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初發表時,未完,作者未曾續寫,也未收入集子或單獨出版。其中第一章至第四章(除第四章最後一節)曾在一九二六年六月《創造月刊》第四期上發表過。——編者注)
一
十二月初旬的一天晴暖的午後,滬杭特別快車誤了鐘頭,直到兩點多鐘,纔到杭州城站。這時候節季雖則已經進了寒冬,但江南一帶的天氣,還依舊是晴和可愛,所以從車站西邊的柵門裏走下來的許多旅客中間,有一位彷彿新自北方來的,服飾穿得很濃厚的中年紳士竟惹起了一般人的注意。他的身材瘦而且高,面貌清癯,頭上帶着海龍皮帽,半開半扣地披在身上的,是一件獺皮圓領的藏青大氅,隨着了許多小商人,閒惰階級的婦女男子下了車,走下天橋,走出柵門的時候,他的皮帽皮衣,就招引了一羣車伕和旅宿的接客者把他團團地圍住。他操的是北方口音,右手提着一個黃色大皮筐,皮筐的面上底上,貼着許多張的外國輪船公司和旅館的招紙,一見就可以知道他是經過海陸幾千里路來的。
他立在車站前面的空地上,受了這一羣人的包圍,幾乎一時決不定主意,究竟去投哪一家旅館好,舉起左手來遮住陽光,向四面瞭望了一週,他才叫一位立在他右側的車伕,拉他上西湖邊上去。
正是午後杭州市民上幣的時候,街上來往的行人很多很雜,他躺在車上,行過薦橋大街,心裏盡在替車伕擔憂,怕衝倒了那些和平懶弱的居民。斜西的太陽,曬得利害,天上也沒有云翳,車正過青年會附近的一塊地方,他覺得太暖了,隨把大氅的鈕釦解開,承受着自西北湖面上吹來的微風。
經過了浣紗路,要往西走向湖面上去了,車伕就問他究竟想上哪家旅館去?他遲疑了一會,便反問車伕,哪一家旅館最好?車伕告訴他說:
“頂大的旅館是西湖飯店和新新旅館。”
“這兩家旅館中間,算哪一家好些?”
“西湖飯店不過是新開咯,兩家的價錢,是差不多的。”
“那麼就上西湖飯店去吧!”
在飯店門前下了車,他看看門外掛在那裏的旅客一覽表,知道這飯店裏現在居停的客人並不多。他的孤寂的面上,不知不覺竟流露了一種很滿足的表情出來。被招待進去,在一間靠西邊對湖面開窗的房間裏住下之後,茶房就拿了一張旅人單來叫他填寫,他拿起那張單子,匆匆看了一遍,提起筆來便順手把他的姓名籍貫年齡職業等寫下了。陳逸羣,北京,年三十歲,自上海來,爲養病,職業無。茶房拿了出去,走不上幾步,他忽而若有所思地皺眉想了一想,就立刻叫他回來,告訴他說:
“我這一回是來西湖養病的,若把名字寫出去,怕有朋友來找我,麻煩不過,最好請你別把名字寫在一覽表上,知道麼?”他說話的神氣雖則很柔和,但當他說話時候的態度,卻很有威嚴,所以茶房只答應了一聲“是”就出去了。
洗了手臉,喝了幾口茶,他把西面的窗子打開,隨着和風映進來的,是午後陽光裏的西湖山水。西北南三面,迴環着一帶的青山,山上有一點一叢的別墅禪林,很靜寂,很明顯的綴在那裏。山下的樹林,木葉還沒有脫盡,在淺淡之中,就寫出了一片江南的冬景。長堤一道,橫界在湖心,堤前的矮樹,村裏的環橋,都同月下似的隱隱約約薄印在波頭盪漾。湖面上有幾隻散漫的小艇,在那裏慢慢地遊行。近旁沿着湖塍,緊排着許多大小的遊湖船隻,大約是因爲一年將盡了,遊客蕭條,幾個划船者,拖長了顏面,彷彿都只在太陽光裏,作懶噪的閒談。他獨自一個,懶懶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就回到牀前的桌子上來,把他帶來的皮筐打開來檢點東西了。
