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一個二月的春天的傍晚。空氣很清新,你走到田野上,便會聞到新抽的柳葉和嫩草的氣息。太陽沈到山下了。可是天色依舊很明亮。白的雲,沒主兒的小船似的,在碧藍的天空裏,飄着飄着,像誰在那裏划着槳。好天氣,誰不想多做點兒活計,便是黃的牛,黑的牛,也不像平日那樣到了這時候就放他去休歇,還得拖着一架又笨又重的大犁,再多耕個三分四分地。

  可是,這許多耕牛中間,偏偏沒有王大保家那一頭,那一頭禿了毛的黑牯牛。老平靠着肚子裏的三碗酒,有精神,也有那少見的輕鬆的腳步。從白馬阪的東頭踏到西頭,足足有二里路,可彷彿一轉眼就走完,眼前橫着一條白洋洋的白馬河了。陷在泥窪裏不知多少次,一雙新草鞋給漿得像穿過十天八天,踏過山路也踏過水塘的樣子,一條青布褲上也濺了許多泥餅子。可是光着眼睛留心瞧過去,阿楊家的,老奎家的,毛頭家的,一頭頭都在這裏喘着氣爬,偏偏看不見王大保那頭禿毛牛。於是,照例灌下黃酒就會涌上來的,哥哥吩咐他什麼就會去做什麼的那種高興和起勁,慢慢的變成不耐煩,腳頭也滯重了。

  風從河面上吹來,夾着河水的潮溼和寒涼。酒力褪下去了,風打到臉上,有點冷。中午穿着恰恰舒服的夾襖是經不起這傍晚的薄寒了。於是,老平的嘴巴就咕嚕咕嚕的響起來,咒着,埋怨着。

  “借了錢,到時候不還!等人家來牽牛,還要躲!可又躲到那裏去?就是上天入地也要追到你!”

  這麼一咕嚕,彷彿今天這裏沒見王大保,真像他事前得到了風聲,躲開了。於是,扭着個生氣的面孔,白着眼,冤冤枉枉的只好空手走回村裏去,再打算。

  “老平哥,真勤呀!這麼晚,還自己出來看田地。”老奎耕完地,要回家去,一頭老牯牛一搖一擺的跟在後面。

  “那裏呢?你看這什麼話。媽媽的,我老平一向只靠天吃飯,聽天命的。——不——毛頭,我有句話問你,王大保這傢伙今天可出來?”

  “他麼?又病啦!五六天沒出來,聽說這回不很輕。大概也是天數,平常辛辛苦苦的起早落夜,省吃儉用的,總想多幾個錢,好還債,可是一個月裏邊總得躺上幾天。——你找他有什麼事情嗎?”

  老平不再答應。也不去聽老奎的繼續的嘆息:“天也沒眼睛,一個年紀青青的小夥子,叫他生上這有錢人家的癆損病!”現在人有了着落,腳步自然又輕鬆,冷風吹來也不覺得,只緊緊的向前走去。

  到了王大保的茅屋前,天色已經很晚,是上燈吃飯的時候了。可是他家的兩扇板門卻虛虛的掩着,燈也沒有點,望進去黑洞洞的。等到打開門,闖進裏面,更是昏黑到什麼東西也看不見。只聽見一陣悽慘的喑啞的又哭泣的聲音,但也突然停住了。接着彷彿有人在摸索着,大約是點燈。

  等到點上燈,一個蓬着頭髮,紅着兩隻核桃似的腫脹的眼睛的老太婆,王大保的老孃,抖索着手移過一條板凳,慌忙招乎老平坐下。

  王大保躺在一張板牀上。也沒有帳子。只蓋上一條破爛的薄被。頭露在外面,蠟黃的,沒有肉也沒有血,甚至嘴脣也癟下了。要是沒有那口斷斷續續的呼息,正和死人的顏色一樣。彷彿聽見有人進來,勉強睜開了眼皮。看見是老平,心裏想要招呼,可是那軟軟的脖子再也擡不起來,只動了動眼珠。

