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年 十一月九日
咿--
淒冷而寂寥的關門聲,隨着,就是絕望而粗暴的無情的落栓聲。
呼!
這麼地,又關過悵惘而且悒鬱的一日!
今天又無望了,淒冷的門聲,就那麼地像靈感也似的往我的心房深處移過來,更由那裏,而向一切的神經、毛孔、四肢反射出去,變爲切身的寂寞、焦躁、煩惱、與冰涼的灰心。從絕望而生的痛苦,與日子的堆積成比例地,跟着入夜院門的關閉,就立時傾壓下來,幾令人感到窒息。
當門把今天推過去,把幽靜的這地方從世間隔開時,心也就從廣大而繁雜的世間的外部,而向內部展開去。
是呀!自搬到這裏來,已六閱月有餘了,亦即是靈魂失掉和平、心失去安寧,已有六個多月了。那樣的鐵冷,如兇惡野獸的院門關過去的六個多月,到底是怎樣渡過來的,自己想着,也莫知所以,有人稱這種情境死裏逃生,但在體驗者自身言之,無寧可說是從生入死。有時想起來,頗覺納罕。是奇蹟嗎?是天賜的慈悲嗎?然而誰也不能夠明白,除開神以外。
過去彷彿是幾千裏,或幾萬裏的路程,迷茫不可測,而今已感到自身之疲,與力之盡了,但是,我還不能憩在這裏,我尚須拖着滴着點點鮮血的笨重的腳步,向那遼遠的前路跋涉下去。
十一月十一日
我一點不能忘記,那是七月五日,他--康孝先說聲:“老袁我走了,請多珍重!”時的眼光。那時候,長堤上綠柳籠煙,颯颯的秋風搖曳着輕颺的柳條--是四個月餘前的一個秋日的垂暮時候。
而今,秋去冬來,並且看看冬也已過了半節,一去四個多月,都竟讓陰霾不吉的沉默,佔領全幅。沉默,那是表示什麼?生呢?抑是死?含意萬事皆休的長久終息的沉默--即死嗎?抑是其反面?不然,是死與生之間的浮浪者?
“老袁,你別焦急,請耐心候着吧,我這一去,早則一月,遲則二月,總會給你們捎來消息的!”
他說着,悲慼地瞧着我,臉上划着一絲寂寞的笑容。
他走後一星期,收到一封信,那是報告他已過了山海關,一路平安--因爲他無護照--的信。然則,他已過去,且已安抵目的地無疑,既如此,他說“早則一月,遲則二月”,而今已四個多月了,爲什麼沒有一點消息呢?
十一月十五日
近來的太陽,雖然微弱,卻尚能曬下來溫馨的光線,蠻夠暖人心兒的。地上的積雪,尚無多厚,且不結實,因爲近日的淡陽,時或能把上面那一層,蒸的化成水煙,隨處飄散。
由小東關出大北邊外,有一條軍路,據說那是張學良時代築成的,而今已經廢置了。祇有夕陽吊着地下長眠的英雄的舊夢,大板車在枯柳下發着淒涼的哀號而已。
我常是一邊追念不復回來的往昔,獨自一個人在那裏留連幾個鐘頭的。今天也依樣在那附近徘徊一小時。
四邊,在溫煦的日光下,空濛地,發着銀亮。向陽的地方,雪已溶化,牽着似有似無的淡淡的紫煙。雪熔處,褐黑色的鬆土,飽含着潮漲的水分,受着日炙,溫暖堪戀。家家似貼伏泥沙岸上的老鱷魚,靜浮着古色蒼然的屋脊,慵困地在啜飲日光。雞兒也知道冬日的難得,似乎想在這一刻盡情攫取生命的快樂;在木垣邊則有母雞帶着幾隻黃毛絨的雛雞;在離遠一點的土墩上,則有兩三隻公雞,很高興的在撥土、賽跑、遊戲。
滿目接觸四周的風物與光景時,心不禁雀躍,且歡忻起來;但,擡頭把視野放展到前邊去,望見蹲伏在銀紫色之下,像殘酷的野獸的都會--奉天時,噫!從前憧憬着,並且住了四年多的奉天,爲何而今我重看它時,再不感覺愛與興奮了呢?我不知道我爲什麼變了,爲什麼再不能用熱情的視線瞧它,甚至和以前一樣,懷着近似怯悅的陶醉,與甜美的顫抖親近它了呢?
十一月二十五日
有一種力量,一種誘惑,把我從生活比較能安心的日本站,搬到滿人街來。平常,人皆指是一種力量與誘惑曰信仰、曰愛。但,我將把這崇高的東西奉獻給誰?他們嗎?卑鄙與骯髒,與失掉流動的熱情和理智所代表的堪詛咒的這民族嗎?那力量、那誘惑、髣髴一條強韌的麻繩,把我牢牢的拴在這裏頭。然而,我由這裏頭所得到,並瞧見的是些什麼?那不是失望與幻滅,並他們那如河童之不潔、與愚蠢、與吝嗇嗎?而我之信仰與愛,所要傾注的對象,便是這些麼?
我要詛咒我的信仰、與愛,詛咒我這個命運,並且賜這種命運與我的神。是呀!那是些什麼鬼神呢?仰首天空,只見今日的天空也與往日同樣地灰暗,同樣地浩緲,同樣地沉默,同樣地密佈着雪意很濃的幾塊雲而已。
十一月二十八日
憎之而又愛之,愛之而又不能不憎之!
十二月一日
孤悽悽地蹲在大北邊門外,自成日字形的這所大院子,上上下下,統共也有二三十家。除開三四家,這所院子便恰似專聚合着世間最末流、最下層、最不潔、而最爲世人所不齒的人們;菜販子、柴販子、皮鞋匠、洋車伕、織工、擺攤子的……等等;他們誰也不管誰,平靜而安祥的,負起自己的地位生活着。另外之四家,不消說一家是房東了。房東年在四十開外,在某某公司做事,祇在夜晚能夠見他那善良而平凡的面孔。院裏的事,悉揮於太太之手。我們這位房東太太,確是位能手,很夠模樣與派頭,成日價像調查戶口似的,挨門按戶的去偵查人們生活的光與暗,背裏二面,然後站在院心,用她的破銅鑼般的聲音,憐憫地,且又滿足地報告誰家一鎮天沒飯吃,誰家兩口子打架、誰家……一早到晚喋喋不休。趕到每月初一,那我們便可以躺在牀上聽見她叫火給燙了似的叫囂,與吵嚷--因爲那又是到了她收房租,和攆人家走的時候兒了。
“住房子不給錢。”她常偏着腦袋這麼說,“他媽的,簡直是紅匪子!”
然而,她聰明懂理,她鎮天兒嚷罵吵攆,都祇是限在上面所提過的事,她稱之爲紅匪子之流的人們。對另外三家則又換了人似的和顏悅色、低聲下氣,不敢有怠慢光榮而神聖的階級,他們一個是少佐,一個是大尉,一個是某機關的課長。
他們非常的增添了這所院子的光榮,但,也不解是什麼一回事,這院裏的人,看來似乎誰也不懂這個,並無絲毫感激,或者惶恐之情,而倒有敬畏、與避遠之色。
也許他們竟都是些傻子,沒有房東太大聰明。
十二月三日
院子的大門,那是南北對開,柏油漆的榆樹門,即司宰這院子的宿命的魔神。半腰裏,吊着三寸寬六寸長的一排木板兒,那是門牌,院裏所有的人的名兒都開在那裏。宛如滿幅刻着故去的人名的墓碑一樣。門外,靠着木柵邊有二株枯柳,肅穆地站在嘶嘶長鳴的冷風之下,像兩個立正的步哨。
木柵陰下,自落下就沒溶過的雪,面上封着薄薄一層土,如白麪上生着灰糊糊的黴。
太陽已落,黃昏像流靄,洋洋而至。南邊數百步之外,那所昔曾爲某司令部而顯赫過一時的大洋房,已給包裹在暮色之中。由那背後,轉出來柴販子父子兩個人,一清早,便押着滿載的皮柴出去賣的他們,而今已推着空車回來了。
我得進屋去,因爲老太太又來了。
夜膳前,北風又作,外面,唏哩嘩啦地祇有風聲,從門縫捲進來的寒風,挾帶來片片雪屑。院門似未關牢,風敲着,一陣陣吚吚作響,似黑夜彷徨在荒冢的屈死鬼的悽慘的哀嚎。
十二月七日
灰色的日繼續灰色的日,漫長的月承接漫長的月,冬恰似永無曉時的長夜,用堅冰、白雪與死,嚴封住滿州的平野。
每從飄着水氣而溼漉的玻璃窗,仰見今天的天空也依樣混沌、暗澹、與低迷時;在寂無人聲的深宵,側耳聽見緊若滿張之弓的冬天,匍匐在一丈多遠的屋外的跫音時;聽見凜冽的朔風如野馬,沿着地面、沿着屋頂、沿着都會的上空,咆哮着奔馳而去時,一目望見街衢、山河都給深深的禁錮在冰雪之下時;我常是感到此都會的絕望,與像死獸之冰冷。
十二月九日
深閉在冬空之下的這所院子,有如由裏腐敗的果物,每日都有幾件瑣事發生,並不似外表的平靜。
今日,因菜販子賴着柴販子三塊錢的賬不還,兩個中年漢子吵罵了半日,昨日早晨,因爲恨妻沒幾日工夫便把自己一月辛辛苦苦得來的薪水用去三分之二,一個在某商店當夥計的男人,給妻一頓好打;夜裏,洋車伕臉紅脖子粗地向他的妻與四歲的孩子出氣,原因是那日自己的車沖壞了人家的自行車,賠了人家五塊錢;前日上午,擺攤子的妻與鄰婦在院心的雪地上,咒罵、撕扯,與叫嚷了足足半日,似兩隻已瘋的牝羊,因鄰婦斷言擺攤子的臭婆娘--鄰婦提起來猶自憤憤--在昨天夜裏偷了她兩塊煤;下午,因近來做白麪與酒等生意很賺得一筆大錢的中尉要納小星,中尉夫人午飯也沒吃,便倒在牀上整哭了一個下午;大前天,因拖欠了一個月的房錢,房東太太攆走了最近數月失職的某機關小職員一對少年夫婦;大大前日……明日、後日……?是的,只要一天地球還在轉動,則這所院子便一天有事情,並且,不管其事件的形象,有二種方式--是賤民的、是貴民的,但其所構成的內容,則不外是吝嗇、欺詐、愚昧、嫉妒、卑怯、狹量、猜疑、角逐、魯莽。
啊呀,失卻人性、羞恥,與神的民族喲!
十二月十三日
郵差每常都在晌午前後到,到時,便停在院門邊像點名似的呼喚信件上的人名,待他出來接郵件。如果不湊巧人不在時,便就那麼收回去了,以後還送不送,似無憑準,我看多有遺失。
爲安全計,我今天再三叮嚀他,倘有袁壽田的信件時,那麼勞駕,就請你叩門送進來,分神!
