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聽完她底哀訴

  尖利的北風。巍峨古舊的城下。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婆子,坐在地上,哭她生命末路的悲哀:

  “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

  哭聲有了半小時。

  幾個孩子聽得悲傷。向城門邊跑去。他們都是住在城腳的茅舍中的窮孩子。在這北風中,也還穿着單褲,破夾衣,沒有鞋子。

  可是他們都同情地圍在她底面前。釘住眼睛看她涌流出來的大淚。食指放在口裏,不發笑聲。

  老婆子繼續哭道:

  “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

  三四個貴胄式的婦人走進城來。也聽得她哭聲悲哀,駐足問她道:

  “老婆子,什麼事?”

  老婆子也就訴說:

  “太太呀!可憐可憐我罷!我有一個60歲的白髮的丈夫,我還有三個兒子……”

  於是貴婦人們互相一笑。

  有的說:“還說可憐可憐她呢!我只有一個兒子,她倒有三個。”

  有的說:“她還不滿意,她底丈夫已經陪她到60歲了。我底丈夫陪我到五十歲就死去。”

  一邊說着,一邊走遠了。

  眼前仍留着幾個孩子,呆呆地。老婆子又哭。

  “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

  哭聲又過去半小時。

  一班學生走出城。他們也聽得她哭聲的悽愴,駐足問她什麼事。

  老婆子繼續訴說道:

  “少爺呀!可憐可憐我罷!我底大兒子,前年22歲。兵爺打仗,將我底兒子拉去搬炮彈。可憐從此就沒有回來了!一年,兩年,我底眼睛望花了。可憐從此就沒有回來!……”

  悲哀噎住了她底喉嚨。沒有等她說完,學生們氣憤憤地昂頭走散。

  有的叫,“我們應當反對戰爭!”

  有的叫,“我們應當提倡非戰論!”

  有的叫,“戰爭的罪惡呀!落到老婆子底身上了!”

  可是她底眼前,仍是幾個孩子。老婆子又哭:

  “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

  哭聲又連續半小時。

  幾個農人從田野中進城。他們也聽得她哭聲的酸悲。放下鋤問她什麼事。

  老婆子帶淚繼續哭訴道:

  “兄弟呀!可憐可憐我罷!我底第二個兒子,去年13歲。到山上去砍柴。不知怎樣一失腳,跌下巖壁來。別人擡他回家。血流太多了。到家也就死了!……”

  老婆子嗚咽地說不成聲。

  農人們聽的不滿意,有的說:

  “不小心,不小心。山上我們一年要去整百次,那裏會跌落巖壁?”

  有的說:“這是一個13歲的第二個兒子,不要緊,還有大兒子在哩。”

  一邊互相拿起鋤,又走遠了。

  她底眼前仍剩着幾個癡孩子。老婆子更悲傷地哭了:

  “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

  哭聲又經過半小時。

  一羣工人走出城。也聽得她哭聲的悲傷,走近去問她爲什麼這樣哭。

  老婆子硬嚥地說不清楚的繼續說:

  “伯叔呀!可憐可憐我罷!我底第三個兒子,6歲的一個。三個月前,我和我丈夫到田野上拔瓜藤。留他在家裏玩。等我們回來,他卻不見了。門口有一堆血。我們踏血跡尋去,卻是深山。唉!被狼吞去了!……”

  工人互相一驚。嘈雜的嘆着:

  “山裏還有狼呀!”

  “狼竟會到村莊來吃人麼?”

  “不過這是一個小兒子,她總還該有兩個大兒子在的。”

  一邊也匆忙地走去了。只回過一兩次的頭來,但不想續知她底哭訴了。

  黃昏開始落下來。

  在老婆子的眼前,仍是幾個不懂事的孩子。她仰頭向着密佈天空的陰雲,失望地放聲大哭:

  “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

  城門往來的人兒稀少了。

  哭聲又消逝半小時。

  兩三個商人從鄉間收帳回來。錢袋在他們底肩膀上琅琅地響。他們也聽得她哭聲的悽楚。腳步停到她底前面,問:

  “老婆子,什麼事?”

  孩子們也擡頭看着商人底臉孔。

  她似有一線光明的訴說道:

  “唉!老闆!可憐可憐我,舍我幾個錢罷!我底60歲的老丈夫,自從第三個兒子死後就病了!到現在有三個月,將死了!

  ……商人們互相說:

  “夜了,夜了,我們要回去了。否則可以給她兩角錢。雖則事情是常常如此的。”

  一邊又匆匆地沒去他們底影子。

  老婆子一時昏去了。一時又慢慢地向看呆了的孩子們說:

  “小弟弟們!可憐罷!我因爲鄉下沒處討錢,遠遠跑到城內來。想討幾個錢買一服藥回去。……唉!雖則我底丈夫,此刻或者已經死了!可是小弟弟們,你們也有錢麼?”

  老婆子酸苦的說不成別的話。

  而這幾位聽呆的孩子:有的抖抖他底衣袋,表示袋內只有一把蠶豆。有的翻轉褲腰,表示身上只有一個肚臍。個個搖搖頭,不聲響。

  老婆子卻突然發狂似的問:

  “你們也有毒藥麼?你們也有刀麼?我不想回家去了!”

  孩子們一聽到問有刀,驚怕了。逃散了。

  黑夜如棉被一般蓋在她底身上。朔風一陣陣地在掃清她身上底塵埃和她胸中底苦痛。

  她氣息奄奄地睡在城腳下,她心底未曾全滅的光,爲她家中的白髮丈夫似乎還得望着明日。

  (192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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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柔石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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