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短篇小說集  南遷 1

一.南方



    你若把日本的地圖展開來一看,東京灣的東南,能看得見一條葫蘆形的半島,浮在浩渺無邊的太平洋裏,這便是有名的安房半島!



    安房半島,雖然沒有地中海內的長靴島的風光明媚,然而成層的海浪,蔚藍的天色,柔和的空氣,平軟的低巒,海岸的漁網,和村落的居民,也很具有南歐海岸的性質,能使旅客忘記他是身在異鄉。若用英文來說,便是一個Hospitable,invitingdream,land of the romantic age(中世浪漫時代的,鄉風純樸,山水秀麗的夢境)了。



    東南的斜面沿着了太平洋,從銚子到大原,成一半月彎,正可當作葫蘆的下面的狹處看。銚子是葫蘆下層的最大的圓周上的一點,大原是葫蘆的第二層膨脹處的圓周上的一點。葫蘆的頂點一直的向西曲了。就成了一個大半島裏邊的小半島,地名西岬村。西岬村的頂點便是洲崎,朝西的橫界在太平洋和東京灣的中間,洲崎以東是太平洋,洲崎以北是東京灣,洲崎遙遙與伊豆半島,相摸灣相對;安房半島的住民每以它爲界線,稱洲崎以東沿着太平洋一帶爲外房,洲崎以北沿着東京灣的一帶爲內房。原來的半島的住民通稱半島的房州,所以內房外房,便是內房洲外房洲的縮寫。房州半島的葫蘆形的底面,連着東京,所以現在火車,從東京兩國橋驛出發,內房能直達到館山,外房能達到勝浦。



    二、出京



    一千九百二十年的春天,二月初旬的有一天的午後,東京上野精養軒的樓上朝公園的小客室裏,有兩個異鄉人在那裏吃茶果。一個是五十歲上下的西洋人,頭頂已有一塊禿了。皮膚帶着淺黃的黑色,高高的鷹嘴鼻的左右,深深窪在肉裏的兩隻眼睛,放出一種鈍韌的光來。瞳神的黃黑色,大約就是他的血統的證明,他那五尺五寸的肉體中間,或者也許有姊泊西(Gypsy)的血液混在裏頭,或者也許有東方人的血液混在裏頭的,但是生他的母親,可確是一位愛爾蘭的美婦人。他穿的是一套半舊的灰黑色的譁嘰的洋服,帶着一條圓領,圓領底下就連接着一件黑的小緊身,大約是代Waist Goat(腰褂)的。一個是二十四五歲的青年,身體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我們一見就能知道他是中國人,因爲他那清瘦的面貌,和纖長的身體,是在日本人中間尋不出來的。他穿着一套藤青色的譁嘰的大學制服,頭髮約有一寸多深,因爲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臉面的上頭,所以反映出一層憂鬱的形容在他面上。他和那西洋人對坐在一張小小的桌上,他的左手,和那西洋人的右手是靠着朝公園的玻璃窗的。他們講的是英國話,聲氣很幽,有一種梅蘭刻烈(Melancholy)的餘韻,與窗外的午後的陽光,和頭上的萬里的春空,卻成了一個有趣的對照,若把他們的擇要翻譯出來,就是:



    “你的臉色,近來更難看了。我勸你去轉換轉換空氣,到鄉下去靜養幾個禮拜。”西洋人。



    “臉色不好麼?轉地療養,也是很好的,但是一則因爲我懶得行動,二則一個人到鄉下去也寂寞得很,所以雖然寒冷得非常,我也不想到東京以外的地方去。”青年。



    說到這裏,窗外吹過一陣夾沙夾石的風來,玻璃窗振動了一下,響了一下,風就過去了。



    “房州你去過沒有?”西洋人。



    “我沒有去過。”青年。



    “那一個地方纔好呢!是突出在太平洋裏的一個半島,受了太平洋的暖流,外房的空氣是非常和暖的,同東京大約要差十度的溫度,這個時候,你若到太平洋岸去一看,怕還有些女人,赤裸裸的跳在海里捉魚呢!一帶山村水郭,風景又是很好的,你不是很喜歡我們英國的田園風景的麼?你上房州去就對了。”



    “你去過了麼?”



    “我是常去的,我有一個女朋友住在房州,她也是英國人,她的男人死了,只一個人住在海邊上。她的房子寬大得很,造在沙岸樹林的中間;她又是一個熱心的基督教徒,你若要去,我可以替你介紹的,她非常歡喜中國人,因爲她和她的男人從前也在中國做過醫生的。”



    “那麼就請你介紹介紹,出去遊行一次,或者我的生活的行程,能改變得過來也未可知。”



    另外還有許多閒話,也不必去提及。



    到了四點的時候,窗外的鐘聲響了。青年按了電鈴,叫侍者進來,拿了一張五元的紙幣給他。青年站起來要走的時候看看那西洋人還兀的不動,青年便催說:“我們去罷!”



    那西洋人便張圓了眼睛問他說:



    “找頭呢?”



    “多的也沒有幾個錢,就給了他們茶房罷了。”



    “茶房總不至要五塊錢的。你把找頭拿來捐在教會的傳道捐裏多好啊!”



