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Craven “A”的純正的鬱味從爵士樂裏邊慢慢兒的飄過來。回過腦袋去——咦,又是她!坐在那邊兒的一張桌子上,默默地抽着煙。時常碰到的,那個有一張巴黎風的小方臉的,每次都帶了一個新的男子的姑娘。從第一次看到她就注意着她了,她有兩種眼珠子:抽着Craven “A”的時候,那眼珠子是淺灰色的維也勒絨似的,從淡淡的煙霧裏,眼光淡到望不見人似地,不經意地,看着前面;照着手提袋上的鏡子擦粉的時候,舞着的時候,笑着的時候,說話的時候,她有一對狡黠的、耗子似的深黑眼珠子,從鏡子邊上,從舞伴的肩上,從酒杯上,靈活地瞧着人,想把每個男子的靈魂全偷了去似地。
仔仔細細地瞧着她——這是我的一種嗜好。人的臉是地圖,研究了地圖上的地形,山脈,河流,氣候,雨量,對於那地方的民俗習慣,思想特性是馬上可以瞭解的。放在前面的是一張優秀的國家的地圖:
北方的邊界上是一片黑松林地帶,那界石是一條白絹帶,像煤煙遮滿着的天空中的一縷白雲。那黑松林地帶是香料的出產地。往南是一片平原,白大理石的平原,——靈敏和機智的民族的發源地。下來便是一條蔥秀的高嶺,嶺的東西是兩條狹長的纖細的草原地帶。據傳說,這兒是古時巫女的巢穴。草原的邊上是兩個湖泊。這兒的居民有着雙重的民族性:典型的北方人的悲觀性和南方人的明朗味;氣候不定,有時在冰點以下,有時超越沸點;有猛烈的季節風,雨量極少。那條高嶺的這一頭是一座火山,火山口微微地張着,噴着Craven “A”的鬱味,從火山口裏望進去,看得見整齊的乳色的溶岩,在溶岩中間動着的一條火焰。這火山是地層裏蘊藏着的熱情的標誌。這一帶的民族還是很原始的,每年把男子當犧牲舉行着火山祭。對於旅行者,這國家也不是怎麼安全的地方。過了那火山便是海岬了。
下面的地圖給遮在黑白圖案的棋盤紋的,素樸的薄雲下面!可是地形還是可以看出來的。走過那條海岬,已經是內地了。那兒是一片豐腴的平原。從那地平線的高低曲折和彈性和豐腴味推測起來,這兒是有着很深的粘土層。氣候溫和,徘徊是七十五度左右;雨量不多不少;土地潤澤。兩座孿生的小山倔強地在平原上對峙着,紫色的峯在隱隱地,要冒出到雲外來似地。這兒該是名勝了吧。便玩想着峯石上的題字和詩句,一面安排着將來去遊玩時的秩序。可是那國家的國防是太脆弱了,海岬上沒一座要塞,如果從這兒偷襲進去,一小時內便能佔領了這豐腴的平原和名勝區域的。再往南看去,只見那片平原變了斜坡,均勻地削了下去——底下的地圖叫橫在中間的桌子給擋住了!
南方有着比北方更醉人的春風,更豐腴的土地,更明媚的湖泊,更神祕的山谷,更可愛的風景啊!
一面憧憬着,一面便低下腦袋去。在桌子下面的是兩條海堤,透過了那網襪,我看見了白汁桂魚似的泥土。海堤的末端,睡着兩隻纖細的,黑嘴的白海鷗,沉沉地做着初夏的夢,在那幽靜的灘岸旁。
在那兩條海堤的中間的,照地勢推測起來,應該是一個三角形的沖積平原,近海的地方一定是個重要的港口,一個大商埠。要不然,爲什麼造了兩條那麼精緻的海堤呢?大都市的夜景是可愛的——想一想那堤上的晚霞,碼頭上的波聲,大汽船入港時的雄姿,船頭上的浪花,夾岸的高建築物吧!
