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舊曆中秋節,下河村王聚財的閨女軟英,跟本村劉錫元的兒子劉忠訂了婚,劉家就在這一天給聚財家送禮。聚財在頭一天,就從上河村請他的連襟來給媒人做酒席,忙了一天,才準備了個差不多。
十五這天,聚財因爲心裏有些不痛快,起得晚一點。他還沒有起來,就聽得院裏有人說:“恭喜恭喜!我來幫忙!”他一聽就聽出是本村的窮人老拐。
這老拐雖是個窮人,人可不差,不偷人不訛詐,誰家有了紅白大事(娶親、出喪),合得來就幫個忙,吃頓飯,要些剩餘饃菜;合不來就是餓着肚子也不去。像聚財的親家劉錫元,是方圓二十里內有名大財主,他偏不到他那裏去;聚財不過是個普通莊戶人家,他偏要到他這裏來。他來了,說了幾句吉利話,就掃院子、擔水,踏踏實實做起活來了。
聚財又睡了一小會,又聽他老婆在院裏說:“安發!你早早就過來了?他妗母也來了?——金生!快接住你妗母的籃子!——安發!姐姐又不是旁人!你也是恓恓惶惶的,貴巴巴買那些做甚?——狗狗!來,大姑看你吃胖了沒有?這兩天怎麼不來大姑家裏吃棗?——你姐夫身上有點不得勁,這時候了還沒有起來!金生媳婦!且領你妗母到東屋裏坐吧!——金生爹!快起來吧!客人都來了!”聚財聽見是自己的小舅子兩口,平常熟慣了,也沒有立刻起來,只叫了聲:“安發!來裏邊坐來吧!”安發老婆跟金生媳婦進了東房,安發就到聚財的北房裏來。
這地方的風俗,姐夫小舅子見了面,總好說句打趣的話。安發一進門就對着聚財說:“這時候還不起!纔跟劉家結了親,劉錫元那股舒服勁,你倒學會了?”聚財坐起來,一面披衣服,一面說:“夥計!再不要提這門親事!我看我的命終究要送到這上頭!”安發見他這麼說,也就正經起來,坐到牀邊慢慢勸他說:“以前的事不提他吧!好歹已經成了親戚了!”聚財說:“太欺人呀!你是沒有見人家小旦那股勁——把那臉一窪:‘怎麼?你還要跟家裏商量?不要三心二意了吧!東西可以多要一點,別的沒有商量頭!老實跟你說:人家願意跟你這種人家結婚,總算看得起你來了!爲人要不識擡舉,以後出了什麼事,你可不要後悔!’你也活了三四十歲,你見過這樣厲害的媒人?”安發說:“說他做甚?誰還不知道小旦那狗仗人勢?”聚財說:“就說劉家吧,咱還想受他那擡舉?我從民國二年跟着我爹到下河來開荒,那時候我才二十,進財才十八,人家劉家大小人見了我弟兄們,都說‘哪來這兩個討吃孩子?’我娶你姐那一年,使了人家十來塊錢,年年上利上不足,本錢一年比一年滾得大,直到你姐生了金生,金生長到十二,又給人家放了幾年牛,纔算把這筆賬還清。他家的臉色咱還沒有看夠?還指望他擡舉擡舉?”安發說:“你那還算不錯!你不記得我使人家那二十塊錢,後來利上滾利還不起,末了不是找死給人家五畝地?要不我這日子能過得這麼緊?唉!還提那些做甚?如今人家還是那麼厲害,找到誰頭上還不是該誰晦氣?事情已經弄成這樣,只好聽天由命,生那些閒氣有什麼用?”……