    “罷了,罷了,多的也不過一塊多錢。”



    那西洋人還不肯走,青年就一個人走出房門來,西洋人一邊還在那裏輕輕的絮說,看見青年走了,也只能跟了走出房門,下樓,上大門口去。在大門口取了外套,帽子,走出門外的時候,殘冬的日影,已經落在西天的地平線上,滿城的房屋,都沉在薄暮的光線裏了。



    夜陰一刻一刻的張起她的翼膀來,那西洋人和青年在公園的大佛前面,緩步了一忽,遠近的人家都點上電燈了。從上野公園的高臺上向四面望去,只見同紗囊裏的螢火蟲一樣,高下人家的燈火,在那晚煙裏放異彩。遠遠的風來,帶着市井的嘈雜的聲音。電車的車輪聲傳近他們兩個耳邊的時候,他們才知道現在是回家去的時候了。急急地走了一下,他們已經走到了公園前的大街上的電車停車處,卻好向西的有一乘電車到來,他們兩人就用了死力,擠了上去,因爲這是工場休工的時候,勞動者大家都要乘了電車,回到他們的小小的住屋裏去,所以車上擠得不堪。



    青年被擠在電車的後面,幾乎吐氣都吐不出來。電車開車的時候,上野的報時的鐘聲又響了。聽了這如怒如放手的薄暮的鐘聲,他的心思又忽然消沉起來:



    “這些可憐的有血肉的機械,他們家裏或許也有妻子的。他們的衣不暖食不飽的小孩子有什麼罪惡,一生出地上,就不得不同他們的父母,受這世界上的折磨,或者在豬圈似的貧民窟的門口有同餓鬼似的小孩兒,在那裏等候他們的父親回來。這些同餓犬似的小孩兒,長到八九歲的時候,就不得不去作小機械去。漸漸長大了,成了一個工人,他們又不得不同他們的父祖曾祖一樣,將自家的血液,去補充鐵木的機械的不足去。吃盡了千辛萬苦,從幼到長,從生到死,他們的生活沒有半點變更。唉,這人生究竟有什麼趣味,勞動者嚇勞動者,你們何苦要生存在世上?這多是有權勢的人的壞處,可惡的這有權勢的人,可惡的這有權勢的階級,總要使他們斬草除根的消滅盡了纔好。”



    他想到這裏,就自家嘲笑起自家來:



    “呵呵,你也被日本人的社會主義感染了。你要救日本的勞動者,你何不先去救救你自家的同胞呢?在軍人和官僚的政治的底下,你的同胞所受的苦楚,難道日本的勞動者更輕麼?日本的勞動者,雖然沒有財產,然而他們的生命總是安全的。你的同胞,鄉下的農夫,若因納捐輸粟的事情,有一點違背,就不得不被軍人來虐殺了,從前做大盜,現在做軍官的人,進京出京的時候,若說鄉下人不知道,在他們的專車停着的地方走過,就不得不被長槍短刀來斫死了。大盜的軍閥的什麼武裝自動車,在街上衝死了百姓,還說百姓不好,對於死人的家庭,還要他們賠罪罰錢。你同胞的妻女,若有美的,就不得不被軍人來奸辱了。日本的勞動者到了日暮回家的時候,也許有他的妻女來安慰他的,那時候他的一天的苦楚,便能忘在腦後,但是你的同胞如何?不問是不是你的結髮妻小,若那些軍長師長委員長縣長等類要她去作一房等八、九的小妾,你能拒絕麼?有訴訟事件的時候,你若送裁判官的錢,送了比你的對爭者少一點,或是在上級衙門裏沒有一個親戚朋友,雖然受了冤屈,你難道能分訴得明白麼?………”



    想到這裏的時候,青年的眼睛裏,就痠軟起來。他若不是被擠在這一羣勞動者的中間,怕他的感情就要發起作用來,卻好車到了本鄉三丁目,他就推推讓讓的跟了幾個勞動者下了電車。立在電車外邊的日暮的大道上,尋來尋去的尋了一會,他纔看見那西洋人的禿頭,背朝着了他,坐在電車中間的椅上。他走到電車的中央的地方,墊起了腳,從外面向電車的玻璃窗推了幾下,那禿頭的西洋人才迴轉頭來,看見他立在車外的涼風裏,那西洋人就從電車裏面放下車窗來說:



    “你到了麼?今天可是對你不起。多謝多謝。身體要保養些。我……”



    “再會再會;我已經到了。介紹信請你不要忘記了……”



    話沒響說完,電車已經開了。



    三、浮萍



    二月廿三日的午後二點半鐘,房州半島的北條火車站上的第四次自東京來的火車到了,這小小的鄉下的火車站上,忽然熱鬧了一陣。客人也不多,七零八落的幾個乘客,在收票的地方出去之後,火車站上仍復冷清起來。火車站的前面停着一乘合乘的馬車,接了幾個下車的客人,留了幾聲哀寂的喇叭聲在午後的澄明的空氣裏,促起了一陣灰土,就在泥塵的鄉下的天然的大路上,朝着太陽向西的地方開出去了。