那兩隻海鷗醒啦,跟着那《晚安吧,維也納》的調子,在透明的空氣的海中飛着,自在地,安暇地,一會兒便混在一些海狗,一些黃鯊魚,一些黑鯨魚中間咧。Craven “A”在桌上寂寞地燃着。
“我時常碰到的,坐在那邊兒那隻桌子上的小方臉的,穿黑白格子的那位姑娘,你認識她嗎?”我問浩文,他正想站起來。
“那一個,你說?”他又坐了下來。
“就是那一個,和一個有小鬍髭的男子在跳的。”
這當兒她和小鬍髭舞到我們桌子前面來了,瞧見了浩文,跟他點了點腦袋。
“就是她!”
“她嗎?就是我上次跟你說過的那個Hot Baby呢!”浩文笑了起來,瞧着他的舞伴林苔莉小姐。
林小姐撇了撇嘴脣道:“瞧我幹嗎?”
浩文對我說道:“怎麼?你想認識她嗎?”
我說:“想了好久了。她是個有趣的人物。”
“快別說啦。再說下去,我們的林小姐要不高興了。”
“怎麼?林小姐跟她講不來的嗎?”
“不是講不來,我又不認識她,只是——可是,你們男子爲什麼專愛認識她呢?那麼個小方臉,我實在看不出什麼地方漂亮?”
浩文輕輕地在我耳朵旁說道:“你說的那位姑娘就是餘慧嫺,大名鼎鼎的餘慧嫺。”
“就是她嗎?”
我知道許多她的故事的;差不多我的朋友全曾到這國家去旅行過的,因爲交通便利,差不多全只一兩天便走遍了全國,在那孿生的小山的峯石上,他們全題過詩詞,老練的還是了當地一去就從那港口登了岸,再倒溯到北方去的,有的勾留了一兩天,有的勾留了一禮拜,回來後便向我誇道着這國家的風景的明媚。大家都把那地方當一個短期旅行的佳地。
浩文又說下去道:“你知道的,我們都跟她說過愛她,可是誰是真的愛她呢?那麼Cheap的!人是很可愛的一個人,暫時玩玩是可以的,你要真的愛上了她,那就糟了!在香港,一個人是爲着她死了,一個人還關在獄裏,你瞧她卻在這兒樂,那麼危險的人呢。你如果要我介紹……”
我點了點腦袋。
(一個被人家輕視着的女子短期旅行的佳地明媚的風景在舞場海水浴場電影院郊外花園公園裏生長着的香港被玩弄的玩弄着別人的被輕視的被輕視的給社會擠出來的不幸的人啊)
忽然,對於她,我發生了一種同情,一種懷念:“她自家兒可知道是被人家輕視着玩弄着呢?”——那麼地想着。
一支調子完了,她從我們的桌子前走過回到自家兒的桌上去,給浩文一把抓住了。
“在這兒坐一回吧。”
她坐了下來,看着我道:“浩文,又給我介紹新朋友嗎?”
“對了,袁野邨先生,餘慧嫺小姐,”
“袁先生,請你到我桌上去拿一拿煙。”
“我有煙。”
“不。我要Craven 'A'。”
“爲什麼要Craven 'A'呢?”
“我愛它那淡淡的,淺灰色的煙味。”
便走到她桌子上,把在蓋上蹲着只黑貓的紅盒子拿了來,給她擦亮了火,點了:“我叫你Craven'A'小姐”。
“留心,黑貓是帶着邪氣的。”
“黑貓也是幸福的象徵。”
忽然她說道:“你坐過來些,我跟你講句話。”要告訴我什麼祕密似的向我招着手。把腦袋湊了過去。她悄悄的說道:“我叫你黑貓,好不好?”——那麼稚氣地。我不由笑了出來。
林小姐在鼻子裏冷笑了一聲兒。她的眼光在告訴我:“可不是嗎,那麼Cheap的!”我替Craven “A”難受;我瞧着她,她卻很高興地笑着,不明白林小姐的笑似地。
她只抽了兩口,便把在菸蒂兒上染着脣脂的菸捲遞給了我。一面抽着這蜜味的煙,一面問:“怎麼我辛辛苦苦去拿了來,你又不抽了呢?”
