自干了,遂举空觞,要铁公子照干。铁公子见人干得爽,无奈何也只得勉强吃干了。张公子见铁公子吃干,方欢喜道:“这才象个朋友!”一面又叫左右斟起两觞。
铁公子因辞道:“小弟坐久,叼饮过多,适又陪王兄三觞,李兄三觞,方才却又陪长兄一觞,贱量有限,实实不能再饮了。”
张公子道:“既王、李二兄俱连三觞,何独小弟就只一觞而止,是欺小弟了。不瞒长兄说,小弟在历城县中也要算一个人物,从不受人之欺,岂肯受吾兄之欺哉?”因举起觞来,又一饮而干;自干了,又要铁公子照干。
铁公子来得早,又不曾吃饭,空腹酒吃了这半日,实实有八九分醉意,拿着酒杯,只是不吃。因被那张公子催的紧急,转放下酒杯,瞪着眼,靠着椅子,也不做声,但把头摇着。张公子看见铁公子光景不肯吃,便满面含怒道:“议明对饮,我吃了,你如何不吃?莫非你恃强欺我么?”铁公子一时醉的身子都软了,靠着椅子,只是摇头道:“吃得便吃,吃不得便不吃,有什么强,有什么欺?”张公子听了,忍不住发怒道:“这杯酒你敢不吃么?”铁公子道:“不吃便怎么?”张公子见说不吃,便勃然大怒道:“你这小畜生,只可在大名使势,怎敢到我山东来装腔!你不吃我这杯酒,我偏要你吃了去!”
因拿起那杯酒来,照着铁公子夹头夹脸只一浇。
铁公子虽然醉了,心中却还明白,听见张公子骂他小畜生,又被浇了一头一脸酒,着这一急,急得火星乱进,因将那酒都急醒了,忙跳起身来将张公子一把扯住,揉了两揉道:“好大胆的奴才,怎敢到虎头上来寻死!”张公子被揉急了,便大叫道:“你敢打我么?”铁公子便兜嘴一掌道:“打你便怎么!”
王、李二公子看见张公子被打,便一齐乱嚷道:“小畜生,这是什么所在,怎敢打人!”过公子也发话道:“好意留饮,乃敢倚酒撒野,快关上门不要放他走了,且打他个酒醒,再送到按院去治罪!”暗暗把嘴一努,两厢早走出七八个大汉,一齐拥到前面。水运假劝道:“不要动粗!”上前来封铁公子的手。
铁公子此时酒已急醒,看见这些光景,已明知落局,转冷笑一声道:“一群疯狗,怎敢来欺人!”因一手捉住张公子不放,一手将桌子一掀,那些肴馔碗盏,打翻一地。水运刚走到身边,被铁公子只一推道:“看水小姐面上,饶你一打!”早推跌去有丈余远近,跌倒地上,爬不起来。王、李二公子看见势头凶恶,不敢上前,只是乱嚷乱叫道:“反了,反了!”过公子连连指挥众人齐上,众人刚到来,早被铁公子将张公子就象提大夬候的一般,提将起来,只一手扫得众人东倒西歪。
张公子原是个色厉内荏、花酒淘虚的人,哪里禁得提起放倒,撞撞跌跌,只弄得头晕眼花,连吃得几杯酒都呕了出来,满口叫道:“大家不要动手,有话好讲!”铁公子道:“没甚么话讲,只好送我出去,便万事全休;若还圈留,叫你人人都死!”张公子连连应承道:“我送你,我送你。”铁公子方将张公子放平站稳了,一手提着,自走了出来。众人眼睁睁看着,气得目瞪口呆,又不敢上前,只好在旁说硬话道:“禁城之内,怎也如此胡为!且饶他去,少不得要见个高下。”
铁公子只作不听见,提着张公子,直同走出大门之外,方将手放开道:“烦张兄传语诸兄:我铁中玉若有寸铁在手,便是千军万马中也可以出入,何况三四个酒色之徒,十数个挑粪蠢汉,指望要捋猛虎之须,何其愚也!我若不念绅宦体面,一个个手都扫光,脚都打折。我如今饶了他们的性命,叫他须朝夕焚香顶礼,以报我大赦之恩,不可不知也!”说罢,将手一举道:“请了。”竟大踏步回下处来。
到得下处,只见小舟已把行李打点的端端正正,又见水用牵着一匹马,也在那里伺候。铁公子不知就里,因问水用道:“你在此做甚?”水用道:“小姐访问过公子留铁相公吃酒,不是好意,定有一场争斗。又料定过公子争斗铁相公不过,必然要吃些亏苦。又料他若吃些亏苦,断不肯干休,定要起一场大是非。家小姐恐铁相公不在心,竟去了,让他们造成谤案,那时再办就迟了。家小姐又访知按院出巡东昌府,离此不远,请铁相公一回来,即快去面见冯按院,行将过公子恶迹呈明,立了一案,到后任他怎生播弄,便不妨了。故叫小人备马,在此伺候,服侍铁相公去。”铁公子听了,满心欢喜道:“你家小姐在铁中玉面上,如此用情,真令人感激不荆你家小姐料事怎如此快爽,用心怎如此精细,真令人叹有不了!既承小姐教诲,定然不差。”因进下去,吃了午饭,辞了主人,竟上马带着水用、小丹,来到东昌府,去见冯按院。正是:英俊多余勇,佳人有俏心。
愿为知己用,一用一番深。铁公子到了东昌府,访知冯按院正坐衙门,写了一张呈子,将四公子与水运结党朋谋陷害之事,细细呈明,要他提疏拿问。走到衙门前,不待投文报告,竟击起鼓来,击了鼓,众衙役就不依衙规,竟扯扯曳曳,拥了进来。到了丹墀,铁公子尊御史代天巡狩的规矩,只得跪一跪,将呈子送将上去。冯按院在公座上看见铁公子,已若认得,及接呈子一看,见果是铁中玉,也不等看完呈子,就走出公座来,一面叫掩门,一面就叫门子请铁相公起来相见。一面看坐侍茶,一面就问道:“贤契几时到此,到此何干?本院并不知道。”
铁公子道:“晚生到此,不过游学,原无甚事。本不该上渎,不料无意中忽遭群奸结党陷害,几至丧命,今幸逃脱,情实不甘。故匍匐台前,求老恩台代为伸雪。”
冯按院听了道:“谁敢大胆陷害贤契?本院自当尽法究治。”复取呈子,细细看完,便蹙着眉头,只管沉吟道:“原来又是他几人!”铁公子道:“锄奸去恶,宪台事也。老宪台镜宇肃清,无所畏避,何独踌躇,宽假于此辈?”冯按院道:“本院不是宽假他们。但因他们尊翁,俱当道于朝,处之未免伤筋动骨,殊觉不便。况此辈不过在豪梁纨绔中作无赖,欲警戒之,又不知悛改;欲辱弹章,又实无强梁跋扈之雄。故本院未即剪除耳。今既得罪贤契,容本院细思所以治之者。”铁公子道:“事既难为,晚生怎敢要求费老宪台之心?但晚生远人,今日之事,若不先呈明,一旦行后,恐他们如鬼如蜮,转捏虚词以为毁谤,则无以解。既老宪台秦镜已烛其奸,则晚生安心行矣。此呈求老宪台立宪可也。”冯按院听了,大喜道:“深感贤契相谅,乞少留数日,容本院尽情。”铁公子立刻要行,冯按院知留不住,取了十二两程仪相送。铁公子辞谢而出。正是:乌台有法何须执,白眼无情用转多。
不知铁公子别后,又将何往,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