十二月十五日
雪已停,風已完了,可是,天空還板着可怕的面孔,彷彿不滿意下的太少,雖然地上已積了很厚的雪。這會正在釀雪的黑雲,刻刻移動,片刻之間。東南一角已就屯聚了一大片。
我一壁盤算着叫雪給埋在下面的世界。今天也出來至那宿命的軍路一帶。
依例,在雪後數刻鐘之間,大地是斂息而平靜。一切都是靜穆的姿態,漫悠悠地走,五內有清爽的感覺,似覺血脈之奔流。
也許不幸者是世間孤獨的人,但,最不幸的還是得不到完全與自由之孤獨的孤獨者。而今,陲僻的郊外,靜不見人,我取道在今年夏天曾種甘薯的那條小道,足踏着鮮豔而潔白得發青的嫩雪,向軍路走去。
四望,遼闃無聞,天地一色,山川平野如以皚皚的白銀堆砌而成,茫茫然,千里浩潔,渺無邊際。生物絕跡,人聲寂滅,周遭猶似冰河時代的洪荒,靜謐而荒涼。唯一表示人間世的存在者,除開稀疏地從這裏那裏的人家,謙卑地盤繞而起的煙而外,別無所有了。
我孜孜地走,血在血管裏流,雪在腳下似解人意的作清脆的迴響,偶爾回首發現印留在平坦光潔的雪面上自己的足跡時,噫!我將爲那神祕、那肅穆、玄妙不可思,宇宙之偉大與緘默,人間之真摯與敬虔,而禁不住像放鞭炮的兒童似的甜蜜的恐怖與興奮的火炬燒遍五體。
軍路上,印着兩條畢直的車轍,與當中的蹄痕,擡頭望路那邊,則見此時有一輛馬車在前奔馳,影子已顯渺小而幌動,如影戲。得得的蹄聲,玲瓏的鈴聲,或幽或顯,若反彈在平滑的雪面上的珠子。
路左,有兩隻老鴉,見我至,毫無畏懼之態。一隻呆呆地望着路北端,似在目送遠去了的馬車。一隻則在抓土,或啄雪,或環舞於同伴的前後左右,或以狐狸狡猾的眼光在窺伺我的動作。我走過去時,忽然在我背後響起振翅聲,回首一看,已不見老鴉在那裏了,而在空中有兩點黑影,此時正向有人家的方向疾飛而去。
靜止的風,又如夢料峭起了。路旁的禿柳,叫雪壓得枝梢似弓彎,顫危危的懸在腦袋上頭,風,時或掃落下來粉粉的雪片。
東南那一隅,已呈遲鈍的乳色,像一塊不透明的玻璃。大概又是在下雪。風愈刮愈兇猛了。
回家時,繞往老太太家。斐老伯--斐正軒,老太太的丈夫--偶然提起康孝先的事情來,他說,康先生終久是有信的,似無須爲他去操心。
爲斐老伯的話,不期又勾起我的懷念。仰首漆黑的夜空,默視西天那幾顆明滅的星星,心卜一去杳然的康孝先的平安,與旅途。
他是不是平平安安地在那羣星眨着眼睛的西天之下呢?
十二月十七日
老太太--老太太呀,祝你平安--那是我永世不忘的慈祥的第二母親--老夫妻倆疼愛我們不亞自己親生的兒女,尤其老太大對於妻。他們憐憫,與體恤我們遠離家鄉,來到千萬裏外的異域,舉目無親,孤伶伶的只兩口子相依爲命。天天過來,甚至時或一天來二次、或三四次,一來便是逗留大半日,安慰,或照料我們無微不至。
被投落在大千世界裏,失掉溫暖的庇護與安慰的妻,也對她親愛、戀慕,與繾綣,如孤生在石陰下的弱草之愛慕陽光。妻而今是大腹便便了,分娩怕就在這早晚兒。可是,妻可憐,自跟我以來,已消瘦許多了,粼粼瘦骨,臉無血色如臘之白。瞧瞧天真地投入老太太暖懷中的妻,與撫摸妻如親生女兒的老太太--瞧瞧人間全美的這一瞬時,我常禁不住自己眼睛之熱、與鼻之酸。那與其說是快樂的,無寧說是悲哀的場面呀!
“明兒還瞧你們來!”
她這麼說着,含着難捨的眼光,依依地走了,而妻準是把她送出門口的。
十二月二十日
許是煙囪久未打掃,洋爐不愛燃,恰是灰盡溼柴,辣辣的煙,濛然四起,幾令人呼吸不暢。我還是到外邊去的好,並且外面清新的空氣,和近來罕有的澄明的天空,會使我彷徨的靈魂獲得安寧與解放呵!
院心,停着適才駛進來的三輛大板車,都載着滿滿數只大酒甕,讓人們圍在當中,少佐與大尉兩個人像傀儡戲似的前後左右來回,環繞着在指揮馬車伕卸貨。
那麼,今天是星期日了。同時,我忽然憶起那天房東太太來收房租時告訴妻的關於少佐與中尉近來做大煙、酒、與雜糧等買賣很發了一筆財的話。
“人家有本事,有能耐。”她說,“做白的是白的,做黑的是黑的,誰敢攔擋,敢說個什麼?警察?警察才矇住眼睛裝瞎子呢!人家宋先生(少佐)在外邊還有兩個家吶!人家有本事,一個星期日,就是一千八百的往裏撈,養個三房兩房的算得了什麼?就拿閻先生(中尉)說吧,最近又要娶個小的啦,這個年頭,您說,袁太太,添一個傢什麼的那能那麼容易呀,可是人家有能耐,能賺錢不是?”
我放下憎惡的一瞥,舍開衆人,出來院門外。外邊很好的日譁,時間未午,雖說是在枯冬,明朗的風光,頓使精神清爽許多。
我煢煢地走着,猛然有人叫“袁先生!”擡頭瞧瞧,我這時正站在“滿州房產株式會社北關材木貯置場”的大木柵門口。柵門敞開,門裏站着一個老頭兒,在喂着數只很可愛的雛雞,一邊招呼我。
他原是天津人,是被僱來看守此貯置場的,年在五旬開外,身體硬朗,精神矍鑠。我因爲常在這附近來去徘徊,所以不知不覺間,彼此就認識起來了。他是個典型的老頭兒,喜向人談自己的身世與經歷,尤其是在二十幾年前自己出洋打仗的舊事。並且又因爲我對之頗顯誠謹,與鄭重,他遂認爲此子可教,常常說的手指腳畫,光彩陸離。
“袁先生好!”他說,“日色很好呀!”
他先寒喧了數句,便又回到二十數年前身赴世界大戰的舊事--他那千回不換的老套。他說他們是如何的由天津出的港,如何經由橫濱、太平洋、美國、抵達歐洲,如何到了巴黎時戰事已停。事實他們並不曾打過仗,只掏他人的腰包,在西洋旅行了數月,歸路是繞非洲南端,渡大西洋,經新嘉坡、香港,仍由天津上的岸,自出國至回國,來回計兩整年。
他又說,西洋很有意思,不但那裏的洋姐兒美,他們到巴黎時是五月,由車窗看,原野裏開着的一些洋花兒也就好看,連樹木也挺得那麼直,怪像姑娘的腰肢兒。
可是,每想到西洋人的可惡,便又不免狠狠痛罵起來。他恨鬼子國吃飯不用筷子而用刀叉,並且不吃大米,不吃窩頭,大不通。說來說去,末後,他的結論常是這樣:鬼子國有意思,但還不及中國好,到底還是老中國,樣樣合理,通人情。
“就拿東洋來說吧!”他把煤往爐口裏送一斗子,不慌不忙的說:“也還是中國纔算是個好地方,第一,好住、好吃、好穿!袁先生您瞧,這是滿州,是奉天,可是,不成,奉天已經死掉大半截了。您瞧瞧天津去,特別是北平,好!嘖,好哇!袁先生,去,丟開奉天,急速到北京去吧,老中國是頂喜歡您們年輕人的。”
十二月二十三日
一個人走在街上,仰見寂寥的街柳,忽然想起康孝先,霎時間,心又像壓上大石塊,無限沉悶起來。
十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老太大笑哈哈地說,妻孕的少爺,恭喜!恭喜!因爲她說,她祇要瞧瞧妻一日比一日清秀的天門,和妻優美的動作,她就可以知道的。
我聽這,只有苦笑而已。而今,落魄者既不敢多所奢望於天,小小的心,祇希冀給我一個平安吧了。至於得的是少爺,是小姐,倒在其次呀!
一九四一年 一月一日
貧窮的人,亦可以無新年麼?我忘掉身世的一切,也來一個,新年大喜!
一月三日
也不解何故,近來身心俱感到有似溺者之解了體樣的疲倦,早晨非到朝陽透過玻璃窗,屋裏日色譁然,是不知醒的。可是,今天卻又相反地醒的很早,屋裏很幽寂,身旁的妻,還睡的頗濃甜。外面。靜無人聲,由窗縫、和門縫漏進來的一股股冷氣,使得我剛從熱被窩裏爬出來尚帶餘溫的身子,感到格外寒冷。炕下,在半夜裏就已滅熄的洋爐,冷清清地蹲在那裏。
我下炕,就把吊在壁針上的大氅被抱上身子,冷涼的大氅冰着肉,不禁打了個冷戰。
外面幸喜風很靜,對門菜販子家,已經起來了,幽細的聲浪,似在忙着早點,檐隙與門窗騰冒着翻滾的炊煙。
我走出剛打開的院門,取道橫斷田壟,往小東關去的便道走去。
天尚未全曙,夜還留戀着大地,這兒那兒仍輕籠着淡淡的夜的帷幕。乳白色的輕霧,低繞地面,靜悄悄的向四面流動,像一羣爬蟲。早晨的靜謐與和平,領有了一切,使得山川草木,俱顯得那麼安寧與溫柔。
這附近一帶,自這兩三年來,也在日復一日的演進與變化,都會的洪流,既漸次澎漲到這陲僻的郊外來了。蓋民房的、建設工廠的,所在皆是。
春夏間,種得一片蔬菜,而如今讓雪給埋在下面的田壟間,有一墩土堆,那是荒廢的古窯,殘磚敗瓦,狼藉滿地。古窯旁,有一排工人的窩蓬,祇露尖頭屋脊於地面一尺多高。煙由屋頂搖曳而起,恰似大地之吐氣,煤煙氣味,時掠鼻孔。從齊地皮高的一面小玻璃窗裏,這時射來一對遲疑與狐惑的眼光,在窺視我的行動,他是不是以爲我是個瘋子呢?我感着點恐怖與窘,便離開那裏,走幾步再回頭,仍見那眼睛尚不放鬆我半點兒,直到我來到堆得山高一大片木頭堆不見了以後。這裏大概是要蓋工廠的。瞧瞧那給勻平的地基,和龐大的材料,就不難想像所要蓋的房子是怎樣地寬而且廣。
我一足踏在木頭上,翹着四顧。未知何時。天既曉曙,朝霧已散,炊煙密密地由各地升起。東空魚肚色裏透着暈紅、茜色練帶,迢遙而至天腰。地下的一切,俱低首朝東膜拜,肅穆而斂靜。少頃,警蹕至,朝陽已捧出半輪,天地宛如注下葡萄紅酒,紅光滿地。地上的雪,染上嬌紅,亦向空反射回去,霎時間,天上與人間,金碧輝煌,絢爛奪目。
啊呀,那是多麼偉大、多麼嚴肅、多麼壯穆,與崇美的剎那呵!
