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一回,他由東京高等學校中國學生特設的預備班畢業後,到了西部小都會的第×高等學校。因爲對於舊居的戀愛,曾又到東京小作勾留的時候,他逢到一位浙江姑娘。
她穿着一雙高足跟的靴子,她穿着一身連臀部都包好的長衣,所以他對她的感情也就覺得不同。
因爲他的膽子太小了。他爲回那西方的小都會去乘開往神戶的三等快車的時候,她也來送,那時候他抱她下着月臺,他能夠接了一吻在她的頭上,她的膚香使他從胸到腹感得了一種極古怪的感覺。
而她,是比他更活潑了,從月臺上再抱牢他,跳在他的懷裏和他親嘴,她的嘴還有幾分乳臭。
火車開了,那三等車中的日本人都不在他的眼中,他只在好好地吸他嘴周圍的古怪香氣,那是,他的頰間只要一動便會發生的香氣。
一年之間——那兩回休假中,他上東京了,而香了他的嘴和他的化妝液和體溫的香味而回去了。
他們定婚約的時候,已是他離了東京的四年後了。
他初到日本,在中學時候,東京還滿是馬車鐵道,那時候如有汽車一來就有許多人從家裏跑出來。如有西洋人過街,後頭常有一小隊的小學生要跟着跑。他在中學時候,現在東京的總站前面草地上,還有夜盜乘夜劫殺女人,那草原的一角正在掘地建築Imperial Theatre。
他到×高等學校之後,第一次回京時候火車到了總站停的,第二次京濱電車的雙軌變成了四軌,而第三次有Bobbed hair的女人在銀座街頭亂走了,第四次他同她便做伴去吃法朗西大菜,吸Soda water,進Restaurant了。
第五次的上京,他的想象是:
“——他到了總站,她在月臺上等他來,他們倆要進Restaurant去,親密地講話,——但是在那些事以前他不好忘記同她接吻。——”
他此刻到東京了,而月臺上沒有覓得她。他打電話給她,她正是此刻才起牀。
爲給她洗臉和化妝的時間,他一人獨到一個客棧裏去了,他在東京,朋友雖是很多,他想此刻多得好好同她交際的機會,所以先要在客棧裏滯留。
他同她散步了半天,他要請她夜飯,她辭了,他不會強硬地要求她。
然而等到他同她分別,回到客棧獨吃夜飯的時候他覺得十分冷靜了。他不是預定今晚要同她在客棧裏親密地講話的麼?
他跳出客棧了,他到了銀座街,他爲此刻吃的鄉間荒年一般的客棧裏的飯菜大發氣了,他跑進了一個Restaurant。
許多女招待都是臉上塗得又白又紅。還是三月,適才同她分別的時候,她的嘴脣還是冰冷的。這兒女人們卻就要把許多化妝液的體臭深浸到他的鼻孔裏去。
他又上街了,他十分憂鬱,月亮像照海燈一樣的照着他,他的影子,印在銀座街的Asphalt鋪道上的時候,他聽着聲音在叫他。
他回首一看,那兒是一位姑娘。
他不管,他走。
他的手裏忽感覺着一個女性的手了。
他鎮定地說:
“我什麼Alkohol沒有喝,你是那——”
“請你不要發火氣。”
“你是那——”
“我認識你,你中學時候的圓臉,很可愛,此刻仍是很可愛。”
“爲什麼你這晚上要走這兒呢?”
“我是閒走,還是你住在小石川的時候,我在電車裏曾被你飽看過。”
“不記得了。”
“那時候你還給過我情書的。”
……
“你忘記了?但是那時候我是無所謂的。不過此刻,總沒有此刻的奇遇了。今晚我真歡喜,但是我真沒有猜到會同從前給我情書的人相遇。但是我不曉得你的名字,啊,請教你!”
“我叫晶孫,先要同你講好,我是中國人。”
“你此刻要到哪兒去?”
