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魏朝最末一個皇帝,少帝曹奐的景元二年(公元261年)的某一個初冬早晨,當時被稱爲“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同他十三歲的女兒阿鳳,八歲的兒子阿紹和婢女阿勤,正在他住宅外院裏打鐵。這個小小的鐵工場,就設在那棵枝條茂密,綠蔭幾乎遮遍着半個院子的巨大的柳樹下面。鐵砧墩的旁邊不遠就是一口深井。井旁邊有個石水缸,正好作爲打鐵時“淬火”或“退火”之用。一到夏天,嵇康還喜歡將井水汲了起來,灌注到那圍繞着大柳樹的溝渠裏去。這一泓清汪汪的溝水,使人看了覺得十分涼爽。而燒鐵爐和附帶的一個鼓排(風箱),以及煤滓鐵塊、大錘小錘等物,統被安置在靠柳蔭的一個牆角落間,上面還搭有席篷,看來倒有點像間小屋子。
時間雖然已到初冬,但洛陽的天氣卻並不怎樣寒冷,柳樹也還沒有脫葉,因此嵇康此刻只露髻、短褐、馬褲、赤腳草履,正揮動着大錘,在被阿鳳用長鐵鉗子緊緊夾着的一塊紅鐵上,一錘一錘地直打了下去。在起初幾錘,鐵花子還幾乎如浪濤般飛奔四散,不過愈到末後,鐵花子便愈加減少了,嵇康的錘下得也並不如以前的有力。這時阿鳳才如釋重負似的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怎樣,不行了吧?我就是在開頭的幾大錘上,特地需得人幫忙,並且也就只有覺得開頭的幾大錘有意思。阿鳳,你看,這有多好啊:鐵滓子好像流星一般四下亂濺,這一錘一錘的,簡直就像打在自己的心尖尖上一樣,多有意思!阿鳳,現在好啦,你站過一邊,就讓我自己一個人打吧!”
嵇康說罷,便將阿鳳手中的鐵鉗子接了過來,另外換上一個手錘,自己一下一下地繼續去打那塊已不大冒火花的紅鐵,看來他是想把這塊鐵打成一個鋤頭的毛坯子。阿鳳站在一旁註視着她父親的動作,有時用手去攏一攏自己額上掉下來的頭髮,或者擦一擦汗珠。這個發育得比她實際年紀還要健壯高大的女孩,身材的窈窕均勻頗有點像她的母親,可是因爲自來就嬌生慣養的,所以在神氣上卻總不免要時常帶着幾分嬌縱直憨之氣。但對於打鐵,她倒也很感興趣,算得是嵇康的一個好助手,不過體力有些不及阿勤罷了。
“姐姐,你去看看,阿勤總是愛在爐子裏邊亂翻亂抄的,她動得,就不許我動!向家叔叔又不來,他來了就不要阿勤管啦!”阿紹走了過來,面帶嚴肅地說。這個身穿紺青色絹襖子的八歲小孩,頭上梳着兩個丫角,平時總不大輕於言笑,身體卻並不比他姐姐健康。他臉色有點蒼白,而且經常帶着一種嚴肅而又很自信的表情。因此,全家人都叫他“小大人”。
“好啦,好啦,不用你管,你去玩吧。”嵇康揚起頭來說。
“真是,阿秀叔叔許久都不來啦,討厭!……”阿鳳說時,還用嬌憨的語氣“呸”了一口。
“這不好。小孩家可不準這樣!拿去,換一塊新的來。不要緊,沒有阿秀,我們也可以辦得了!”嵇康認真地說。
於是阿鳳便將那塊現在已經發黑的鐵夾了過來,送到火爐裏面,去換阿勤已經燒好了的另外那一塊。
他們父女和站在爐邊燒鐵的婢女阿勤,就像這樣地繼續工作着,大約有一個多時辰之後,大家都靜默無聲,嚴肅而且興味盎然。這其間,只偶然可以聽見從嵇康口中發出來的嗬嗬的聲音。這就算是他在工作中的一種表情,而且也算是他對於鐵和火花的一種禮讚!
關於朝廷的中散大夫嵇康愛打鐵的特殊嗜好,在當時國都洛陽城,特別是在諸名士中間,固然早就流傳開,而且已成爲衆所周知的事實了。不過流傳得最快,而且被當時人視爲美談的,卻在嵇康與貴公子鍾會兩人之間的關係上。據說有一天,嵇康正在家裏打鐵,他的好朋友向秀還在一旁“鼓排”。這時正爲大將軍司馬昭所寵信的貴公子鍾會便帶着一大批賓從,聲勢煊赫、人呼馬擁地到嵇康家裏來了。他本來是想來同嵇康交朋友的。不想嵇康卻毫不理睬他,竟至旁若無人似的各自揮錘不顧。向秀也仍舊鼓自己的排,同嵇康一樣連頭都不擡一擡。
等到鍾會碰了一鼻子灰,起身要走時,嵇康才忽然問了他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那個來客也回答得很好:“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從此以後,他們兩家便再也不曾見面,大約算是絕裂了。
“了不起!這一問一答都很好,真可謂一語破的,旗鼓相當,盛名之下,話不虛傳啊!”