    留在火車站上呆呆的站着的只剩了一位清瘦的青年,便是三禮拜前和一個西洋宣教師在東京上野精養軒吃茶果的那一位大學生。他是伊尹的後裔,你們若把東京帝國大學的一覽翻出來一看,在文科大學的學生名錄裏,頭一個就能見他的名姓籍貫:



    伊人,中華留學生,大正八年入學。



    伊人自從十八歲到日本之後一直到去年夏天止,從沒有回國去過。他的家庭裏只有他的祖母是愛他的。伊人的母親,因爲他的父親死得太早,所以竟變成了一個半男半女的性格,他自小的時候她就不知愛他,所以他漸漸的變成了一個厭世憂鬱的人。到了日本之後,他的性格竟愈趨愈怪了,一年四季,絕不與人往來,只一個人默默的坐在寓室裏沉思默想。他所讀的都是那些在人生的戰場上戰敗了的人的書,所以他所最敬愛的就是略名B.V.的James Thomson H.Heine,bepaldi,Emst Dowson 那些人。他下了火車,向行李房去取出的一隻帆布包,裏邊藏着的,大約也就是這幾位先生的詩文集和傳記等類。他因爲去年夏天被一個日本婦人欺騙了一場,所以精神身體,都變得同落水雞一樣。晚上夢醒的時候,身上每發冷汗,食慾不進,近來竟有一天不吃什麼東西的時候。因爲怕同去年那一個婦人遇見,他連午膳夜膳後的散步也不去了。他身體一天一天的瘦弱下去,他的面貌也一天一天的變起顏色來了。到房州的路程是在平坦的田疇中間,闢了一條小小的鐵路,鐵路的兩旁,不是一邊海一邊山,便是一邊枯樹一邊荒地。在紅塵軟舞的東京,失望傷心到極點的神經過敏的青年的最初的感覺,自然是覺得輕快得非常。伊人下車之後看了四邊的松樹和叢林,有幾縷薄雲飛着的青天,寬廣的空地裏浮蕩着的陽光和車站前面的店裏清清冷冷坐在帳桌前的幾個純樸的商人,就覺得是自家已經到了十八世紀的鄉下的樣子。亞力山大·斯密司著的《村落的文章》裏的Dreamthorp(By Alexander Smith)好像是被移到了這東海的小島上的東南角上來了。



    伊人取了行李,問了一聲說:



    “這裏有一位西洋的婦女,你們知道不知道的?”



    行李房裏的人都說:



    “是C夫人麼,這近邊誰都知道她的,你但對車伕講她的名字就對了。”



    伊人抱了他的一個帆布包坐在人力車上,在枯樹的影裏,搖搖不定的走上C夫人的家裏去的時候,他心裏又生了一種疑惑:



    “C夫人不曉得究竟是怎麼的一個人,她不知道是不是同E 某一樣,也是非常節省鄙吝的。”



    可憐他自小就受了社會的虐待,到了今日,還不敢信這塵世裏有一個善人。所以他與人相遇的時候,總不忘記警戒,因爲他被世人欺得太甚了。在一條有田園野趣的村路上彎彎曲曲的跑了三十分鐘,樹林裏露出了一個木造的西洋館的屋頂來。車伕指着了那一角屋頂說:



    “這就是C夫人的住屋!”



    車到了這洋房的近邊,伊人看見有一圈小小的灌木沿了那洋房的庭園,生在那裏,上面剪得雖然不齊,但是這一道灌木的圍牆,比鐵柵瓦牆究竟風雅,他小的時候在洋畫裏看見過的那阿鳳河上的斯曲拉突的莎士比亞的古宅,又重新想了出來。開了那由幾根木棒做的一道玲瓏的小門進去,便是住宅的周圍的庭園,園中有幾處常青草,也變了顏色,躺在午後的微弱的太陽光裏。小門的右邊便是一眼古井,那隻吊桶,一高一低的懸在井上的木架上。從門口一直向前沿了石砌的路進去,再進一道短小的竹籬,就是C夫人的住房,伊人因爲不便直接的到C夫人的住房裏,所以就吩咐車伕拿了一封E某的介紹書往廚房門去投去。廚房門須由石砌的正路叉往右去幾步,人若立在灌木圍住的門口,也可以看見這廚房門的。庭園中,井架上,紅色的木板的洋房壁上都灑滿了一層白色無力的午後的太陽光線,四邊空空寂寂,並無一個生物看見,只有幾隻半大的雌雄雞,呆呆的立在井旁,在那裏驚看伊人和他的車伕。



    車伕在廚房門口叫了許久,不見有人出來。伊人立在庭園外的木柵門口,聽車伕的呼喚聲反響在寂靜的空氣裏,覺得聲大得很。約略等了五分鐘的樣子,伊人聽見背後忽然有腳步響,迴轉頭來一看,看見一個五十來歲的日本老婦人,蓬着了頭紅着了臉走上伊人這邊來。她見了伊人便行了一個禮,並且說:



    “你是東京來的伊先生麼?我們東家天天在這裏盼望你來呢!請你等一等,我就去請東家出來。”



    這樣的說了幾句,她就慢慢的捱過了伊人的身前,跑上廚房門口去了。在廚房門口站着的車伕把伊人帶來的介紹信交給了她。她就跑進去了。不多一忽,她就同一個五十五六的西洋婦人從竹籬那面出來,伊人搶上去與那西洋婦人握手之後,她就請伊人到她的住房內去,一邊卻吩咐那日本女人說:



    “把伊先生的行李搬上樓上的外邊的室裏去!”