“沒事做,心裏膩煩的時候才抽菸的。”
“現在不膩煩嗎?”
點了點腦袋。
“爲什麼不膩煩呢?”
“因爲——過來!”
把耳朵湊過去。她瞧着浩文,在我耳朵旁悄悄兒的說道:“因爲你有一張可愛的男性的臉哪!”說着便掩着臉笑起來。猛的我覺得腿上給踢了一下,看時,只見那兩隻黑嘴的白海鷗剛飛了回去,躲在她椅子底下,擡起腦袋來時,她卻在手指縫裏偷看我。對於那麼沒遮攔的大膽的孩氣,我只有傻子似地說着:“頑皮的孩子!”忽然她把手掩住了我的嘴叫別做聲,把我手裏的菸捲又搶了去,默默地坐着,噴着淡淡的煙,臉上沒有笑勁兒,也沒有狡黯的耗子的眼珠子。我瞧見的是什麼呢?是一對淺灰色維也勒絨似的眼珠子。
音樂臺那兒輕輕地飄起來的是一支感傷的,疲倦的調子,《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很熟悉的一支民謠。
這是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
獨自地開着。
她默默地坐着。我默默地坐着。在我前面的不是餘慧嫺,被許多人傾倒着的餘慧嫺,卻是一個寂寞的,疲倦的,半老的婦人的剪影。
沒有人憐惜她頰上的殘紅。
沒有人爲了她的太息而太息!
《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從絃線上消逝了的時候,她太息了一下道:“你知道那支調子嗎?很熟很熟的一支舊調子。”
“我很喜歡那支調子的。”
“我簡直是比什麼還愛着這支調子。我六歲的時候,一個夏天的晚上,母親教了我這支歌;這支歌我還記着,母親卻早就死了。我把這支歌教了紹明,這支歌我還記着,紹明呢?我把這支歌教了許多人,現在這些人全變了我的陌生人。這支歌是和我的一切記憶,一同地存在着的……”
我聽着這半老的婦人向我絮絮地訴說着,在桌子上,隔着兩隻酒杯:在舞着的時候,臉貼着我的襯衫,在舞場門口,掛在我的胳膊上,在歸家途中的汽車上,靠着我的肩膀。
暮春的晚上真是有點兒熱。便推開了窗,站在七層樓的窗口,看外面溶解在燈光中的街景,半夜的都市是睡熟了,只有年紅燈的眼珠子在蔚藍的被單下看着人。把她放在我口袋裏的半包Craven “A”掏出來抽着。淡淡的煙霧飄到夜空裏邊,兩個幻像飄到我的眼前。
一個是半老的,疲倦的,寂寞的婦人,看不見人似地,不經意地,看着我。
一個是年青的,孩氣的姑娘向我嘻嘻地笑着。
又想起了浩文的話,林小姐的冷笑的眼光……寂寞啊!每天帶着一個新的男子,在爵士樂中消費着青春,每個男子都愛她,可是每個男子都不愛她——我爲她寂寞着。
可是我愛着她呢,因爲她有一顆老了的心,一個年青的身子。
二十一日誌
第二天從電影院出來,在車裏:
“我愛你呢!”悄悄地吹噓着。
“你也想做我的Gigolo嗎?”
“爲什麼不做你的戀人呢?”