金生媳婦領着安發老婆和狗狗進了東房,見軟英臉朝着牆躺着。金生媳婦說:“妹妹!不要哭了!你看誰來了?”軟英早就聽得是她妗子,只是擦不幹眼淚,見他妗子走進去了,她只得一面擦着淚一面起來說:“妗妗!你快坐下!妗妗!你看我長了十七歲了,落了個甚麼結果?”安發老婆說:“小小孩子說得叫甚?八字還沒有見一撇,怎麼就叫個‘結果’?該是姻緣由天定,哪裏還有錯了的?再說啦,人沒有前後眼,眼前覺着不如意,將來還許是福,一輩子日子長着哩,誰能早早斷定誰將來要得個什麼結果?”聚財老婆也跟到東房裏來,她說:“他妗妗!你好好給我勸一勸軟英!這幾天愁死我了:自從初三那天小旦來提親,人家就哭哭哭,一直哭到如今!難道當爹孃的還有心害閨女?難道我跟你姐夫願意攀人家劉家的高門?老天爺!人家劉錫元一張開嘴,再加上小旦那麼個媒人,你想!咱說不願意能行?”……狗狗見他們只談正經話,就跑到外邊去玩。
東房裏、北房裏,正說着熱鬧,忽聽得金生在院裏說:“二姨來了?走着來的?沒有騎驢?”二姨低低地說:“這裏有鬼子,誰敢騎驢?”聽說二姨來了,除了軟英還沒有止住哭,其餘東房裏北房裏的人都迎出來。他們有的叫二姨,有的叫二姐,有的叫二妹;大家亂叫了一陣,一同到北房裏說話。狗狗見二姨來了,跑回來問:“二姑!給我拿着落花生沒有?”二姨說:“看我狗狗多麼記事?二年了你還記着啦?花生還沒有刨,等刨了再給你拿!”狗狗聽說沒花生,又跑出去了。安發說:“二姐二年了還沒有來過啦!”聚財老婆說:“可不是?自從前年金生娶媳婦來了一回,以後就還沒有來!”二姨說:“上河下河只隔十五里,來一遭真不容易!一來沒有工夫,二來,”她忽然把嗓音放低,“二來這裏還有鬼子,運氣不對了誰知道要出什麼事情?”安發老婆說:“那也是‘山走一時空’吧(狼多的地方好說這句迷信話,意思就是說不怕狼多,只要你不碰上就行)!這裏有日本鬼,你們上河不是有八路軍?那還不一樣?”二姨說:“那可不同!八路又不胡來。在上河,喂個牲口,該着支差才支差,哪像你們這裏在路上拉差?”安發老婆說:“這我可不清楚了!聽說八路軍不是到處殺人,到處亂鬥爭?怎麼又說他不胡來?”金生說:“那都是劉錫元那夥人放的屁!你沒聽二姨夫說過?鬥爭斗的是惡霸、漢奸、地主,那些人都跟咱村的劉錫元一樣!”二姨說:“對了對了!上河鬥了五家,第一家叫馬元正,就是劉錫元的表弟,還有那四戶也都跟馬元正差不多,從前在村裏都是吃人咬人的。七月裏區上來發動鬥爭,叫村裏人跟他們算老賬,差不多把他們的家產算光了!鬥爭就是鬥那些人。依我說也應該!誰叫他們從前那麼霸氣?”金生媳婦說:“八路軍就不能來把咱下河的鬼子殺了,把劉錫元拉住鬥爭鬥爭?”二姨問:“劉錫元如今還是那麼霸氣?”聚財說:“不是那麼霸氣,就能硬逼住咱閨女許給人家?”二姨說:“我早就想問又不好開口。我左思右想,大姐爲什麼給軟英找下劉忠那麼個男人?人家前房的孩子已經十二三了,可該叫咱軟英個什麼?難道光攀好家就不論人?聽大姐夫這麼一說,原來是強逼成的,那還說甚麼?”聚財老婆說:“你看二妹!這還用問?要不是強逼,我還能故意把閨女往他劉家送?”說着說着就哭起來。二姨說:“大姐!心放寬點吧!話已經跟大家展直了,後悔還有什麼用處?