一月五日
到如今,我還不明白我自己這個人,並且,不明白我還有爲世上最高悅樂的--即,燭照世間的明與暗,應爲人間最高至寶的睿智。
午後,弟由故鄉寄來一封信。唉,可憐而不幸的弟喲!誰知道一點兒年紀的人,就走上這麼一條可悲的旅途?哀莫哀於年輕輕的就知道還不應知的世間的險惡與悲哀呀!
傷心無處訴的少年的尤怨,滿溢紙面,使寫得密密的兩張信箋上,低迴着年青者的悲憤,與嘆息。
他信裏說反抗、說自由、說信念、說力量,然而,可憐的年輕人,他似乎還不知道人的力量是怎樣靠不住的東西。
一月七日
如果有一天,我從這世界,不,從這奉天消滅掉我的生命時,奉天可以仍像一匹食血獸。祇不過舔舔粘在嘴脣上的腥暖的血漬,之後,若無其事的預備着再撲第二個生命去麼?
一月九日
妻說,產期似逐漸迫切,產期的徵兆,自此數日來愈見顯著,怕不是隻在這近日之內呢!
聽妻言,我又不由自主的打開那包圓圓的小包袱。這是包含一切意味的分娩必需品,是接得前幾天朋友寄來的款時,在“幾久屋”百貨店買的。裏頭,有幾件小衣、襁褓,和妻從穿破的舊衣服撕下來,預備充小孩的尿布用的一些布頭布角,另外還有一把剪子、一包脫脂棉、一支洋臘,和些零零碎碎的小器物,幾小瓶便藥什麼的……這是我這幾天很細心讀的“產牀心得”告訴我如此做的,爲的是省得臨時慌亂不開。
我打開這包袱,重新檢點一遍,又機械地瞧瞧擱在炕角的兩瓶葡萄酒。我茫然擡首,目前枯坐於炕沿,從頭裏就偷視我的動作,而泛着一絲寂寞笑顏的妻的視線,不禁由裏稍感狼狽,臉也就不覺地火熱起來,但,我卻訕訕的故意問妻說:“短不短什麼東西?”
妻明白我的意思嗎--實在還短不少的東西--笑顏愈見寂寞了,並且,在我發現的次一瞬間,她害羞的掉過頭去的臉上,終而變爲勉強的,悽痛的苦笑時,我不覺酸溜溜的一陣難過。
一月十日
妻到現在並無一點嗟怨,她難道就這麼甘於神賜的命運嗎?每常瞧見妻那聽天由命的達觀的解脫的態度,一聲不響地在料理家事時,我總要感到惆悵,而慚愧無地。
“出不能有用於家國,入不能保有其妻子。”啊,妻呀!原諒我吧!
一月十一日
給弟回信。
“請你留神,感情強烈的人,往往會被感情本身焚燬,它往往會叫一個人,抓住幻影當是能兌現的理想而期待着的,你須冷靜的內省你所拿住的是幻影,抑是實際,幻影雖華燦,破滅只在瞬間。
你該知道,世間用完自己的青春、力量、熱誠,而尚不能達到目的底事情很多很多,社會上既存在的成見,是強有力的可怕的東西,它要使有反抗性的每個年青人,都磨削掉其富有彈力性的棱角,叫他屈服,並且柔順如羊才肯幹休。沒有反抗的勇氣的人,固然悽慘可悲,但沒有澈底反抗的勇氣,在半途裏便挫折了的人--他不能澈底實踐他的意志而摧毀了時,那時候,纔是人生莫大的悲劇。是故,你說:“祇有有反抗的勇氣的人。才能劈開自由與光明之路”,尚欠老成,須知祇有有澈底反抗的勇氣的人,才配期待能劈開自由與光明之路的希望實現。
我希望你能夠回頭估量一下自己的力量。
可是你別怕,希望祇在肯死幹到底的人手裏。神只在頭上,他不能叫人白流盡汗珠與熱血,他不會獨薄於你,他將祝福於不空躺在牀上怨恨命運,而只顧埋頭苦幹的人身上。
請你只顧向前奔,不顧其他。
我從遠地,一邊盼望着祝福能落在你手裏,一邊禱告神能繼續助你的反抗……!”
夜已深,跟着夕暉,黃昏由遼遠的平原爬動起來時,便吹颳起的北風,這會兒已是嗚咽而咆哮,犴暴的風腳,唏哩嘩啦地,卷空而奔,窗、與門的玻璃,給震得格格作響。
外面、夜、混沌、黯黑、而凝濁。
妻從夜裏就起了腹痛。至今她也常這麼痛來着,可是妻說,今晚的腹痛不同往常,痛而又停,停而又痛,並且愈痛愈緊,而愈密。“產牀心得”裏說;腹痛與腹痛之間,有一定的規律間隔,而且此間隔愈來愈密,便是產前的徵兆。
然則,我所日夜恐懼的生產,終而降臨了嗎?心兒一觸到這,一瞬,彷彿在自己足下平空響起一聲地雷,茫然如失去了知覺。但此亦在一瞬而已,爲過重的現實的負擔,給拖回意識時,這時整個思想又來回在橫於目前,非辦不可的緊要事情之間了。
最先浮起於腦袋的,是得先請老太太去的事情。同時,妻也開口囁嚅着說:“快請老太太去!”
此時我已取回點平靜,懷着臨陣似的果敢、悲壯,並挾點恐怖的決心,把帽子戴的深深,兩手交叉在胸前,毅然的向門衝去。
門啓開,狂暴的冷風,便呼--地直撲進來。我不禁顫一顫、踉蹌的往後退兩步,重把門關上。我回首視妻,只見她孤伶伶地斜倚在炕沿邊,一手支撐上半身,另一手死按着腹部,臉色慘白,那因痛而變得無光的眼睛慘然地望着我,便又無力地俯下去。
我又回至她身邊,安慰,並鼓勵她說:
“痛?忍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她點點頭。我往洋爐子口添了一剷煤,就又一邊密禱妻的平安,打開門,衝向已經瘋了的天地間去,悲痛的心,已顧不及奪眶而出的兩行熱淚,與外面的風雪了。
幸喜老太太他們似剛睡下,我摸黑來到他們的窗邊,只消敲一敲,叫聲:“老太太”,跟着裏邊老太太便接聲問:“誰?”。許是我回答:“我!”的那緊張得有些顫抖的聲調,使她知道是怎麼同事,她愴惶的叫我“等一等!”,同時,電燈也隨聲給開亮了。
不多一忽,從半啓的門縫,往外送出來一條人影,那是老太太。
“請了收生婆沒有?”老太太問我。
她知道我還沒叫得收生婆,便又回身進去喚醒她的兒媳婦叫去了。
雪愈下愈大,我扶着老太太,頂冒着一陣緊似一陣的風雪,顫巍巍地往家裏奔。謝天謝地!妻依舊和我走時一樣,仍好好的歪在炕沿邊,只是嘴脣咬得比先前更緊,雙眉緊皺,大概陣痛的間隔又越發縮短了。
半晌,門開處,適才請收生婆去的老太太的兒媳婦,偕同收生婆,前前後後和猛烈的寒風一塊兒滾了進來。那是這些時從瀋海車站偷得煤,就拿來賣給我,一個滿臉粗野、卑賤,而且笨拙的老婦人,叫煤弄得漆黑,而且粗糙的兩隻手,愈益加深了我的疑慮,和不安。
“這也是收生婆嗎?”
然而,人在此時,與其信用一個人,毋寧信用偶然的機會和事件本身的發展。因爲我相信幾個平凡的偶然碰在一起,往往會做出一個嚴肅的真理,而最偉大的奇蹟,往往是成在一個凡庸與笨拙的人手裏。
一月十二日
午前,陣痛已由十分而八分,而五分,而三分,而至縮短到一分鐘的間隔來了。
炕上,妻半蹲着,讓環圍着她的幾個人抱着、扶持着,等候陣痛的再起。本來不很大的一條炕,這時,人與各樣東西,滿滿地擠在一起。
地下也是一片凌亂,水缸、風爐子、鍋、桌椅,正燒着火融融的洋爐,堆起在屋一隅的煤……等等,人與物,雜亂無章,滿屋裏瀰漫着不安與狼藉的氣息。
屋外,是風與雪的天地。一陣緊似一陣,咻--咻--地,在哀號,在吼叫,在狂嘯,宇宙彷彿似將溶解、破滅。
妻又起了陣痛,炕上與炕下的人的臉上,又刻下了緊張之色,空氣從昏睡、鬆懈,而回復到昂奮、緊張、與嚴肅的頂點。妻慘然的呻吟,老太太激勵產婦的叱吒,浸在忘我境中,一個勁兒叫產婦“使勁!使勁!”的收生婆的叫喚,在一片聲浪中,而尚可清楚聽到的幾個人的急促、粗荒、與火熱的氣息……。
地下的我,彷彿已忘記己身之何在,或蹲在洋爐口邊,送一鏟或兩剷煤,至把洋爐的煙窗燒紅了大半截,而壓在爐子上的開水壺竟沸沸地開了再開,不然就失掉魂魄似的站起來,在窄窄的空間裏站一站行兩步,回身行兩步,又站一站,時或把臉孔貼伏在玻璃窗面。靜聆與凝視外面,然,耳朵與眼睛並沒瞧見,或聽見一點兒影像與聲響。
但,最使我難過的,是因爲妻初至滿州,還聽不懂收生婆說的“使勁!使勁!”所以在我不能不把這句話翻成廣東話的“用力!用力!”時,多少給拉回來遊在幻境中的意識,重新認識到展開在眼前的嚴重,與激烈的現實。
陣痛又停歇了。屋裏像暴風雨過後的海面,復回於靜,空氣也弛緩了,強韌的,而挾帶點不安的沉默,恰如濃密的雲翳,深籠全屋。唯產婦斷續的呻吟,和偶爾收生婆與老太太打起的一句兩句的閒聊,是唯一的鐘擺,在刻着靜謐的時間之流。然,這也時或被外面狂作的風雪之聲吞噬而消滅。
爲使產婦不致有過度的疲乏,老太太與她的兒媳婦輪流代替着,讓她舒舒服服地倚靠在懷抱中,好叫她利用陣痛與陣痛之間的短促的空暇,靜養一會兒神。
如此陣痛起而又歇,歇而又起者無數次,屋裏,因爲連次的緊張與興奮,帶來疲倦的薄薄的陰翳。尤爲可憐的是妻,因連續不斷的陣痛,和不到時候的“使勁”,弄的疲憊而衰弱,臉色白白,雙臉慵鎖,昏昏地跌入困睡狀態中,間或由深深的夢中呻吟起來。
老太太怕產婦睡去,或竟失神,不斷呼妻的名,而且叫她必定要睜開眼睛來。
又經過不知幾許時間,而起最後的陣痛,小孩快要出世了。大家又從盹睡裏,霍然醒來,叱吒的、叫喚的、指點的、招呼的、激勵的。我也跟着像傀儡似的,送煤、踱步、張望,一邊厲聲反覆着:“用力!用力!用力!……!”