“我是不會愛一個男子的。如果是第一次碰到你,你對我說:‘我愛你呢!’我就說:‘還是剛認識呢,讓我過幾天再愛你吧。’如果是一個月的交情,你對我說:‘我愛你呢!’我就說:‘我是不會再愛你了的。’如果是一年的交情,你對我說:‘我愛你呢!’我就說:‘我不認識你。’”
拐個彎,把車往荒僻的馬路上開去。
“你會愛‘我’的。”
“不會的。”
“會的,因爲我愛着你。”
“沒有一個男子能真誠地永遠地愛着一個女人的——”忽然她把我的胳膊緊緊地拉着:“剛纔電影裏瑙瑪希拉的表情還記得嗎;”
回過腦袋去,只見她稍微擡着點兒腦袋,眼珠子閃着醉人的光彩:“瞧,是不是這麼的?”睫光慢慢兒的蓋到下眼皮上。
扳住了剎車,把車前的燈關了的時候,在自家兒的下巴下面發現了一張微微地戰慄着的嘴。“記得的,後來那男子就抱住她了。”便噙住了那隻戰慄着的櫻桃。
她在我耳旁悄悄地:“壞東西!”
“我也表演給你看呀。”
“每天打個電話來,壞東西!”
“爲什麼?”
“因爲你是我的Gigolo,壞東西!”
“你纔是壞東西!”
“黑貓,你是真的愛着我嗎?”
“真的。”
“我不信,你是壞東西!”
二
夜風,輓歌似地吹着。從上面望下去,兩排街燈無盡綿延着,汽車的前燈夜海里的探照燈似的互相交織。夜的都會浮在黑暗的海中,朦朧地,粉畫似地。
大月亮的尖角鉤住在棕櫚樹的闊葉子上,生着棕色的毛髮的樹幹前面坐着一對對的男女。音樂臺那兒是大紅大綠的,生硬的背景,原始的色調。圍着年紅燈的野火,坐着一夥土人,急促的蛇皮鼓把人的胃也震撼着。拍着手,吹着號角,嚷着,怕森林裏的猛獸襲來似地。在日本風的紙燈下,亂跳亂抖着的是一羣暫時剝去了文明,享受着野蠻人的音樂感情的,追求着末梢神經的刺激感的人們。
跟着Rumba的節奏,鐘擺似地搖動着腦袋和肩膀,Craven“A”舞着,把頭髮陽傘似地撒了開來,在小鬍髭的懷裏。小鬍髭給累得一腦的汗,喘着氣,高興地笑着。我搖着大蒲扇,看着這非洲的黑女兒:
“那麼瘋狂地跳着啊!”
覺得大地真的馬上要沉下去的樣子。
倩蘋忽然在我的身邊說道:“不準看她!”
“爲什麼呢?”
“那種人!”
一個穿黑旗袍的女子在我前面急急地走過,在我旁邊站住了,往場子中間瞧,一張生氣的臉。
“你瞧,這是小鬍髭的妻子,有把戲瞧的了。”倩蘋高興了起來。
這女子瞧見了小鬍髭,便氣虎虎的走了進去,一把拖開了他,在怔住了的Craven “A”的腮幫兒上,拍的一下耳括子。
“賤貨!不要臉的賤貨!”
在我身邊的倩蘋拍起手來。我看見許多桌子上的女子們笑着。
“也許她們要把小鬍髭的妻子擡在頭上,當民族英雄地遊行着了,”——那麼想着,便把高興着的倩蘋扔在桌邊,走了過去,卻見那小鬍髭低着腦袋,Craven“A”已經跑到外面走廊裏去了。
我追到走廊裏,剛巧見到她跨進電梯。我趕進電梯,她瞧見了我,便坍了的建築物似地倒在我懷中,哭了起來,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
五樓,四樓,三樓,二樓,——那麼地跌了下去。
“我們去喝點兒酒吧?”