“此刻……此刻——”
“你要哄我是不行的。”
“我是在S市。”
“啊,那麼你到東京來玩的?”
他的臉快要偎着她的頰部,此刻兩人正走向本銀行門前去。
“你住在哪兒?”
“在下宿棧。”
“今天晚上不到我那裏來麼?”
“你家在哪裏?”
“在中野。”
他聽中野就感到許多懷舊之情,那是他在東京時候常常去散步的地方。
“近來中野那兒怎麼樣?”
……他們沿着暗路走,耽溺着親密的談話,向高架電車的車站去。
已經是十一點鐘了,東京也不會像四馬路一樣的連夜繁華。他們上電車,電車也空了,電車裏的夜氣中,不知是哪個下車前放在那裏的香水刺激着他的鼻子。
她的耳上有鬈髮在微動,她的身體的柔軟彈力衝着他的肩上。
他此刻方纔想起來了。
還是中學時候,他上學的路上有一個女學生。
她是肥胖身體,厚脣,用粘性聲音向同乘的姑娘講話,不過那時候的肥胖和此刻的肥胖,在風味上大有不同了。
她全身發着溫暖的香氣,那必定是全身的腺裏發出來的,那是和那浙江姑娘全然不同的。
他們到中野了,兩人走到飄滿冷氣的野地裏,月亮不住地跟着走在黑色地上的兩人。
她的房間很美麗。
絨氈,金光的鋼牀,白的花邊,藤椅子,紅色的Cushion,大的鏡子,許多化妝品,水仙花,紅的暖爐,她叫他坐在牀上,自己坐在藤椅裏。
“你以爲我在做什麼。”
“曉得的人會曉得。”
他真適意極了,困在牀裏,她在替他脫靴子。
“好房子只是沒有鋼琴。”
“你是鋼琴家麼?”
“也不一定。”
“我會去借鋼琴來。”
“謝謝你。”
“我真快活!”
“但是我不會彈給姑娘們聽曲子,鋼琴是我的自討苦吃的玩具。”
“我們已經成了好朋友了。”
“我們是少年時代的朋友,我會搬到你這兒來,不過牀不夠了。”
“我會困在沙發裏。”
“我必定要被你的男客人打死呢。”
“我的客人真是很多,都是正成熟的少年。”
“真可怕了。”
此刻他剛纔所吃的Veronal發生作用了,睡意大起了。
他因爲聞着許多女人的香味,醒了。
已經是薄晨,他看四圍,女人已經不在,他只在耽溺着他全身上的香氣。
他正在竭力要想出他被Veronal作用以前的她的面容,只是總不會想出來,他猛烈地後悔他吃了Veronal藥,真是好像被用了什麼魔藥似的。而她已經不在,不曉得這兒是什麼地方。
他總是受着吃了睡藥的作用,糊糊塗塗的。
外面大概有賣豆腐的走過,所以有鈴響,他爲了這聲音,起身拉枕,這時候,枕下出來的是一個信筒,香水香得厲害,他被好奇心催動,急忙拆開來看:
晶孫,
再一刻鋼琴會來,請你指定一個地位放在那裏罷。
鋼琴到後你的愛人必定會到,然後那房子會更像你的房間了。
只是那兒會有我的遺香,你要曉得。
等你的愛人回去之後,我方會回來,所以你不要擔憂,不要以爲你閒談中間我會來打擾的。
他吃了一個很大的驚駭。
他試開一個門扉,那兒是廚房,有一個套着apron的年輕女子,大概是用人了,用人不開口而捧水來洗面,他走出屋外,纔看出這是一所最好的洋式房子。
他覺得肚裏餓了,但是不想開口,正在追念她。
他回到廚房,那裏有煮好的咖啡,他吃了許多餅乾。
他又回到鋼牀裏。
他聽見有許多人聲,他曉得那是鋼琴來了,他好像在夢中,指揮放鋼琴的地方。
後來他爲要看鋼琴,從牀中走出來了,他才覺得他的上衣袋中一物都沒有了,看旁邊臺上,那兒有他的許多東西,那裏他的(浙江)姑娘的信也有。
他才瞭解一切了:她是看了這信,所以纔去喚她的。
等了一刻,他的第一個姑娘——杭州的——來了。
“啊,你怎麼打電報來,雖說是你朋友家裏,你這算什麼,太不客氣了。”
他真不知所措了,他看她頭上的頭髮有幾分紛亂。
兩人在牀上坐了一刻,彈了一刻鋼琴,到了晚上她回去了。
他在等第二個姑娘了。
他正在廚房吃第二個點心,她來了。他們在牀上坐了一刻,講了一刻。
“昨天晚上算是我上街上的最後一回了,今天我不會上街了。”
“我回了S後,你又要上街麼?”