  老太婆擡起袖口揩揩她淚水未乾的眼睛,抽噎着說:“大保這老病本來一個月要發一次,不過不怎樣,躺幾天就會好的。這一次,一來就是大口大口的鮮血,一個時辰沒有停,當時幾乎把自己這老太婆都嚇昏啦。以後一直五天咽不下東西,不是吐,便是昏昏的睡。想請個醫生替他看看,又沒有錢。昨天到觀音寺去求了張佛籤,吃下去也不靈。倘使萬一有個山高水低,那怎……”話說不下去,眼淚又掛下了。大保彷彿聽得不耐煩,無力的又閉上眼皮。

  這一來,把老平也弄得心神撩亂,忘記自己尋到這裏來的差事了。眼前是,一盞暗沈沈的慘綠色的煤油燈,一張黴臭的破舊的板牀,一個呻吟着的垂死的病人,一個哀哭着的可憐的老太婆。於是老平什麼話也不提,倒像一個來看病的客人似的安慰着老太婆:

  “老姥姥,你不要急。一個人病痛總有的。只要躺幾天,大保就會好起來……”

  但王大保這時忽然又睜開眼睛,感謝似的,用疲乏的眼光望望老平,於是,心裏更加難受,正說着的話忽然啞住了。低下頭去,牀前有一團溼膩膩的腥臭的東西,模糊在地板上。唔!意識到這是血!

  “謝謝老平哥的金言!但願皇天保佑,大保這孩子會馬上健起來……”老太婆勉強的笑着。

  要再在這裏坐下去是不可能了。好像身上心上都有螞蟻在抓着,怪不安的。於是,勉強模模糊糊的搭訕了一陣,便溜似的,慌慌忙忙的出來了。

  走到外邊,總算透過一口氣,一顆怔忡着的心又安定了。於是,自己是來牽牛的,這差事也記起來。自己化了許多氣力,跑了許多冤枉路,這倒滿不在乎;只是怎麼去交待哥哥呢?尤其是,尋到王大保後關於討錢的事一個字也不曾提,這話說給他聽準會發脾氣!但是,但是,要自己說也說不出一個理由來,總覺這時候便是響一聲也罪過的。

  風很冷。路上沒有人行走。一簇簇的瓦屋擠得緊緊的,在昏沈的夜色裏聯成一片。幽暗的燈光從窗戶裏漏出來,還可以聽到屋內的嘹亮的笑聲和談話聲,是大家都吃過夜飯的時候了。冷風打在臉上,不覺得。彷彿肚子也不餓。只腳步老踟躕着,沈重的跑不快,雖然心裏也想到哥哥也許等得心焦罷。

  果然,哥哥已等得非常心焦。到了天黑還不回來,只好先吃飯。飯後兩夫妻在廚房裏喝茶,閒談,也提到老平的沒出息,做事老是懶洋洋的,不放在心上。看到他蹩進來了,哥哥就擺出一個做哥哥應該擺的架子和身份,沈下個臉,不高興的說:

  “你怎麼弄到這時候纔回來呢?牛牽來沒有?”

  一時答不上,躊躇着;可也終於迸出了兩個字:“沒有。”

  “爲什麼呢?”冷冷的問。

  老平要想解釋,但怎麼也解釋不出來。眼前又浮起一盞暗沈沈的慘綠色的煤油燈,一張黴臭的破爛的板牀,一個呻吟着的垂死的病人,一個哀哀哭着的可憐的老太婆,和那一灘溼膩膩的腥臭的血!

  “你說,到底爲什麼?”

  等老平化了許多氣力,說出他那個可笑的理由的時候,哥哥只用鼻子哼了一聲,冷笑着說:

  “哼,你心腸真慈悲,會做好人!——不過一個人不要老是做傻瓜,也要張開眼睛看世界的;這時勢,要是你身邊沒有錢,那個會來供養你!而且小云慢慢的大起來了,給他娶門親事,也得先積個三四百塊錢。不要老是一口黃湯灌下去,兩隻耳朵就軟到像粉捏的,經不起三句四句的好話;別人只要哄哄你,就會老老實實的去上當!”