“好的,孩子。”
走出飯店門的時候,她的頭髮遮了她的一隻眼珠子,嘴裏有葡萄味的酒香。沒擦胭脂的腮幫兒也紅了。把菸蒂兒塞在我口袋裏,走上車去。
在車裏,她哈哈地笑着。
“一隻貓,兩隻狗,……”說着那麼的話。
“就是那麼的,那時我是十七歲……他說,親愛的,再喝一杯……就是那麼的……你知道嗎?……心也跳得那麼厲害……
(拉着我的手去按在她胸脯兒上)。
“就是那麼的,他把我抱到牀上,我什麼也不知道……今天我沒醉,我還會說話……第二天起來,我發覺自家兒是睡在一個旅館裏的牀上,我的貞操,碎紙片似地散了一地……”
腦袋靠到我肩膀上,慢慢兒的沒了聲音,溶了的雪人似的。在肩旁的是一個睡了的孩子。在睡夢中還是用嘴說着話:“我哭着……他不說話……是的……他不說話……後來,就不見了……”
車在我的Apartment前停下來時,她已經連話也不說了,沉沉地睡在我的胳膊上面。我託着她下車,把她擱在臂上,抱進門,管門的印度人對我笑着。抱着她進電梯,開電梯的歪帶着黑呢的制帽,在金線繡的“司機人”三個字下笑着。走到房間門口,侍者彎着腰開門時,忽然側着腦袋對我笑着。等我走進了屋子,那房間門便咯的鎖了。我懂得那些笑,懂得那些咯的鑰匙聲的。
把她放到牀上時,我已經連襯衫也浸透了汗啦。
躺在牀上的是婦女用品店櫥窗裏陳列的石膏模型。胸脯兒那兒的圖案上的紅花,在六月的夜的溫暖的空氣裏,在我這獨身漢的養花室裏盛開了,揮發着熱香。這是生物,還是無生物呢?石膏模型到了晚上也是裸體的。已經十二點鐘咧!便像熟練的櫥窗廣告員似地,我卸着石膏模型的裝飾。高跟兒鞋,黑漆皮的腰帶,——近代的服裝的裁製可真複雜啊!一面欽佩裁縫的技巧,解了五十多顆釦子,我總算把這石膏模型從衣服里拉了出來。
這是生物,還是無生物呢?
這不是石膏模型,也不是大理石像,也不是雪人;這是從畫上移殖過來的一些流動的線條,一堆Cream,在我的被單上繪着人體畫。
解了八條寬緊帶上的扣子,我剝了一層絲的夢,便看見兩條白蛇交疊着,短褲和寬緊帶無賴地垂在腰下,纏住了她。粉紅色的Corset緊緊地齧着她的胸肉——衣服不要脫了,Corset就做了皮膚的一部分嗎?覺得剛纔喝下去的酒從下部直冒上來。忽然我知道自家兒已經不是櫥窗廣告員,而是一個坐着“特別快”快通過國境的旅行者了。便看見自家兒的手走到了那片豐腴的平原上,慢慢兒的爬着那孿生的小山,在峯石上題了字,剛要順着那片斜坡,往大商埠走去時,她忽然翻了個身,模模糊糊的說了兩句話,又翻了過來,撅着的嘴稍微張着點兒,孩子似地。
“完全像個孩子似地!”——便想起了在舞場裏的電梯裏,她一見到我便倒在懷裏哭出來的模樣。那麼地倚賴着我啊!
給她蓋上了一層毯子,我用冷水洗了一個臉,把自家兒當作她的父親,當作她的哥,跑去關了電燈,坐在沙發裏,連衣服也沒脫,睡了。做了一晚的夢:夢着坐飛機;夢着生了翅膀,坐在飛機上再往上飛去;夢見溜冰;來了,夢見自家兒從山頂上滑下來,嘶的一下子,便睡熟啦。後來又做起夢來,夢見一隻蚊子飛到我鼻子裏,癢得厲害,拿手指去捉,它又飛了出來,一放下手,它又飛進去啦,臨了,我一張嘴,打了個噴嚏,睜開眼來,卻見一隻眼珠子狡黠地笑着。她蹲在我前面,手裏拿了細紙條,頭髮還蓬亂着。
“壞東西!”擦了擦鼻子,打了個呵欠。
“你在這兒睡了一晚上嗎?”