這時候,冷不防哇--地衝出來直衝天地的,漫長,悲壯而且斷腸的第一聲!啊啊!壯穆的一瞬,崇嚴的一瞬!在這一瞬間,我分不清我所感到的是什麼,是悲哀?是快樂?是幸福?是傷心?是感激?是尤怨?那聲音似一把尖刀,猛然往心上扎,我覺得喉頭如梗,胸膈似壓,呼吸窒息,同時,兩行熱淚,滂沱而下。
我回視炕上,只見這時物心兩面俱集註於一箇中心工作的炕心,在產婦的膝下,有一個小生物蠕動着,正哇--哇--地慘哭。收生婆手裏拿着一個器具,那是金屬類,在燈光下亮一亮。
外面,風正在逞着狂威,風聲嚦嚦,像有千軍萬馬在屋頂上馳騁。屋裏人們正在緊張,與興奮的沸騰點。
我站在地下,夾在兩者之間。茫然無所措,如失了意識似的,忘了屋裏屋外這時在雙雙演進着的戲的最高場面。當妻向我無力地嫣然而微笑時,我幾將放聲而哭了。
這時老太太高興地叫我說:
“袁先生,恭喜,太太添的是少爺!恭喜!今天是十五號,十五日子時,少爺一準命好,恭喜!恭喜!”
一切已收拾停當了,人們已帶着疲倦與困睡走回去,留下寂靜籠罩屋裏。
緊張雖已消逝,但興奮的餘波,尚流遍周身,毫不思睡。於是,埋身椅子裏,拖開抽屜,拿出日記本來,想補寫這一連數日都無心,而且無暇可寫的日記。執起鋼筆,可是手還有點震顫,無法鎮定。放下筆,把似鉛沉重的頭,貼伏桌面。此時感覺四肢微乏,適才的激越的場面,如狂瀾,尚不住的在腦海裏打着迴旋。
小孩還依然像小豬子似地咿唔着,已有三十分之久了,始終不肯睡,是豫知身世的落莫與悲苦麼?妻方纔叫我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然而,無論如何,我卻不敢走前去。未解何故,我祇覺可怕,並且不能夠相信在剎那間就這麼糊里糊塗地發生出來的兩者間的關係的可能。一邊,我譴責,並且蔑視自己的這種鄙賤,與卑怯的思想,一邊,則又不能不爲世間不清不白的倫理道德的這種滑稽、神祕,不可解所苦惱。
妻並無半點動靜,似乎是睡着了,但小孩卻咿唔無已時,這再不能不走前去看了。羸弱而極度疲憊的妻,須讓她好生兒睡點覺,她再也沒有照料小孩的能力了。
我以漠然的恐怖與不安,揭開帳帷,只是昏睡深深籠住妻的眼瞼,左旁,小孩在棉被下蠕動着。露出在被外的臉,是紅的顏色,兩隻小眼睛,半開闔着,濡溼綿細的胎髮,覆着額部,像個未生毛髮的軟體動物,瞧瞧就覺可怕。同時,妻也醒了,囁嚅地說:
“你把手伸進去,摸摸小孩是有什麼不舒服?”
我躊躇了一忽,終而探進手去,但很快的又抽回來,無法知道小孩不舒服的原因。
妻察知我怕,細聲地埋怨我說:
“你怕啊,是你的兒子呀!”
她說着,親把手探進去,摸摸,便不勝疼憐的嚷着說:
“哎呀!這短命婆子,就只給包這麼薄一條包袱呀!凍的都冰冷了。喲,苦命的孩子,累你凍得這麼大半夜。你還不快給我抱過來呢!”
我慚愧而不安,忙把小孩撈起來送給妻。
外面,雖還飄着雪花,但風已靜息下來,如氣息奄奄的蟒蛇,時或也翻身滾騰,作最後的掙扎,但接着便是悠長的平靜。
我的心裏反覆默唸妻說的“你的兒子”,一邊開門走出外面去。離天亮似還很遠,東北天空上,有一顆明亮的小星星,透過鉛色的空間,默視死寂的人間。
一月十四日
今天是三朝,母與子,好歹總算渡過來了。妻從清早起,便紅着眼圈兒在淌淚。她又在思念起家鄉與父母;如果這在家裏的話,該多麼熱鬧,該多麼華麗的做起三朝,而自己該多麼榮耀?但,如今卻這麼冷清清……。
我亦爲之黯然。
我不知道是爲妻安慰,抑爲自己安慰,到底張羅着,也做起南方的三朝--麻油酒。
一月十七日
我欣慰妻的經過,不似與我所豫想的那麼壞、那麼可怕。只是這就能夠給與我很大的放心與力量。
一月十九日
爲使其不忘出生之微賤,並且,後日須有健全,而勝過昔時的鋼鐵般堅毅的生涯,即一邊記念着身世的慘苦,而一邊希望其能勇往直前,不爲過去所苦,因名之曰健生!
他日後能體會出爲父者之苦衷否?
一月廿三日
早飯後,往老太太家串門。我到現在,飯後常要過來這兒逗留一個或半個鐘頭。
在別人家,人很少不覺得侷促,與近似焦急的感情的。然而,這家子卻能夠叫任何人獲得自由與舒適。這家子的門,無論對於誰,都是那麼自由而和平地敞開着,使要來的人高興地來,要去的人高興地去。
每當我進來時。他們準是浮着親熱的微笑表示歡迎,接着便先來這麼一句:
“袁先生好!”
他們生活的很美滿,在別處,一家子全體在展開着猜疑、虛僞、欺騙、與嫉妒之中,這一家子卻和氣靄靄地過的頗幸福,而平安。他處是以金錢、奢侈、虛榮買的快樂,而他們卻以勞力與愛得之。二子一女,大兒子給人家當先生,二兒子是一個織帽匠,女兒是某襪廠的女工。兩老夫婦清早把他們送出去以後,便在家裏,也同樣的在孜孜地做他們的工作。家裏的工作是多方面的,給人家餬口袋,做木鞋帶,墊皮鞋底……。
窗邊懸起兩架鳥籠,兩隻金絲雀很快活地在歌唱。
“袁先生好。”
斐老伯說。他們今天照例在餬口袋、舊雜誌呀、舊報紙呀,把兩張炕堆塞的沒有餘地。
他今天說的很多,他力勸我凡事不可太過固執,須想開些兒,天下的飯一樣吃,能將就便將就些兒,一點也不損於己呀!而今是有妻有子的人了,和獨身大大不同,做事要緊!
“可是”最後他又說“袁先生,您是好人,好人多受些兒磨難是有的,老天爺是無虧於肯吃苦的人的呀!”
傍晚。那和瘋女差不多的少女--收生婆的女兒,頭髮蓬鬆,衣服襤褸,而且滿身油垢,今天又來問要不要煤。她說:過了舊曆新年,恐怕就檢不着煤了,家裏現剩的也只有二三百斤,因爲您先生總買煤,所以先過來問一聲。
一月廿五日
午飯時,因多喝了點兒葡萄酒--爲預備妻分娩時用的,卻不曾用去--不覺意懶心慵起來,體內微微流着甘美的醉意,眼前恍惚。赸赸地坐下椅子,隨便打開一本書,那是迭更司的“雙城記”。卻並不想看。一字一字變作一隻一隻的螞蟻,在眼前爬動,或向我而來,或反身而去。不一會兒,連這也模糊不可辨了,我遂伏在書案。意識蒙朧間,忽聞門外有人嚷:“那就是袁先生的家。”同時開門進來一個人。臉沉鬱而緘默,手裏提着一隻半舊的褐色皮包。這隻皮包,我彷彿在那裏會見過,後來纔想起那是康孝先去時帶走的那隻。
他放下皮包,反身便走,並做一個暗示,意思是叫我也跟着走。我站起來隨在他後邊,恍恍惚惚的,只好像不多工夫,來到一個遼闊不知所止的荒野。好像似飛,又好像似搭乘什麼,也好像是乘船,只一邁步便已到了。悠悠的草,與茫茫的野,遠接地平。我正在納罕中,忽見前面劃出一角墓地。墓地裏,有高高低低多少荒墳敗冢隱沒在青青叢草中間。這裏有一丘新墳,新蓋的土塊。還留下有濃厚的土味,墳前立着一塊長方木板,淋溼的字跡,尚清楚可讀。我蹲下身子看,認出那寫的是:
“康孝先君之墓”。
沒有年月。更奇怪的,上面的土祇蓋得一半,當中留下一個孔兒,裏邊空空洞洞一無所有。我怔怔在那兒,半信半疑。半晌,才憶起方纔那個人來,覺得他從頭裏就不聲不響,拋下我一個人。我連忙回首尋視,只見他好似死了的人,一動不動的兀立在後面,我一連呼喚數聲,俱未答應。我疑心他不是聾子,便是睡了,正想走上前去時,卻受了一愕,那不是我日夜念念不忘的友人康孝先嗎?我發瘋似地,一陣高興,直呼:
“孝先,孝先!”
他不則一聲,仍然屹立不動。
“孝兄!”
沉默。我跑前去,一看情形不對,便又站住了。我滿腹遲疑與納悶,仔細端詳,這纔看出那並非生人,而是一柱泥塑的立像。
啊!那末,爲什麼我竟這麼大意,連這麼大一尊立像,都會瞧不見?再者,剛纔那位同伴又往那裏去了?我翹首四顧,但滿目只見洋洋的草原,人影絕跡。前後思索,無論如何,終迷離不可解。正在躊躇不決時,彷彿由遠處送來一片幽細細的聲浪:
“咚咚咚咚!”
我用足精神,睜開眼睛,往遠處望。奇怪,我如何又來這兒了,草原呢?沒有蹤影!而且在那裏蠢動着的,在玻璃門外不住來回蠢動着的那是些什麼?噢,人呀!人影呀!動着,不住的動着,動着……。
啊!難道我是又在夢中嗎?決不!我已醒了。妻與子在炕上睡的頗寧靜,地下,爐子正在燃着。然則在外面蠢動着的呢?再看吧,唔,小孩子?小孩子幹嗎在門外探頭探腦?
我站起來,離開書桌,開門出去。門外聚集着三四個鄰居的小孩,見我出來,不好意思的退到院心裏去。問他們做什麼?說什麼是想瞧瞧小孩子!啊!就只這麼一點小事嗎?去吧!進去看小孩吧!正好小孩這會兒睡的頗甜甜兒的。
我打開門來,讓他們進去,而我則走出院門外。日腳很短的太陽,就要墜入地平線了,黃昏掛在枝梢蕭條的林木之間。
方纔那場噩夢,牢固地縈繞腦際,心裏頗覺淒涼。噫!友人喲!你還好好兒的在這人世間?而且在那一角,是天南?是地北?我祗希望你能如夢的反回,我的友人!
背後誰在叫我,“等等我,袁先生!”