    她一邊與伊人說話,一邊在那裏預備紅茶。談了三十分鐘,紅茶也吃完了,伊人就到樓上的一間小房裏去整理行李去。把行李整理了一半,那日本婦人上樓來對伊人說:



    “伊先生!現在是祈禱的時候了!請先生下來到祈禱室裏來罷。”



    伊人下來到祈禱室裏,見有兩個日本的男學生和三個女學生已經先在那裏了。夫人替伊人介紹過之後對伊人說:



    “我們每天從午後三點到四點必聚在一處唱詩祈禱的。祈禱的時候就打那一個鐘作記號。(說着她就用手向檐下指了一指)今天因爲我到外面去了不在家,所以遲了兩個鐘頭,因此就沒有打鐘。”



    伊人向四圍看了一眼,見第一個男學生頭頭髮長得很,同獅子一樣的披在額上,戴着一雙極近的鋼絲眼鏡,嘴脣上的一圈鬍鬚長得很黑,大約已經有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第二個男學生是一個二十歲前後的青年,也戴一雙平光的銀絲眼鏡,一張圓形的粗黑臉,嘴脣向上的。兩個人都是穿的日本的青花便服,所以一見就曉得他們是學生。女學生伊人不便觀察,所以只對了一個坐在他對面的年紀十六七歲的人,看了幾眼,依他的一瞬間的觀察看來,這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學生要算是最好的了,因爲三人都是平常的相貌,依理而論,卻彀不上水平線。只有這一個女學生的長方面上有一雙笑靨,所以她笑的時候,卻有許多可愛的地方。讀了一節聖經,唱了兩首詩,祈禱了一回,會就散了。伊人問那兩個男學生說:



    “你們住在近邊麼?”



    那長髮的近視眼的人,恭恭敬敬的搶着回答說:



    “是的,我們就住在這後面的。”



    那年輕的學生對伊人笑着說:



    “你的日本話講得好得很,起初我們以爲你只能講英國話,不能講日本話的。”



    C夫人接着說:



    “伊先生的英國話卻比日本話講得好,但是他的日本話要比我的日本話好得多呢!”



    伊人紅了臉說:



    “C夫人!你未免過譽了。這幾位女朋友是住在什麼地方的?”



    C夫人說:



    “她們都住在前面的小屋裏,也是同你一樣來養病的。”



    這樣的說着,C夫人又對那幾個女學生說:



    “伊先生的學問是非常有根底的,禮拜天我們要請他說教給我們聽哩!”



    再會再會的聲音,從各人的口中說了出來。來會的人都散去了。夜色已同死神一樣,不聲不響地把屋中的空間佔領了。伊人別了C夫人仍回到他樓上的房裏來,在灰暗的日暮的光裏,整理了一下,電燈來了。



    六點四十分的時候,那日本婦人來請伊人吃夜飯去,吃了夜飯,談了三十分鐘,伊人就上樓去睡了。



    四、親力



    第二天早晨,伊人被窗外的鳥雀聲喚醒,起來的時候,鮮紅的日光已射滿了沙岸上的樹林,他開了朝南的窗,看看四圍的空地叢林,都披了一層健全的陽光,橫躺在無窮的蒼空底下。他遠遠的看見北條車站上,有一乘機關車在那裏哼煙,機關車的後面,連接着幾輛客車貨車,他知道上東京去的第一次車快開了。太陽光被車煙在半空中遮住,他看見車煙帶着一層紅黑的灰色,車站的馬口鐵的屋頂上,橫斜的映出一層黑影來。從車站起,兩條小小的軌道漸漸的闊大起來在他的眼下不遠的地方通過,他覺得磨光的鐵軌上,隱隱地反映着同藍色的天鵝絨一樣的天空,他看看四邊,覺得廣大的天空,遠近的人家,樹林,空地,鐵道,村路都飽受了日光,含着了生氣,好像在那裏微笑的樣子,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覺得自家的腸腑裏也有些生氣迴轉起來,含了微笑,他輕輕的對自家說:



    “春到人間了,啊,Fruehliug ist gekommen!”



