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同父親母親和妹妹在燈下談話——
父親說:“我想你早該來了。學校裏不是早放了暑假了嗎?”
我道:“我晉京來着呢。在京裏又遇見甲和乙,誰知一住就是十來天下去了!”
妹妹笑道:“不知道怎麼哥哥總是像沒籠頭的野馬一樣。近一月裏面,咱爹整天價想你。每天爹睡晌覺的時候,總同娘說,‘我正睡覺的時候,那傻小子回到家來,纔有趣呢。’偏爹今日爲曬麥子,沒睡午覺,誰知哥哥今日竟到了家了。”
母親笑着說:“可是的!你爹從來不這麼着。自打去年起,才每逢寒暑假,總天天盼望着你趕快家來。”
父親也笑着說道:“人老了,大約都這樣吧。當日你祖父也是這樣。”
我同妹妹都笑了。
但我在燈火底下,看見父親的鬍子,又有幾根白的了。
晚間我獨自在屋裏看了回波多萊爾的詩集,便熄燈睡了。
刮拉拉!……天塌地裂一般,我從夢中驚醒,以爲是新蓋的樓倒了。披着睡衣,跳起來看時,嘩嘩的……響成一片,大雨翻江倒海也似的下。閃亮處,看見樓還矗立在那裏,——接着又是刮拉拉!……刮拉拉……
我依舊倒在牀,繼續着睡。
天明起來,雨已停止。我一出大門,就聽見村頭上嚷嚷。遠遠望去,土崖子角上黑壓壓的一堆人——本家燒雞二爺,狗皮三叔,煙湯二哥,街坊王賭鬼,白丸李七,金丹張八之流;連我家佃戶陳五麻子、張三破頭也在其內,正在說什麼。
我過去看時,——土崖子下邊,原是一條南北大道,如今成了一條運糧河;再往東看,一片白茫茫,直頂到東莊根下。田間的高粱穗兒都在水面探着頭飄搖呢。
我心想:“這雨有趣不過了!”
“轟隆!”我嚇了一跳。
靠崖子一帶住家的土牆都倒了!從牆倒處看去,往日黑暗的家庭都公開了!張家黑翠二嫂子——外號“上半截”的——正光着膀子露着又大又肥烏黑的兩隻奶子在院裏棗樹底下裹小腳,大約是“晨妝”未竟。伊又吃驚又害臊怕我們看。說時遲,伊手帶着裹腳布,赤着兩腳連跳帶爬;那時快,鑽進屋去,嘩啦!便閂上了門。
於是崖子角上轟雷一般喝一個大彩。
神經衰弱的我,嗡的一聲,頭大了好些,半天才恢復過來。
等到吃早飯時,母親問道:“怎麼樣了?”
父親道:“立水淹了,菜園子四圍都被水圍起來了……過不去人,頂好是把那隻破船擡出來,粘一粘放在水裏。”
船!我想起來了。車門旁邊那五間收藏東西的大草屋原有兩隻大船。往上數上十年,祖父常常指着船告訴我說:“這是十幾年前,常鬧運河水災的時候用的。撐着去載高粱頭,往鄰村去趕集,或者打魚……”
當時我聽了,不免納悶:
“爺爺,爲什麼如今不淹了呢?”
祖父只笑着拍我的頭頂一下,道:“哼……這傻孩子!”
但是那一隻大的,在民國九年大旱的時候,被佃戶劈着當柴燒了。如今只有那隻小的還用許多麻繩橫七豎八地捆着,吊在那五間草屋的樑上。
我同兄弟聽了父親方纔那句話,都高興得了不得,“哼!那敢則好!今天下午就叫張三破頭們擡出來放在水裏吧!”
父親道:“那可不行,縫都裂了。放在水裏不散也要沉的。”
兄弟急了問道:“那怎麼好呢?”
“叫洋人五爺來給粘一粘吧!”父親說。
洋人五爺亦簡稱洋五爺,因爲他長的捲髮,深而且高的鼻,所以得了這樣的徽號。於是我同兄弟都不曾吃飽,便急着上街上去找洋五爺。
粘船敢則是極累贅而且麻煩!
先把石灰用桐油和了,再摻上麻。於是把遍船所有的縫,都用這種材料去抹了;又怕不嚴密,再用斧頭丁丁地細錘它一過。
起初我同兄弟也幫洋五爺的忙,一同下手。後來煩了,又急於把船下水,而且在太陽底下曬着,做這樣平板無聊的工作,實在是燒焦得令人不耐煩。看洋五爺時,他依然是慢慢地和石灰,慢慢地抹縫子,慢慢地去丁丁地錘。
好容易一天半的工夫,又把陳五麻子叫來幫忙,才抹完了縫子。我同兄弟臉上都有了笑容。
兄弟道:“這可好了!”
我道:“今兒晚半天,可以下水了!”