皮筐裏除平常更換的衣服之外,還有幾冊洋書,斜夾在帕拉多耳和牙膏牙刷等雜品的中間。他把一件天青的駱駝毛的棉袍拿出來換上,就把脫下來的大學和黑羔皮的袍子,掛入東邊靠牆的着衣鏡櫃裏去,回頭來又將房裏桌上牀上的東西整理了一、,拿了一本紅色皮面的洋書,走向西邊窗口坐下,正想開始閱讀的時候,短促的冬日,已經貼近天竺山後的高峯,湖上的景物,也都帶起日暮的濃紫色來了。
二
是上弦新月半規未滿的時候,湖濱路上的行人車輛,在這黃昏影裏,早已零落得同深宵一樣,隔一條路的馬路兩旁,因爲有幾家戲園酒館的原因,電燈光下,倒還呈着些許活氣。市民來往的雜喚聲,車鈴聲,間或聽得出來的汽車聲,混合在一處,彷彿在替杭州市民的無抵抗、不自覺的態度代鳴不平的樣子。
陳逸羣一個人踏着黃昏的月影,走出旅館來,在馬路上走了一回,覺得肚子有點飢餓了,就走上一條橫路里的酒家去吃夜飯。
一入酒店,他就聞着了一種油炸魚肉和陳酒的香味。自從得病以來,菸酒是應該戒絕的,但他的素來的輕生的僻性,總不能使他安然接受這醫生的告誡,所以一經坐定,他就命夥計燙了一斤陳酒。當他一個人在慢慢獨酌的中間,他的瘦削的面上,漸漸地帶起紅色來了。他舉起潮潤的兩隻大眼,呆呆向街心空處看了一陣,眉頭鎖緊,唉的嘆了一口氣,忽而面上籠罩了一層憤怒的形容。他彷彿是在回憶什麼傷心的事蹟,提起拳頭,向街心擎了一擎,就“咚”的打向桌子上來。這時候幸虧夥計不在,身旁的幾張桌子上,也沒有人在吃飯,向四面一看,他倒自家覺得好笑了起來。在這回憶裏停留不久,他平時的冷淡的枯寂的表情,又回上他的臉來了。
一個人在異鄉的酒店裏的獨酌,終是無聊之至,他把那一斤陳酒喝完,吃了半碗多飯,就慢慢地步出店來,在馬路上繞了幾個圈,無情無緒地走上湖濱的堤路;月亮已高掛在正空的頭上,湖上只蒙着一層淒冷的銀紗。遠遠的幣聲,彷彿在嘲弄這天涯的孤客,湖濱的沉寂,湖上的空明,都變了鉛鐵,重重疊疊壓上他的心來。他搖了幾搖頭,嘆了幾口氣,似乎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咬緊了上下的嘴脣,放大了腳步,帶怒似的奔回到旅館中去。
這一種孤獨的悲懷,本來是寫在他的面上,態度上,服飾上的,不過今宵酒後,他的悲感似乎比平時更深了。一迸旅館,叫茶房打開了門窗,他臉也不洗一把,茶也不喝一口,就和衣橫倒在牀上,吁吁地很急促地在那裏吐氣。茶房在房裏遲疑了一陣,很想和他說話,但見了他這一種情形,也不敢作聲,就慢慢地退出門外去了。他的眼睛緊緊地閉着,然而從這兩條密縫裏偷漏出了幾行熱淚。他不知躺了多久,忽而把眼睛張開了。桌上兩尺高的空處,有一盞紅玻璃罩的電燈在那裏照他的孤獨。西邊窗裏吹進了一陣寒風,電燈搖了一搖,他也覺得有點冷了,就立起身來,走向西面的窗口去。沒有把窗關上之前,他又伸長脖子,向湖面凝望了一回。他的視線掃回窗下的時候,忽而看見了兩乘人力車在馬路上向北的奔跑,前面車上坐着一位年輕的婦人,後面車上,彷彿坐着一個男子。他的視線,在月光裏默送了他們一程,把窗關上,迴轉身來見了房裏的冷灰灰的桌椅,東面牆下的衣櫥,和一張白潔的空牀,他的客感愈深,他的呼吸也愈急促了。
背了兩手,俯伏了頭,在房裏走來走去的繞了半天,他忽而舉起頭來,向他的那隻黃皮篋默視了幾分鐘。他的兩眼忽而放起光來了,把身體一跳,就很急速地將那皮篋打開,從蓋子的夾袋裏,取出了幾封信來。這幾封信的內容大小,都是一樣,發信人分明是一個人,而且信封都已污損了;他翻了一封出來展讀的,封面上寫着“錦州大本營呈陳參謀,名內具”的幾個字,字跡纖麗。誰也認得出是女子的手筆。
逸羣吾友:
得你出京的信,是在陳家席上。你何以去得這樣匆忙?連我這裏字條兒也不來一個,你難道在怪我麼?和你相交兩載,自問待你也沒有什麼錯處,你何以這一次的出京,竟這樣的不念舊交,不使人知道呢?
