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人的慰藉


  他忽然瘋了;並且瘋的情形極奇怪。我們看他很像一個好人,不過他最怕見人,一見了便嚇得立刻合住眼睛。假數我們強使他睜開,他會渾身打戰,怕得直抖。

  他的眼睛發直;面色略爲蒼白;都和尋常有神經病的人一樣。他睡着的時候,一夜不知道驚醒多少次。據他自己說:每逢睡覺,便有許多巨齒獠牙、青臉紅髮的面具圍着他的臥牀跳舞來嚇他。所以他常常從睡夢中大喊驚醒。或者一直跳起來,坐在牀上,兩眼直視,一言不發。

  前幾年,他當過學生;也曾拼命絞腦汁,去爭名次的前後和分數的多寡。也曾同些“損友”吃酒,打牌,聽戲……

  不過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每逢將要墮落下去的時節,總能掙扎上來。有時節他自己悔恨自己胡來,自己便大哭。然而過兩天仍舊不免去幹那些“非人的”生活。我們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意志脆弱、腦筋靈敏的人。

  他畢過高等學校的業,去到一個公司裏當洋文書記。公司的資本極雄厚,規模極宏大,每天有上千上萬的工人做工,有上千上萬的銀錢出入。他的報酬很厚,並且事情也不忙;公司裏的執事人員也看得起他。他本可以繼續着做下去。

  公司工廠的那些烏眉黑嘴的工人,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他們從早晨五點工作一直到下午八點;累得大汗交流。白花花的大洋,都到了公司主人鐵櫃裏面;那些“鬼”工人每天卻拿不到三五十個銅元。他每天冷眼看見這些事不幹己的情形,心裏難過得了不得。於是他辭掉了差事,離開公司。

  他的世伯又在部裏給他找了一個事情。他不過每天坐着車子到部裏籤個到,坐十分或二十分鐘再出來,一點事也沒有,每月也可以掙到百元左右的薪金。人決不能沒事幹,在有錢的時候更厲害。於是他又同些朋友、同事們打牌、聽戲、吃酒……

  他每天同朋友們所談的也不過是哪一副清三翻是每麼和的;哪一個館子裏菜好;某角唱某戲哪幾句最受聽;再不然,便是哪個“班子”裏哪一個……

  這樣一來,他又墮落下去了。然而他的高尚的天才和靈敏的腦筋,終究能把他“提高”。他冷眼看見“官場”中人應酬,往來,拼命在金錢眼裏和勢力隊裏跑來跑去;他們都痰迷了心竅,他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跑折了腿,使碎了心。他看見這些事情,心裏難過,使他不能長久在部裏做事。

  他到後來又做了幾回事,都和上兩回一樣地辭職。他的心傷透而且碎了;於是決計不再做事,就在都會裏閒住着,也常和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來往。然而結果不但教他傷心,而且使他氣惱。

  他覺着無論哪一種人,一跑到社會上,便成了“假”的——正和戴上面具一樣。他常說:“譬如我問一個人,‘你吃了飯沒有?’這個人分明沒吃;偏要撐起肚皮,點頭咂嘴地說:‘偏過了!’吃飯沒吃飯,本是一件極平常的小事情,然而人偏要撒謊。何況其餘較大一點的事情呢?”

  所以他又說:“我所見的人,並不能叫作‘真人’,不過一副面具罷了。而且這面具都是極可怕的,極難看的。”

  終久他瘋了!

  他家裏打發人來,接他回家。他此時病得有點不清省,並且飲食也不伏進了。

  他有二三年沒回家,這次糊糊塗塗的,怎樣到的家,怎樣進的家門口,他也不知道。他醒來時,他的母親——一位五十多歲、鬢髮斑白的老太太——正將他攬在懷裏。老太太疼兒的眼淚一點一滴地落下來滴在他的臉上。

  然而他此刻自己正皈依在菩薩的“蓮臺”寶座下面。菩薩用“楊柳枝”蘸着瓶中的水,灑在他頭頂上。真是醍醐灌頂,甘露沁心。

  他此刻精神和身體都清爽了許多,本待要說話;但是心裏甜美的安適說不出來,於是又睡着了。

  他第二次醒時,臥在牀上,看見溫納斯(Venus)半雲半霧地、在牀邊走來走去,她穿着純白、銀色的羽衣,挽着極高的髮髻,異常美麗,她臉上發出神光來;並且用神聖的、愛的眼光來看他。

  他覺着全身籠罩在神聖的、愛的光裏;彷彿魚游泳在清泉裏面一樣。於是他又睡他的香甜覺。

  他的妻子便靜悄悄地在牀邊看守着他。

  他第三次醒時,依然在牀上。他看見一個小天使駕着小白翅子飛到他的頭上。天使手裏並不拿着弓和箭,卻拿着一枝極濃豔的鮮花。

  他振精神喊了一聲,“愛的花萬歲!”他又昏昏沉沉地在“愛”裏面睡着了。

  他的小女兒手裏拿着花還要叫醒他讓他看,他的妻子見他又安安穩穩地睡着了,便使個眼色,努一努眼,教小女兒出去,別攪他的睡。

  他到家的第二天,病就好了!

  他如今只看見他的母親、妻子、女兒;一家人團聚歡喜,並不見什麼菩薩、溫納斯、小天使了!

  然而“愛的花”仍然美滿、茂盛地開着!

十年,六月,二十八日,在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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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顧隨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1737
阅读量: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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