洋五爺哼了一聲道:“早哩,早哩!明兒拿桐油把船身遍塗了,再曬上兩天,就不大離了。”我們還鬧,偏偏父親走來,詢知原委,便說:“這麼着下了水,你倆坐上,再也不用想上來了!”我同兄弟聽了,才垂頭喪氣一聲兒不言語了。
* * *
好了!船下水了!而且是父親撐着。因爲我們這地方,有二十多年沒鬧水災了,只有四五十歲的尊長,纔有撐船的本領。
洋五爺也會撐。因爲他粘船粘得太慢,並且粘好之後,又把船白白閒曬了一天,不讓我們下水,我們兄弟恨極了他,也不教他坐,也不教他撐。
父親撐船撐得真好,用了一隻木篙,撥弄得小船箭一般往前進,左旋右轉,無不如意。水打得船頭啪啪地響。只有一件,覺得苦惱:就是兄弟太高興了,在船上連跳帶蹦;船又小,我怕他掉下水去,處處要照應着他,不免又有點兒頭暈。
船圍着村子繞了一遭,從村前出發,又從村後回來。這時合村的炊煙,嫋嫋地上升——坐着船在遠處望着,正如泊在海港裏面一隻大火輪一樣。
這樣的景緻和樂趣,在我們這大平原裏,是不可多得的。所以晚間我躺在牀上,深深地感謝“立水淹”不止。
感謝自是感謝,也只是自己腦裏想想而已。第一,對着父親便不敢說。因爲父親曾說過:這次淹,我家的農田,被淹沒了二三十畝地的豆子。所以我知父親一定不歡迎立水淹;雖然他老人家也曾說風不錯,而且還撐着我們去逛“湖”——我和兄弟都這樣稱呼圍村的水。其次,對着街坊也不敢說。一說,他們便要怒目而視,或者在背後罵我“敗家子”;咬文嚼字的鄉先生們,又要指頭畫着圈兒說我“不知稼穡之艱難”了——其中當然以鄉前輩李二先生爲最。
* * *
李二先生種了二畝西瓜。天氣一天一天地熱起來,瓜也一天一天地大起來。但是這次立水淹,瓜地裏上了水了。他只得教長工們涉着水去連瓜秧一齊拔了家來。於是冰盤大的、茶壺大的、碗大的、銅元大的未熟的西瓜,堆積在二先生的小當院裏成了一座瓜山。內中有一個最大的——不過也是不熟——便是俗名叫作“老鴰翎”的名色的。洋五爺在粘船的時候告訴我,李二先生抱着這個西瓜整整地哭了一晝夜,水米不曾沾牙。我似乎有一天看見他的那兩位少先生(都不過十歲上下)拿着兩個杯子大的小西瓜兒在街上當球踢呢。
我的本家狗皮三叔和二先生最談得來。他提議把這些瓜都醃成“西瓜豆豉”。法用黃豆蒸熟發酵,將西瓜削去外皮,嫩者即不削亦可,切成四方塊如豆腐乾大,拌豆入壇:每豆豉一斤用鹽三兩;兩三月後便可取食。其味鮮美異常。
這個議案,二先生似乎也很贊成。但是想了一想,便立刻搖頭表示“不然”。一來沒有那麼許多罈子,二來也吃不了那麼許多豆豉,三來也太費鹽。於是狗皮的議案也就擱置了。嗣後又有人建議是餵豬——因爲二先生養着十來個大豬呢。豬的肚皮很寬,比罈子還要能裝,這座西瓜山當然吃得下了,而且又不用加鹽。這個辦法比較的以爲最經濟而且省事了,但也沒有實行。
二先生種瓜,他自己是一口也不肯吃的。對人總說自己脾胃不好,夏天一吃了西瓜,到秋後便要鬧肚子的。就是他的大少先生在日,也不能公然對着二先生吃瓜,時常教長工們半夜裏偷着搬來吃。他的脾胃倒好,輕易不鬧肚子。但他在十四歲上忽然霍亂死了,二先生以爲是吃瓜吃得太多的原故。所以對於現在生存的這兩位少先生,最嚴格的“禁止食瓜”;還時常告訴他們:“西瓜性寒,傷脾,不可食!”然而他依然種瓜,並且賣瓜給旁人吃。這樣賣了可以賺銀,自己都捨不得吃的好東西,現在都把來餵豬,未免有點兒“暴殄天物”。他幾次要喊長工搬出西瓜去餵豬,話還沒有出口,看見那些瓜圓溜溜地在太陽底下放光,心裏早痛惜起來,有時繼續着流些第一次哭瓜未盡的餘淚。
六月的天氣是如此之熱,又以多雨的原故,是如此之潮溼,竟使二先生的瓜山發生了特別的臭味。他於是決心教長工搬去餵豬了。但是長工回說,這樣的瓜,拋在豬圈裏,豬也不喜吃。二先生聽說又默然了;半天,長出了一口氣……
這回狗皮的主張是:便是豬不吃,也是拋在豬圈的好,因爲瓜爛在圈裏還可以製造肥料。李二先生居然採納了這個主張,便指揮着長工實行了。
李二先生向來是主張“不怨天,不尤人”的,而爲了“西瓜事件”,也時常說“天喪予!天喪予!”了。哭喪着臉,有好久的時候,他說起話來,鼻子裏總帶着傷風的聲音。
我若同他講起立水淹後的風景是如何如何的好,真是對着癩痢頭誇辮子,不像話了。李二先生一定要罵我:“……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以此類推,村中其他的人,也未必見得歡迎立水淹。後來我坐着船村前也不敢到了。因爲土崖子角上常有一些人,看見我坐船,彷彿都不以我爲然——不應該如此高興。
船不能坐,書又不能看,天氣又非常之熱,依然是無聊;於是天天上樓遠眺,雖然看不見兄弟信上說的什麼四外地裏的青麥子,然而圍村的水,依然是可以看得見的!
等到水要幹而陸地又逐漸恢復舊觀的時候,暑假已竟完了;學校裏催我到校的信,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