    呆呆的站了好久,他纔拿了牙刷牙粉肥皂手巾走下樓來到廚下去洗面去。那紅眼的日本婦人見了他,就大聲地說:



    “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們的東家出去傳道去了,九點半鐘的聖經班她是定能回來的。”



    洗完了面,回到樓上坐了一忽,那日本婦人就送了一杯紅茶和兩塊麪包和白糖來。伊人吃完之後,看看C夫人還沒有回來,就跑出去散步去。從那一道木棒編成的小門裏出去,沿了昨天來的那條村路向東的走了幾步,他看見一家草舍的迴廊上,有兩個青年在那裏享太陽,發議論。他看看好像是昨天見過的兩個學生,所以就走了進去。兩個青年見他進來,就恭恭敬敬的拿出墊子來,叫他坐了。那近視長髮的青年,因爲太恭敬過度了,反要使人發起笑來。伊人坐定之後,那長髮的近視眼就含了微笑,對他呆了一呆,嘴脣動了幾動,伊人知道他想說話了,所以就對他說:



    “你說今天的天氣好不好?”



    “Yes.Yes.very good,very good,and how long has you beening Japan?”



    (是,是,好得很,好得很,你住在日本多久了?)



    那一位近視眼,突然說出了幾句日本式的英國話來,伊人看看他那忽尖忽圓的嘴脣的變化,聽聽他那舌根底下好像含一塊石子的發音,就想笑出來,但是因爲是初次見面,又不便放聲高笑,所以只得笑了一笑,回答他說:



    “About eight years,quite a long time,isnt it?”



    (差不多八年了,已經長得很呢,是不是?)



    還有那一位二十歲前後的青年看了那近視眼說英文的樣子,就笑了起來,一邊卻直直爽爽的對他說:



    “不說了罷,你那不通的英文,還不如不說的好,哈哈。”



    那近視眼聽了伊人的回話,又說:



    “Do you understand my English?”



    (你懂得我講的英文麼?)



    “Yes,of course,I do,but………”



    (那當然是懂的,但是……)



    伊人還沒有說完,他又搶着說:



    “All right,all right,let us speak english been after.”



    (很好很好,以後我們就講英文罷。)



    那年輕的青年說:



    “伊先生,你別再和他歪纏了,我們向海邊上去走走罷。”



    伊人就贊成了,再年輕的青年便從迴廊上跳了下來,同小丑一樣的故意把衣服整了一整,把身體向左右前後搖了一搖,對了那近視眼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說:



    “Good bye!Mister K,good bye!”



    伊人忍不住的笑了起來,那近視眼的K也說:



    “Good bye,Mister B,good bye Mister Yi.”



    走過了那草舍的院子,踏了松樹的長影,出去二三步就是沙灘了。清靜的海岸上並無人影,灑滿了和煦的陽光。海水反射着太陽光線,好像在那裏微笑的樣子。沙上有幾行行人的足跡,印在那裏。遠遠的向東望去,有幾處村落,有幾間漁舍浮在空中,一層透明清潔的空氣,包在那些樹林屋脊的上面。西邊灣裏有一處小市,浮在海上,市內的人家,錯錯落落的排列在那裏,人家的背後,有一帶小山,小山的背後,便是無窮的碧落。市外的灣口有幾艘帆船停泊着,那幾艘船的帆牆,卻能形容出一種港市的感覺來。年輕的B說:



    “那就是館山,你看灣外不是有兩個小島同青螺一樣的浮在那裏麼?一個是鷹島,一個是衝島。”



    伊人向B所說的方向一看,在薄薄的海氣裏,果然有兩個小島浮在那裏,伊人看那小島的時候,忽然注意到小島的背景的天空裏去。他從地平線上一點一點的擡頭起來,看看天空,覺得藍蒼色的天體,好像要溶化了的樣子,他就不知不覺的說:



    “唉,這碧海青天!”



    B也仰起頭來看天,一邊對伊人說:



    “伊先生!看了這青淡的天空,你們還以爲有一位上帝,在這天空裏坐着的麼?若說上帝在那裏坐着,怕在這樣晴朗的時候,要跌下地來呢!”



    伊人回答說:



    “怎麼不跌下來?你不曾看過弗蘭斯著的Thais(泰衣斯)麼?那絕食斷欲的聖者,就是爲了泰衣斯的肉體的緣故,從天上跌下來的嚇。”



    “不錯不錯,那一位近視眼的神經病先生,也是很妙的。他說他要去進神學校去,每天到了半夜三更就放大了嗓子,叫起上帝來。



    “主嚇,唉,主嚇,神嚇,耶酥嚇!”



    “像這樣的亂叫起來,到了第二天,去問他昨夜怎麼了?他卻一聲不響,把手搖幾搖,嘴歪幾歪。”再過一天去問他,他就說:



    “昨天我是一天不言語的,因爲這也是一種修行,一禮拜之內我有兩天是斷言的。不講話的,無論如何,在這兩天之內:總不開嘴的。”



    “有的時候他赤足赤身的跑上雨天裏去立在那裏,我叫他,他默默地不應,到了晚上他卻喀喀的咳嗽起來,你看這樣寒冷的天氣,赤了身到雨天裏去,哪有不傷風的道理?到了這二天,我問他究竟爲什麼要上雨天裏去,他說這也是一種修行。有一天晚上因爲他叫‘主嚇!神嚇’叫得太厲害了,我在夢裏頭被他叫醒,在被裏聽聽,我也害怕起來。以爲有強盜來了,所以我就起來,披了衣服,上他那一間房裏去看他,從房門的縫裏一瞧,我就不得不笑起來。你猜怎麼着,他老先生把衣服脫了精光,把頭頂倒在地下,兩隻腳靠了牆壁蹺在上面,閉了眼睛,作了一副苦悶難受的臉色,盡在那裏瞎叫:



    “主嚇,神嚇,天嚇,上帝嚇!”