回首視之,麟兒正向我跑來。他是院裏很可愛,和我很要好的,在方纔三四個小孩中最小的一個。他問我:“上哪兒?”並且要求我和他一塊去瞧瞧他所做的雪人兒,與雪洋樓去。
那是在那所洋樓的前面空地上。到那裏一看,他所謂雪人兒者是圓錐型一條七八寸高的雪柱子,而雪洋樓則是一塊四方四角的雪堆。他說他還能夠做出很好很漂亮的雪馬車,與雪汽車。
這時,嗚嗚地響着汽笛,從都市那向駛來如蛇一列火車,打面前直馳過去,那是開往撫順去的貨車。火車去的很遠了,可是,給震得隆隆地響的地皮,猶自輕細細的顫抖着。
一月廿七日
午前。
是什麼時候了呢?我思量,自當掉唯一的手錶以來,已經很久沒有時間的準據了。但,剛纔完了第三次的雞啼,這麼看來,似乎是在五點鐘前後。
我自睡醒短短一覺以後,直到這忽,再不能入睡,從遠地傳來的鞭爆聲,覺得比先前密而且緊了,遠處、近處、轟轟地,似沉雷沉悶。間或夾雜着劈劈拍拍地,機關槍似的急促的連珠爆。空氣沉靜,新年的快樂與和平,也居然漂浮到這郊外的角落裏來。院裏、家家戶戶,人們已完全沉溺於興奮,與融融快樂中,徹夜的在搓麻雀、耍牌九,新年的氛圍,振盪着院裏的空氣。但誰理會到祗在這一角里,正因爲其如此,而增深了天涯流浪者無限的惆悵與嘆息?
我一邊把頭埋在枕上,心來回着在過去、眼前,與未來之間。
我自豎起旗幟,爾來已五月星霜,這其間,敗而又勝,立而又僕,輾轉沉浮至今日。於今,則贏得這不堪設想的身世。我想犧牲自我,捧顆熱烈、真摯之心,奉獻與一切我所愛者,然受之者其爲誰?
過去如彼,眼前如此,未來呢?
然而,我還須把持我之所信,推行自己的意志,死而後已。可是,啊!妻與子呢?眼前無依無靠,我死後,孤妻幼子交誰?死呢?不然,流落天涯,而爲化子?
生不得其生,死不得其死,啊呀……!
妻似乎也醒着,剛纔微微動顫了一下,但這忽卻又回覆平靜了。
天許就將破曉了,天一亮,便是快樂的新年。但屋裏卻冷清清,空氣很冷。我須起來纔可,鬚生爐火燉鯉魚,回頭好讓妻也吃吃,過過年。
那是我昨天購得的。在北方過年,聽說得吃燉鯉魚。所以縱然無山珍海味,這一兩尾的鯉魚,總得買來,多少陪人們過過年。別將一個節氣,弄得太冷淡、太寂寞,叫妻瞧着難過。
我赸赸地爬起來,揭開帷帳,偶爾探頭朝熟睡的妻那邊瞧,只見妻一個人在暗澹的燈光之下淌着眼淚。
我呆呆地楞在那裏,不知所措,同時心裏感到如餓的空虛。半晌,回過頭來時,玻璃窗已映着幢幢的曙色了。
我下坑,本能地想起老太太來。
二月五日
我想起來了,幾時,我與康孝先在一個更深人靜的夜裏所談的話。
“一個人。”我說,“不能因人之不愛與不理解我,而和他們相疏遠,相拒絕往來。他們的不愛,與不理解,並不足爲此而拋棄愛他們,拋棄自己的信念的理由。愛與信念,決非主觀的所產,而是客觀的存在,它並不足因對象的舍就,而發生多餘,或不足。”
“否!”康孝先回駁我說,“時代已不同往昔,給我們以餘裕的時間了。此方的不愛與拋棄他們,和彼方的不愛與不理解我們,我認爲均有同樣的自由。彼方已然沒有強迫他們必須認識此方的價值的權利,自然此方也沒有低頭去爲他們服務的義務,絕對沒有。愛與信念,縱然如你所說,不因對象而有所增損,但你卻忘了一個重要之點,即它也許將因此而見凋謝並隕落。
於今想來,他的話是如何的中肯啊!誰能夠知道這年頭抱着愛與信念,而枯萎的人有多少呢!
二月八日
在四平街一個鋪裏買東西時,不知是什麼鬼神差使,忽然一陣心潮,而想起康孝先的信,這時候一定已到家裏。於是步出鋪子,打消往日本站去的想頭,加快了步伐跑回。
但回至家中,一見若無其事的妻,與屋裏那種舊有的沉寂的空氣,於是我知道我所抓住的原來是個幻想。興奮與高興,像一陣火花霎時間,已消逝無遺了。
二月十三日
據說是因爲少佐家昨晚丟了布簾,院裏從清早起便又亂騰騰地像一窩騷擾的蜂兒。在房東太太與少佐夫人兩個主角活動之下,演盡人間凡有的醜態--叫罵與哭訴。
“先生!”吳媽--善良的少佐家的老媽子,縮在檐下,不慌不忙地給警察官報告被竊盜經過:“您是知道我們這布簾總是掛在門上頭的,可是您想怎麼着,我一早起來。瞧瞧,也不知怎的靡啦。昨晚我要睡的時候,還不是好好兒掛在那裏的?我瞧布簾靡了,我就這麼想:這一定又是錦兒這孩子鬧的鬼。因爲您知道,錦兒這孩子太淘氣,老愛和我老人家爲難,前兒個不是又把我的煤斗子藏在煤箱底下,叫我好找?所以我就問他,你又把我的布簾弄到哪去了?他連答不知道。我氣急了便說;你不知道誰知道,總是你搗鬼?您猜他怎麼說;難道我這麼小,能弄下布簾嗎?我叫他這麼說,倒自個兒覺得好笑起來。誰說不是,他怎麼能夠取得下布簾來呢?這麼小這麼矮的孩子。真是越老越糊塗,您說是不是……?”
少佐夫人聽得有些不耐煩,一疊連聲請求警察官,務必給她搜查這些她管叫小偷不是人的下流人家。
一分鐘後,一堆沉鬱險惡的雲翳,籠蓋了這所院子,不安像電流似的由這一家傳到那一家,弄得家家戶戶天翻地覆,雞犬皆驚。嚇的小孩在地上爬,像給澆了沸水的狗一樣,連嚎帶叫。女人則如發瘋的牝熊,滿院裏轉來轉去,大喊冤枉,偶或由哪一個發出來:“倚勢欺人不得好死……”等,低低的咒語。有的則躲於窗下,敢怒而不敢言地,帶出十二分的憎恨,瞅視站在院心,而像交尾期中的草雞,揚眉吐氣的少佐夫人,和在一旁卑鄙的房東太太。跟着警察官的男人們,則不安而惶恐地辯解着自己的清白。
但,不知道是因爲警察官想到沒意思,或有其他原因,他祇搜查了三二家,便停止了他們的搜查工作。在少佐夫人的盛怒之下,卷尾而逃了。
這回卻又氣壞了這位少佐夫人,她非常不滿意警察官缺乏公平的態度,不懲治這些無法無天的流氓。
她一陣小旋風似地,在屋子與院心之間,進進出出,一邊罵道:
“雜種╳的,都不是人,都是強盜,你問問我的煤,叫他們偷去了多少,自來我總以爲自己倒黴,不去理會他,可是,你看!怎麼樣?好,你不問他,他倒問上你來了,偷完煤又偷布簾,越來越偷得兇,這回偷布簾再不管,你瞧以後讓他們連牀鋪、櫃子也擡走才稱心吧!縱狗傷人,他媽的不是人的下流種子!”
房東太太在一旁,帶勸、帶唆、帶說、帶罵,附和着少佐夫人疾恨這院裏的所有人家。她說這院子的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她簡直恨死他們了,媽那個╳╳!
我對這頭髮蓬亂,滿臉卑賤的女人,感着憎惡,在心裏描摹了一個醜惡的母夜叉。回頭來,只見因被少佐夫人截斷了自己的話,而現着不滿的吳媽,走來和妻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這院子的人,”吳媽說,“心地很不好,您知道,袁太太,我們的煤兒就丟了不少……”
我這時微微感到在失望時所感到的那種痛苦、煩悶、與悲哀。比起這,老太太的家是多麼純潔、多麼善良、多麼真摯,而值得尊敬呵!
我未聽得吳媽下面的話,便離開這所院子,向大門外走去。
二月十七日
於今爲我所愛並且尊敬的人,是這些最爲世人所不齒,在生活中間發見自身的命運、發見愛、與歸依、與幸福,且以真摯對待人生的平凡的人。
二月十九日
晌午時,由一位來自新京的舊友,得了一百元錢。另外,還有一領很厚的皮大氅。但比任何都使我心溫暖的,則是由於友情而得的無形的安慰。
他是滿映的技手,因前些時接得我一封書,所以此次因出差路過奉天時,他就帶便來探視我。
他曉得我景況不佳,生活無着,於是熱情的友誼,叫他很慷慨的解囊資助這位貧窮、落魄的朋友。他盡他身上所有的,全塞進我衣兜裏,用感傷的語調說,他沒想像到他的友人,會流落得如此寒酸悽慘,他怪我不早點給他去信,不然何至受這些無謂的罪。
並且他又說:一個人可方可圓,要在能隨機應變,不可太過固執,否則環境是無情的,隨地皆可使你毀滅。
他微笑着說這話時,我是明瞭他是在怪我秉性冥頑,缺乏妥協的精神。
臨別時,他忽然這纔想起了似地,強迫我穿他的皮大衣。他說,他準知我一定正缺一領暖和的大氅,他手裏有兩領,這領瘦點兒,他穿着很不合適,所以他就想起了爲什麼不可以把這領帶給我穿,我比他個子小,許我穿着能合式也未定。
他很快樂的看着我穿那領大氅,末後,他握緊我的手說:
“很好,彷彿就是你定做的一樣,穿着合式多了。那麼我們可以分別了,朋友!你千萬不要焦急,我可以儘可能來替你想辦法,不過你須切記我的話,人是活的,而環境是死的。那麼,記着吧,朋友!再見!”
二月二十五日
今天給妻買了兩尾黃花魚,給我自己買了點兒大米--一個多月以來,我已不吃它了。
本來身體孱弱的妻,近日來又連接着病痛纏綿,所以小孩子不很夠奶吃,時常啼哭。記得在故鄉,每週兄嫂不很下奶時,母親就想起買魚來--特別是黃花魚。她說,吃魚就會催下奶來。
三月二日
昨日,煦和的陽光,像一隻蝴蝶,靜悄悄地停在窗邊。在它的翅膀上,是不是已捎來了春的芬芳,春的溫暖,與春的顏色?
夜。心裏煩燥,不能入寐,躺在炕上,輾轉至於深宵。好容易才閤眼睡下,又彷彿聽見門外有人呼喚之聲。下炕,打開門來,只見院落沉沉,月華如水,萬籟寂然,此外,則再不復見有半個人影了。
我正在疑心是自己作夢時,這時忽見有一條人影從廁所那向走出來,倒把我嚇了一跳。在蒼白的月色之下,只見它的背後,揹着沉甸甸一隻盛着半袋東西的麻袋。霎時間,那條人影便隱逝於對過菜販子家裏去了。
是他無疑了。這時我便想起了少佐家丟煤的事情。
三月五日
我現在已來通遼。但我不曾料到通遼會是如此荒涼的地方,並且會使自己的心,與在出發時所抱的覺悟,竟成背反。
回到新京去的朋友,寄來一封信,叫我來通遼。說是他回新京以後,不多數日,便逢見不日將落成開演的滿映直轄通遼電影的經理某氏。湊巧他那裏正缺欠一位辦事員,而他就把我推薦與這位經理,諸凡事宜,已商酌妥就,要我見信須即赴通遼找他接洽,須趕上這回的落成典禮才佳。他又說,這位經理爲人很好,與他又是個親密的朋友,有他的推薦,一切事情準能叫我滿意,薪水暫定每月一百元。他再三叮囑我別嫌薪水少,因爲經理對他提過了,以後是可以見事酌加的。並且信封裏,同時還封有一張介紹書。
而我現在已經到了。誰承認這便是通遼!