你若知道我那一天在陳家席上的失神的態度,回來後的心裏的怨憤不安,天天早晨的盼望你的來信和新聞紙的焦躁,恨不得生出兩翼翅膀,飛到關外來和你們共同奮戰的熱情,那麼我想你一定要向郭軍長告個短假,假一駕飛機回到北京來和我說明白你心中堆積在那裏的牢騷了。
鬍子們的兇暴,奉軍的罪惡,是誰也應該聲討的,你和陳家伯伯的參與反戈的計劃,我在事前也已經知道,然而平時那樣柔順的你,對我是那樣忠誠的你,何以這一回的出京,竟祕而不宣,不使我預先知道呢?
天天報上,只載着你們的捷訊。今早接陳家伯伯從高梁宿打來的電報,知道兩三日內,大本營可移往錦州,陳家的家人送冬衣用具北來,我也託他帶這一封信去,教他親交給你。
天氣寒冷,野營露宿,軍隊裏的生活,你如何過得慣?
肉汁味精,及其他用品一包,是好幾天前在哈達門裏那家你我常去的洋行裏買就的,還有新到的兩本小說,也是在他們那裏買得的。
這幾天京津間謠傳特甚,北京也大不安,陳家的老家人是附着國際車出去的,不曉得這封信要什麼時候才能到你那裏?
心裏有千言萬語,想寫又寫不出。昨天一天飯也沒有吃,晚上曾做了許多惡夢。我只希望你們直搗瀋陽,快回北京來再定大局。
有人來催了,就此擱筆,只希望你們,只希望你早早戰勝了回來。
詒 孫上
他在電燈底下讀了一遍,就把信紙拿上嘴上去,閉了兩眼深深地吻了半大。又把這幾封信狠命的向胸前一壓,彷彿是在緊抱着什麼東西似的,但他再張開眼睛來看的時候,電燈光裏照出來的四面的陳設,仍舊是一間客店的空房。
三
早晨醒來的時候,朝南的廊下,已經曬遍了可愛的日光。他開窗看看湖面,晴空下的山水,卻是格外的和平,格外的柔嫩,一瞬間回想起昨天晚上酒後的神情,彷彿是一場惡夢。他呆呆的向窗外看了好久,叫茶房來倒上臉水,梳洗之後,又把平時的那一種冷淡的心境恢復了。喝了幾口茶,吃了一點點心,他就託茶房爲他僱一隻艇子去遊湖。等了半天,划船的來了,他問明瞭路徑,說定了遊湖的次序,便跟了那半老的船戶,走下樓來。
戶外的陽光,溟濛和暖,簡直把天氣烘得同春天一樣。沿湖的馬路上,也有些車輛行人,在那裏點綴這故都的殘臘。堤下的連續的湖船,前後銜接,緊排着在等待遊人;許多船戶,遊散在湖岸的近旁,此地一羣,那邊一隊的在爭搶買賣。遠處有一位老婦人,且在高聲叫搭客,說是要開往岳墳去的。
逸羣跟了那中年船戶,往南迎陽光走上埠頭去,路上就遇了幾次的搶買賣的襲擊。他坐上船後,往西南搖動開去。將喧嚷的城市,丟在背後,看看四圍的山色,看看清淡的天空,看看水邊的寂靜的人家,覺得自家的身體,已經是離開了現實世界了。幾禮拜前的馬背上的生活,炮彈的鳴聲,敵軍的反攻,變裝的逃亡,到大連後纔看見的自家的死報,在上海驟發的疾病等等,當這樣晴快的早晨,又於這樣和平的環境之中回憶起來,好像是很遠很遠,一直是幾年前頭的事情。他一時把雜念摒除,靜聽了一忽船的划子擊水的清音。回頭來向東北一望,靈奇的保倜塔,直插在晴天暖日的中間,第一就映入了他的眼簾。此外又見了一層葛嶺的山影和幾叢沿岸的洋樓。
大約是因爲年關近了,遊湖的人不多的原因,他在白雲庵門口上了岸,踏着苔封的石砌路進去,一直到了月下老人的祠前,終沒有一個管庵的人出來招呼他。向祠的前後看了一遍。他想找出籤筒來求一張籤的,但找了半天,籤詩籤筒終於找不出來。向那玻璃架裏的柔和的老人像呆着了幾分鐘,他忽而想起了北京的詒孫和詒孫的男人。
“唉!這一條紅線,你總拉不成了吧!”這樣的在心裏轉了一下,他忽覺得四邊的靜默,可怕得很。那老人像也好像變了臉色,本來是在作微笑的老人,彷彿是搖起頭來了。他急忙迴轉了身子,一邊尋向原路走回船來,一邊心裏也在責備自家:
“詒孫不是已經結了婚了麼?”