“牀上不是給你睡去了嗎?”
“衣服是你給我脫的嗎?”
“我解了五十多顆釦子呢!”
“爲什麼不替我把短褲和Corset也脫了,給我換上睡衣呢?你瞧,不是很容易的嗎?在這兒一解就行了。害我一晚上沒睡舒服。”
“換了別人早就給你脫了。你看,我是在沙發上坐了一晚上的。”
“親愛的!”忽然捧了我的臉,吻了一下,叫我把眼皮閉上,便又睡熟咧。再醒回來時便不見了她。
晚上回來,袋裏的鑰匙怎麼也摸不到,便叫侍者開了門。房間裏鋪滿了一地月光,窗紗是那麼地皎潔,窗是一個靜靜的星空,牀那兒黑得可愛。也不想開燈,換了睡衣,在黑兒裏邊抽了支菸,看着月光移到牀上去,照得半牀青。走到牀邊,躺下了,一隻手伸到裏牀去拉被,不料卻觸在一個人的身上,給嚇得直跳起來,卻給她把一隻胳膊拉住了。黑兒裏是一個窗紗那麼皎潔的人體,沒有Corset也沒有短褲。
“今天沒喝醉,在這兒等了好久了。”
“早上是你把我的鑰匙拿去的嗎?”
我又躺了下去,昨天的酒又從下部冒了起來。
三
吃了早飯,坐在窗前看報的時候,忽然接到了一個女子聲音的電話。“大概又是離婚案件吧?”——那麼地想着拿了電話筒。
“袁律師公館。”
“嚇死我了,袁律師公館!”
“你是誰?”
“你知道我是誰?”
我聽出來了,是Craven “A”的清脆的,帶着橙子香的聲音。
“你嗎?”
“爲什麼不來看我?”
“唔……我……”我真的有點兒忘了她了,因爲近來剛接到了三件爭遺產的大訟案,實在忙得不得了。
“別唔呀我的,馬上就來!”
“在電話筒裏給我個吻,我就來。”
電話筒裏嘖的一聲兒,接着就是笑聲,一面兒便斷了;我再講話時,那邊兒已經沒了人。
(嘖嘖嘖嘖嘖)
這聲音雷似地在我腦子裏邊鬨鬧着,我按着她寫給我的地址,走到法租界很荒僻的一條馬路上,找到五十八號,是一座法國式的小屋子。上去按了按鈴。右邊一排窗裏的一扇,打開了,從綠窗帷裏探出一顆腦袋來。
“咪……!”學着貓叫,衝着我噴了口煙。
我走到窗口,她卻在綠窗帷後面消隱了。爬在窗外,我喊:“慧嫺!”
“咪……!”她卻亭亭地站在門口,穿着西服,圓領子給晨風吹了起來。
走到門口,她便拉着我的手,非常高興地跳到裏邊客室裏去。很簡單的陳設,一張長沙發,兩張軟椅,一隻圓桌,一個壁爐,一張小几,一隻坐墊放在地上,一架無線電播音機,一隻白貓躺在壁爐前的瓷磚上,熱得伸着舌尖。從綠窗帷裏漏進一絲太陽光來,照在櫥鐘的腿上。這是一個靜寂的六月的早晨。我坐到軟椅上:
“你好嗎?快樂嗎?”
她把坐墊拿過來,孩子似地坐在我腳下,擡着腦袋,鸚鵡似地說着話:“真是寂寞呢。又是夏天,那麼長的夏天!你瞧,全出去了,我獨自個兒在家裏抽着煙。寂寞啊!我時常感到的。你也有那種感覺嗎?一種切骨的寂寞,海那樣深大的,從脊椎那兒直透出來,不是眼淚或是太息所能洗刷的,愛情友誼所能撫慰的——我怕它!我覺得自家兒是孤獨地站在地球上面,我是被從社會切了開來的。那樣的寂寞啊!我是老了嗎?還只二十歲呢!爲什麼我會有那種孤獨感,那種寂寞感?”