  聽着哥哥的埋怨,也不辯。嫂嫂要起來預備菜飯,也推說肚子不餓;其實是不想在哥哥家裏吃飯了。等哥哥的氣憤稍稍平一點,就慢慢的蹩出來,滿肚子的不快活和不自在。

  回到家裏,小云正伏在竈邊洗飯碗,洗筷子。看到爸爸回來了,就忙着問夜飯吃過沒有。老平點點頭,吩咐他溫一壺酒。同時覺得這孩子,纔不過十三歲,也算他夠能幹了;會種地,會砍柴,也會挑水燒飯,也會侍候爸爸。不過,哥哥的話也是對的,人大了,也得趕緊替他留心一門親事。可是那裏來的錢?自己是,不賭錢,不偷婆娘,一生規規矩矩,什麼嗜好也沒有;只喝口黃酒。難道就是這一口黃酒,把家境愈鬧愈恐慌,手頭也愈來愈拮据了?天曉得,於是,心裏有點酸,看看這勤懇的孩子也實在太可憐!


  自從那天受了一肚子悶氣以後,老平就有半個多月沒有上哥哥家裏去的。本來這兩兄弟,性情,脾氣,行爲,自來都合不攏的。雖然哥哥每年多錢,家道一天比一天的興隆;可是他那盤剝的勁兒,一個直心腸兒的老平實在有些看不過去。每逢別人誇揚哥哥的時候,總是搖着頭嘆氣:算啦,我寧可窮些!不過哥哥到底是哥哥,他又是一位地方上的大紳士,再加娘臨死的時候再三叮囑過,兄弟是拆不開的手足,就是大難到來的時候,也要兩條命合成一條命;所以每逢春漁先生吩咐老平做事的時候,還不是照樣的替他去做而且有時做得很周到,連春漁先生也覺得滿意;雖然事後總要不快活好幾天,黃酒也要沒來由的多喝好幾碗。

  可是自從那天受了一肚子悶氣以後,老平真的下了個決心:沒有事,以後就不往來罷。反正分開人家,各人吃各人的,沒個牽纏倒心裏也自在些。哥哥的狠心腸兒實在看不入眼呢!

  於是,沒有事,便踱到徐茂公家裏去坐坐。這老頭子,年紀七十多歲了,頭髮也疏疏落落的沒剩幾根了;可是他天生的少年性兒,又是和老平一樣的直心腸兒,因此兩個人很說得上。不過這老頭子境遇很悲慘:大兒子一直瘋癱在牀上,老二被兵大爺拉去擡子彈,五六年沒有消息,一家婆媳兒孫十一口,全靠徐茂公和老三去掙扎:因此無論怎樣也週轉不過來。

  春天慢慢的更暖和了。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僵了的樹枝蘇軟過來,又掛上怪惹眼的嫩葉兒。一隻啾啾啼着的麻雀,飛起了,樹枝便跟着在明亮的陽光裏顫巍巍的抖個不住。便是人,也只消穿件夾襖,手和腳都可以自由活動了。

  吃過中飯,老平吩咐小云上後山砍柴去;自己照例的打上門,踱到徐茂公家裏來扯白話。

  這時徐茂公正在廊下扇着一個泥爐子,看見進來的是老平,就笑嘻嘻的頓着頭:

  “喔呀,我們的關老爺,又是面孔紅紅的,真好福氣!”

  “老叔,你我還說笑話嗎?論福氣,自然要算你。”

  這話很中聽,徐茂公很得意的放下手裏的爐扇了。“老平,不是我自己說,論福氣,你真輸我遠啦。就算老大一直病,老二又沒有消息,我眼前還是兒孫滿堂的很熱鬧。不過,”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團寂寞的苦笑,“拆穿來說,其實也就是更苦!”

  老平坐下了。泥罐子上盤旋着一陣淡白色的水汽,傳到鼻管裏,怪焦苦的。

  “什麼,誰又病啦!你不是在煎藥嗎?”

  “還不是老大!昨天張聾子送了一料草藥來,說得死裏起身的靈驗。我想,反正死馬當作活馬醫,就讓他試一試罷。”

  這時院子裏靜悄悄的;只有四五隻雞,聚在一棵老柳樹的腳跟,喙着泥。太陽曬滿了半個院子。雞的羽毛映着陽光像鍍上金,是怪惹眼地鮮明的。老平忽然悟到今天這裏爲什麼怪清靜的,原來一個孩子也沒有看到。

  “怎麼,你今天家裏的人呢?”