“詒孫的男人不是我的朋友麼?”
“她不是答應我永久做她的朋友的麼?”
“不該不該,真正不該!”
下了船,划向三潭印月去的途中,他的沉思的連續,還沒有打斷。生來是沉默的他,臉上的表情就有點冷然使人畏敬的地方,所以船戶屢次想和他講話,終於空咯了一聲就完了事。他一路默坐在船上,不是聽風聽水,儘量地吸收湖上的煙霞,就在沉思默考,想他兩年來和詒孫的關係。總而言之,詒孫還可以算得是一個理想的女子。她的活潑的精神,處處在她的動作上流露出來。對一般男人的體貼和細密,同時又不忘記她自己的主張。對於什麼人,她都知道她所應取的最適當最柔美的態度。種種日常的嗜好,起居的服飾,她也知道如何的能夠使她的周圍的人,都不知不覺的爲她所吸引。若硬要尋她的不是,那只有她的太想贏得各異性者的好感這一點。並不是逸羣一個人的嫉妒,實在她對於一般男子,未免太泛愛了。善意的解釋起來,這也許是她的美德,不過無論如何,由謹嚴的陳逸羣看來,這終是女人的一個極大的危險。他想起了五六個月前頭,在北戴河的月下和她兩人的散步,那一天晚上的緊緊的握手,但是自北戴河回來以後,他只覺得她對於她自己的男人太情熱了。女人竭忠誠於自家的男人,本來是最善的行爲,就是他在冷靜的時候,也只在禱祝她們夫婦的和好,他自家可以老在她們家庭裏做一個常客,可是她當他的面前,對於她男人和其他各人所表示的種種愛熱的動作,由抱了偏見的他看來,終於是對他的一種侮辱。這一次的從軍的決心,出京前的幾天的苦悶,和陸續接到她的信後的一種後悔之情,又在他的心中復活起來。他和昨天晚上在酒店裏的時候一樣,又捏起拳頭來向船沿上狠命的打了一下。
“船戶!你怎麼不出點氣力劃一劃呀?劃了這麼半天,怎麼三潭印月都還沒有到?”
他帶怒聲的問了,船戶倒被他駭了一跳。
“先生!您不要太性急了,前面不就是三潭印月的南堤了麼?”
