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半年,足跡不曾出病房一步,新近起牀,自然想上什麼地方去走走。照新的說法,是去轉換轉換空氣;照舊的說來亞里士多德(Aristoteles,前384—前322)古希臘哲學 ,也好去拔除拔除邪孽的不祥;總之久蟄思動,大約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這氣候,這一個火熱的土王用事的氣候,實在在逼人不得不向海天空闊的地方去躲避一回。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日本的溫泉地帶,北戴河,威海衛,青島,牯嶺等避暑的處所。但是衣衫檻褸,(飠+擅右)粥不全的近半年來的經濟狀況,又不許我有這一種模仿普羅大家的闊綽的行爲。尋思的結果,終覺得還是到杭州去好些;究竟是到杭州去的路費來得省一點,此外我並且還有一位舊友在那裏住着,此去也好去看他一看,在燈昏灑滿的街頭,也可以去和他敘一敘七八年不見的舊離。
像這樣決心以後的第二天午後,我已經在湖上的一家小飯館裏和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在吃應時的楊梅燒酒了。
屋外頭是同在赤道直下的地點似的伏裏的陽光,湖面上滿泛着微溫的泥水和從這些泥水裏蒸發出來的略帶腥臭的汽層兒。大道上車伕也很少,來往的行人更是不多。飯館的灰塵積得很厚的許多桌子中間,也只坐有我們這兩位點菜要先問一問價錢的顧客。
他——我這一位舊友——和我已經有七八年不見了。說起來實在話也很長,總之,他是我在東京大學裏唸書時候的一位預科的級友。畢業之後,兩人東奔西走,各不往來,各不曉得各的住址,已經隔絕了七八年了。直到最近,似乎有一位不良少年,在假了我的名氏向各處募款,說:“某某病倒在上海了,現在被收留在上海的、個慈善團體的XX病院裏。四海的仁人君子,諸大善士,無論和某某相識或不相識的,都希望惠賜若干,以救某某的死生的危急。”我這一位舊友,不知從什麼地方,也聽到了這一個消息,在一個月前,居然也從他的血汗的收人裏割出了兩塊錢來,慎重其事地匯寄到了上海的XX病院、在這XX病院內,我本來是有一位醫士認識的,所以兩禮拜前,他的那兩元義捐和一封很簡略的信終於由那一位醫士轉到了我的手裏。接到了他這封信,並巨另外更發見了有幾處有我署名的未完稿件發表的事情之後.向遠近四處去一打聽,我才原原本本的曉得了那一位不良少年所作的在前面已經說過的把戲。而這一曲實在也是滑稽得很的小悲劇,現在卻終於成了我們兩個舊友的再見的基因。
他穿的是肩頭上有補綴的一件夏布長衫,進飯館之後,這件長衫卻被兩個鈕釦吊起,掛上壁上去了。所以他和我都只剩了一件汗衫,一條短褲的野蠻形狀。當然他的那件汗衫比我的來得黑,而且背脊裏已經有兩個小孔了,而我的一件哩,卻正是在上海動身以前剛花了五毫銀市新買的國貨。
他的相貌,非但同七八年前沒有絲毫的改變,就是同在東京初進大學預科的那一年,也還是一個樣兒。嘴底下的一簇繞腮胡,還是同十幾年前一樣,似乎是剛剃過了三兩大的樣子,長得正有一_二分厚,遠看過去,他的下巴像一個倒掛在那裏的黑漆小木魚。說也奇怪,我和他同學了四五年,及回國之後又不見了七八年的中間,他的這一簇繞腮胡,總從沒有過長得較短一點或較長一點的時節。彷彿是他娘生他下地來的時候,這鬍鬚就那麼地生在那裏,以後直到他死的時候,也不會發生變化似的。他的兩隻似乎是哭了一陣之後的腫眼,也仍舊是同學生時代一樣,只是朦朧地在看着鼻尖,淡含着一味莫名其妙的笑影。額角仍舊是那麼寬,顴骨仍舊是高得很,顴骨下的臉頰部仍舊是深深地陷人,窩裏總有一個小酒杯好擺的樣子。他的年紀,也仍舊是同學生時代一樣,看起來,從二十五歲到五十二歲止的中間,無論哪一個年齡都可以看的。
當我從火車站下來,上離車站不遠的一個暑期英算補習學校——這學校也真是倒黴,簡直是像上海的專吃二房東飯的人家的兩間閣樓——裏去看他的時候,他正在那裏上課。一間黑漆漆的矮屋裏,坐着八九個十四五歲的呆笨的小孩,眼睛呆呆的在注視着黑板。他老先生背轉了身,伸長了時時在起痙攣的手,盡在黑板上寫數學的公式和演題,屋子裏聲息全無,只充滿着滴滴答答的他的粉筆的響聲。因此他那一個圓背和那件有一大塊被汗溼透的夏布長衫,就很惹起了我的注意。我在樓下向他們房東問他的名字的時候,他在樓上一定是聽見的,同時在這樣靜寂的授課中間,我的一步一步走上樓去的腳步聲,他總也不會不聽到的,當我上樓之後,他的學生全部向我注視的一層眼光,就可以證明,但是向來神經就似乎有點麻木的他,竟動也不動一動,仍在繼續着寫他的公式,所以我只好靜靜的在後一排學生的一個空位裏坐落。他把公式演題在黑板上寫滿了,又從頭至尾的看了一遍,看有沒有寫錯,又朝黑板空咳了兩三聲,又把粉筆放下,將身上的粉未打了一打幹淨、才慢慢的轉身來。這時候他的額上嘴上,已經盛滿了一顆顆的大汗,他的紅腫的兩眼,大約總也已滿被汗水封沒了吧,他竟沒有看到我而若無其事的又講了一陣,才宣告算學課畢,教學生們走向另一間矮屋裏去聽講英文。樓上起了動搖,學生們爭先恐後的奔往隔壁的那間矮屋裏去了,我才徐徐的立起身來,走近了他,把手伸出向他的粘溼的肩頭上拍了一拍。
“噢,你是幾時來的?”