    “第二天我去問,他卻一句話也不答,我知道這又是他的斷絕言語的日子,所以就不去問他了。”



    B形容近視眼K的時候,同戲院的小丑一樣,做腳做手的做得非常出神,伊人聽一句笑一陣,笑得不了。到後來伊人問B 說:



    “K何苦要這樣呢!”



    “他說他因爲要預備進神學校去,但是依我看來,他還是去進瘋狂病院的好。”



    伊人又笑了起來。他們兩人的健全的笑聲,反響在寂靜的海岸的空氣裏,更覺得這一天的天氣的清新可愛了。他們兩個人的影子,和兩雙皮鞋的足跡在海邊的軟沙發上印來印去的走了一回,忽聽見晴空裏傳了一陣清朗的鐘聲過來,他們知道聖經班的時候到了,所以就走上C夫人的家裏去。



    到C夫人家裏的時候,那近視眼的K,和三個女學生已經圍住了C夫人坐在那裏了,K見了伊人和B來的時候,就跳起來放大了嗓子用了英文叫着說:



    Hello,Where have you been?”



    (喂!你們上哪兒去了?)



    三個女學生和C夫人都笑了起來,昨天伊人注意觀察過的那個女學生的一排白白的牙齒,和她那面上的一雙笑靨,愈加使她可愛了。伊人一邊笑着,一邊在那裏偷看她。各人坐下來,伊人又佔了昨天的那位置,和那女學生對面地坐着。唱了一首讚美詩,各人就輪讀起聖經來。輪到那女學生讀的時候,伊人便注意看她那小嘴,她臉上自然而然的起了一層紅潮。她讀完之後,伊人還呆呆的在那裏看她嘴上的曲線;她擡起頭來的時候,她的視線同伊人的視線衝混了。她立時漲紅了臉,把頭低了下去。伊人也覺得難堪,就把視線集註到他手裏的聖經上去。這些微妙的感情流露的地方,在座的人恐怕一個人也沒有知道。聖經班完了,各人都要散回家去,近視眼的K,又用了英文對伊人說:



    “Mr Yi,let us take a walk.”



    (伊先生,我們去散步罷。)



    伊人還沒有回答之先,他又對那坐在伊人對面的女學生說:



    Miss O,you Will join us,wouldt you?



    (O女士,你也同我們去罷。)



    那女學生原來姓O,她聽了這話,就立時紅了臉,穿了鞋,跑回去了。



    C夫人對伊人說:



    “今天天氣好得很,你向海邊上去散散步也很好的。”



    K聽了這話,就叫起來說:



    “Yes,yes.all right,all right。”



    (不錯不錯,是的是的。)



    伊人不好推卻,只得同K和B三人同向海邊上去。走了一回,伊人便說走乏了要回家來。K拉住了他說:



    “Let us pray!”



    (讓我們來禱告罷。)



    說着K就跪了下去,伊人被他驚了一跳,不得已也只能把雙膝曲了。B卻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看。K又叫了許多主嚇神嚇上帝嚇。叫了一忽,站起來說:



    “Good bye Good bye!”



    (再會再會。)



    一邊說,一邊就回轉身來大踏步的走開了,伊人摸不出頭緒來,一邊用手打着膝上的沙泥,一邊對B說:



    “是怎麼一回事,他難道發怒了麼?”



    B說:



    “什麼發怒,這便是他的神經病嚇!”



    說着,B又學了K的樣子,跪下地去,上帝嚇,主嚇,神嚇的叫了起來。伊人又禁不住的笑了。遠遠的忽有唱讚美詩的聲音傳到他們的耳邊上來。B說:



    “你瞧什麼發怒不發怒,這就是他唱的讚美詩嚇。”



    伊人問B是不是基督教徒。B說:



    “我井不是基督教徒,因爲K定要我去聽聖經,所以我纔去。其實我也想信一種宗教,因爲我的爲人太輕薄了,所以想得一種信仰,可以自重自重。”



    伊人和他說了些宗教上的話,又各把自己的學籍說了。原來B是東京高等商業學校的學生,去年年底染了流行性感冒,到房州來是爲病後人保養來的。說到後來,伊人間他說:



    “B君,我住在C夫人家裏,覺得不自由得很,你那裏的主人,還肯把空着的那一間房借給我麼?”



    “肯的肯的,我回去就同主人去說去,你今天午後就搬過來罷。那一位C夫人是有名的吝嗇家,你若在她那裏住久了,怕要招怪呢!”