他仰起頭來看看,果然前面去船不遠,有一道環堤和許多髡柳掩映在水上。太陽也將當午了,三潭印月的亭臺裏,寂然聽不見什麼人的聲音,他仰天探望了一回,微微的嘆了一口氣,心裏想了一想,“啊,這悠久的長空,這和平的冬日!”不知不覺地又回覆了他平時的安逸的心情。船到了堤前的石階邊上,他吩咐船戶把空船劃到後面去等,就很舒徐地走上石欄橋去,看池裏的假山碑石去了。
四
在三潭印月吃了一點點心,又坐船到岳廟前杏花村的時候,太陽早已西斜,他覺得很飢餓了。吃了幾碗酒菜,命船戶也吃了一個醉飽,他一個人就慢慢的踏出店門,走向西泠橋去。畢竟是殘冬的十二月,一路上遇着的,只是幾個挑年貨的鄉下人,平時的那些少年男女,。個也沒有見到。踏着自家的影子,打鳧山別墅門前過去,他看見一湖湖水斜映着陽光,顏色是青紫的。東南岸的紫陽山城隍山上,有一層金黃的浮彩罩着,近山頂的天空裏,淡拖着一抹黃白的行雲。湖中心也有幾隻倦遊歸去的湖船,然而因湖面之人,船影的渺小,並且船裏坐着的遊客的不多,這日斜的午後,深深地給了他一個蕭條的印象。他走過了蘇小的墳亭,在西泠堤上楊柳樹的根前站了一忽,湖面的一帶青山,在幾處山坳深處,作起藍濃的顏色來了。
進了西泠印社的小門,一路走卜去,他只遇見了幾個閒情階級的遊人。在石洞邊上走一回,剛想進寶塔南面的茶亭去的時候,他的冷靜的心境,竟好像是晴天裏起了霹靂,
一霎時就大大的搖動了起來。茶亭裏本坐有二三座客人在的,但是南面靠窗坐着的一個着黑緞子旗袍的女人背影,和詒孫的形狀簡直是一樣,雙眼盯住了這女人的背形,他在門口出神呆立了一瞬間,忽而覺得二三座座上茶客的眼睛,一齊射上他的臉來了,他頰上起了紅潮,想不走進去,覺得更不好意思,要是進去呢,又覺得自己是一個闖人者,生怕攪亂了裏面大家的和平,很急速地在腦裏盤旋迴復地忖度了一下,他終於硬挺了胸腰走進去了。那窗口的女人聽了他對茶房命茶的北方口音,把頭掉了轉來看他,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她貪視了一眼。漆黑的頭髮,是一片向後梳上去的。皮色是半透明的乳白色,眼睛極大,瞳神黑得很。臉形長圓瘦削,顴骨不高,鼻樑是很整潔的。總體是像鵝蛋的半面,中間高突,而左右低平。嘴脣蒼白,上下脣的曲線的彎度並不十分強。上面的頭髮,中間的瞳神,和下面的黑色旗袍,把她那張病的乳白色的面影,映襯得格外的深刻,格外的迷人。他雖則覺得不好意思,然而拿起茶碗來喝茶的時候,竟不知不覺地偷看了她好幾眼。現在她又把頭回轉,看窗外的假山去了,看了她的背影,他又想起了詒孫。
坐在她對面的,是一位四十左右的穿洋服的紳士,嘴上有幾根疏淡的須影,時常和她在說話,可是她回答他的時候,卻總不把頭掉過對他的面,茶桌是挨着南窗,她坐在西面,這一位紳士是坐在東面的。
逸羣一個人坐在茶亭北面的一張空桌上,去她的座位約有一丈多遠;中間隔着兩張空桌。他表面上似乎在看茶亭東面窗外的樹木青空,然而實際上他的注意力的全部,卻只傾注在她的身上。她分明是這一位紳士的配偶,但年齡又似乎差得太多。姨太太麼?不是不是,她並沒有姨太太的那一種輕佻的習氣,父女麼,又有些不對。男人對她的舉止,卻有幾分在獻媚的樣子。逸羣一邊喝茶,一邊總想象不出她的根底來。忽而東邊窗下的一座座客大聲的笑了起來,逸羣倒駭了一跳,注意一看,原來他們在下圍棋。那女人也被這笑聲所引,迴轉頭來看了一眼。她的男人似乎對她講了一句滑稽的話,逸羣在她的側面上看出了一個小小的笑窩,但是這是悲寂的微笑,是帶病的笑容。
逸羣被她迷住了。他竟忘了天涯的歲暮,忘了背後的斜陽,更忘了自己是爲人在客,當然想不到門外頭在那裏候他等他等得不耐煩的舟子了。他幾次想走想走;但終究站不起身來,一直等到她和那男子,起來從他的桌子前頭經過,使他聞到了一陣海立奧屈洛泊的香氣的時候,他的幻夢,方纔驚醒。舉目向門外他們去的方向看看,他才知道夕陽快要下山了,因爲那小小的山嶺,只剩下幾塊高處的殘陽,平地上已被房屋寶塔山石等的黑影占領了去。
急忙付過茶錢,走下山來,湖面上早就鋪滿了冷光,只有幾處湖水湖煙,還在那裏醞釀暮景。三賢祠的軍隊,吹出了一段淒冷的喇叭,似在促他歸去的樣兒,他在門外長堤路上站立住腳,向前後左右探望了一回,卻看不見了她和那男子的蹤跡,湖面上也沒有歸船,門前的艇子,除了他那一隻以外,只有兩艘舊而且小的空船在候着,這當然是那些下圍棋的客人們的。他又覺得奇怪起來了,她究竟是往哪一方面去的呢?
