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記一 羅漢錢

  諸位朋友們:今天讓我來說個新故事。這個故事題目叫《登記》,要從一個羅漢錢說起。

  這個故事要是出在三十年前,“羅漢錢”這東西就不用解釋;可惜我要說的故事是個新故事,聽書的朋友們又有一大半是年輕人,因此在沒有說故事以前,就得先把“羅漢錢”這東西交代一下:

  據說羅漢錢是清朝康熙年間鑄的一種特別錢,個子也和普通的康熙錢一樣大小,只是“康熙”的“熙”字左邊少一直畫;銅的顏色特別黃,看起來有點像黃金。相傳鑄那一種錢的時候,把一個金羅漢像化在銅裏邊,因此一個錢有三成金。這種傳說可靠不可靠不是我們要管的事,不過這種錢確實有點可愛——農村裏的青年小夥子們,愛漂亮的,常好在口裏銜一個羅漢錢,和城市人們愛包鑲金牙的習慣一樣,直到現在還有些偏僻的地方仍然保留着這種習慣;有的用五個錢叫銀匠給打一隻戒指,戴到手上活像金的。不過要在好多錢裏挑一個羅漢錢可很不容易:興制錢的時候,聰明的孩子們,常好在大人拿回來的錢裏邊挑,一年半載也不見得能碰見一個。制錢雖說不興了,羅漢錢可是誰也不出手的,可惜是沒有幾個。說過了錢,就該說故事:

  有個農村叫張家莊。張家莊有個張木匠。張木匠有個好老婆,外號叫個“小飛蛾”。小飛蛾生了個女兒叫“艾艾”,算到一九五〇年陰曆正月十五元宵節,虛歲二十,週歲十九。莊上有個青年叫“小晚”,正和艾艾搞戀愛。故事就出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照我這麼說,性急的朋友們或者要說我不在行:“怎麼一個‘羅漢錢’還要交代半天,說到故事中間的人物,反而一句也不交代?照這樣說下去,不是五分鐘就說完了嗎?”其實不然:有些事情不到交代時候,早早交代出來是累贅;到了該交代的時候,想不交代也不行。閒話少說,我還是接着說吧:

  張木匠一家就這麼三口人——他兩口子和這個女兒艾艾——獨住一個小院:他兩口住北房,艾艾住西房。今年陰曆正月十五夜裏,莊上又要玩龍燈,張木匠是老把式,耍尾巴的,吃過晚飯丟下碗就出去玩去了。艾艾洗罷了鍋碗,就跟她媽相跟着,鎖上院門,也出去看燈去了。後來三個人走了個三岔:張木匠玩龍燈,小飛蛾滿街看熱鬧,艾艾可只看放花炮起火,因爲花炮起火是小晚放的。艾艾等小晚放完了花炮起火就回去了,小飛蛾在各街道上飛了一遍也回去了,只有張木匠不玩到底放不下手,因此他回去得最晚。

  艾艾迴到北房裏等了一陣等不回她媽來,就倒在她媽的牀上睡着了。小飛蛾回來見閨女睡在自己的牀上,就輕輕推了一把說:“艾艾!醒醒!”艾艾沒有醒來,只翻了一個身,有一個明晃晃的小東西從她衣裳口袋裏溜出來,玎玲一聲掉到地下,小飛蛾端過燈來一看:“這閨女!幾時把我的羅漢錢偷到手?”她的羅漢錢原來藏在板箱子裏邊的首飾匣子裏。這時候,她也不再叫艾艾,先去放她的羅漢錢。她拿出鑰匙來,先開了箱子上的鎖,又開了首飾匣子上的鎖,到她原來放錢的地方放錢:“咦!怎麼我的錢還在?”摸出來拿到燈下一看:一樣,都是羅漢錢,她自己那一個因爲隔着兩層木頭沒有見過潮溼氣,還是那麼黃,只是不如艾艾那個亮一點。她看了艾艾一眼,艾艾仍然睡得那麼憨(酣)。她自言自語說:“憨閨女!你怎麼也會幹這個了?說不定也是戒指換的吧?”她看看艾艾的兩隻手,光光的;捏了捏口袋,似乎有個戒指,掏出來一看是頂針圈兒。她嘆了一口氣說:“唉!算個甚?娘兒們一對戒指,換了兩個羅漢錢!明天叫五嬸再去一趟趕快給她把婆家說定了就算了!不要等鬧出什麼故事來!”她把頂針圈兒還給艾艾裝回口袋裏去,拿着兩個羅漢錢想起她自己那一個錢的來歷。