  “我看看今天天氣好,吃過中飯,就吩咐她們嫂嫂弟婦三個,分頭看看山後那幾麥田去,要培土的就馬上培培土。後來幾個孩子嚷着也要去。我就說,你們都去吧,我一個人在家裏守老寨。”說到這裏,這老頭子嘆了一口氣:“看看這一家人總也算大家肯辛苦啦,可是怎麼也週轉不過來。”

  “不要說你,人口多!就是我,只兩個人,也有這幾畝地,可是時時刻刻都很拮据。”

  “真的,這不知是怎麼回事!”徐茂公忽然又高興,在一種愉快的回憶裏展開笑容了。“老平,你也四十左右的人了,總該記得三十年前罷,那時候,我們村裏家家都夠吃夠用的。後來,不知怎麼一來,大家都生了幹血癆,一年比一年的貧窮下來;到了現在,春天才過得半個,十家就有九家只好靠着高粱大豆過日子。老平,你也該記得吧,那時高粱是餵豬的!哈!”

  “我怎麼不記得!我還記得……”

  兩個人正說得投機又說得高興的時候,有人進來了。老平擡起頭,是哥哥,後面跟着那有名的潑皮癩頭大郎。於是老平就不再往下說,抹下個冷冷的臉,偏過頭,把眼光移到柳樹腳跟的幾隻肥雞身上。

  “啊,春漁先生,你老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不是來找老平哥的嗎?”

  春漁先生向老平看了一眼,也不招呼;就回過頭,正經的說:“不。是爲公事來的。昨天縣裏有命令下來,要徵收自治捐,每個人半元,挨丁計算,限一個禮拜收齊,遲了就要我負責任的。徐茂公,你家裏一共十幾口?”

  “什麼,什麼縣裏飼豬?出飼豬錢!”雖然春漁先生的話聽不真切,摸不着怎麼一回事;可是就只這一句,一個人又要收半元錢,就把徐茂公嚇慌了,臉色也急得緋紅。

  “哈,走一家要解釋一家,真要命!”

  春漁先生這麼咕嚕了一句之後,正想把自治捐的意思向徐茂公講解的時候,癩頭大郎攙進來開口了。他扭扭眉毛,扭扭鼻子,像煞有介事的,搬不過來的得意洋洋的說:

  “怎麼,老徐,像你這樣眼闊耳廣的人,也會纏不清?自治,你懂麼?就是縣裏有命令下來了,說現在是文明世界了,我們不可以再做奴才了,我們可以自治了。就是這麼樣,我們只要村裏設起一個自治公所,就可以不用縣裏來管了。以後就是有官司事情,只要到自治公所去告訴一聲,由委員老爺一議,就按個天公地平的判下來了。現在,老徐,你總聽懂了。要你出的錢,就是做自治公所的經費的囉。”

  “那末,這樣說來,春漁先生,你是曉得的,我一向規規矩矩,不敢和別人拌嘴,吵架,用不着打官司的。我這一筆,懇求春漁先生給我豁免了罷!”

  “公事公辦,這豈可有半點貓虎!何況同時黨部也有公文發下來!”春漁先生搖搖頭,翻轉眼睛不耐煩的望着天。

  “對!黨部!黨部!”癩頭大郎又扭扭眉毛,扭扭鼻子,尖起了嘴巴,嚷。

  這一來,徐茂公抓抓腮巴,急得手足無措的,連一顆白髮蒼蒼的腦袋也放不穩了。

  “我們比不得別人家,春漁先生也很明白,有早餐沒晚餐的過着日子,便是幾角洋鈿也很艱難,怎麼拿得出這許多洋錢來……”

  老平低着頭聽,一聲也不響,可是肚子裏已經老大的不舒服。再加看看老頭子那副可憐的樣子,紅漲着脖子喘不過氣,連眼淚也快要擠到外面來,全不像平日樂天知命的有說有笑的徐茂公了。同時又知道哥哥那老脾氣,凡是上面撥下來的差事,一向是雷厲風行,沒有磋商的餘地的;徐茂公這一番訴苦,也斷然不會有半句吹進他耳裏。他實在坐不下去了。於是默默的立起身,也不向什麼人告別,轉身往門外就走。倒是哥哥看見老平出去了,便用沈重的聲音在後面關照他:“等忽兒你差小云送一塊錢來,不要忘記。”

