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冬天,剛過了年,翠姨就來到了我家。
伯父的兒子——我的哥哥,就正在我家裏。
我的哥哥,人很漂亮,很直的鼻子,很黑的眼睛,嘴也好看,頭髮也梳得好看,人很長,走路很爽快。大概在我們所有的家族中,沒有這麼漂亮的人物。
冬天,學校放了寒假,所以來我們家裏休息。大概不久,學校開學就要上學去了。
哥哥是在哈爾濱讀書。
我們的音樂會,自然要爲這新來的角色而開了。翠姨也參加的。
於是非常的熱鬧,比方我的母親,她一點也不懂這行,但是她也列了席,她坐在旁邊觀看,連家裏的廚子,女工,都停下了工作來望着我們,似乎他們不是聽什麼樂器,而是在看人。我們聚滿了一客廳。這些樂器的聲音,大概很遠的鄰居都可以聽到。
第二天鄰居來串門的,就說:“昨天晚上,你們家又是給誰祝壽?”
我們就說,是歡迎我們的剛到的哥哥。
因此我們家是很好玩的,很有趣的。不久就來到了正月十五看花燈的時節了。
我們家裏自從父親維新革命,總之在我們家裏,兄弟姊妹,一律相待,有好玩的就一齊玩,有好看的就一齊去看。
伯父帶着我們,哥哥,弟弟,姨……共八、九個人,在大月亮地裏往大街裏跑去了。
那路之滑,滑得不能站腳,而且高低不平。他們男孩子們跑在前面,而我們因爲跑得慢就落了後。
於是那在前邊的他們回頭來嘲笑我們,說我們是小姐,說我們是娘娘。說我們走不動。
我們和翠姨早就連成一排向前衝去,但是不是我倒,就是她倒。到後來還是哥哥他們一個一個的來扶着我們,說是扶着未免的太示弱了,也不過就是和他們連成一排向前進着。
不一會到了市裏,滿路花燈。人山人海。又加上獅子,旱船,龍燈,秧歌,鬧得眼也花起來,一時也數不清多少玩藝。
哪裏會來得及看,似乎只是在眼前一晃,就過去了,而一會別的又來了,又過去了。
其實也不見得繁華得多麼了不得了,不過覺得世界上是不會比這個再繁華的了。
商店的門前,點着那麼大的火把,好像熱帶的大椰子樹似的。一個比一個亮。
我們進了一家商店,那是父親的朋友開的。他們很好的招待我們,茶,點心,橘子,元宵。我們哪裏吃得下去,聽到門外一打鼓,就心慌了。而外邊鼓和喇叭又那麼多,一陣來了,一陣還沒有去遠,一陣又來了。
因爲城本來是不大的,有許多熟人,也都是來看燈的都遇到了。其中我們本城裏的在哈爾濱唸書的幾個男學生,他們也來看燈了。哥哥都認識他們。我也認識他們,因爲這時候我們到哈爾濱唸書去了。所以一遇到了我們,他們就和我們在一起,他們出去看燈,看了一會,又回到我們的地方,和伯父談話,和哥哥談話。我曉得他們,因爲我們家比較有勢力,他們是很願和我們講話的。
所以回家的一路上,又多了兩個男孩子。
不管人討厭不討厭,他們穿的衣服總算都市化了。個個都穿着西裝,戴着呢帽,外套都是到膝蓋的地方,腳下很利落清爽。比起我們城裏的那種怪樣子的外套,好像大棉袍子似的好看得多了。而且頸間又都束着一條圍巾,那圍巾自然也是全絲全線的花紋。
似乎一束起那圍巾來,人就更顯得莊嚴,漂亮。
翠姨覺得他們個個都很好看。
哥哥也穿的西裝,自然哥哥也很好看。因此在路上她直在看哥哥。
翠姨梳頭梳得是很慢的,必定梳得一絲不亂,擦粉也要擦了洗掉,洗掉再擦,一直擦到認爲滿意爲止。花燈節的第二天早晨她就梳得更慢,一邊梳頭一邊在思量。本來按規矩每天吃早飯,必得三請兩請才能出席,今天必得請到四次,她纔來了。