“也只有像嵇叔夜這樣的名流,纔敢於得罪鍾會這樣的當權得勢的闊人啦!一般人哪裏敢呢!”
“打鐵不好,這很有失中散大夫的身份。而且也因此會得罪人。”
“他們兩家不會因此便‘興怨’、‘修怨’嗎?嵇中散也太縱情任性啦,予人以難堪,這實在是太不應該的。”
當時洛陽城裏的人們,就這樣紛紛評論着這個在嵇、鍾兩人之間所發生的特殊事端。
二
就在這同一年當中,在嵇康的生活圈子內,又發生了不少對他具有深刻影響的事情。比如說,與他“著忘言之契”的“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因爲他自己由吏部郎轉升大將軍門下的從事中郎、散騎常侍,而正式向大將軍司馬昭推薦嵇康去代替自己以前主持選舉擔任過的吏部郎的職務,這件事使嵇康大吃一驚,同時也使他十分憤慨。由於一時的激動,他在知道消息之後,於一夜間,便奮筆直書地寫了一封長信給山濤,用以表明自己的“不堪俗流”,和自己對於做吏部郎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的情況,而且在信末還怨憤地同山濤絕了交。這封信的後果,由於他平時行事的任情而動,只求合乎心之所安,當然是不曾預料到的。不過其“甚不可者”的第一條,有這樣的幾句:“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其意是專在指大將軍司馬昭而言,關於這一點,他自己心裏倒也十分明確。而且近十多年來,自從邵陵厲公(曹芳)嘉平元年起,中間經過高貴鄉公(曹髦),一直到現在少帝(曹奐)的景元二年,哪一個皇帝不是由司馬氏一手擁立,又一手廢掉呢?特別是到現在,大將軍更比他的父兄司馬懿和司馬師還要跋扈,其不臣之心,簡直是盡人皆知的了。而且最近,他又新近封晉公,加九賜,任相國,眼見得不久便會有“非常之舉”,曹家的天下,大約就快要保不住了。當然,在這十年三帝的中間,也不是沒有忠於魏室,起來誅奸除暴,反對司馬氏專政的將領,例如太尉王凌與兗州刺史令狐愚,揚州都督毋丘儉與揚州刺史文欽,以及以後的徵東大將軍諸葛誕等人,就是因起兵而先後一個一個被司馬氏父子殺戮掉的。而在這些人當中,毋丘儉還同嵇康有過交情。因而,這些事變便不能不對嵇康有着深刻影響。於是他平日的那種“心不存乎矜尚,情不繫於所欲”,想要“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平靜胸懷,就再也不能保持了。同時他對司馬氏一家的反感,也一天一天地愈加強烈起來。他之所以寫那封信去同山濤絕交,一方面是表示他對山濤想要拉他加入於司馬氏一夥的不滿,一方面也是對山濤黨與司馬氏的不滿。
“欺人孤兒寡母以篡奪天下,實在不是大丈夫所當爲!”像這樣,正不能不是此刻嵇康暗地裏的一種想法。
依照平日的習慣,向秀每隔上三兩天,總是要來同嵇康打一次鐵的,因爲他也有愛打鐵的同樣嗜好。不想近些日裏,他忽然不來了,這使嵇康全家都不能不覺得有些奇怪,尤其是孩子們更時常地念叨着他們的向家叔叔。不過有一天的下午,向秀竟又飄然而來了。從外表上看,他還是那樣的腳登絲履,頭戴折角巾,身穿月白色的袍服,顯得格外的風致翩翩,身無點塵。一進門來,他便拉着阿紹的手往裏面走,口裏仍像往日般不住地叫着:“阿鳳,阿鳳,我來啦,還不出來!”
嵇康的一家人,一見了向秀,都是那樣的喜歡和興奮,大家全用笑臉歡迎他。就連平日態度嚴肅、言語不多的嵇康,臉上也露出一絲絲如長兄見着小弟弟般的慈藹柔和的笑容來。
“請坐,請坐。爲什麼長久不來了呢?今天真正難得,貴客臨門!”被朝廷封爲長樂亭主的嵇康的曹氏夫人也走了出來,對向秀這樣說。
“主嫂,你好!不看見你們真正想死我啦!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多日不見,還不來執一執手嗎?”