  在轉家的路上,心上着實像掛着一隻七上八下的吊桶。十一個人,五塊半洋鈿,這老頭子怎麼逼得出來?自己手頭又沒有這許多現存的錢,可以借給他救急。哥哥又只曉得討好上司,連別人的性命也不管的!唔,就算老頭子自己拿得出來,也比挖去他心上的一塊肉還難受!五塊半洋鈿,足足夠他一家人兩三個月的開銷了,叫他怎捨得!於是,連老平的心神也弄得有些恍恍惚惚了。

  “老平叔,你上那裏去了?”一個親熱的聲音把他喚醒過來。

  是王大保。病後的臉色很憔瘦,紫裏泛青的。頭髮又很長。穿着一件打滿補釘的舊夾襖。肩上擱着重重的一擔青柴,約摸有一百多斤罷。氣喘喘的,彷彿走不動路。

  覺得有點奇怪,怎麼今天王大保不耕田去。正想問,可又忽然記起了,就是那一天,自己走後不久,哥哥就另外差人去把那頭禿毛牛牽來了。於是,不禁面孔一紅,覺得有幾分不好意思,只支吾地說:

  “轉家去。”

  “那天承老叔來看我,心裏真有點過意不去!本想早就來謝謝老叔的,因爲天天上山,所以一直不曾得空。”王大保索性歇下柴擔,恭恭敬敬的說。

  懷着不安的心情應酬了一會,老平就轉家了。這時小云也已回來,打了一盆冷水,在洗腳。老平從肚褡裏掏出三塊熱烘烘的雪亮的洋鈿,皺着眉毛摩撫了一回;然後將其中的一塊放在板桌上,另外的二塊,仍舊塞進肚褡裏去。

  “洗好腳,你就上大伯家裏去走一趟。要是大伯不在家,就拿這塊洋鈿交給大嬸孃。”


  第二天,老平不好意思到徐茂公家裏去,就上麥田走走。嵌着大塊的白雲的天下面,看看這一屬於自己的方塊的田,這碧綠的張着肥大的葉的密密生着的小麥,老平就手輕腳鬆的拿起鐵鏟,工作起來了。過一陣,又靠着田塍坐下,歇歇力。回來的時候,太陽掛在西邊山坳上,又大又紅的,像一個血盆子,已經快到傍晚了。

  春天一直閒,所以今天只做了這麼一些些事情,只不過略略培了些麥泥,便覺得腰骨,背脊,都有些酸脹,一把鐵鏟放在肩上,也彷彿很沈重了。幸虧已近清明節,便是晚風也很和暖,倒提起了不少的精神。

  回來必須先經過村外桑園旁一座小小的茅房,王大保家的門口的。這小子,平常真瞧不出他有這麼一個好性情,也懂禮。反正時候還早,家裏也是怪氣悶,怪乏味的,乘便就進去坐坐吧。可是還沒走到他家前面,老遠就看到兩扇板門緊緊的掩着。大概這刻還沒下山來,這小子也真勤!那就不必進去打擾他姥姥了。於是也就懶洋洋的走過去。

  可是忽然從這茅房子裏傳出一陣喧鬧的聲音,彷彿好多人在爭執着;而且立即又靜下了。唔,原來已經回家了。於是,老平也打住他那往前的腳步,而且蹩轉來。可是,別人也許在家裏商量着什麼事情呢,那怎好冒昧的推門進去。

  在門外躊躇了一會。想聽聽到底誰在裏面,是否可以進去的。可是聽過去,裏面彷彿有許多人的聲音,費了很大的氣力,才勉強壓低的,非常不自然不習慣的聲音,在十分起勁的的談論着。而且,連嗣民小學校裏的王先生也在內;那一口沙沙的紹興聲音,不正就是他嗎?於是,老平心裏奇怪起來了:王大保這小夥子,平常很少有人肯和他往來的;而且這地方,又偏僻,又冷落,今天怎麼會聚上這許多人,甚至連王先生也在內!