迎着東天的半月,慢慢兒的打槳歸來,旗營的燈火,已經在星星搖閃了。他從船頭上轉眼北望,看見了葛嶺山下一帶的山莊。尖着嘴吹了幾聲口笛,他心裏卻發見了一宗祕密:“她一定是過西泠橋迴向裏湖去的,她一定是住在葛嶺的附近無疑!”
回到了旅館,在電燈底下把手面一洗,因爲腦裏頭還索回着那不知去向的如曇花似的黑衣女影,所以一天遊湖的勞頓,還不能使他的心身頹滅下來。命茶房拿了幾冊詳細的西湖圖志與遊覽指南來後,他伏在桌上盡在搜查裏湖沿山一帶的禪房別墅與寄寓的人家。一面在心裏暗想,他卻同小孩子似的下了一個好奇賭咒的決心說:“你這一個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婦,我總有法子來尋出你的寓居,探清你的根底,你且瞧着吧!”
五
湖心的半月西沉了,湖上的冷光,也加上了一層黝黝的黑影。白天的熱度,似乎向北方去誘入了些低壓氣層來,晴空裏忽而飛滿了一排怕人的雲陣,白雲堆的缺處,偶爾射出來的幾顆星宿的光芒和幾絲殘月的灰線,更照出了這寒宵湖面的悽清落寞。一股寒風,自西北徐徐地吹落,飛過湖頭,打上孤燈未滅的陳逸羣的窗面的時候,他也感到了一點寒冷,拿出表來一看,已經是午夜的時刻了。
爲了一個同風也似地捉摸不定的女性,竟這樣熱心的費去了半宵的心血!逸羣從那一堆西湖圖志裏立起身來回想及此,倒也自家覺得有點好笑。向上伸了一伸懶腰,張嘴打了一個呵欠,一邊拿了一支菸卷在尋火柴,一邊他嘴裏卻輕輕地辯解着說:
“啊啊,不作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點上了煙,離開書桌,重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的時候,他覺得今天一天的疲勞襲上身來了。又打了一個呵欠,眼睛裏紅紅地浮漾着了兩圈酸淚,呆呆對燈坐着吸去了半枝菸捲,正想解衣就寢,走上牀去,他忽又覺得鼻孔裏絞刺了起來,肩頭一縮,竟哈嗽哈嗽地打出了幾個噴嚏。
“啊呀,不對,又遭了涼啦!”
這樣一想,他就匆匆和着裏邊的絲綿短襖,躺到被裏去睡覺去了。
本來是神經質的他,又兼以一天的勞瘁,半夜的不眠,上牀之後,更不得不在雜亂的回憶和矛盾的恐懼裏想,一想起那一個黑衣的女影而畫些幻象,所以逸羣這一宵的睡眠,正像是夏天殘夜裏的短夢,剛睡着又驚醒剛睡着又驚醒地安定不下來。有時候他勉力地摒去了腦裏的一切雜念,想把神經鎮壓一下而酣甜地睡上,叮是已經受過激盪的這些纖細的組織,終於不能聽他的命令;他愈是凝神摒氣地在努力,瀰漫在這深夜大旅館中的寂靜,愈要突入他的聽覺中來,終致很遠很遠掛在遊廊壁上的一架掛鐘的針步,和窗面上時時拂來的一兩陣同嘆息似的寒風,就能夠把他的靜息狀態攪亂得零零落落。在長時間的焦躁之後,等神經過了一度極度的緊張,重陷入極度的疲乏狀態去後,他才昏沉地合下了眼去;但這時候窗外面的浮雲,已帶起灰沉沉的白色,環湖上的羣山,也吐起炊煙似的雲霧來了。
湖上的晨曦,今天卻被灰暗的雲層吞沒了去,一天曇色,遮印得湖波慘淡無光,又加之以四圍的山影和西北的尖風,致弄得湖面上寒空黯黯,陰氣森森,從早晨起就釀成了一種欲雪未成的天氣。逸羣一個人曲了背側臥在旅館的薄棉被裏,被茶房的腳步聲驚醒轉來,聽說已經是快近中午了。開口和茶房談了這一句話,他第一感覺到的,便是自己的喉嚨的嘶啞。等茶房出門去替他去沖茶泡水的中間,他還不肯相信自己是感冒了風寒。爲想試一試喉嚨,看它在究竟有沒有啞的原因,他從被裏坐起,就獨自一個放開喉嚨來叫了兩聲:“詒孫!詒孫!”