“叔嫂不通問,外言不入於閫,內言不出於閫,難道連這一點禮法,你都不願意遵守了嗎?”她一邊笑着說,一邊仍舊將她那因經常做家務事而顯得有點粗大的雙手伸了過去。
“禮法,禮法,叔夜,你說說看,禮法可是爲吾輩這樣人而設的?主嫂?亭嫂?我真不知道要怎樣叫才合適啦。”向秀還是執着她的手含笑調皮般地問。
“管他呢,隨你的便吧。反正是些討厭的名物兒。如果能不這樣地叫豈不更好?”嵇康笑着回答說,同時皺了一下眉頭。
向秀同嵇康在長榻上坐下了。嵇家的兩個小孩一邊一個,倚靠在他們的身邊。
嵇康的住宅,共有三層,在洛陽城裏只能算是中等以下的官員住宅。第一層即一進門有一棵大柳樹和打鐵爐的那個院子,並無房屋,只是一個空院。穿過一間從前是間大廳,而現在只用來堆存雜物的房屋,纔是內院。內院的院落裏直立着兩棵高大的梧桐樹,樹身亭亭如蓋,覆蓋着了整個的院子。在樹根和石臺階的沿縫裏還長滿着石菖蒲、書帶草、虎耳草、鐵線草和苔蘚之類的東西,映得滿階庭都碧綠碧綠的,顯得十分幽靜。再走上幾級石階,便來到嵇康和向秀他們聚會的廳室裏了。
作爲嵇康招待客人、彈琴飲酒、吟嘯賦詩之所的這間廳室,面積相當大,但陳列着的什物卻並不多。只地下鋪着草蓆,一個長榻,靠後屋正中放個三折屏風,在素絹的屏?上,還畫着有爲當時人所崇敬的兩個古代隱士榮啓期、綺裏季等人的故事畫。長榻便被安放在這屏風的正當中,榻上鋪着一片青氈,兩頭各放着一個衣桁。一張嵇康朝夕不離的七絃琴即用玄色的絹囊來裝着掛在衣桁上面。此外,靠着右壁還放有一個“獨坐”,但在獨坐上卻滿堆着簡策、卷軸,看來是不大預備來坐人的。左側有個竹櫥,裏邊放有茶藥和一些青瓷茶具。茶鐺藥爐緊靠櫥邊。從這裏便是通到後院去的側門了。
此刻嵇康和向秀都已脫去長袍,只各自露髻、短褐、盤腿地靠着“隱囊”,坐在長榻上。一會兒阿勤便將一個高足承盤託了出來,放在長榻上面了。嵇康的夫人接着也走了出來。這是一個非常秀美約有三十來歲的中年女人,皮膚潔白,身材婀娜健康,明目、修眉、皓齒。只臉型有點扁圓,顴骨也嫌略有點高,這與她臉上半部的韶秀之氣好像有點不大相襯。所以與其說她美,倒不如說她俊要合適一些。大約因爲要招待如像向秀這樣一位平時總是讚美她的客人的緣故吧,她在後面已不覺裝飾了一番:她頭梳雙鬟紒子髻,上綰白玉釵,腳登細草履,上穿紫絲布的繡襦,下配杏黃色的復綺裙;臉上也已薄施粉黛。她將承盤內的兩個羽觴注滿酒之後,正預備要走開,可是向秀卻將她阻止着了:
“主嫂,你不也來坐坐嗎?你知道,主不嘗客是不飲的。”
“曹,你也來坐坐,阿秀又不是外人。”嵇康也接着這樣說。於是他們三人便在長榻上面各據一方坐下了。兩個小孩拿了承盤內的一個黃柑,各自跑開。
“這一向看不見人,你是在埋頭註解你的《莊子》,還是到別的什麼好地方遊盤去了呢?”嵇康向客人舉了一舉杯,喝下一口酒,這樣意味深長地問。
“回懷(縣)去了一趟。正打算在家裏安靜一下,把那總也注不完的《秋水》《至樂》兩篇注了出來,可是又聽見了一些閒言雜語從洛陽傳來,於是便再也坐不住了。回來後,又首先去拜訪了一次山巨源公。”
“是不是大家都在談論着我同他絕交的事情?其實這又哪裏值得大驚小怪的呢。生當這種‘季世’,如我輩朋友之間,合則來,不合則去,只要大家各行其志,心不存乎矜尚就得啦,又何必求之於形跡以內呢?”
嵇康雖然說得那樣的從容,但在他廣顙朗目,既高亢而又俊爽的臉上卻不禁露出一種嚴峻的神色來。
“主嫂,一到你們家裏來,我就有些‘酒渴’,你讓我多喝上幾杯好嗎?”很顯然,向秀是想將氣氛衝得更和緩一些。
“你喝吧,有的是酒。這是??,還有滎陽的‘土窟春’,富平的‘石凍春’,劍南的‘燒春’。你喝吧,家裏樣樣都有。這鹿脯和松子都是從鄴中得來的。你嚐嚐看,風雞我看也好像不錯。”曹氏夫人一面舉箸勸客,一面更不住地替客人斟酒,而向秀也一直不停杯地喝了下去,好像真正有些酒渴。
“酒渴,渴飲。‘飲客’客飲,一切豈不都是一樣?豈不都只說明一個‘且趣當生,奚遑死後’的旨趣?”嵇康接着也很有風趣地說。
“叔夜,你以爲山巨源做了大官就變得不同了嗎?其實並不這樣。他個人意趣還是流連在披襟解帶,一觴一詠之間呢。前天我們兩人就一同喝了個痛快。”
“你真是個‘飲客’呀!他怎麼樣?一定生了我的氣了吧?”