終於他也表示出了一種驚異的表情,舉起了他那兩隻朦朧的老在注視鼻尖的眼睛。左手捏住了我的手,右手他就在袋裏摸出了一塊黑而且溼的手帕來揩他頭上的汗。
“因爲教書教得太起勁了,所以你的上來,我竟沒有聽到。這天氣可真了不得。你的病好了麼?”
他接連着說出了許多前後不接的問我的話,這是他的興奮狀態的表示,也還是學生時代的那一種樣子。我略答了他一下,就問他以後有沒有課了。他說:
“今天因爲甲班的學生,已經畢業了,所以只剩了這一班乙班,我的數學教完,今天是沒有課了。下一個鐘頭的英文,是由校長自己教的。”
“那麼我們上湖濱去走走,你說可以不可以?”
“可以,可以,馬上就去。”
於是乎我們就到了湖濱,就上了這一家大約是第四五流的小小的飯館。
在飯館裏坐下,點好了幾盤價廉可口的小菜,楊梅燒酒也喝了幾口之後,我們纔開始細細的談起別後的天來。
“你近來的生活怎麼樣?”開始頭一句,他就問起了我的職業。
“職業雖則沒有,窮雖則也窮到可觀的地步,但是吃飯穿衣的幾件事情,總也勉強的在這裏支持過去。你呢?”
“我麼?像你所看見的一樣,倒也還好。這暑期學校裏教一個月書,倒也有十六塊大洋的進款。”
“那麼暑期學校完了就怎麼辦哩?”
“也就在那裏的完全小學校裏教書,好在先生只有我和校長兩個,十六塊錢一月是不會沒有的。聽說你在做書,進款大約總還好吧?”
“好是不會好的,但十六塊或六十塊裏外的錢是每月弄得到的。”
“說你是病倒在上海的養老院裏的這一件事情,雖然是人家的假冒,但是這假冒者何以偏又要來使用像你我這樣的人的名義哩?”
“這大約是因爲這位假冒者受了一點教育的毒害的緣故。大約因爲他也是和你我一樣的有了一點知識而沒有正當的地方去用。”
“曖,曖,說起來知識的正當的用處,我到現在也正在這裏想。我的應用化學的知識,回國以後雖則還沒有用到過一天,但是,但是,我想這一次總可以成功的。”
談到了這裏,他的顏面轉換了方向,不在向我看了,而轉眼看向了外邊的太陽光裏。
“曖,這一回我想總可以成功的。”
他簡直是忘記了我,似乎在一個人獨語的樣子。
“初步機械二千元,工廠建築一千五百元,一千元買石英等材料和石炭,一千元人夫廣告,曖,廣告卻不可以不登,總計五千五百元。五千五百元的資本。以後就可以燒製出品,算它只出一百塊的製品一天,那麼一三得三,一個月三千塊,一年麼三萬六千塊,打一個八折,三八兩萬四,三六一千八,總也還有兩萬五千八百塊。以六千塊還資本,以六千塊做擴張費,把一萬塊錢來造它一所住宅,曖,住宅,當然公司裏的人是都可以來住的。那麼,那麼,只教一年,一年之後,就可以了。……”
我只聽他計算得起勁,但簡直不曉得他在那裏計算些什麼,所以又輕輕地問他:
“你在計算的是什麼?是明朝的演題麼?”
“不,不,我說的是玻璃工廠,一年之後,本利償清,又可以拿出一萬塊錢來造一所共同的住宅,呀,你說多麼佔利啊!曖,這一所住宅,造好之後,你還可以來住哩,來住着寫書,並且順便也對以替我們做點廣告之類,好不好,乾杯,乾杯,幹了它這一杯燒酒。”
莫名其妙,他把酒杯擎起來了,我也只得和他一道,把一杯楊梅已經吃了剩下來的燒酒乾了。他幹下了那半杯燒酒,緊閉着嘴,又把眼睛閉上,陶然地靜止了一分鐘。隨後又張開廠那雙紅腫的眼睛。大聲叫着茶房說:
“堂倌,再來兩杯!”