  把肩上的鐵鏟倒豎在地上,手靠鏟柄的仔細一聽,事情是更糟了。老平的心禁不住噗噗的跳着;兩個腮巴也發熱了。

  “我實在忍不下去了!說做就做,我們沒有什麼屁事情再要商量的!我主張馬上大家分頭去召集人,他媽的,今天晚上就幹!”是王大保的忿忿的聲音。

  “對啦!我贊成你!他媽的!這狗生活……”彷彿是毛頭。

  “不過,不過,我還有一句話要說。這件事可不是兒戲的。我們大家還得再想一想呢。萬一果真鬧下來了,要是以後縣裏派兵下來,我們怎樣對付呢?這件事,這件事,可不是兒戲的,我們大家得事先商量好一個辦法。”一個人嚅囁着說。(唔,原來徐茂公的兒子也在內;這說話的不就是老三麼!)

  “亂說!——我們不是有那麼一句古話:火來水淹,兵來將擋;他媽的,我們怕什麼!”挑腳的拖油瓶斥責着。

  “老三,你真會過慮呢?大概擔心你那個巧媳婦兒,同你那頭黑牯牛,怕兵大爺會來抓了去!”(聽不真這是誰說的俏皮話,有點像,又有點不像阿羊胖子的聲音。)

  “不!不!我不是那樣的意思……”

  “你們不要爭論,徒然嚷的熱鬧是不中用的。讓我來發表一點意見。我覺得老三的這一層過慮,完全由於他沒有看清楚我們這一次拒絕自治捐,決不只是黃村一個地方的反抗,而是全縣的,甚至全省的,農民大衆的一個有計劃有組織的解放鬥爭的一部份。我剛纔不是報告過麼?東鄉,西鄉,南鄉,都決定在這兩天以內一齊發動。縣裏兵很少,總共也不過百把個保安隊,真像拖油瓶所說的,我們怕什麼!雖然他們有快槍,有木殼槍;可是我們也有我們的土槍,土炮,耜頭,鐵鈀,而且我們有的是英勇的農民大衆的血和肉!況且兵大爺也是窮人出身,個個都是農村裏破產的農民,沒飯吃,逼不得已纔去吃糧的;而且吃了糧又老不關餉,仍舊度着飢寒交迫的生活,倒多了一個隨時可以送命的機會。所以我們對於兵大爺不必怕,當然更不能當仇人看待的,而是要好好的向他們宣傳,叫他們反正過來幫助我們,也就是幫助了他們自己。現在我們不要再爭論這些枝節的問題了,大家好好的用腦筋想一想,怎樣來有計劃的佈置明天的事情。”這是王先生的聲音,堅決的,又充滿了力的。

  (剎時間茅屋裏靜到鴉雀無聲了。只桑園裏的嫩綠的新葉,簌簌的,在晚風裏輕輕的響。)

  “你們說,到底怎樣佈置呢?”王先生又熱情的催促着。

  “我倒有個想頭在這裏,我說,把我們的人分成三大股,一股到朱家橋去包圍警察所,一股到陳埠去包圍鄉團。天沒亮就出發,乘他們還睡着,就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快槍繳下來,另外的一股,就留在村裏消滅土豪劣紳。”

  “我完全同意得標的意見。不過還要補充一句:我們應該發表一篇宣言,說明我們這次鬥爭的意義和精神,並宣告土豪劣紳的罪狀。”王先生沈重地說。

  “他媽的!我說,第一個先揍死春漁那老剝皮,那狗的東西!”又是王大保,遏不住悲憤的自言自語着。

  老平中酒一般的,昏昏暈暈的聽着。聽一句話,額角上飽綻着的一條條的青筋,和胸膛裏那一顆緊漲着的心,也跟着跳一下。此外什麼感覺都沒有。大概老平也被一時間過度的刺激和興奮奪去知覺了。一直到王大保嚷着要揍死他哥哥,才忽地吃了一驚,兩隻腳本能地跳起來,澎的一聲響,一把鐵鏟跌在地上了。

  於是人也明白過來。同時被一種恐怖抓住了他的心:彷彿高山要崩下來,海水要淹上來,一陣飛沙走石要狂奔過來的樣子。忽然間,滿個臉孔都滲出急汗,氣也喘喘的塞上喉嚨了。接着橫在地上的那把鐵鏟也無暇再去拾它,慌慌張張的拔起腳就往村子裏飛奔。