“所以你有了這許多Gigolo嗎?”
“Gigolo?是的,我有許多。你瞧!”把桌子上的一本貼照簿拿給我,便跑着去啦。
打開那本厚厚的貼照簿,全是在闊領帶上笑着的男子。我正在翻。她拿着只精緻的小銀箱,一杯鮮橘水,一盒糖跑來了:“你瞧,這小銀箱裏的東西。”銀箱裏是手帕和信札,在那褪色的絹上和陳舊的紙上有些血畫的心,和血寫的字。“這許多人!有的說,要是我再不愛他的話,他要自殺了,有的說預備做獨身漢,有的預備憎恨着天下所有的女子。……可是要自殺的到現在還健康地活着,到處跟人家說:‘那麼Cheap的!值得爲了她自殺嗎?’預備做獨身漢的卻生了子女;預備做女性憎恨者的卻在瘋狂地追求着女性,一面卻說:‘我從前愛錯了,會去愛上了那麼Cheap的一個女子!’男子全是有一張說謊的嘴的,他們倒知道輕視我!他們不是找不到女朋友的時候,不會來找我的。說我玩弄他們——他們是真的愛我不成?屁!……那麼的寂寞啊!只有揪着頭髮,默默地坐着,抽着煙。”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枕在我膝蓋上,撅着嘴。
“好孩子,我還是愛着你呢!”撫着她的頭髮。
“我不信。”忽然回過腦袋來,跪在地上看着我,扯着我的領子:“真的嗎?真的嗎!”
“真的。”
她便豎直了身子,胳膊圍着我的脖子,把我的腦袋拉下去:“真的嗎?”把身子全掛在我的脖子上面,搖着我的肩膀:“可是真的嗎?真的嗎!”
輕輕地在她嘴上吻了一下:“真的!”
她一動不動地,緊緊地看着我的眼珠子。
“你不信嗎?”
她放了手,忽然斷了氣似地,坍到我腿上,脊樑靠着我的膝蓋:“我不信。他們說我Cheap! Cheap!他們說我Cheap!”青色的寂寞從她臉上浮過,不再做聲了,像睡熟了似地。
她的腿伸在前面,腳下的兩隻黑嘴白海鷗,默默地。
我懂得這顆寂寞的心的。
《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從她嘴裏,又像是從海鷗的嘴裏漏了出來,太息似地。
沒有人憐惜她頰上的殘紅,
沒有人爲了她的太息而太息!
四
爲了解決三件爭遺產的大訟案。我忙了一個多禮拜,又到南京去了一次。去南京的時候,我在車站上打了個電話給她,想告訴她我回來後就去看她。不料打了五個電話,那邊老說是姓夏,末了一個,我把她的電話號碼說出來,問是不是這個號碼。
“是的。是三八九二五。”
“是法租界姓餘的嗎?”
那邊過了一回才說道:“是的,你找誰?”
“我找慧嫺。對不起,煩你去請你們的小姐來聽電話。”
“我們這兒沒這麼個人的。”便斷了。
當時,我因爲急着搭車,也沒再打。從南京回來後,我在房間裏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封信,是大前天寄出的郵戳,拆開來時,裏邊是一把鑰匙,和一張很小的素箋。
黑貓:
我去了。我相信世上大概只有你一個人還會記着我吧!
Craven “A”
我坐下來,在桌上拿了支Craven “A”抽着,從煙霧裏飄起了一個影子,一個疲倦的,寂寞的,半老的婦人的影子。
這是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
獨自地開着。
抽完了煙,我便把那把鑰匙放到一隻藏紀念物的小匣子裏邊。我預備另外再配一把鑰匙了。
一九三二年,二月,二日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