  這裏就非交代一下不行了。爲了要說明小飛蛾那個羅漢錢的來歷,先得從小飛蛾爲什麼叫“小飛蛾”說起:

  二十多年前,張木匠在一個陰曆臘月三十日娶親。娶的這一天,莊上人都去看熱鬧。當新媳婦取去了蓋頭紅的時候,一個青年小夥子對着另一個小夥子的耳朵悄悄說:“看!小飛蛾!”那個小夥子笑了一笑說:“活像!”不多一會,屋裏,院裏,你的嘴對我的耳朵,我的嘴又對他的耳朵,咯哩咯嗒都嚷嚷這三個字——“小飛蛾”“小飛蛾”“小飛蛾”……

  原來這地方一個梆子戲班裏有個有名的武旦,身材不很高,那時候也不過二十來歲,一出場,擡手動腳都有戲,眉毛眼睛都會說話。唱《金山寺》她裝白娘娘,跑起來白羅裙滿臺飛,一個人撐滿臺,好像一隻蠶蛾兒,人都叫她“小飛蛾”。張木匠娶的這個新媳婦就像她——叫張木匠自己說,也說是“越看越像”。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按這地方的習慣,用兩個婦女攙着新媳婦,一個小孩在頭裏背條紅毯兒,到鄰近各家去拜個年——不過只是走到就算,並不真正磕頭。早飯以後,背紅毯的孩子剛一出門,有個青年就遠遠地喊叫:“都快看!小飛蛾出來了!”他這麼一喊,馬上聚了一堆人,好像正月十五看龍燈那麼熱鬧,新媳婦的一舉一動大家都很關心:“看看!進了她隔壁五嬸院子裏了!”“又出來了又出來了!到老秋孩院子裏去了!……”

  張木匠娶了這麼個媳婦,當然覺得是得了個寶貝,一九里,除了給舅舅去拜了一趟年,再也不願意出門,連明帶夜陪着小飛蛾玩;穿起小飛蛾的花衣裳扮女人,想逗小飛蛾笑;偷了小飛蛾的斗方戒指,故意要叫小飛蛾滿屋子裏攆他……可是小飛蛾偏沒心情,只冷冷地跟他說:“不要打哈哈!”

  幾個月過後,不知道誰從小飛蛾的孃家東王莊帶了一件消息來,說小飛蛾在孃家有個相好的叫保安。這消息傳到張家莊,有些青年小夥子就和張木匠開玩笑:“小木匠,回去先咳嗽一聲,不要叫跟保安碰了頭!”“小飛蛾是你的?至少有人家保安一半!”張木匠聽了這些話,才明白了小飛蛾對自己冷淡的原因,好幾次想跟小飛蛾生氣,可是一進了家門,就又退一步想:“過去的事不提它吧,只要以後不胡來就算了!”後來這消息傳到他媽耳朵裏,他媽把他叫到背地裏,罵了他一頓“沒骨頭”,罵罷了又勸他說:“人是苦蟲!痛痛打一頓就改過來了!捨不得了不得……”他受過了這頓教訓以後,就好好留心找小飛蛾的茬子。

  有一次他到丈人家裏去,碰見保安手上帶了個斗方戒指,和小飛蛾的戒指一個樣;回來一看小飛蛾的手,小飛蛾的戒指果然只留下一隻。“他媽的!真是有人家保安一半!”他把這消息報告了他媽,他媽說:“快打吧!如今打還打得過來!要打就打她個夠受!輕來輕去不抵事!”他正一肚子骯髒氣,他媽又給他打了打算盤,自然就非打不行了。他拉了一根鐵火柱正要走,他媽一把拉住他說:“快丟手!不能使這個!細傢伙打得疼,又不傷骨頭,頂好是用小鋸子上的樑!”