“不呢,他纔不生你的氣呢。當然,自從他做了大將軍府中的從事中郎以後,門庭間顯然大變了:簡直是車馬盈門,兵衛森嚴。我也弄不明白,是不是一個大將軍從事中郎的職位,在門口就可以排列起‘?戟’來?這樣做,聽說還是大將軍親自下的手令。”
“不談這些,很沒意味。你還是談談你們一觴一詠的情景吧。山巨源是不是還在吟詠他‘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這幾句呢?”
“不!這一次他詠的卻是你的那封絕交書呀!他念過幾句就舉起杯來說,真是妙文,絕代妙文,來,且盡此一觴!他念,我聽,我們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簡直喝他個塊然木然,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
“唸到‘足下旁通,多可而少怪’這句時,他一定會認爲我是在罵他了?”嵇康意味深長地問,同時還眨了一下眼睛。
“不,不。適得其反。他認爲這是你在對他過分的稱讚。他說,旁通意即淵博,多可而少怪,意即宏大,單憑這兩句,你就夠得上他的一個知己了,值得滿引一觴!叔夜,你說說看,你的真正意思是否是這樣?”向秀一氣說完之後,真的自己又喝乾了一杯。
“哎,阿秀,阿秀,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山巨源這樣對於我,真太叫人難以爲懷了呀!不過,我做事總是從不後悔,主張人不應當生‘悔吝之心’的。這封絕交書我是寫過了,當然也決不後悔。不過其中的意思倒並不在對於山巨源,而是因爲我自己的不堪俗流,怕滾入漩渦中去,自己在發自己的牢騷。寫信給山巨源,只不過適逢其會罷了。像這樣的事情,依我想,山巨源一定是能以體諒的。哎,阿秀,這個洛陽城,我想我是再也住不下去啦,……真正太沒意趣!”嵇康感慨不勝地說着,不住地連連搖晃着自己的身體,而且還用手頻頻去拈理着自己那並不太長太多的鬍鬚。這是他的一種習慣,隨着便要把髮髻打散開來,讓自己鬆散鬆散。關於這一點,曹氏夫人知道得很清楚,於是她便趕忙動手去解開嵇康的頭髮,同時還替他把頭髮整理了一下。
“是的,太沒意思。目下的時事,可真也不太美妙呀!昨天山巨源告訴我說,何曾在大庭廣衆間還面辱過阮嗣宗一次。他直接指着阮嗣宗的鼻子說,‘卿恣情任性,敗俗之人;如今忠賢執政,綜覈名實,若卿之徒,何可長也!’而且後來又對大將軍說,‘阮籍如此放蕩,輕視禮法,何以訓世?’幸虧大將軍認爲阮嗣宗是‘度外人’,應當加以寬容,不然,阮嗣宗可就會很危殆的啦!”
“何曾這些鼠輩們,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真正是無恥之極!他平時姬妾滿前,日食萬錢,驕奢淫逸到了極點,還說他的反對我們飲酒賦詩,彈琴嘯歌,是爲了要維持什麼禮法,宣揚什麼名教。好,將來若果他敢於觸動我一根汗毛,我就非捶扁這般鼠輩不可!”嵇康邊憤慨不勝地說着,邊捏緊着拳頭,伸出了他那筋肉隆起、強壯有力、時常打鐵的胳膊來。
他再也忍不住了,於是便下得榻來,赤着腳,在室內草蓆上走來走去。
“叔夜,叔夜,你看你就這樣地愛生閒氣,還不快來陪阿秀喝酒。管他這些幹什麼,我們就是這樣,不想升官發財,我們不管別人,別人也休想來管着我們。來吧,不要生氣!……”曹氏夫人撫慰地勸解着嵇康。
“鼠輩,小人,……真正無恥之尤,虛僞無恥已極!……”嵇康仍然不停地在地下回旋着。
“你不是說要‘窮則自得而無悶’嗎?你看你現刻就不‘自得’起來啦。來,讓我詠幾句詩給你聽聽:‘郢人忽已逝,匠石寢不言。澤雉窮野草,靈龜樂泥蟠。……’你看這是誰作的詩?真有意思。”向秀曼聲吟罷這幾句詩之後,便放聲地大笑起來,看來他似乎已經有幾分醉意了。
嵇康復又回到榻上。大約他是被向秀這種高亢開朗的態度所吸引着,而且又聽得他是在吟詠着自己“贈阮德如”的詩句,覺得很有意思。於是他也慢慢地平靜下來,舉觴去品味着自己親手配製的術黃精酒,滿滿地喝上一大杯。
“阿秀,我實在不想留在這裏了,打算離開洛陽,回到山陽城老家裏去治田種藥。反正我這個中散大夫的官兒又不負朝廷甚麼實責。你呢,還要留在洛陽嗎?”