“我相信,你也再不會愛我。”
“噯,即使我和麗葉結婚後,我仍會常常想你的。”
“啊,你真算會說話了,那麼你常常想我,想我後,就把想出來的愛情贈她了罷?”
“你纔算會說話呢,我想起你,就會到你那裏。”
“我看你不會來。”
“我也不肯說必須要來你這兒。然而昨天在街上,你真算靈巧了。”
“但是呢,你好看的模樣兒,——不醉而活潑地,還像少年時在街上走的樣子呢——”
“你這話倒有些手法呢。”
“我希望你對於我能做個救助者。”
“我是不會講好話的笨漢——又沒有錢。”
“那不過說說罷了。”
“那麼就好,無論什麼都好,請你說關於你的話。”
“被你這樣催着,我要說也說不出了,那麼,你說了一出,我再說一出罷。”
“以外請你連你的情人的話也講給我聽罷。”
“那麼請你先講同你有關係的人,並且一個一個的說給我聽。”
“我沒有什麼,你怕倒很多呢。”
“我只有一人。”
“我還是個孩子呢。”
“啊!我聽你這句話,就愛你了。”
“你朋友通通有多少?”
“用十指會算得清的,我在姑母家裏,被教育得很嚴格,我也接過許多情書,我要一張一張拿給姑母看,姑母是要批評那些情書的。”
“離開姑母以後呢?”
“我定了婚,後來破棄,是我自己去破棄的,他太不稱我意了。”
“還有呢。”
“現在聽你的話了。”
“我?她是一位大家的姑娘,從前做過省長的前妻的姑娘,很敏捷的姑娘,像我這鄉下人確是趕不上她的,昨天我回到東京,早已告訴她火車到站的鐘點,她會不來——;他們都以爲我家裏也有錢,其實事實正是反對的。”
“我倒是分着些遺產。”
“那麼你也是有錢的人了。”
“所以會住這屋子。”
“你爲什麼要上街去。”
“上街不過去散散步。”
“散步!你算是捉了個人回來。”
“啊,捉着你還不好麼?我看你對她和我都很稱意的。”
“對了,不過她恐怕要棄我——”
“爲什麼?”
“Coquetish——或者太敏捷了。”
“也有許多Coquetish而能保守自身的。我對她,昨天說我們是幼時的鄰人呢。”
“……”
“你不想你有兩個女人是很好麼?”
“但是——”
“我總想在你旁邊,你要同她結婚,也隨你便。”
“我也隨便,我對於結婚素來不感到多大的興味。”
“你會信她的貞操麼?”
“會——不過‘會’以上也沒有什麼。”
“爲什麼?”
“她的男朋友太多了,他們都因她是省長的姑娘,所以都去討好她。”
“那麼我看她連一個Kiss也沒有給過他們了。”
他們在沙發裏的話算完了,他們眼前有咖啡送來了。
兩人拿起了Cup。
他想到昨天晚上的Veronal了。
今天也要吃麼?
他不能決定了。
“我今天也要吃Veronal麼?”
“那是隨便你,不過住在我這裏的時候,不可以天天晚上吃——”
一九二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