兩杯新的楊梅燒酒來後,他緊閉着眼,背靠着後面的板壁,一隻手拿着手帕,一次一次的揩拭面部的汗珠,一隻手盡是一個一個的拿着楊梅在對嘴裏送。嚼着靠着,眼睛閉着,他一面還盡在哼哼的說着:
“曖,曖,造一間住宅,在湖濱造一間新式的住宅。玻璃,玻璃麼,用本廠的玻璃,要斯斷格拉斯。一萬塊錢,一萬塊大洋。”
這樣的哼了一陣,吃楊梅吃了一陣了,他又忽而把酒杯舉起,睜開眼叫我說:
“喂,老同學,朋友,冉乾一杯!”
我沒有法子,所以只好又舉起杯來和他幹了一半,但看看他的那杯高玻璃杯的楊梅燒酒,卻是楊梅與酒都已吃完了。喝完酒後,一面又閉上眼睛,向後面的板壁靠着,一面他又高叫着堂倌說:
“堂倌!再來兩杯!”
堂倌果然又拿了兩杯盛得滿滿的楊梅與酒來,擺在我們的面前。他又同從前一樣的閉上眼睛,靠着板壁,在一個楊梅,一個楊梅的往嘴裏送。我這時候也有點喝得醺醺地醉了,所以什麼也不去管它,只是沉默着在桌上將兩手叉住了頭打瞌睡,但是在還沒有完全睡熟的耳旁,只聽見同蜜蜂叫似的他在哼着說:
“啊,真痛快,痛快,一萬塊錢!一所湖濱的住宅!一個老同學,一位朋友,從遠地方來,喝酒,喝酒,喝酒!”
我因爲被他這樣的在那裏叫着,所以終於睡不舒服。但是這伏天的兩杯楊梅燒酒。和半日的火車旅行,已經弄得我倦極了,所以很想馬上去就近尋一個旅館來睡一下。這時候正好他又睜開眼來叫我幹第三杯燒酒了,我也順便清醒了一下,睜大了雙眼,和他真真地幹了一杯。等這杯似甘非甘的燒酒落肚,我卻也有點支持不住了,所以就教堂倌過來算帳。他看見了堂倌過來,我在付帳了,就同發了瘋似的突然站起,一隻手叉住了我那隻捏着紙幣的右手,一隻左手盡在褲腰左近的皮袋裏亂摸;等堂倌將我的紙幣拿去,把找頭的銅元角子拿來擺在桌上的時候,他臉上一青,紅腫的眼睛一吊,順手就把桌上的銅元抓起,鏘丁丁的擲上了我的面部。“撲搭”地一響,我的右眼上面的太陽穴裏就涼陰陰地起了一種刺激的感覺,接着就有點痛起來了。這時候我也被酒精激刺着發了作,呆視住他,大聲地喝了一聲:
“喂,你發了瘋了麼,你在幹什麼?”
他那一張本來是畸形的面上,弄得滿面青青,漲溢着一層殺氣。
“操你的,我要打倒你們這些資本家,打倒你們這些不勞而食的畜生,來,我們來比比腕力看。要你來付錢,你算在賣富麼?”
他眉毛一豎,牙齒咬得緊緊,捏起兩個拳頭,狠命的就撲上了我的身邊。我也覺得氣極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和他扭打了起來。
白丹,丁當,撲落撲落的桌椅杯盤都倒翻在地上了,我和他兩個就也滾跌到了店門的外頭。兩個人打到了如何的地步,我簡直不曉得了,只聽見四面嘩嘩嘩嘩的趕聚了許多閒人車伕巡警攏來。
等我睡醒了一覺,渴想着水喝,支着鱗傷遍體的身體在第二分署的木柵欄裏醒轉來的時候,短短的夏夜,已經是天將放亮的午夜三四點鐘的時刻了。
我睜開了兩眼,向四面看了一週,又向柵欄外剛走過去的一位值夜的巡警問了一個明白,才朦朧地記起了白天的情節。我又問我的那位朋友呢,巡警說,他早已酒醒,兩點鐘之前回到城站的學校裏去了。我就求他去向巡長回稟一聲,馬上放我回去。他去了一刻之後,就把我的長衫草帽並錢包拿還了我。我一面把衣服穿上,出去解了一個小解,一面就請他去倒一碗水來給我止渴。等我將五元紙幣私下塞在他的手裏,帶上草帽,由第二分署的大門口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亮了。被曉風一吹,頭腦清醒了一點,我卻想起了昨天午後的事情全部,同時在心坎裏竟同觸了電似地起了一層淡淡的憂鬱的微波。
“啊啊,大約這就是人生吧!”
我一邊慢慢地向前走着,一邊不知不覺地從嘴裏卻念出了這樣的一句獨白來。
一九三○年八月作
(原載一九三○年七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三號(該刊此期衍期。——編者注),據《達夫短篇小說集》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