  這怎麼了得呢!哥哥的性命就要完結了!明天一清早,王大保會帶領了許許多多高大的漢子,拿着土槍,土刀,鐵鈀,耜頭,打開大門,一鬨的蜂擁進去,從牀上拖出睡着的哥哥,用一根粗大的麻繩捆在廊柱上,這時哥哥的面色駭得像紙灰一樣蒼白了,抖顫着牙齒懇求饒命,可是王大保一聲也不睬,只睜着一對殺氣騰騰的眼睛,把他平常所做壞良心的事情,一件件的告訴周圍的人們,說完了,就從腰邊抽出一把雪亮的竹葉尖刀,嚯的一聲刺進哥哥的胸口裏,再往下一扳,於是一股急水似的鮮血飛迸出來,接着便流下塗滿了血的腸和胃……

  唔!這就是自己的哥哥!平常雖然和他合不來,但究竟是同一個孃胎出來的嫡親的哥哥呀!娘臨死的時候是怎樣叮囑過來的!娘是含着眼淚苦苦地叮囑過的呀!那時娘快要斷氣了,挺在上房裏的一張大牀上,特地差用人把哥哥和自己喚進去,用她那已經散了光的蒙着兩泡老淚的眼睛望望這一對親生的兒子,轉動着她的快要僵硬了的舌頭,斷斷續續的說:“……我死了以後……你們兄弟……千萬要和和睦睦的……齊心合力的做人家……外人總是難靠的……親兄弟纔是拆不開的手足……我死了以後……你們要兩個人拼成一個人,兩顆心合成一個顆心……就是……就是……大難到來的時候……也要兩條命合成一條命……要記住……我孃的話……那末……那末……我做孃的……在地下……也是……安心的……”

  唉!這怎麼好!怎麼辦法呢!馬上去告訴哥哥,叫他星夜避走罷!但是他那個脾氣,怎麼忍得下這一口氣,一個堂堂的紳士倒給王大保那夥人嚇跑!要是不肯依,那怎麼得了!那怎麼得了!自己將來那有這麼個臉皮去見娘!……

  老平用盡氣力飛也似的奔着;可是其實他的腳步卻比平常都更慢,只是蹌蹌踉踉的蹶着。黑夜沈下了,他彷彿全不覺得;旁邊有人走過去,甚至招呼他,也沒有聽到。眼前晃起一陣模糊的血影:哥哥赤着身子綁在廊柱上,肚子已經破開了,血伴着腸流下來……

  奔到自家的房子裏,就跌似的往一把椅子上撲下去。接着就嚷:

  “酒,酒!拿酒來!拿酒來!”

  小云先是一怔,怎麼今天爸爸弄出這麼一副奇怪的樣子,光着眼睛向半空裏釘着,一動也不動,怪可怕的。一時倒不敢開口。但大伯已經來過三次,最後一次甚至罵人了,那這事怎麼再能挨下去。於是膽怯怯的走攏去,輕輕的說:

  “爸爸,大伯來過次三了,叫你回來馬上就去,有非常要緊的事情和你商量。要你酒也不要喝,馬上就過去。”

  “什麼!什麼!”老平跳也似的站起來,椅子也被他踢翻了。

  就在這時候,大伯又進來了。皺緊了眉毛,拖着個鐵青的臉,顯然是怪不安的樣子。看到老平已經回來,他便連“你上什麼地方去鬼混了這許多時候”這照例該有的小小的責備也不說,三腳兩步的搶到老平前面,急急地說:

  “你知道麼,村裏已經不得了!那些狗的東西,受了嗣民小學校那姓王的混帳的煽動,藉口拒絕自治捐,預備明天早晨就要暴動。傍晚我已經派癩頭大郎上縣裏請兵,大概四更天氣準得趕回來,不過那些狗東西很難說,也許今夜就會胡鬧起來,我不能不有個預備。剛纔我叫小麻子去召集我那些佃戶,想成立一個臨時的民團:誰知那些狗東西個個都是黑良心的,非但不肯來,倒把小麻子打得個半死的。這樣一來,反而弄得風聲愈緊了!我自己又不能走開。要是一走,村裏馬上會鬧得一塌糊塗,第一個倒黴的就是我的家裏。——不過現在大概總還不妨事。現在你拿了我的信,馬上就到朱家橋去,請張所長把所有的警察派來——先拿姓王的混帳開刀,做個下馬威,也好叫那些狗的東西寒寒膽。等縣裏的大隊一到,他媽的,把那些狗東西殺他個雞犬不留,也好出出我這一口冤氣!——現在你馬上就去,不要誤事。”說完了匆匆忙忙的就走;可是到了門口,又回頭重新鄭重叮囑了一句:“你馬上去,不要誤事!”