只怨咱軟英長得太俊,要像高樓院疤蓮,後崖底瞎秀,管保也沒有這些事情。”安發老婆說:“人沒前後眼。早知道有這些麻煩,咱不會早給咱閨女找個家打發出去?”聚財老婆說:“生是你姐夫三心二意把事情耽擱了,去年人家槐樹院小寶他娘,央着元孩來提,你姐夫嫌人家裏沒甚……”聚財一聽他老婆說起這個就要生氣。他說:“再不要說這個吧?這個事算壞到我一個人身上行不行?”大家見他生了氣,都勸了他幾句,他仍然賭氣到套間裏去睡。安發跟着他走進去,跟他拉着閒話,給他平氣。外間裏,金生媳婦早忙着去院裏燒火,只留下三個老婆。聚財老婆悄悄說:“看你姐夫那脾氣!明明是他耽誤了事,還不願意叫人說着!我看嫁給人家槐樹院小寶也不錯!”安發老婆說:“孩子倒是個好孩子,又精幹又漂亮,不過也不怨大姐夫挑眼兒,家裏也就是沒甚。”聚財老婆說:“咱金生在劉家放牛那幾年,人家小寶也在劉家打雜,兩個孩子很合得來。人家小寶比我金生有出息,前年才十八,就能給劉家趕兩個馱騾。人家跟咱金生是朋友。閒了常好到咱家裏來,碰着活也做,碰着好飯也吃,踏踏實實,跟咱自己孩子一樣。”她說到這裏,更把嗓子捏住些說:“這話只能咱姐妹們說,咱軟英從十來歲就跟小寶在一塊打打鬧鬧很熟慣,小心事早就在小寶身上。去年元孩來提媒,小東西有說有笑給人家做了頓拉麪,後來一聽你姐夫說人家沒甚,馬上就噘了噘嘴嘟嚕着說:‘沒甚就沒甚吧!我爺爺不是逃荒來的?’”……
聚財的兄弟進財、金生、老拐,踢踢踏踏都到北屋裏來,把三個老婆的閒話打斷。進財看了看桌子說:“還短一張。金生!你跟老拐去後院西房擡我那張桌子來!”他們擡桌子的擡桌子,借傢俱的借傢俱,還沒有十分準備妥當,小狗就跑回來報信,說劉家的送禮食盒,已經擡出來了。老拐、進財、金生都出去接食盒,安發穿起他的藍布大夾襖去迎媒人。
媒人原來只是小旦一個人,劉家因爲想合乎三媒六證那句古話,又拼湊了兩個人。一個叫劉錫恩,一個叫劉小四,是劉錫元兩個遠門本家。劉錫元的大長工元孩,挑着一擔禮物盒子;二長工小昌和趕馱騾的小寶擡着一架大食盒。元孩走在前邊,小寶、小昌、錫恩、小四,最後是小旦,六個人排成一行,走出劉家的大門往聚財家裏來。安發的孩子狗狗,和另外一羣連褲子也不穿的孩子們,早就在劉家的大門口跑來跑去等着看,見他們六個人一出來,就亂喊着“出來了出來了”,一邊喊一邊跑,跑到聚財家裏喊:“來了!來了!”金生他們這才迎出去。
不知道他們行的算什麼禮,到門口先站齊,戴着禮帽作揖。進財和金生接住食盒,老拐接住擔子,安發領着三個媒人,仍然排成一長串子走進去。
客人分了班:安發陪着媒人到北房,金生陪着元孩、小昌、小寶到西房,女人們到東房,軟英一聽說送禮的來了,早躲到後院裏進財的西房裏去。