    又在海邊走了一回,他們看看自家的影子漸漸兒的短起來了,快到十二點的時候,伊人就別了B,回到C夫人的家裏來。



    吃午膳的時候。伊人對C夫人把要搬往後面的K、B同住去的話說了,C夫人也並不挽留,吃完了午膳,伊人就搬往後面的別室裏去了。



    把行李書籍整頓了一整頓,看看時候已經不早了,伊人便一個人到海邊上去散步去。一片汪洋的碧海,竟平坦得同鏡面一樣。日光打斜了,光線射在松樹的梢上,作成了幾處陰影。午後的海岸,風景又同午前的不同。伊人靜悄悄的看了一回,覺得四邊的風景怎麼也形容不出來。他想把午前的風景比作患肺病的純潔的處女,午後的風景比作成熟期以後的嫁過人的豐肥的婦人。然而仔細一想,又覺得比得太俗了。他站着看一忽,又俯了頭走一忽,一條初春的海岸上,只有他一個人和他的清瘦的影子在那裏動着。他向西的朝着了太陽走了一回,看看自家已經走得遠了,就想回轉身來走回家去,低頭一看,忽看見他的腳底下的沙上有一條新印的女人的腳印印在那裏。他前前後後的打量了一回,知道這腳印的主人必在這近邊的樹林裏。並沒有什麼目的,他就跟了那一條腳步印朝南的走向岸上的松樹林裏去。走不上三十步路,他看見樹影裏的枯草卜有一條氈毯,幾本書和婦人雜誌等攤在那裏。因爲枯草長得很,所以他在海水的邊上竟看不出來,他知道這定是屬於那腳印的主人的,但是這腳印的主人不知上哪裏去了。呆呆的站了一忽,正想走轉來的時候,他忽見樹林裏來了一個婦人,他的好奇心又把他的腳縛住了,等那婦人走近來的時候,他不覺紅起臉來,胸前的跳躍怎麼也按不下去,所以他只能勉強把視線放低了,眼看了地面,他就回了那婦人一個禮,因爲那時候,她已經走到他的面前來了,她原來就是那姓O 的女學生。他好像是自家的卑陋的心情已經被看破了的樣子,紅了臉對她賠罪說:



    “對不起得很,我一個人闖到你的休息的地方來。”



    “不……不要……”



    看她也好像是沒有什麼懊惱的樣子,便大着膽問她說:



    “你府上也是東京麼?”



    “學校是在東京的上野……但是……家鄉是足利。”



    “你同C夫人是一向認識的麼?”



    “不是的……是到這裏來之後認識的。……”



    “同K君呢?”



    “那一個人……那一個是糊塗蟲!”



    “今天早晨他邀你出去散步,是他對我的好意,實在唐突得很,你不要見怪了,我就在這裏替他賠一罪罷。”



    伊人對她行了一個禮,她倒反覺難以爲情起來,就對伊人說:



    “說什麼話,我……我……又不在這裏怨他。”



    “我也走得乏了,你可以讓我在你的氈毯上坐一坐麼?”



    “請,請坐!”



    伊人坐下之後,她盡在那裏站着,伊人就也站了起來說:



    “我可失禮了,你站在那裏,我倒反而坐起來。”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因爲坐得太久,所以不願意再坐了。”



    “這樣我們再去走一忽罷。”



    “怕被人家看見了。”



    “海邊上清靜得很,一個人也沒有。”



    她好像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伊人就在前頭走了,她也慢慢的跟了來。太陽已經快斜到三十度的角度了,他和她沿了海邊向西的走去,背後拖着了兩個纖長的影子。東天的碧落裏,已經有幾片紅雲,在那裏報將晚的時刻,一片白白的月亮也出來了。默默地走了三五分鐘,伊人迴轉頭來問她說:



    “你也是這病麼?”



    一邊說着一邊就把自家的左手向左右肩的鎖骨穴指了一下,她笑了一笑便低下頭去,他覺得她的笑裏有無限的悲涼的情意含在那裏。默默的又走了幾步,他覺得被沉默壓迫不過了,又對她說:



    “我並沒有什麼症候,但是晚上每有虛汗出來,身體一天一天地清瘦下去,一禮拜前,我上大學病院去求診的時候,醫生教我休學一年,回家去靜養,但是我想以後只有一年三個月了,怎麼也不願意再遲一年,所以今年暑假前我還想回東京去考試呢!”



    “若能注意一點,大約總沒有什麼妨礙的。”



    “我也是這麼的想,畢業之後,還想上南歐去養病去呢!”



    “羅馬的古墟原是好的,但是由我們病人看來,還是愛衣奧寧海岸的小島好呀!”



    “你學的是不是聲樂?”



    “不是的,我學的是鋼琴,但是聲樂也學的。”



    “那麼請你唱一個小曲兒罷。”



    “今天嗓子不好。”



    “我唐突了,請你恕我。”



    “你又要多心了,我因爲嗓子不好,所以不能唱高音。”



    “並不是會場上,音的高低,又何必去問它呢!”



    “但是這樣被人強求的時候,反而唱不出來的。”



    “不錯不錯,我們都是愛自然的人,不唱也罷了。”



    “走了太遠了,我們回去罷。”



    “你走乏了麼?”



    “乏倒沒有,但是草堆裏還有幾本書在那裏,怕被人看見了不好。”



    “但是我可不曾看你的書。”



    “你怎麼會這樣多心的,我又何嘗說你看過來!”