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之中,貧寒的匍伏着一個寂寥,蕭條的小市鎮。那便是通遼--灰與死的地方。暗澹、凋零、憔悴、這些像低迷的雲霧,冥頑的緊纏着這市鎮全體。
而我則欲把妻與子領到這裏來!啊啊!那是多麼殘酷的事情呵!
不錯,我是立下很堅強的決心而來的。並且失望於外部世界的人,結果是會歸回自己內部的深處裏去的。是我與妻與子,是連絡於同一命運之下的一條鎖煉,爲今這條鎖煉已經過了流浪、敗北、飢餓、風霜、貧苦的試煉,而結得緊而且鞏固,成爲永遠分解不開的一個整體了……。
四壁幽寂,似乎夜也不早了。對過的賬房,也已靜無人聲了,電燈也不知在什麼時候給捻滅了。
幾點了?我劃根洋火,拿起手錶來看,是十點三刻。仔細檢視,才曉得手錶已經不走了,那末,現在是什麼時候呢?
我下炕,開開門,放輕腳步,摸着黑步往後邊。在過道的內排大炕上,像魚箱裏的魚排得那齊整的勞動者流的旅客們,正浸於深濃的睡鄉,輕放着安息的鼾聲。
我在黑暗裏,摸索得一面門,打開來,那是後門。月亮跟着門啓開,便雨一般的傾瀉下來。
啊!那是多麼神祕、多麼懷慕、多麼憧憬的夜空啊!夜光灩灩,萬籟沉沉,散沙似的繁星,像怕寒,在振顫着,利鐮似的半彎新月,似水清澈,又似冰寒呀,普照宇宙。而現在,已經偏斜西天,似掛在對過的人家那如齒的一扇頹牆上頭了。
仰首看月,忽然想起自己落魄可憐的身世,與將跟我同歸於盡,而無辜受罪的妻子,不禁一陣傷心,滾下兩滴熱淚。同時翹首南望,心兒也就馳回數百里外,在遙遠南空之下的家裏去了。於是,目前現出在舉目無親的人羣之中,兩個生命相依相靠的那種悽然的景象。
親愛的,原諒我吧!而且等着,明兒我即回去,親愛的!
三月六日
自出悅來客棧,便空着肚子,把通遼街來回的不知道走了幾遍。
我猶豫未決,不知道是否回去好,後來終而決心,想已來了,何妨試打聽看看如何,也不枉白走這一遭啊!
通遼電影院,建築在陳舊、古樸,而且齷齪,蕪雜的一排民房之間。……很瀟灑,屋頂上豎着一面在風中招展的小旗,正面內檻上頭,在水洗的草色蛇紋石的壁中間,雕塑着一條昂首戲珠的黃龍,龍尾繫着滾滾的水浪。
院裏,空蕩蕩一無所有,雖然落成典禮近在眉睫。一個火夫,燒得七八個很大的壁爐,俱烘烘火旺,而牆壁則濛濛然冒着悶溼的水煙。
問他經理的地址,他很慇懃的回答我說,他不大清楚,因爲經理還沒有房子,一來總是住旅館,而他又不知道他住的是什麼旅館。
我先探問在那拐角處時一家╳╳旅館,你這兒有沒有從新京來的一位客人,叫做山口先生的?女侍親切地告訴我說,山口先生出去已經有一忽了,也許就快要回來,請到裏邊歇歇兒等他!
我道了謝,走出旅館,但卻想不出怎麼辦纔好,胡亂走了一趟,卻不知不覺的來到車站。離開往四平街的火車,雖然還差一個來鐘頭,但車站已嚷聲如雷,人擠得滿滿了。似乎是因爲直通車,所以旅客多。
我佔了候車室的長椅一角,孤悽地眺望人們。無奈人們騷擾起來,叫聲不絕,澎湃的思潮,猛然又掀起了歸家的執拗的衝擊。
但在我左思右想之中,候車室忽已風平波靜,火車開走了。
我走出車站,仍踽踽然走向街去。我昨晚住過一霄,而離站不遠的客棧的掌櫃,立於門口笑問我,是不是沒趕上火車!
我再度走進那家旅錧,方纔那個女侍又出來招呼我。她告訴我山口先生還沒有回來!
“他到底上哪兒去了呢?”
“我也不很明白呀,反正是現場(工程地)去了吧!”
“現場?”我說,“可是,小姐,這位山口先生是不是電影院的經理呢?”
我仔細的詢問起來,這才知道她所說的山口先生,乃是某某組的現場監督人。
我告辭出來,憑着她交給我的另一家旅錧的地點走去。
然而,那家雖然有我所要會見的山口先生,但說什麼,或許又有什麼要緊事情,昨天才到剛纔又匆匆的坐火車回新京去了!
“是剛纔那趟車嗎?”
“就是剛纔那趙車。”
而今我又在火車上了,像失羣的孤雁,指着南邊天空,想逃回自己的故巢。
唉!回家去吧!柔順地向神所賜與的道上走去吧,不用回顧!一切都安排着叫我回去,我何用再流連通遼呢?去吧!回家吧!
那末,再見了,通遼!
風颳着,雪又下了,而且挾來霏霏細雨。
太陽不知道落未落,但四周已經入夜了。火車把燈火迷茫的通遼留在後邊,在暮色溟濛中,衝着澆澆雨雪,如飛地奔馳在鄭太鐵道上。
在我前後左右的人們,一個個,興高采烈歡笑縱談。然而,我卻毫無精神,盡浸溺於沉思之中,在心的一隅,濃重的感着孤獨與寂寞,宛如遠出異域的外國人。
外面的風雪,越來越兇惡、猛烈,抵達鄭家屯時,便已完全瘋狂了。
車停了,已經到了鄭家屯,要往四平街方面去的旅客,須搭換平齊鐵路的車。
大概是因爲風雪,旅人不多,站裏冷冷清清,候車室的椅子,稀疏地只坐得一半人。電燈也似幽暗無光,一切物象,都已懾伏在狂暴的大自然的威權中了。
蹲在站前廣場那向的鄭家屯,燈光暗澹,在雨雪中,彷彿展開了迷離的幻境。而廣場則被狂飆之風,吹得石骨粼粼,恰如洪水流過後,乾涸的尖石兀突的河牀。貼在小石陰下一浪一浪的無限雪麟,表示着沉重而且倉皇的風腳的方向。
我又掉換開往四平街的車了。
外面瀟瀟的風雪雨,與我如箭的歸心,車盡指着幽霾低壓的南空奔去!
三月七日
已抵奉天了,那是午前三點多鐘。夜深深地蓋住奉天市。風與雪。毫無少退,如何是好,歸呢?留在站裏等天亮呢?但只一瞬,我又決心歸了。我知道我沒有等到天亮的那種耐心。
我捲起大氅的領子。鼓起勇氣,只一躍,便已跳入已經瘋狂的野獸般的風雪之中。
咻咻吼叫的風雪聲中,奉天市沉沉地在昏睡,不,寧像死了,像一片荒涼的荒城廢墟,不見半個人影。
我雄糾糾,但又孤悽地。恍如探險鬼域。心,如非麻木,則是太過緊張,並不感覺半絲兒寒冷。風雪打橫裏、豎裏、斜裏、或掃,或射、或竄、或撲、或卷而來。我跟着就是直衝、倒退、停步、踉蹌,雙方在展開着無言的惡鬥。
來到大北邊門外的橋邊時,我已身乏如棉,兩條腿像兩根笨重的木頭。如果沒有歸家的心願,這種意志在支持着我的精神,則我几几乎要像喪家之犬倒於路旁了。
院裏,鴉雀無聲,但大門卻給打開來了。我拖着疲睏的身,打開門進去,屋裏靜悄悄,一切傢俱,都不改舊樣,在幽明中浮着茫然的輪廓,靜迓歸來的主人。我感到悲哀,走近坑邊,揭開帷帳,啊啊,親愛的!冷清清一條炕上,妻與子相依地縮做一團,睡的正濃,而不知道我已歸來。
啊!親愛而不幸的,只管睡吧,並且放心睡吧,我已回來在你們的身邊了。
一陣輕嗽,把我從夢鄉帶回來,我睜開眼睛,只見屋裏已譁然了,妻抱着幼子不安地在瞧着我。而且告訴我現在是午後三點多鐘,又問我還睡不睡,不睡的話,老太太給我們做餃子,她已給我煨着在爐子上,正蒸得很熱,可以吃吃!
小孩又咳嗽了,我問妻,妻便把小孩抱向我說,大概是受了涼,從昨日就咳嗽起來,今兒看來又像比昨日更不好了點兒。
三月十日
弟來信。
弟已由積極的而變爲消極的了。他不出我所料,將踏上我給他留下的那條路--出奔。
他在信裏說,他最近要離開家庭,出走海外,大概會找我來,希望我能夠了解他,並且援助他,他現在只有這一條道兒可以讓他走了。因爲他說:“他縱有千萬丈氣焰,只消碰見父親那寂寞可哀的姿態,登時就會煙消火滅,甚至會感到良心的自責,與苦惱的。何以故,因爲我們所要反抗的對象,並非父親本身,而是根本寄託在父親身上的破碎的舊時代的影子。父親仍是我們可愛的父親,我們寧可同情他爲這些腐敗思想所束縛,所蠶蝕的那種不幸。所以……我前天夜裏--那時候,夜已經很深了--看見他獨自一個人在燈光之下,茫然枯坐的父親的背影,忽然涌起一陣悲哀,而那感情,便又在心上來回着了。風燭殘年的老父,尚須日夜爲自己的子女的將來而籌劃、而操心、而憂思百結。如此,而還要遭到子女的背棄,啊啊!那是多麼殘忍的事情呀!父親是對的,……”
但,在兩種煩惱所挾持之下,他遂採取了出奔這個消極手段。
因爲在“家庭”以外,還有很遼闊的天地呀!