安發是個老實人,只會說幾句莊稼話,跟小旦應酬不來,只好跟錫恩小四兩個人談談哪塊穀子打了多少,哪塊地裏準備種麥子。小旦覺着這些話聽來沒趣味,想找個地方先過一過煙癮。他走進套間裏去,見聚財搭着個被子躺在牀上。聚財見他進去,坐起來掩了掩懷,很客氣地向他說:“老弟!我今天實在對不起,有點小病,身上冷得不行,不能陪你們坐坐……”小旦看見不是個抽大煙地方,說了句“沒關係,你躺着吧”,就出來了。他好像下命令一樣跟安發說:“安發!先給我找個過癮地方!”安發說:“飯快了!先吃飯吧?”小旦說:“我這吃飯很扯淡,飯成了給我端一碗就行,還是先過過癮!”安發見他這麼說,就答應他說:“可以!”隨着走到門邊喊:“進財!”進財來了,他向進財說:“叫小旦哥到你後院裏過癮吧?”進財也只得答應着,領着小旦往後院走。這時候,忽然又聽得聚財老婆在東房裏喊:“進財你來!”進財又跑到東房門邊。聚財老婆對住他的耳朵說:“就叫他到你北房裏吧!可不要領到西房裏去,咱軟英躲在你西房裏。”進財點了點頭,領着小旦去了。
小旦走了,說話方便得多。你不要看錫恩和小四兩個人是劉錫元的本家,說起劉錫元的橫行霸道來他們也常好罵幾句,不過這回是來給劉家當媒人,雖然也知道這門親事是逼成的,表面上也不能戳破底,因此誰也不罵劉錫元,只把小旦當成劉錫元個替死鬼來罵。小旦一出門,小四對着他的脊背指了兩下,安發和錫元搖了搖頭,隨後你一言我一語,小聲小氣罵起來——這個說:“壞透了”,那個說:“一大害”……各人又都說了些小旦訛人騙人的奇怪故事,一直談到開飯。
東房裏都是幾個女人,談得很熱鬧,可沒有什麼正經話——說起誰家閨女好、誰家媳婦壞,就嘻嘻哈哈地;說起上河八路軍長、下河鬼子短,就悄悄密密地。
西房談的另是一套。金生問:“元孩叔!你這幾年在劉家住得怎麼樣?顧住顧不住(就是說能顧了家不能)?”元孩說:“還不跟你在那裏那時候一樣?那二十塊現洋的本錢永遠還不起,不論哪一年,算一算工錢,除還了借糧只夠納利。——噯!你看我糊塗不糊塗?你兩家已經成了親戚……”金生說:“他媽那×!你還不知道這親戚是怎麼結成的?”小寶說:“沒關係!金生哥還不是自己人?”小昌說:“誰給他住長工還討得了他的便宜?反正賬是由人家算啦!金生你記得吧,那年我給他趕騾,騾子吃了三塊錢藥,不是還硬扣了我三塊工錢?說什麼理?勢力就是理!”……
各個房裏的人都喝着水談了一會閒散話,就要開飯了。這地方的風俗,遇了紅白大事,客人都吃兩頓飯——第一頓是湯飯,第二頓是酒席。第一頓飯,待生客和待熟客不同,待粗客和待細客不同——生客細客吃掛麪,熟客粗客吃河落。三個媒人雖然都是本村人,辦的可是新親戚的事,只能算生客,上的是掛麪。元孩小昌小寶雖然跟媒人辦的是一件事,可是這三個人早已跟金生聲明不要按生客待,情願吃河落。其餘的客人,自然都是河落了。小旦在後院北屋裏吸大煙,老拐給他送了一碗掛麪。
吃過第一頓飯以後就該開食盒。這地方的風俗,送禮的食盒,不只光裝能吃的東西,什麼禮物都可以裝——按習慣:第一層是裝首飾冠戴,第二層是粗細衣服,第三層是龍鳳喜餅,第四層是酒、肉、大米。要是門當戶對的地主豪紳們送禮,東西多了,可以用兩架三架最多到八架食盒。要是貧寒人家送禮,也有不用食盒只挑一對二尺見方尺把高的木頭盒子的,也有隻用兩個籃子的。劉家雖是家地主,一來女家是個莊稼戶,二來還是個續婚,就有點輕看,可是要太平常了又覺有點不像劉家的氣派,因此擡了一架食盒,又挑了一擔木頭盒子,弄了個不上不下。