“我嗎,隨便怎樣都可以。同你回山陽去找呂仲悌,還是灌我們的園,種我們的菜,或者回轉家鄉去註解《莊子》,在我全都是無可無不可的。不過,依我之見,我們還是走得遠點的好。洛陽城,這個爭名奪利的是非之所,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何況山巨源還告訴過我……”說到這裏,向秀又有意識地停頓着,用眼睛去打量了一下坐在他對面的曹氏夫人。
“亭嫂,這本來是你們曹家同大將軍兩家自己的事情,可是也把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拉扯進去啦,讓我們不得安生!聽說大將軍已經把叔夜寫給山巨源的絕交書抄錄去了,對於信內‘每非湯武而薄周禮’的一句很不高興。又聽說鍾會這小子也在大將軍面前說叔夜的壞話,呂巽又在一旁加鹽加醋的……”
“你說的不是呂長悌嗎?”嵇康不禁大吃一驚地問。
“不錯。正是這個狗彘不食、人面獸心的東西!叔夜,呂家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們從前還把呂巽這種東西當作朋友看待呢,豈不是明珠暗投,可嘆可惜!”
這一回可輪到是向秀再也不能冷靜下去了,他皺眉咬牙地去解開自己的衣襟,好像有些透不過氣來似的。
“呂長悌會中傷我?哦,到而今我可明白啦,這其中一定大有緣故!阿秀,你不知道阿都有多可憐啊,他含垢忍辱地聽從了我的勸告,不再去舉發他的哥哥,可是呂巽這東西,看來現在卻仍在包藏禍心。……哎,不用提啦,走,我一定走,迴轉山陽去,越快越好,永世也不再到這座令人發嘔的洛陽城來。……曹,你呢?回山陽去,你可捨得你那王府的孃家?”嵇康用炯炯發光的眼睛望着曹氏夫人。
“我?走,也一定走。我們全家都走!難道我還要吃孃家的奶才能過活不成!”曹氏夫人這樣面帶嚴肅堅決之色地回答。
“對,就這樣吧。‘豈爲誇與名,憔悴使心悲。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黃鵠遊四海,中路將安歸?’阿秀,你說阮嗣宗這詩寫得有多妙!我每讀一次,就未嘗不體諒着他的苦心,而要爲之流淚的。”嵇康又這樣感慨頗深地說。
“阮嗣宗是個好人,詩如其人,亦足以與之千古的。不過他自己本人,恐怕也不會久於人世啦。像他這樣的時常一醉幾日幾夜不醒,還能行嗎?走,我們大家都走,洛陽雖好,終非久留之地呀!”
向秀說罷,就下得榻來,披上那件搭在衣桁上的月白細絹大袖袍服,準備告辭。
三
到景元三年的冬天,嵇康全家回到故鄉山陽,不覺已經有一年左右的時光了。山陽舊宅本來是嵇康祖傳下來的家業,房屋十分寬大。在屋後還有一塊很大的園圃,簡直是林木成蔭,嘉果滿園,這使得阿鳳阿紹他們都非常高興,他們活動的地方也更加寬廣了。嵇康仍舊打鐵、讀書、彈琴、詠詩,,講究他所謂的“導養服食之術”。山陽城裏因嵇康回來也算多了一個不計工價的鐵匠,凡是與嵇康有關係的人家,都得到較多的鐵器供給,大家都感到十分高興。向秀已回自己故鄉去著書立說。只有呂安因爲自己的妻子受辱,家門不幸,卻不遑安居。他時常面目憔悴、風塵僕僕地往來於東平、洛陽之間,平時很少來找嵇康。所以這時同嵇康往來的人就非常之少。因此,從表面看,嵇康的生活,似乎並無多大變化。不過在嵇康本人自身,不僅頭上已增添了不少星星白髮,同時語言也更加稀少了。一到下午來,他便開始飲他的術黃精酒,幾乎每天都要喝個八九分醉;麪皮也經常因醉酒而顯得有些發青。並且時常半夜裏獨自起來彈琴,一直要丁丁東東地彈到天明。在眼神上也老是木呆呆的,彷彿在思索什麼,或者是在等待盼望什麼,使得曹氏夫人不能不有些擔心。但當她一去問他時,他又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一切都很好”。不然就只是笑了笑,搖了搖頭,什麼也不說。這種情景,當然使曹氏夫人更加擔心,但也沒法去了解嵇康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