  他從他的一捆木匠傢俱裏邊抽出一條小鋸樑子來,尺半長,一指厚,木頭很結實,打起來管保很得勁。他媽爲什麼知道這傢俱好打人呢?原來他媽當年輕時候也有過小飛蛾跟保安那些事,後來是被老木匠用這傢俱打過來的。閒話少說:張木匠拿上這件得勁的傢伙,黑喪着臉從他媽的房子裏走出來,回到自己的房裏去。

  小飛蛾見他一進門,照例應酬了他一下說:“你拿的那個是什麼?”張木匠沒有理她的話,用鋸樑子指着她的手說:“戒指怎麼只剩了一隻?說!”這一問,問得小飛蛾頭髮根一支杈。小飛蛾擡頭看看他的臉,看見他的眼睛要吃人,嚇得她馬上沒有答上話來,張木匠的鋸樑子早就打在她的腿上了。她是個嬌閨女,從來沒有捱過誰一下打,才捱了一下,痛得她叫了一聲低下頭去摸腿,又被張木匠抓住她的頭髮,把她按在牀邊上,拉下褲子來“披、披、披”一連打了好幾十下。她起先還怕招得人來看笑話,憋住氣不想哭,後來實在支不住了,只顧喘氣,想哭也哭不上來,等到張木匠打得沒了勁扔下傢伙走出去,她覺得渾身的筋往一處抽,喘了半天才哭了一聲就又壓住了氣,頭上的汗,把頭髮溼得跟在熱湯裏撈出來的一樣,就這樣喘一陣哭一聲喘一陣哭一聲,差不多有一頓飯工夫哭聲才連起來。一家住一院,外邊人聽不見,張木匠打罷了早已走了,婆婆連看也不來看,遠遠地在北房裏喊:“還哭什麼?看多麼排場?多麼有體面?”小飛蛾哭了一陣以後,屁股蛋疼得好像誰用錐子剜,摸了一摸滿手血,咬着牙兜起褲子,站也站不住。

  她的戒指是怎樣送給保安的,以後張木匠也沒有問,她自己自然也沒有說。原來是她在端午那一天到孃家去過節,保安想要她個貼身的東西,她給保安卸了一個戒指;她也要叫保安給她個貼身的東西,保安把口裏銜的羅漢錢送了她。

  自從她捱了這一頓打之後,這個羅漢錢更成了她的寶貝。人怕傷了心:從捱打那天起,她看見張木匠好像看見了狼,沒有說話先哆嗦。張木匠也莫想看上她一個笑臉——每次回來,從門外看見她還是活人,一進門就變成死人了。有一次,一個雞要下蛋,沒有回窩裏去,小飛蛾正在院裏攆,張木匠從外邊回來,看見她那神氣,真有點像在戲臺上繫着白羅裙唱白娘娘的那個小飛蛾,可是小飛蛾一看見他,就連雞也不攆了,趕緊規規矩矩走回房子裏去。張木匠生了氣,攆到房子裏跟她說:“人說你是‘小飛蛾’,怎麼一見了我就把你那翅膀耷拉下來了?我是狼?”“呱”一個耳刮子。小飛蛾因爲不願多挨耳刮子,也想在張木匠面前裝個笑臉,可惜是不論怎麼裝也裝得不像,還不如不裝。張木匠看不上活潑的小飛蛾,覺着家裏沒了趣,以後到外邊做活,一年半載不回家,路過家門口也不願進去,聽說在外面找了好幾個相好的。張木匠走了,家裏只留下婆媳兩個。婆婆跟丈夫是一勢,一天跟小飛蛾說不夠兩句話,路上碰着了扭着臉走,小飛蛾離孃家雖然不遠,可是有嫌疑,去不得;孃家爹媽聽說閨女丟了醜,也沒有臉來看望。這樣一來,全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跟小飛蛾是一勢了,小飛蛾只好一面伺候婆婆,一面偷偷地玩她那個羅漢錢。她每天晚上打發婆婆睡了覺,回到自己房子裏關上門,把羅漢錢拿出來看了又看,有時候對着羅漢錢悄悄說:“羅漢錢!要命也是你,保命也是你!人家打死我我也不捨你!咱倆死活在一起!”她有時候變得跟小孩子一樣,把羅漢錢暖到手心裏,貼到臉上,按到胸上,銜到口裏……除了張木匠回家來那有數的幾天以外,每天晚上她都是離了羅漢錢睡不着覺,直到生了艾艾,才把它存到首飾匣子裏。