三月十二日
小孩的感冒,引起百日咳。
熱,由昨天便猖獗起來,把活蹦蹦一個小孩,弄得雙眼深鎖,昏昏欲睡,渾身燙得像一團熱炭,眼睛沾着一點點眼汁。雖然連日都給他歐音,與克列司吃,也一時抑制不住已經得勢的熱了。
昨天老太太說,恐怕小孩是出疹,小心窗戶,別叫受風纔好。
妻清早起來,便坐在炕上,並不顧頭髮蓬鬆,死勁把小孩抱在懷裏,恰如怕他飛跑了的一個了不起的寶貝一樣。嘴裏不斷埋怨着:“不爭氣的兒,苦命的兒……”但,無知的小孩卻神志昏迷的伏在母親懷裏,疲倦的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妻埋怨我不給叫大夫瞧,可是,率直的妻,她是不知道世界上幸福與便利的設施,是爲哪一種階級的人而備的。並且沒有享受這種方便的人,不也是一樣,坦然的解決了生與死麼?大夫也許能治好肉體組織的障礙,但卻治不好現實環境的缺陷,不能把精神從壓迫中解放出來呀!我一數到大夫一回的出診費,那無底的欲壑,只好忍心假裝無知。
不一會兒,老太太來了。她檢視小孩身上明顯的症侯--密密的小紅點,叮囑我們說,多加小心,小孩是出疹。
三月十四日
兩日來,帷帳低垂,衾枕狼藉,憂悒、焦急、不安,籠罩了全屋。小孩一直迷迷糊糊的昏睡着,如何是好?心已像這兩日來,密閉的門扉一樣,不復有明瞭的意念了。
三月十八日
小孩的疹出得很好,而今已爬過危險的關頭,日見痊癒了。我寂寞地瞧着那雖見清瘦,卻又稍形靈活的小孩,把苦笑堆在嘴角邊,放下一顆緊張的心。同時,爲連日的開心、昂奮、無眠,疲倦隨着神經的弛舒,而變爲尖銳的感覺,浮上意識來,覺得渾身骨摧筋折,好像就要發病了。
外面有很好的風光,雪也已融去外表一薄層,覺得有一絲淡淡的春的煦和景象了。已經很久不到外邊溜步去了,不知道那條冷落的馬路和郊原,這些日子有沒有變了樣子。
爲生之角逐,久違了這親愛的地方,於今能夠再度親近它時,人間已又滾過了許許多多喜怒哀樂,悲歡與離合了。同首已往,嘆息在險惡的世浪中苟延殘喘的人,而把視線放到曠野遙遠裏去!
今日也依樣,把這一帶的風物,一眸收入視野裏來。當接觸到帶有絢麗的花邊的白雲,溶沒在晴朗的蒼空裏去?陽光在大氣中動盪着;敬虔地啓開自己的胸懷,讓太陽親怩地躺在它的懷裏去的大地;雪在地面飽含着水分;林木在淡紫的透明色的空氣中,伸探着槎丫似指的枝梢,想從大氣中抓得春的活力與生命的汁液時,冥頑而憔悴的心。便像得着清涼而陶醉的夜露的夜合一樣,由裏綻了開來。
三月二十二日
我雖然平安地逃開了病苦,但它卻壓倒了妻。爲過分的操心、不安,與煎熬的她,在疼痛與體熱的雙重壓制下。呻吟起來。
自妻臥病以後,乳水驟然減少了。已經恢復食慾的小孩,因爲乳水減少而又缺乏補充,不能滿足飢腸,昨晚哭了一整夜,今早又銜着奶頭哀哭起來。妻在坑上呻吟,小孩在懷裏哭,這是兩把刀,割得我柔腸寸斷。
末後,我想得一個經濟而又簡捷的辦法,在小鋪買一毛二分一條白片慄粉,與一毛錢白糖,先把這兩個拿小量的涼水拌勻了,然後拿開水泡成小半碗羹。
我把小孩抱過懷裏來,拿指尖一口一口掏着喂他。除開奶以外,還未嘗過他種味道的小孩,起初猶不知道吃,但吃得一口兩口以後,似已解知其甜,這回卻不及待我送,便早張口往前探,如小鳥的待哺。並且吃後稍微把腦袋往左右搖擺,表示滿足。
小半碗羹,不多工夫,已吃去大半了。這時忽然老太太推門進來了,手裏端着一大碗熱騰騰的東西,那是特別爲妻做的雞子麪條湯--波洟。
“你喂的什麼,袁先生?”
她一邊問我,一邊把波洟端給妻。既而知道我喂的是羹,就奪手把小孩抱過去了。
“你喂的是羹呀,袁先生!”她驚駭而着急地說“這不能吃,吃了回頭小孩鬧肚子可不得了呀!”
叫她一說,我萬分羞赧,感着臉似火燒,捧着碗不知如何是好。但,被奪起食物的小孩,卻不滿地啼哭起來。
“抱過來!”
妻痛心地瞧着老太太與小孩說。
“你吃你的。”老太太說,回頭來一疊連聲的嚷,“乖乖別哭呀!老太太給你好東西吃呀!”
“我抱過去,喂他餅乾吃!”
老太太說着,拿棉被把小孩捆的結結實實,一邊哄着走了。我擡起頭來時,她已拐過屋角去了。小孩悲楚的泣聲,留在後邊,似向我哀訴與埋怨。我悽然望着她的後影,感覺一支燒紅的鐵砭着自己的心,須臾,滾熱的東西,撲簌簌的從眼眶掉了下來。
三月二十五日
弟來了!沒想到兩年不見,就變成這個模樣。
由過渡期--少年期渡入青年期的生理的激變--由於旺盛的內分泌物而來的肌膚的粗糙,和失了常調的瘦長;與失意人的精神的萎靡不振,這些,造就了一個不同於昔的奇異的人物。消瘦、蒼白、沮喪、悲哀、苦悶,這一切融和地溶合在這裏頭,刻劃出一個人的線條、與陰影、與官感。
弟弟投我來了!爲此,卻無限撩起我的憂思、淒涼與焦躁。然而這絕非怕弟弟投我,也絕非怕環境的潦倒,而是傷心自己的零落、波及使奔我者不能獲到安慰,使漂泊的靈魂不能有所寄託。
有什麼能夠比發現了投奔自己的親愛的人,感到失望而嘆息時更難過的呢?
弟弟呀!回頭你將發覺你投靠的不對吧!
三月二十八日
弟說,母親病的很憔悴,父親也突然衰老了。
“自從你走了以後,母親日日思念你。並且不知道她是由那兒打聽來的消息,她知道你環境不佳,生活無着。所以她想你一定很辛苦,日日愁眉淚眼,思你成疾,去年秋天,一場惡病,幾致不起。自後,三災四難,憔悴萬分。父親自晚近,也事事悲觀,衰老許多了……”
自我決絕,而悄然地離開自己生長的親愛的家園以來,同時,便也脫離了我與家庭間的關係,斬斷了一切情緣。爾來,不但人未曾回家過,就連音信,也斷絕了快兩年多了。
家裏雖然還有兄弟,但兄弟又將奈何?癡情的母親,總是不爲幸福的已暖且飽的兒子操心;與其爲身邊的,寧爲遠離膝下,落魄天涯,而生死不聞的--與其爲賢孝的,倒不如爲忤逆的兒子,而牽腸掛肚呀!
啊啊!母親啊!原諒我吧!我已不能回家探視您了,只能從遙遠的天空下,祝您健康而已!
四月五日
因爲這兩日來,連接的很高的氣溫,與和暖的解凍的春風,地上、原野裏、河裏、屋頂上的雪,已經開始溶解了,檐霤恰如肥沃的春雨,日帶夜,淅浙瀝瀝地滴個不休。
夜,約莫是三更時分,也許過了。
四壁已經寂靜了,除卻連綿不斷的檐霤,和隔室斷續的幽泣。
我總睡不好,迷離惝恍的直躺了大半夜,水滴與泣聲,交織着,執拗的直侵入夢魂裏來。
那是少尉太太。
可是,多麼痛楚、悲切的哭聲呀!大概那事將要實現了,而她是泣她已橫在目前的不可躲避的命運的。
她是二十七、八歲,尋常的一個少婦人,不美又不醜,祇是手足笨拙點兒。她的丈夫,每每嫌她不生育,有意蓄妾。然而,我知道,天下有許多欺騙妻的丈夫,卻躲在“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這種護符之下,盡情地發泄他們一己的獸性的淫慾。沒想到爲聖人一句話,未曾造出孝子之先,已引出一排性的道德的盜賊來。可嘆亦復可恨呀!
前數日,有人在無意中道及:“這院子,不久又將添一位姨太太了!”
接着,另一個人補了一句:
“可不是,卻可憐了這位,得睡板櫃呀!”
我知道他們所說的板櫃,那是專爲裝煤兒、煤球、或皮柴等而制的靠牆一隻大木箱。無論如何,我是不能理解世上那種把妻拋在大板櫃,而尚能坦然安之的丈夫
一瞬,冷清清,而絕望地躺在大板櫃上,乍見無生人之氣的少婦人的姿態,浮起在目前。
噫,墮落的民族喲!
悲切的泣聲,細傳寂寞的午夜,淒涼的檐霤、敲碎愁婦的憂心。哭吧!少婦呀!盡你所能哭的哭吧!哭完了你的殘酷的命運時,你再哭你的墮落的民族吧!
“枕邊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四月六日
夢魂顛倒地,不知睡了有多少工夫,一睜眼,天已亮了。弟大概起的很早。已經在書桌邊撥弄他的四絃琴,纏綿悱惻的琴聲,似乎弟是有什麼感觸,而託於歌曲的。他是不是昨晚也不曾安睡呢?
我抱着滿懷的感慨,不忍打斷他彈琴,靜悄悄地往外面走去。而且,各有心事的人,是不喜歡彼此打破了彼此的沉思的。
隔鄰,那少婦人已在生爐火了。兩隻眼睛腫的像兩顆胡桃,她感知我在窺視她,不好意思地,迅速退入屋裏去了。
朝陽已出了有一會兒了,郊野牽着淡淡的朝煙,像爬蟲類似地沿着地面徐徐爬動。
春一刻刻臨近人間了。飽含着水蒸氣的平原,在大氣中燦燦地閃亮着。綠草恍如源源不絕的噴泉,由地下澎湃地噴涌出來。樹木用帶着鵝黃的嫩綠、裝飾它的枝梢。柳樹的幼芽,攢前擠後,累累垂垂地吐出來,似生命的怒燃。廠雀與小鳥快樂的婉囀;地下小生命的低語,與輕快的跫音;含有醉意的溫馨的春風;萬物已從深睡清醒過來,而今要赴往青春的河流去了。
這裏是往瀋海車站去的舊洋灰馬路,有一個似爲行人立足休憩的小小的圓廣場。由修剪得四尺多高的小榆垣籬進去,裏面有榆、小楊、柳、鬆等樹木。還沒有樹葉子的禿枝,意氣昂揚地展在風中,如架織在空中的蜘蛛網,想從那兒捕捉春的顏色,美的陶醉,與生命的價值。樹下,野草僅僅把它們的頭探出在地面,彷彿要探視大地上面的模樣,而作小心的嘗試的。東北隅那一小片松林,唯有它是青蒼如故,一盞盞的翠蓋,均勻而諧調。在那松樹陰下,每年春夏秋之季,都有小販,賣些解行人的飢渴的小點心。
在樹木環抱中的路旁,有一堆山丘,四周圍繞着乾涸的小水池,池面架着橋,土丘上,有殘磚敗瓦。去年小販指着那土丘對我說;以前這裏是有銅像的,而今已圮毀無存了。
是的,到了夏天,野草就會把這土丘掩埋掉吧!
那邊榆樹的枯枝上,有一隻鵲兒,寂寞地叫着,太陽已升的很高了。
四月十一日
新京的朋友至。
我愧歉地對他謝我的爽約,和拒絕好意的無禮之過時,他慷慨而嫣然地阻止我,而且對我表示他是如何的不高興我給他的信。他說我們年青人最不宜輕用那樣不切實際的浮文虛禮,和那些不吉而衰老的話。因爲人生並不是祇說幾句“對不起!”就能了事,而友情也決非幾個“謝謝!”套上的那麼簡單的東西!