不料有一天,一個非常景仰嵇康,而且自稱爲嵇康學生的趙景真秀才,忽然從洛陽來拜訪了。他們兩人在廳室內低聲地嘀咕了半天,因爲是外客,又不比如對向秀般地可以內外不分,所以曹氏夫人也不便於去聽取他們在談些什麼。
等到客人走後,曹氏夫人去問他時,嵇康卻只是搖了搖頭,“哎”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不過當開晚飯時,眼見得嵇康不僅什麼也沒有吃,就連酒也不曾喝上一杯。他只是塊然木然、心事重重地坐在席地上,倚着隱囊,看望着孩子們在燈下吃飯。忽然他便向阿鳳開口了:“阿鳳,你可想爸爸嗎?”“想爸爸?爸爸不就在這裏嗎?”阿鳳天真地笑了起來,覺得有些奇怪,同時又覺得有些好笑,顯然她認爲爸爸是在說傻話。“我說的是往後!”嵇康又說。“想,‘無父何怙,無母何恃’,當然是要想的!”那個平時沉默寡言,彷彿很有心眼的“小大人”阿紹很肯定地這樣回答了一句。因爲他新近纔讀完了《詩經》,所以在說話中不覺就引用了上去。
“想就好呀。阿鳳簡直是個小傻瓜!”嵇康說畢之後,便從席墊上立起身來,沉吟不已地走開了。這些反常的現象,都不能不引起曹氏夫人的惶惶不安,萬分擔心。
在這一夜晚裏,曹氏夫人一眨眼也不曾睡着。正當她憂心忡忡,大睜着眼睛等待天明的時候,時間大約在寅時左右,忽然看見嵇康房間的燈光一亮,隨着便見他躡腳躡手地走到自己的臥室裏來了。曹氏夫人趕忙點上燈盞。
“曹,你還不曾睡着嗎?這裏可有我睡的地方?”嵇康隔着牀幔問。
“來,請上來。這樣寬的八尺之牀,哪能沒有你睡的地方?”曹氏夫人應聲說。
嵇康便挨着他的妻子,並頭地睡下了,同時更將燈吹滅。確實地,因爲他自己近來的憂思太多,致使他忘記掉室家燕爾之樂,這在嵇康已經是很久以來的事了。
“曹啊,你可知道,今天趙景真來說,阿都出了事了呀!呂巽那小子在一年以前,竟然用酒灌醉、姦污了阿都的夫人徐氏,現在又祕密上表大將軍,誣告他弟弟不孝,說他毆打自己的母親。此刻阿都已經被‘收’,關到司隸校尉的監獄裏去了!而眼下,做司隸校尉的又正是我們的死對頭鍾會那小子!這件事情,本來早就有我的一分不是在內:一年多以前,阿都早就要上表去告發他哥哥的罪行,而且還要休掉他的妻子徐氏。可是我因爲愛惜他們家門的名譽,把阿都擋住了。那時呂巽也向我用他父子六人的名譽來發誓,說以後決不因此去攻擊阿都。可是現在,他反倒包藏禍心,自食其言了!這無異乎呂巽負了我,我又害了阿都。這件事我不能不管。大丈夫做事是不能這樣畏首畏尾,賣友求安的。因此,我明天就打算起身到洛陽,親自去證明阿都並無不孝事情,這一切都是由於呂巽淫污了他自己弟媳徐氏,想要殺人滅口,所以才造謠誣告別人。自然,事情的變化,一定是不會這樣簡單的:還有你們曹家和司馬氏兩家的關係在內哩;至少我總算是你們曹家的一門親戚啊,所以這次一去我或許就回不來啦。曹,設有不幸,你會怪我嗎?我們不應該結上這門姻親!我自己脾氣不好,時常得罪人,才種下這許多禍根。”
“叔夜,你可不能這樣說,是我害了你!我不應該生在曹家,也不應該同你聯姻。這些年來,我們不是相親相愛,過活得很好的嗎?不幸我竟是個曹家的女兒!”曹氏夫人用臉去貼緊着自己丈夫的臉,嵇康只覺得她臉上是溼漉漉的。
“事已至此,我們誰都不用怪誰啦。你知道,我做事向來就那樣,只要合乎道義,問心無愧,便從不後悔的。我並不後悔我們的婚姻。因爲這些都是出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兩人誰都沒有選擇餘地的。而且我也不曾貪圖過你們曹傢什麼。假如我從此一去不返,你們又去依靠誰呢?你可想過嗎?”
“不,我沒想過。如果遇見困厄,公穆大哥,我想是可以照顧阿紹和我們的,你說,是嗎?”曹氏夫人的聲音已十分悲苦,但口氣卻很清朗堅決,顯出了向秀平時所稱讚她的明慧和剛強的氣質來。
“當然,在生計方面,公穆大哥同我是親弟兄,他是會照顧你們的。不過他同我究竟還是兩路人。自從他從軍,投奔司馬氏以後,我們兩弟兄就算是分道揚鑣各不相關了……”嵇康很明確地回答說。
“那麼,向家阿秀呢?”
“阿秀是個好人,聰明好學,多情善感,也勉強算得是個‘義理人’。可是他爲人太軟弱,經不起刀鋒口在他頭上晃上幾晃!何況繼我之後,司馬氏的大刀頭不正會轉向阿秀的身上去嗎?”