  老平跟着也蹌蹌踉踉的出去了。兩個人的路是分頭的。天已經昏黑了,也沒有拿燈籠,沿着白晃晃的石路茫然的走着。現在老平的慌亂的心又被另一種恐怖抓住;眼前彷彿橫着許多血肉模糊的屍首,絆住了他的腳。

  天!這又怎麼回事!自己怎麼好到朱家橋去報告!要是警察一來,便馬上會拿斯斯文文的王先生開刀,這成什麼話!而且,到了四更天氣,癩頭大郎會帶了許許多多兵大爺從縣裏下來。於是,這就更悲慘,那怎麼得了!兵大爺一定會不分皁白的,殺人不怕血腥的,深更半夜的殺起來。到明朝天一亮,村子裏就躺滿了許許多多的屍首:有的砍下了半個腦袋,有的流出了肚腸,有的血肉模糊的剁成了肉餅子,有的只劈斷了一隻胳膊,還在可怕的叫着!在路上,在大樹下面,在茅房子的門前,在菜園桑園裏,到處都躺滿了屍首,流遍了血……而且,這也一定的!天!這真怎麼說!那時候哥哥心裏一定很得意,瞧着這些屍首呵呵的笑着!……

  而且,而且,這許多屍首中間,一定有王大保,老三,毛頭,拖油瓶……這些都是村裏最勤懇的好百姓呀!平常不分熱天冷天,都是起早落夜的做着,掙碗苦飯吃吃的。待別人,也都是頂忠厚,頂和氣,只會吃虧,不會得罪人的。天!這可怎麼成!把村裏這許多好人都冤冤枉枉的送進枉死城裏去!

  而且,而且像老三,要是他一死,啊呀!徐茂公這一家人也都活不成了!這老頭子,他自己說過,一生最怕的就是見官,見紳士,見兵大爺。要是今天黑夜裏兵大爺闖進他家裏去,這一急,準會把這老頭子當時翻了眼昏過去!等到他醒過來,兵大爺果然不見了,可是,天!他的老三已經剁成四五段,血肉模糊倒在廊下!媳婦們都圍在老三的周圍,抖着,號啕着。於是,這也是一定的,這老頭子呆呆的一句話也不說,就一頭向廊柱撞過去。這一來,就是不死,也準定變得瘋子了。而且像王大保的老孃,毛頭的瞎了眼睛的祖奶奶,阿其的啞巴老婆,許許多多的女人,小孩,就是沒有被兵大爺剁死,也一定會在一二天內自己尋死的!就是沒有尋死,以後也一定會餓死,凍死的!……

  但是自己又有什麼辦法呢!哥哥的壞心腸兒是頂狠的,你說爛了舌頭,甚至哭着求,跪着求,也不中用!

  天,怎麼辦呢?——而且,就是自己不去報告,一等到四更天氣,兵大爺就從縣裏殺下來,這麼得了呢?……

  昏昏暈暈的走出了村子,正是老平慌亂得沒有辦法的時候,忽然下了個決心,緊緊的咬住牙齒,睜着一對發光的眼睛,站住了。

  天!我只能這麼辦!我只能這麼辦!於是老平拿手掌向胸膛一拍,在昏黑的夜裏發瘋似的喊了起來:

  “娘,你聽着!哥哥惡也作夠了,就是死了也冤不得人!我是萬萬不能夠再幫着哥哥作惡的!——哥哥雖然是自己的親哥哥,可是他是頂壞頂壞的一個人,而且是村裏所有老百姓的仇人!他們平常吃着哥哥的苦,連氣也不敢喘一聲。現在活不下去了,要起來和他拼個命。這是對的!我怎麼能幫着哥哥去作惡呢!而且我也是一個苦人,我同他們是合着一條苦命的。沒有他們我也活不下去!——娘!你不要這作惡的兒子罷,我也不要這作惡的哥哥,現在我要去告訴王先生,縣裏的兵就要殺下來,叫他今天晚上馬上就幹!”

  接着老平就回過腳步,向嗣民小學校那方向飛也似的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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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蓬子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1.0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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