    “唉,這疑心病就是我半生的哀史的證明呀!”



    “什麼哀史?”



    伊人就把自小被人虐待,到了今日還不曾感得一些熱情過的事情說了。兩人背後的清影,一步一步的拖長起來,天空的四周,漸漸兒的帶起紫色來了。殘冬的餘勢,在這薄暮的時候,還能感覺得出來,從海上吹來的微風,透了兩人的冬服,刺入他和她的火熱的心裏去。伊人向海上一看,見西北角的天空裏一座倒擎的心樣的雪山,帶着了濃藍的顏色,在和軟的晚霞裏作會心的微笑,伊人不覺高聲的叫着說:



    “你看那富士!”



    這樣的叫了一聲,他不知不覺的伸出了五個指頭去尋她那隻同玉絲似的手去,他的雙眼卻同在夢裏似的,還懸在富士山的頂上。幾個柔軟的指頭和他那冰冷的手指遇着的時候,他不覺驚了一下,伸轉了手,回頭來一看,卻好她也正在那裏轉過她的視線來。兩人看了一眼。默默地就各把頭低去了。站了一忽,伊人就改換了聲音,光明正大的對她說:



    “你怕走倦了罷,天也快晚了,我們迴轉去罷。”



    “就回轉去罷,可惜我們背後不能看太陽落山的光景。”



    伊人向西天一看,太陽已經快落山去了。迴轉了身,兩人並着的走了幾步,她說:



    “影子的長!”



    “這就是太陽落山的光景呀!”



    海風又吹過一陣來,岸邊起了微波,同飛散了的金箔似的,浪影閃映出幾條光線來。



    “你覺得涼麼,我把我的外套借給你好麼?”



    “不涼……女人披了男人的外套,像什麼樣子呀!”



    又默默的走了幾步,他看看遠岸已經有一層晚霞起來了。他和K、B住的地方的岸上樹林裏,有幾點黑影,圍了一堆紅紅的野火坐在那裏。



    “那一邊的小孩兒又在那裏生火了。”



    這正是一幅畫呀!我好像唱得出歌來的樣子:



    Kennst du das Land,wo die Zitronen bluehn.



    Im dunkeluh Laub die Coldorangen gluehn,



    Ein sanfter Wind vom blauen Hlmmel weht,



    Die Myrte still und boch der lorbeer steht,



    “底下的是重複句,怕唱不好了!



    ‘Kennst du es sohl?



    Dahin!Dahin



    Moecht’ich mit dir,O meIn Geliebter,ziehn!”



    她那悲涼微顫的喉音,在薄暮的海邊的空氣裏悠悠揚揚的浮蕩着,他只覺得一層紫色的薄膜把他的五官都包住了。



    “Kennst du das Haus,auf Saeulen rubt seln dach,



    Es giaenzt drs saal,es schimmert das cermach,



    Und Marmoilder stehn und sehn mlch an:



    Was hat man dlr,du armes kind,getan?”



    四邊的空氣一刻一刻的濃厚起來。海面上的涼風又掠過了他的那火熱的雙頰,吹到她的頭髮上去。他聽了那一句歌,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欺騙他的那一個輕薄的婦人的事情來。



    “你這可憐的孩於呀,他們欺負了你麼,唉!”



    他自家好像是變了迷娘(Mignon)。無依無靠的一個人站在異鄉的日暮的海邊上的樣子。用了悲涼的聲調在那裏幽幽唱曲的好像是從細浪裏涌出來的寧婦(Nymph)魅妹(Mermaid)。他忽然覺得Sentimental起來,兩顆同珍珠似的眼淚滾下他的頰際來了。



    “Kennst du es wohl?



    Dahin!Dahin



    MocchtIch mlt Dlr,O meln Beschuetzer,zlehn!



    Kennst du den Berg sein wolkensteg?



    Das Maultier sucht im Nebel seinen Wig,



    In Hcehlen wohnt der Drachen alte Brut,



    Es stuerzt der Fels und ueber lhn de Flut:



    Kennst du ihn wohl?



    Dahin!Dahin



    Geht unser weg,O Vlter,lass uns ziehn!”



    她唱到了這一句,重複的唱了兩遍。她那尾聲悠揚同遊絲似的哀寂的清音,與太陽的殘照,都在薄暮的空氣裏消散了。西天的落日正掛在遠遠的地平線上,反射出一天紅軟的浮雲,長空高冷,帶起銀藍顏色來,平波如鏡的海面,也加了一層橙黃的色彩,與四圍的紫色溶作了一團。她對他看了一眼,默默地走了幾步,就對他說:



    “你確是一個Sentimental!”



    他的感情脆弱的地方,怕被她看破,就故意的笑着說:



    “說什麼話,這一個時期我早已經過去了。”



    但是他頰上的兩顆眼淚,還未曾乾落,圓圓的淚珠裏,也反映着一條縮小的日暮的海岸。走到她放氈毯書籍的地方,暮色已經從松樹枝上走下來,空中懸着的半規上弦的月亮;漸漸兒的放起光來了。



    “再會再會!”



    “再會……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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