“那你說還有誰呢?”曹氏夫人的臉挨着嵇康的臉也捱得更緊了。
“哎,還用問嗎,那就只有山巨源一個人呀,愈是沒有我,他就愈是會照顧你們!”
“你不是同他絕了交嗎?”曹氏夫人不禁有些迷惑起來了。
“曹,你哪裏知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不管怎樣,山巨源總算是個有識度,夠得上做朋友的人呀!他懂得我,我也懂得他,所謂絕交,只不過氣憤時的一句話罷了。我們從前早就互相品鑑過,他稱我爲‘義理人’,我就稱他爲‘事業人’。實際上,當時這樣說,倒並不因爲要引爲噱談的。要真正有識度,纔能有真正的事業,也纔有才能去理解別人,其餘的爲公爲卿者,都只不過是竊祿貪位、蠅營狗苟之輩罷了。還有,山巨源的韓氏夫人也很有見識,她同山巨源,也同我們兩人一樣,可稱爲一對佳偶。所以你以後若果有事去找她,她一定不會因爲你是曹家女兒而便外待你的。好了,沒有什麼可說的啦。曹,最後一句話,就是凡事都不要‘悔吝’,對於生死大事也同是一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他爲了奪得政柄,是不惜殺掉所有忠於朝廷的人的!而其實呢,我早就是個遺落世事、崇尚老莊、任信自然的人,決不想忠於誰家,更不因爲同你結了親便想忠於曹家。哎,生當這種‘季世’,真正是沒有什麼可多說的。……好啦,曹,我決定明天就要走啦。也許,也許如天之福我還能回來……”
“叔夜,叔夜,我們有不幸,多可憐呀!”曹氏夫人將嵇康緊緊摟着,一顆顆的眼淚直滴落在嵇康的臉上,嵇康也默默無言地緊摟着曹氏夫人,讓自己的眼淚同他妻子的交流在了一起。
四
在嵇康自動去洛陽的途中,便遇見了司隸校尉派來收捕他的隊伍,因此,嵇康是坐着“檻車”被押送到洛陽城的。一進得城,他便被投入了司隸校尉的獄中。
在獄裏,僅僅只有幾天工夫,他便寫下了對呂安事件的申辯狀,用鐵的事實來證明呂安的無罪,所謂“撾母”之說,完全出於捏造。在這封辯狀中,還極其嚴厲地指責了那時正做着大將軍長史、炙手可熱的呂巽的淫污弟媳,誣害自己兄弟的罪行。同時他又寫下了他的那首情慘意惻、真摯動人的《幽憤詩》。在這首詩篇裏有“……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昔慚柳惠,今愧孫登。……”這樣的幾句。這首詩,一轉眼間便傳遍了全洛陽城,尤其在太學生中間不覺已引起了很大的波動。他所謂的“今愧孫登”,是指他有一次去見着隱士孫登,臨別時,孫登卻對他慨嘆了一句“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於今之世乎”這件事而言的。
當在大將軍府裏朝會的時候,鍾會和何曾這般人便攘袂瞋目地提出要殺戮呂安、嵇康的建議來了。他們對嵇康、呂安所下的罪狀是“言論放蕩,害時亂教”,理應“大辟”。但在大將軍司馬昭方面,卻尚無明白表示。而正當此時,在歷史上很著名的太學生第二次大請願的事情便在洛陽城內發生了(太學生第一次大請願的出現是在漢靈帝時王允殺掉蔡邕的那一次)。這一支浩浩蕩蕩三千多人的隊伍,聚集在大將軍的相府門前,一共有兩個多時辰之久。他們的請求是不要殺掉嵇康,留下來給他們當老師。這一下可把負有維持京師治安之責的司隸校尉鍾會駭壞了。當然,這個能說會道,在清流中也負有盛名,貴公子出身的大將軍的寵臣、智囊是有辦法的。於是這羣天真的青年人,就被鍾會口稱什麼“大將軍愛才如命,求賢如渴”,“將來決不會過分,一定會有後命”,“凡事皆須靜以處之”等等圓滑的鬼話,軟硬並施、連騙帶哄地驅趕散了。
也就在太學生請願那天的當夜,鍾會在大將軍廳室內同大將軍嘀咕一陣之後,便從司馬昭那裏取得了“立即處決”的手令。而最能打動司馬昭的心的,便是鍾會誣枉嵇康前次有幫助毋丘儉起兵的跡象。他同時還說,嵇康是條“臥龍”,不能讓他起來,如果一起後,便會難以制服了。單隻看今天太學生請願的情景,就可以推測出一個大概來,所以“宜因釁除之”。這樣更贏得了大將軍的頻頻點頭稱是。