  她剩下的那隻戒指是自從捱打之後就放進首飾匣子裏去的。當艾艾長到十五那一年,她拿出匣子來給艾艾找帽花,艾艾看見了戒指就要要。她生怕艾艾再看見羅漢錢,趕快把戒指給了艾艾就把匣子鎖起來了。那時候張木匠和小飛蛾的關係比以前好了一點,因爲閨女也大了,他媽也死了,小飛蛾和保安也早就沒有聯繫了。又因爲兩口子只生了艾艾這麼個孤閨女,兩個人也常藉着女兒開開玩笑。艾艾帶上了小飛蛾那隻斗方戒指,張木匠指着說:“這原來是一對來!”艾艾問:“那一隻哩?”張木匠說:“問你媽!”艾艾正要問小飛蛾,小飛蛾翻了張木匠一眼。艾艾只當是她媽丟了,也就不問了。這隻戒指就是這麼着到了艾艾手的。

  以前的事已經交代清楚,再回頭來接着說今年(或一九五〇年)正月十五夜裏的事吧:

  小飛蛾手裏拿着兩個羅漢錢,想起自己那個錢的來歷來,其中酸辣苦甜什麼味兒也有過:說這算件好事吧,跟着它吃了多少苦;說這算件壞事吧,想一遍也滿有味。自己這個,不論好壞都算過去了;閨女這個又算件什麼事呢?把它沒收了吧,說不定閨女爲它費了多少心;悄悄還給她吧,難道看着她走自己的傷心路嗎?她正在想來想去得不着主意,聽見門外有人走得響,張木匠玩罷了龍燈回來了,因此她也再顧不上考慮,兩個錢隨便往箱裏一丟,就把箱子鎖住。

  這時候雞都快叫了,張木匠見艾艾還沒有回房去睡,就發了脾氣:“艾艾,起來!”因爲他喊的聲音太大,嚇得艾艾哆嗦了一下一骨碌爬起來,瞪着眼問:“什麼事,什麼事?”小飛蛾說:“不能慢慢叫?看你把閨女嚇得那個樣子!”又向艾艾說:“艾!醒了沒有?什麼事也沒有,你爹叫你回去睡哩!”張木匠說:“看你把她慣成什麼樣子!”艾艾這才醒過來,什麼也沒有說,笑了一笑就走了。

  張木匠聽得艾艾迴西房去關上門,自己也把門關上,回頭一邊脫衣服一邊悄悄跟小飛蛾說:“這二年給咱艾艾提親的那麼多,你總是挑來挑去都覺着不合適。東院五嬸說的那一家有成呀沒成?快把她出脫了吧!外面的閒話可大哩!人家都說:一個馬家院的燕燕,一個咱家的艾艾,是村裏兩個招風的東西;如今燕燕有了主了,就光剩下咱艾艾了!”小飛蛾說:“不是聽說村公所不準燕燕跟小進結婚嗎?我聽說他們兩個要到區上登記,村公所不給開證明,後來怎麼又說成了?”張木匠說:“人家說她招風,就指的是她跟小進的事,當然人家不給他們證明!後來說的另是一家西王莊的,是五嬸給保的媒,後天就要去辦登記!”小飛蛾說:“我看村公所那些人也是些假正經,瞎挑眼!既然嫌咱艾艾的聲名不好,這二年說媒的爲什麼那麼多哩?民事主任爲什麼還託着五嬸給他的外甥提哩?”張木匠說:“我這幾天只顧玩燈,也忘記了問你:這一家這幾年過得究竟怎麼樣?”小飛蛾說:“我也摸不着!雖說都在一個東王莊,可是人家住在南頭,我媽住在北頭,沒有事也不常走動。五嬸說她明天還要去,要不我明天也到我媽家走一趟,順便到他家裏看看去吧?”張木匠說:“也可以!”停了一下子他又向小飛蛾說:“我再問你個沒大小的話:咱艾艾跟小晚究竟是有的事呀沒的事?”小飛蛾當然不願意把羅漢錢的事告訴給他,只推他說:“不用管這些吧!閨女大了,找個婆家打發出去就不生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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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趙樹理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1.8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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