開食盒先得把媒人請到跟前。聚財老婆打發老拐去請小旦,老拐回來說:“請不動!他說有兩個人在場就行!”錫恩和小四說:“那就開吧!”按習慣,開食盒得先燒香。金生代表主人燒過了香,就開了。開了食盒,差不多總要吵架。這地方的風俗,禮物都是女家開着單子要的。男家接到女家的單子,差不多都嫌要得多,給送的時候,要打些折扣。比方要兩對耳環只送一對,要五兩重手鐲,只給三兩重的,送來了自然要爭吵一會。兩家親家要有點心事不對頭,爭吵得就更會兇一點。女家在送禮這一天請來了些姑姑姨姨妗妗一類女人們,就是叫她們來跟媒人吵一會。做媒人的,推得過就推,推不過就說“回去叫你親家給補”,做好做歹,拖一拖就過去了。
聚財家因爲對這門親事不情願,要的東西自然多一點。劉家就是一件東西也不送,自然也不怕聚財改口,可是他也不願意故意鬧這些氣——東西自己都有,送得去將來把媳婦娶到手,一件一件又都原封帶回來了,不是個賠錢事,因此也送得很像個樣子。像要了兩對金耳環兩對金戒指,每樣都給了一對金的一對銀的,只有金手鐲沒有給,給了一對鍍金的。綢緞衣服一件也不少,不過都是劉忠前一個老婆的,要給軟英穿,都窄小一點。不論好歹吧,女家既然有氣,就要發作發作:聚財老婆看罷了首飾和衣服,就向錫恩和小四說:“親家送給的這些衣服,咱也沒見過大市面,不敢說不好,可惜咱閨女長得粗胖一些,穿不上。首飾的件數也不夠,樣子也都是前二十年的老樣,沒有一件時行貨。麻煩你們拿回去叫親家給換換!”話雖然很和軟,可是裏邊有骨頭,不是三言五句能說了的事。錫恩歲數大一點,還能說幾句,就從遠處開了口。他說:“聚財嫂!親戚已經成親戚了,不要叫那一頭親戚太作難。你想:如今兵荒馬亂的,上哪裏買那麼多新東西?自然是有甚算甚。這不過是擺一擺排場吧,咱閨女以後過了門,穿戴着什麼你怕沒有啦?哪件不合適,咱家的閨女就是他家的媳婦,他能叫咱閨女穿戴出去丟他的人?……”他還沒有說完二姨就接上話。二姨說:“你推得可到不近!他劉家也是方圓幾十裏數得着的大財主,娶得起媳婦就做不起衣裳、買不起首飾?就憑以前那死鬼媳婦穿戴過的東西頂數啦?”安發老婆也接着說:“不行!我外甥女兒一輩子頭一場事,不能穿戴他那破舊東西!”進財老婆拿着鍍金鐲子說:“舊東西也只挑壞的送!誰不知道劉忠前一個老婆帶着六兩重的金鐲子?爲什麼偏送這鍍金的?”金生媳婦也說:“這真是捉土包子啦!他覺着我們這些土包子沒有認得金銀的!”其實這幾個女人們還只有她們兩個見過金首飾,不過也沒有用過,也不見得真認得,只是見這對鐲子不是劉忠前一個老婆胳膊上那一對,並且也舊了,有些地方似乎白白的露出銀來,因此才斷定是鍍貨。
錫恩和小四看見事情不好下臺,就往小旦身上推。錫恩說:“原來開單子要東西,都是小旦一手辦的,要了多少,應承了多少,我兩人都也摸不清楚。”安發說:“單是我開的,那倒沒有錯!”小四說:“還是請人家小旦來吧!”聚財老婆說:“請他就請他!就是他說多要點東西,不答應就不行!許親不許親已經不由我了,要東西還不叫由我,那樣只有他劉錫元活的了!老拐你再到後院裏請小旦來!”老拐說:“咱請不動!”小四說:“小寶!你去一下吧!”小寶就去了。