一到第二天的黎明,凡是洛陽城內所能調動的兵馬都出動了。鍾會用的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首先是太學,其次是大將軍府,都用重兵包圍着。再其次是由司隸校尉監獄到建春門,再從建春門到城外東石橋的馬市,這一條路完全戒嚴,三步一兵,五步一騎,斷絕了行人交通。
等嵇康同呂安各自用一輛“檻車”,分別被押送到東石橋馬市刑場的時候,那已經是巳時左右了。爲了對朝廷的命官中散大夫表示一點敬意,他們都不曾被撕衣上綁,也不曾插上什麼“法標”,只是兩手被捆着,而且一到刑場便被馬上解開。
嵇康同呂安都盤腿坐在被兵馬團團圍困着的刑場地面上。嵇康高大白皙,鬚眉舒朗,目光炯炯,神色凜然;他有時平靜地向兵丁們平視着,有時又昂起頭來,彷彿是在驚異着什麼,又彷彿是在期待着什麼。而呂安則面色蒼白,垂頭喪氣;但有時自己也竭力振作一下,挺直着身體,咬緊着牙齒,用憤怒和悽慘的眼光去打量一下那些寒光閃閃,圍繞着他的長槍短劍,大刀鉤戟。
“阿都!……”嵇康開始叫了呂安一聲,同時更用疑問和撫慰的眼光去向他打招呼。
“叔夜!……這是什麼?這豈不是千古冤獄,人間黑暗!……”呂安本來是想對嵇康微笑一下的,可是他再也笑不出來了。只有兩行眼淚很自然地從兩頰上流了下來。
“不要這樣,阿都!在我是‘內負宿心,外恧良朋’的。”
這時不僅嵇康說不下去,而在呂安方面似乎也沒有去聽他在說些什麼。
“哎,叔夜,叔夜……悠悠蒼天,曷其……”呂安仍舊沿着自己的思路在想,彷彿想要說點什麼而又說不明白。
“阿都,我們應當說‘人之雲亡,邦國殄瘁……無罪無辜,讒口囂囂’呀!”嵇康很明朗地說完這幾句之後,似乎便不想再說什麼了,於是他擡起頭去望望天空中的太陽。這時日尚偏東,距離行刑的正午刻還有一段時間。中原地帶的氣候雖然比較溫暖,但今天的太陽卻顯得白慘慘、冷颼颼的,大有點“幽州白日寒”的意味。
“可不可以把我的琴給我彈一彈?看起來時刻還早呢。”嵇康又望了望日影,這樣對監刑官說。
一張雕斫得頗爲古雅的七絃琴馬上便被許可交給嵇康了。這個騎在馬上的監刑官,雖系行伍出身,不通文理,但嵇康是一代名流,是朝廷的中散大夫,而且這件案子又處理得那樣倉猝,不明不白,關於這幾點,他卻知道得很清楚。因此他不僅答應嵇康將琴殉葬,此刻又很爽快地命令將琴交給了嵇康。
嵇康盤腿坐着,將琴放在膝間,校正了弦徽,調好了琴絃,然後便洞東、東洞、悠悠揚揚地鼓彈了起來。起初,琴音似乎並不怎樣諧調,這正表明着彈者內心還有些混亂,精神不大集中,未能將思想感情灌注到琴絃上去。隨後,跟着曲調的進展,琴音已由低沉轉向高亢,由緩慢趨於急促,這樣便將鼓彈者和聆聽者都一步一步地一同帶到另一種境界裏去了。這是一種微妙的境界,一種令人神志集中、高舉、淨化而忘我的音樂境界。更何況嵇康所彈的完全爲一種“商音”,其特點正在於表達那種肅殺哀怨、悲痛慘切的情調!此刻刑場內簡直鴉雀無聲,靜寂已極。兵士們甚至竟拄立着戈矛,歪斜着身體,低垂着頭,去聆聽和欣賞這種悠揚緩急、變化多端的琴韻。彷彿這不是刑場,他們也不是來執行殺人的任務,卻是專門爲聽琴而來似的。
曲調反覆哀怨地進行了許久許久,隨後,終於戛然而止。嵇康從容地將琴放在一邊,閉上一會兒眼睛,然後才低低地嘆息一聲,自言自語地說:“這是《廣陵散》。從前袁孝尼要向我學這個曲調,可是我不肯教他,從今以後,《廣陵散》便會在人間絕跡了!哎,可惜,可惜!”
他說這話時,聲音放得很低,彷彿並不在對任何人言講,可是這卻使全場的人都能清清楚楚聽見。因爲大家這時才如大夢方醒似的,心裏覺得十分寧靜、感動,以致場子內顯得非常靜寂。
等嵇康的話剛一完畢,就看見幾匹快馬從城內直奔刑場而來。這正是午時已到。那前捧令箭、後執黑旗的行刑官正是來執行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的大將軍的殺人命令的!
接着號角齊鳴,三通鼓響,黑旗一揮,嵇康和呂安,這兩個絕世的文學家、思想家、音樂家,便殘酷地、黑暗地、慘絕人寰地,被強迫停止了他們人生最後旅程!
嵇康死時剛四十歲。而呂安的年齡已不可考,大約比嵇康要小一些。
(《人民文學》196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