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姨以後也常來我家住着,是我的繼母把她接來的。
因爲她的妹妹訂婚了,怕是她一旦的結了婚,忽然會剩下她一個人來,使她難過。
因爲她的家裏並沒有多少人,只有她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祖父,再就是一個也是寡婦的伯母,帶一個女兒。
堂姊妹本該在一起玩耍解悶的,但是因爲性格的相差太遠,一向是水火不同爐的過着日子。
她的堂妹妹,我見過,永久是穿着深色的衣裳,黑黑的臉,一天到晚陪着母親坐在屋子裏,母親洗衣裳,她也洗衣裳,母親哭,她也哭。也許她幫着母親哭她死去的父親,也許哭的是她們的家窮。那別人就不曉得了。
本來是一家的女兒,翠姨她們兩姊妹卻像有錢的人家的小姐,而那個堂妹妹,看上去卻像鄉下丫頭。這一點使她得到常常到我們家裏來住的權利。
她的親妹妹訂婚了,再過一年就出嫁了。在這一年中,妹妹大大的闊氣了起來,因爲婆家那方面一訂了婚就來了聘禮。
這個城裏,從前不用大洋票,而用的是廣信公司出的帖子,一百吊一千吊的論。她妹妹的聘禮大概是幾萬吊。所以她忽然不得了起來,今天買這樣,明天買那樣,花別針一個又一個的,絲頭繩一團一團的,帶穗的耳墜子,洋手錶,樣樣都有了。每逢出街的時候,她和她的姐姐一道,現在總是她付車錢了,她的姐姐要付,她卻百般的不肯,有時當着人面,姐姐一定要付,妹妹一定不肯,結果鬧得很窘,姐姐無形中覺得一種權利被人剝奪了。
但是關於妹妹的訂婚,翠姨一點也沒有羨慕的心理。妹妹未來的丈夫,她是看過的,沒有什麼好看,很高,穿着藍袍子黑馬褂,好像商人,又像一個小土紳士。又加上翠姨太年輕了,想不到什麼丈夫,什麼結婚。
因此,雖然妹妹在她的旁邊一天比一天的豐富起來,妹妹是有錢了,但是妹妹爲什麼有錢的,她沒有考查過。
所以當妹妹尚未離開她之前,她絕對的沒有重視“訂婚”的事。
就是妹妹已經出嫁了,她也還是沒有重視這“訂婚”的事。
不過她常常的感到寂寞。她和妹妹出來進去的,因爲家庭環境孤寂,竟好像一對雙生子似的,而今去了一個。不但翠姨自己覺得單調,就是她的祖父也覺得她可憐。
所以自從她的妹妹嫁了,她就不大回家,總是住在她的母親的家裏,有時我的繼母也把她接到我們家裏。
翠姨非常聰明,她會彈大正琴,就是前些年所流行在中國的一種日本琴,她還會吹簫或是會吹笛子。不過彈那琴的時候卻很多。住在我家裏的時候,我家的伯父,每在晚飯之後必同我們玩這些樂器的。笛子,簫,日本琴,風琴,月琴,還有什麼打琴。真正的西洋的樂器,可一樣也沒有。
在這種正玩得熱鬧的時候,翠姨也來參加了,翠姨彈了一個曲子,和我們大家立刻就配合上了。於是大家都覺得在我們那已經天天鬧熟了的老調子之中,又多了一個新的花樣。
於是立刻我們就加倍的努力,正在吹笛子的把笛子吹得特別響,把笛膜振抖得似乎就要爆裂了似的滋滋的叫着。十歲的弟弟在吹口琴,他搖着頭,好像要把那口琴吞下去似的,至於他吹的是什麼調子,已經是沒有人留意了。在大家忽然來了勇氣的時候,似乎只需要這種胡鬧。
而那按風琴的人,因爲越按越快,到後來也許是已經找不到琴鍵了,只是那踏腳板越踏越快,踏的嗚嗚的響,好像有意要毀壞了那風琴,而想把風琴撕裂了一般的。
大概所奏的曲子是《梅花三弄》,也不知道接連的彈過了多少圈,看大家的意思都不想要停下來。不過到了後來,實在是氣力沒有了,找不着拍子的找不着拍子,跟不上調的跟不上調,於是在大笑之中,大家停下來了。
不知爲什麼,在這麼快樂的調子裏邊,大家都有點傷心,也許是樂極生悲了,把我們都笑得一邊流着眼淚,一邊還笑。
正在這時候,我們往門窗處一看,我的最小的小弟弟,剛會走路,他也揹着一個很大的破手風琴來參加了。
誰都知道,那手風琴從來也不會響的。把大家笑死了。在這回得到了快樂。
我的哥哥(伯父的兒子,鋼琴彈得很好),吹簫吹得最好,這時候他放下了簫,對翠姨說:“你來吹吧!”翠姨卻沒有言語,站起身來,跑到自己的屋子去了,我的哥哥,好久好久的看住那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