小寶不知道小旦在北房,進財一向就在西房住,因此他就一直跑到西房裏來。他正去叫“小旦叔”,忽然看見是軟英。軟英臉朝牆躺着,聽見有人走得響,一翻身正要往起爬,看見是小寶,就又躺下去,說了聲:“你?我當是誰來!”小寶低聲說:“嬸嬸叫我找小旦!”軟英用嘴指着說:“在北房裏!”小寶扭轉頭正往外走,軟英又叫住他說:“一會你來,我跟你說句話!”小寶點了點頭就去北房叫小旦。這時候,小旦的大煙已經抽足了,見小寶說外頭有事,非要他不行,他就嘟嘟念念說:“女人們真能麻煩!再吵一會還不是那麼回事?”說着就走出來了。女人們見他出來了,又把剛纔說衣服首飾不合適那番話對着他吵了一遍,他倒答應得很簡單。他說:“算了!你們都說的是沒用話!哪家送禮能不吵?哪家送禮能吵得把東西擡回去?說什麼都不抵事,閨女已經是嫁給人家了!”聚財老婆說:“你說哪個天生不行!照那樣說……”小旦已經不耐煩了,再不往下聽,把眼一翻說:“不行你隨便!我就只管到這裏!”聚財老婆說:“老天爺呀!世上哪有這麼厲害的媒人?你拿把刀來把我殺了吧!”小旦說:“我殺你做什麼?行不行你親自去跟劉家交涉!管不了不許我不管?不管了!”說着推開大家就往外走,急得安發跑到前邊伸開兩條胳膊攔住,別的男人們也都湊過來說好話,連聚財也披起衣服一搖一晃出來探問是什麼事。
大家好歹把小旦勸住,天已經晌午了。金生他姨夫催開席,老拐就往各桌上擺碟子。不多一會,都準備妥當,客人都坐齊,點了點人,只短小寶,金生跑來跑去喊叫,小寶才從後院裏跑出來。
原來小寶把小旦叫出來以後,就又到後院西房去看軟英。小寶問軟英要說什麼,軟英說:“你等等!我先想想!”隨後就用指頭數起來。她數一數想一想,想一想又數一數。小寶急着問:“你儘管數什麼?”她說:“不要亂!”她又數了一回說:“還有二十七天!”小寶說:“二十七天做什麼?”她說:“你不知道?九月十三!”小寶猛然想起來劉家決定在九月十三娶她,就答應她說:“我知道!八月十五到九月十三,還有二十九天!”軟英說:“今天快完了,不能算一天。八月是小建,再除了一天……”小寶說:“不論幾天吧,你說怎麼樣?”軟英說:“我說怎麼樣!你說怎麼樣?”小寶沒法答應。兩個人臉對臉看了一大會,誰也不說什麼。忽然軟英跟唱歌一樣低低唱道:“寶哥呀!還有二十七天呀!”唱着唱着,眼淚骨碌碌就流下來了!小寶一直勸,軟英只是哭。就在這時候,金生在外邊喊叫“小寶!小寶!”小寶這時才覺着自己臉上也有熱熱的兩道淚,趕緊擦,趕緊擦,可是越擦越流,擦了很大一會,也不知擦乾了沒有,因爲外邊叫得緊,也只得往外跑。
吃過酒席稍停了一會,客人就要回去。臨去的時候,小旦一邊走一邊訓話:“劉家的場面還有什麼說的?以後再不要不知足……”安發一邊送着客,一邊替聚財受訓,送到大門外作了揖纔算完結。
小寶擡着食盒低着頭,一路上只是胡猜想二十七天以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