我的伯父當年也是一位英雄,騎馬,打槍絕對的好。後來雖然已經五十歲了,但是風采猶存。我們都愛伯父的,伯父從小也就愛我們。詩,詞,文章,都是伯父教我們的。
翠姨住在我們家裏,伯父也很喜歡翠姨。今天早飯已經開好了。
催了翠姨幾次,翠姨總是不出來。
伯父說了一句:“林黛玉……”
於是我們全家的人都笑了起來。
翠姨出來了,看見我們這樣的笑,就問我們笑什麼。我們沒有人肯告訴她。翠姨知道一定是笑的她,她就說:“你們趕快的告訴我,若不告訴我,今天我就不吃飯了,你們讀書識字,我不懂,你們欺侮我……”
鬧嚷了很久,還是我的哥哥講給她聽了。伯父當着自己的兒子面前到底有些難爲情,喝了好些酒,總算是躲過去了。
翠姨從此想到了唸書的問題,但是她已經二十歲了,上哪裏去念書?上小學沒有她這樣大的學生,上中學,她是一字不識,怎樣可以。所以仍舊住在我們家裏。
彈琴,吹簫,看紙牌,我們一天到晚的玩着。我們玩的時候,全體參加,我的伯父,我的哥哥,我的母親。
翠姨對我的哥哥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我的哥哥對翠姨就像對我們,也是完全的一樣。
不過哥哥講故事的時候,翠姨總比我們留心聽些,那是因爲她的年齡稍稍比我們大些,當然在理解力上,比我們更接近一些哥哥的了。哥哥對翠姨比對我們稍稍的客氣一點。他和翠姨說話的時候,總是“是的”“是的”的,而和我們說話則“對啦”“對啦”。
這顯然因爲翠姨是客人的關係,而且在名分上比他大。
不過有一天晚飯之後,翠姨和哥哥都沒有了。每天飯後大概總要開個音樂會的。這一天也許因爲伯父不在家,沒有人領導的緣故。大家吃過也就散了。客廳裏一個人也沒有。我想找弟弟和我下一盤棋,弟弟也不見了。於是我就一個人在客廳裏按起風琴來,玩了一下也覺得沒有趣。客廳是靜得很的,在我關上了風琴蓋子之後,我就聽見了在後屋裏,或者在我的房子裏是有人的。
我想一定是翠姨在屋裏。快去看看她,叫她出來張羅着看紙牌。
我跑進去一看,不單是翠姨,還有哥哥陪着她。
看見了我,翠姨就趕快的站起來說:“我們去玩吧。”
哥哥也說:“我們下棋去,下棋去。”
他們出來陪我來玩棋,這次哥哥總是輸,從前是他回回贏我的,我覺得奇怪,但是心裏高興極了。
不久寒假終了,我就回到哈爾濱的學校唸書去了。可是哥哥沒有同來,因爲他上半年生了點病,曾在醫院裏休養了一些時候,這次伯父主張他再請兩個月的假,留在家裏。
以後家裏的事情,我就不大知道了。都是由哥哥或母親講給我聽的。我走了以後,翠姨還住在家裏。
後來母親還告訴過,就是在翠姨還沒有訂婚之前,有過這樣一件事情。我的族中有一個小叔叔,和哥哥一般大的年紀,說話口吃,沒有風采,也是和哥哥在一個學校裏讀書。雖然他也到我們家裏來過,但怕翠姨沒有見過。那時外祖母就主張給翠姨提婚。那族中的祖母,一聽就拒絕了,說是寡婦的兒子,命不好,也怕沒有家教,何況父親死了,母親又出嫁了,好女不嫁二夫郎,這種人家的女兒,祖母不要。但是我母親說,輩分合,他家還有錢,翠姨過門是一品當朝的日子,不會受氣的。
這件事情翠姨是曉得的,而今天又見了我的哥哥,她不能不想哥哥大概是那樣看她的。她自覺的覺得自己的命運不會好的,現在翠姨自己已經訂了婚,是一個人的未婚妻。
二則她是出了嫁的寡婦的女兒,她自己一天把這個背了不知有多少遍,她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