鑽到他自己的耳朵裏去的這一個很熟的名字的音色,卻仍舊是那一種敲破鐵罐似的啞音。
“唉,糟糕,這才中了醫生的預言了!”
這樣一想,他腦裏頭就展開了一幅在上海病臥當時的景象。從大連匆促搭上外國郵船的時候,因爲自己的身體已經入了安全地帶了,所以他的半月以來同弓弦似地緊張着的心狀一時弛散了開來。緊張去,他在過去積壓在那裏的過度的疲勞便全部蘇復轉來了,因而到上海,就出其不意地咳了幾次鮮血。咳血的前後,身體更是衰弱得不堪,凡肺病初期患者的那些症候,他都飽嘗遍了,睡眠中的盜汗,每天午後一定要發的無可奈何的夜熱,腰腳的痠軟,食慾的毫無,等等。幸虧在上海有一位認識的醫生,替他接連打了幾支止血針,並目告訴了他一番如何療養的的心得,吐血方纔止住。又靜養了幾天,因爲醫生勸他可以個必久住在空氣惡濁的上海,他才下了上杭州來靜養的決心。
“你這一種病,最可怕而也最易染上的是感冒。因爲你的氣管和肺尖不好,傷風是很容易上身的。一染了感冒,咳嗽一發,那你的血管就又要破裂了,喀血病馬上就又要再發。所以你最要小心的是在這一着。凡睡眠不足,勞神過度,運動太烈等。都是這病的誘因。你上杭州去後,這些地方都應該注意,體熱尤其不可使它增高起來。平常能保住二十六至至三十七度的體熱就頂好,不過你也不要神經過敏,不到三十八度,總還不算髮熱。有刺激性的物事總應該少吃!”
這些是那位醫生告誡他的說話,可是現在果真被這醫生說中了,竟在他自己不覺得的中間感冒了風寒。身上似乎有點在發熱的樣子,但是咳嗽還沒有出來,趕快去醫吧,今天馬上就去大約總還來得及。他想到了這裏卻好那茶房也拿了茶水進房來了,他問了他些杭州的醫生及醫院的情形,茶房就介紹了一個大英醫院給他。
洗過了手面,刷過了牙齒,他茶也不喝一口,換上衣服,就一個人從旅館中踱了出來。陰冷的旅館門前,這時候連黃包車也沒一乘停在那裏。他從湖濱走過,舉頭向湖上看了一眼,覺得這灰沉沉的天色和怪陰慘的湖光,似乎也在那裏替他擔憂,昨大的那一種明朗的風情,和他自己在昨天感到的那一種輕快的心境,都不知道消失到哪裏去了。
六
沿湖濱走了一段,在這歲暮大寒的道上,也不曾遇到幾多的行人;直等走上了斜貫東西的那條較廣回的馬路,逸羣才叫到了一乘黃包車坐向俗稱大英醫院的廣濟醫院中去。
醫院眼已經是將近中午停診的時候了,幸而來求診的患者不多,所以逸羣一到,就並沒有什麼麻煩而被領入了一間黑漆漆的內科診療室裏。穿着白色作業服的那位醫士,年紀還是很輕,他看了逸羣的這種衣飾神氣,似乎也看出了這一位患者的身份,所以尋問病源症候的時候他的態度也很柔和,體熱測驗之後,逸羣將過去的症狀和這番的打算來杭州靜養,以及在不意之中受了風寒的情形洋細說了一遍,醫生就教他躺下,很仔細地爲他聽了一回。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約莫聽了有十多分鐘的樣子,醫生就顯示着一種嚴肅的神氣,跟逸羣學着北方口音對他說:
“你這肺還有點兒不行,傷風倒是小事,最好你還是住到我們松木場的肺病院裏去吧?那兒空氣又好,飲食也比較得有節制,配藥診視也便利一點,你以爲怎麼樣?”