他笑我的氣質,真有點而“牛”。他又安慰我不消焦急,他能夠盡他的能力,爲我們與弟設法,只要我不事事過於固執,能夠想開點兒。於是他又給我一百元,說,這你可以一點不用客氣,把它收起來,充爲目前的開銷。
末後,他演述他的人生哲學,對我這麼說“造物主不但使昆蟲的顏色,能夠隨其棲息的環境而變,並且要使昆蟲自身有溶化於其環境的那種自我適應的意識傾向。這種自我適應,並非卑劣的屈就,而是功用,是生存的法則,也是力量。”
四月二十一日
驟雨沛然而來,馬路兩傍變成小河,水洋洋地流着。
原野的草色,沐着如膏的春雨,一番比一番濃綠起來,樹木茁吐着旺盛的綠芽,垂柳拖着它綽約多姿的枝條,臨風搖曳。
我折了一枝柳枝,那是萌着密密的新葉的嫩條,葉如米粒大,清新醒目,由這裏頭,即可以感到生命的搏躍,與活潑地衝着遲鈍的物質抵抗而出的春的氣息。
是啊,而今春已降臨在我的身傍,萬物怡然地在享受它們的生之快樂了,爲什麼當一切生命,得着充實與光耀時,唯我祇感着自己的生命的火炬將如隕星一樣,從光明的世界,消逝於莫測的黑黯的深淵裏去呢?
天空尚未晴霽,黑雲密密地布着,太陽從雲縫照下來,映得荒圃當中那塊窪地的積水,光閃如鏡。數只雀,在柳樹間啁啾地或鳴;或抓住柳枝翻筋斗,作機械體操;或彼此抓在一起打架,從樹上滾下來,落在我腳邊不遠,有時則又如遇見惡敵一樣,平聲靜氣,以警戒與偵察的眼睛,窺視我的動作。這時侯,我不能不稍感窘惑與壓迫,佯把視線往他處瞧,假作無知。但未幾,它們又忽視了我的存在,嘩嘩地飛起來,落在路傍的人家用秫秸編成的籬笆上頭去了。
烏雲又低低地籠蓋在大地上頭,把陽光遮起來。我把柳枝用力擲入路傍的水中,以在與愛人分手時的悵惘,與甜蜜,目送着它浮在水面,悠悠如一葉扁舟,流往遠處,至於消逝。
雨又下了!
四月二十三日
弟說,他想到東京去,碰碰命運看是如何,東京有至好的友人,也許此去能比在這裏強些,只要我分給他七十元做盤費。而要離開奉天之先,想見見北陵去。
今天又吹起春風,我與弟弟徒步由北塔、林堡子走去。一路上,飛砂走石,黃塵撲面,半里之外,不見物影。
雖然已交春季,天還很涼爽,遊人稀少。唯陵後,松林深處,有作野外遊戲的學生的一片歡叫聲。在閒適、幽邃的樹林中,有三兩清掃夫,悠然自得地在那收拾殘葉敗枝、荒蓁穢草。
我們從北飛機場的南口,走進樹林,沿靜謐的紅牆根,來到正門,那裏已有作春遊的幾對男女了。
我買得兩瓶汽水,兩條羊羹,幾包餅乾,揀了個乾淨處,與弟弟席地而坐。用此,聊與弟餞行。弟會不會以此爲粗薄而嗤笑我呢?
“吃吧!”我說。
“哥也吃點兒!”
弟體察出我的用意,寂寞地吃起來。
我們如在曠闊的海原上相逢的孤舟,倥傯的聚會之後,接着,仍是倥傯的分離。此別,誰也不解誰有如何的路程,並且,誰也不能知道此後有無再會之期。如果世間是狹窄的,也許相逢有日,但如果世間是無限闊的呢?那末……。
各人的心,都來回在這上頭,無法排解。沉默籠罩在我們之間。
“吃吧!”我說。
“哥也吃點兒!”弟也反覆着。
風打在楓樹梢頭,如吹簫,呼呼作響。我瞧了一眼在風中如夢搖擺的鬆梢,又收回眼睛,開口對弟說:
“我們須豎起堅強的意志,不怕生活!”
但只說了兩句,又停住了,半晌才接了一句:
“身體保重!”
弟也很低的回答我:
“哥也保重,嫂子及健生……!”
“是,是!”我又怕再勾起離情,連忙止住他往下說:“總而言之,第一,我們須要有鮮明的信念!”
此時,忽然想起連一侗弟弟也安頓不了的自己的無能,不禁一陣難過,便不覺如夢囈般囁嚅着:
“對不住!”
弟反應地,擡首視我,然,接着他回首去時,我已發現在他的眼睛裏,已濡然地轉着淚珠了。
四月二十五日
弟去了!
弟弟啊!願你風平浪靜,吉人天相。
四月二十六日
泰戈爾--
我們如海鷗之與波濤相遇似的,
海鷗飛去,波濤滾滾的流開,
我們也分別了!
陶潛--
人生無根蒂,
飄如陌上塵;
分散逐風轉,
此已非常身,
落地爲兄弟,
何必骨肉親,
…………
…………
五月三日
雨後。
嫵媚的春,刻刻在引誘人。
大門外,麟兒和一羣院裏的孩子在玩着,麟兒見我,便奔過來,拉住我的手,問我“上哪兒去?”
我挈麟,橫過鐵道,朝小東關凹凸的石路走去。滿眼風光,爲一番細雨洗滌得清秀而新鮮,恍如睡足的美人,又惺忪,又妍麗,又風流,又活潑。
來到橋頭,憑欄引眺。腳下,春水涓涓,因雨後,流黃泥色。家家戶戶的屋頂上,濛濛然,冒着濡溼的白水煙。婀娜弱柳,在風前擺動它的嬌態。
路下一塊窪地,湛滿雨水,有無數青蛙,彷彿在舉行音樂比賽會似的,在那裏熱情地引吭高歌,我爲這雖單調,而卻不寂寞的有調諧的蛙曲引誘着,逗留於池畔。
青蛙,怕有數百匹之多,它們快樂的遊戲,使池水掀起無數的漣漪。它本身便是自然底音樂的這些動物,能夠憑它們生就的享受的本能,使自己及時行樂。懂得利用它們短促的生涯,拿那樣華美、快樂、自由的經緯,來織它們的時刻。
他們在水中,伸直四肢,把頦鼓的圓圓,像個小氣球,然後仰空一放,咯--自然而不費力,無邪而可愛。他們毫無拘束與忌憚,儘量唱着、玩着、遊着,祇要瞧見這裏有兩隻互相抱合着;他們便一隻又兩隻,兩隻又三隻的奔過來,參加遊戲。於是頃刻之間,這裏一團四五隻,那裏一團八九隻,相馱相負,在水中滾來滾去。有時這隻鬆開了,它便站在一旁養養神,然後趁勢一躍,對準外邊那隻脖子上死抱不放,那隻讓它抱得氣苦,它便往水中一沒,躲開了。它也照樣不肯干休,站在一邊歇會兒,靜窺其虛,然後又一躍攬之。如果它擠不進去時,它便索性爬上大家腦袋上頭來端坐。爲這無禮者意外的一擊,團體失掉平衡,翻一個大筋斗,覆沒了,大家散開了。但轉瞬之間,它們又重新團聚,抱合起來。於是聚而又散,散而又聚者無已時。
這其間,麟兒似手在背後弄些什麼,回首視之,只見他兩手拿着兩枝柳枝,想把互相揹負着的兩隻蛤蟆分開來,但蛤蟆似乎抱得很緊、很緊,他不容易解救出被壓在下面的那隻。它已經被壓的身疲力竭了,伏在下面,一顛一撞。然也不多一會兒,就被麟兒解開來了。可是麟兒卻叫我“袁先生,您瞧這是什麼?”
我彎身審視,只見蛤蟆橫腹上,橫貼着一條黃褐色的東西。同時,我明白了蛤蟆所以身疲力竭的真確原因。那是蛭,是蟲類中最醜惡而最卑鄙的,且最爲我所憎惡的蛭呀!
我奮然接過麟的柳枝,按住蛤蟆,強把蛭從蛤蟆身上剝落下來。正好麟兒找到了一片石頭,向它一砸,這劣賤的寄生物也就嗚呼哀哉了。但,蛤蟆的橫腹,已讓它吮開一個可怕的洞,由傷口能看見已凝的紫赤血塊。我瞧着那蛭,與那氣息奄奄,負着淒厲的創傷的蛤蟆,不禁感到一抹恐怖與厭惡的感情。
五月十五日
而今,春已來到人間了。
今晨,由老太太家裏的玻璃窗,瞧見郊野的野菊,和不知名的小草花,開着似星的可愛的花朵,漫無邊際。這一朵朵的花卉,是不是由縹緲不知處的地平那方冉冉來時,所留下的一痕痕的足跡呢?
我愈益感到自己離破滅之近。當地球用花香、鳥語、陽光、女人的笑靨綴它的表面時,我愈見自己路之窄,與生之如露!昨夜我夢見一個男人對我招手,醒來時,我見透過玻璃窗而靜悄悄地落在地面的太陽,呈着末日的莊穆與悲哀。
五月十九日
想來也奇,從這門出去的人,俱如七月的飛蓬,一去便杳無消息。
弟到今天也快一個月了,卻不見有絲毫動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啊啊!
五月二十二日
大概是夜來受涼,今天總是頭痛鼻塞,上身重下身浮。近午喝了碗妻給我泡的薑湯,心裏感覺痛快,躺下便睡着了。
此時,忽然一陣叩門聲,接着,聽見有人在外面叫“袁先生電報”。啊啊,康孝先的電報!我由夢中躍起來,跳下炕,接過郵差送進來的一封電報。我按捺住心裏的興奮、不安、與高興等錯雜的情緒,顫着手拆開外面的封皮。
“康孝先於昨晚九時仙逝”
沒有發電者姓名,祗知道發電局是濟南。
是!萬事俱休了,希望已化成一星星的火花,由我眼前消滅而去了,一年來我所守候的是康孝先的,同時,也即是自己的訃音!
“袁先生!”材木貯置場的看守,那老頭兒皺着眉頭說“您今個臉色怎的這麼不好,是不是不舒服呢?出外人,自己身體要緊呀!不過袁先生,我勸您還是早點兒到中國去好,特別是北京!哎!北京太好了!水就能夠養人。奉天卻不行,像個沒有青草的沙漠似的,瞧着,心裏頭就不好過。寂寞呀!去!袁先生,去!到北平去!”
我若聞,若不聞,不置一言,就與他告辭。站起來正打算走時,忽然眼前發黑,兩足一浮,身子往前一栽,幾乎跌了一跤,幸虧老頭兒急忙把我扶住了。
“怎麼啦,袁先生?我摻您回家去吧!”
“不礙事,沒什麼!”
我掙扎作別了老頭兒,踉蹌地走出大木柵門。
春日煦和,風物明媚,擡首望見遙遠原野那邊,有兩隻野犬,在暗朗的日光下游戲着。小草花,在風前微微點首。
夜,漆黑的夜。
咿--
院門又被關上了,接着,就是那無情而絕望的扣拴聲。
砰!
足聲走開了,消逝了,繼之而來的,便是一片悽寂,與難有光明之希望的漫漫的永夜!
啊啊!萬事皆休了,一切全完了!關吧!明日尚有什麼希望呢?不,此後還有什麼希望呢?
沒有!那是痛苦,是幻滅,是絲毫沒有光明與溫情的灰色的日子的連續!
那麼,關吧!門呀!關吧!永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