逸羣此番,本來就是爲養病而來,這醫院既然有這樣好的設備,那他當然是願意的,所以聽了醫生的這番話,他立刻就答應了去進病院。問明瞭種種手續,請醫生寫了幾張說明書之後,他就尋到會計處在付錢,來回往復了好幾次,將一切手續如式辦好的時候,午後也已經是很遲,他的身體也覺得疲倦得很了,這一晚就又在湖濱的飯店裏留了一宵宿。
一宵之內,西湖的景色完全變過了。在半夜裏起了幾陣西北風,吹得門窗房屋都有點兒搖動。接着便來了一天霏微的細雨,在不聲不響的中間,這冷雨竟化成了小雪。早晨八點鐘的光景,逸羣披衣起來,就覺得室內的光線明亮得很,雖然有點冷得難耐,但比較起昨天的灰暗來,卻舒爽得多了。將西面的玻璃窗推開一望,劈面就來了一陣冷風,吹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幾個寒痙。向湖上的四周環視了一週,他竟忘掉了自己的病體,在窗前的寒風裏呆立住了,這實在是一幅靈奇的中國水墨畫景。
南北兩高峯的斜面,各灑上了一層薄薄的淡粉,介在其中的湖面被印成了墨色。還有長堤上,小山頭,枯樹林中,和近處停泊在那裏的湖船身上,都變得全白,在反映着低雲來去的灰色的天空。湖膛上遠遠地在行走的幾個早起的船家,只像是幾點狹長的黑點,默默地在這一塊純白的背景上蠕動。而最足以使人感動的,卻是彌散在這白茫茫打成一片的天地之間的那種沉默,這真是一種偉大而又神祕的沉默,非要在這樣的時候和這樣的地方是永也感覺不到的。
逸羣呆立在窗前看了一回,又想起了今天的馬上要搬進病院去的事情,嘴角上就微微地露出了一痕自己取笑自己的苦笑。
“這總不是天公送我進病院去的眼色吧?”因爲他看到了雪,忽而想起了一段小說裏說及金聖嘆臨刑那一日的傳說。這一段傳說裏說,金聖嘆當被綁赴刑場去的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從獄裏出來,看見了滿街滿巷的白雪,就隨口唸出了一首詩來說:“天公喪父地丁憂,萬戶千門盡白頭,明日太陽來作吊,家家檐下淚珠流。”病院和刑場,雖則意義全然相反,但是在這兩所地方的間壁,都有一個冷酷的死在那裏候着的一點卻是彼此一樣的,從這一點上說來逸羣覺得他的聯想,也算不得什麼不合情理。
那位中年的茶房凍紅了鼻尖寒縮着腰走進他的房裏來的時候,逸羣還是呆呆鵠立在窗口,在凝望着窗外的雪景。
“陳先生,早呵,打算今天就進松木場的肺病院去麼?”茶房叫着說。
逸羣回過身來只對他點了點頭,卻沒有回答他一句話,一面看見了這茶房說話的時候從口裏吐來的白氣,和麪盆裏水蒸氣的上升,他自己倒同初次感得似的才覺着了這早晨的寒冷,皮膚上忽而起了一層雞慄,隨手他就把開着的那扇房門關上了。
在房間裏梳洗收拾了下,付過了宿帳,又吃了一點點心,等黃包個夫上樓來替他搬取皮篋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坐在車上,沿湖濱向北的被拉過去,逸羣的兩耳,也感到了幾陣犀利的北風。雪是早已不下了,可是太陽還沒有破雲出現,風也並不算大,但在戶外走着總覺得有刀也似的尖風刺上身來,這正是江南雪後,陰凍不開的天氣。逸羣默默坐在車上,跟看着周圍的雪中山水,卻想起了有一次和詒孫在這樣的小雪之中,兩人坐汽車上頤和園去的事情。把頭搖了幾搖,微微的嘆了一口氣,他的滿腔懷憶,只縮成了柳耆卿的半截清詞,在他的啞喉嚨裏輕輕唸了出來:
一場寂寞憑誰訴!
算前言,總經負。
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初留住。
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
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