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生涯,还是这样往黑暗的地层里走吗?”他的头部摇颤了一回,眼泪一丝丝的流下来了。
“壮士莫哭!”他一面又安慰自己,鼓起了雄心,把眼泪收住;摸出表来一看,他才觉得表的机件坏了多时,天天想送去修理,延搁到今天,仍是废弃的东西。他把这表儿放在耳边听了一下:“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了!我那有闲钱来修你呢?你这蠢东西,你要等我有钱之时才会司管你的职务吗?”
他愤恨地说了,把这表儿望地板上一掷,一点没有可惜的心情。于是他踱来踱去,地板上的笔管和玻璃片等,在砓啦砓啦地发出被践踏的呼声。
这时一位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轻轻地推进门来,他止住了足步问道:“谦田,有了吗?”谦田把右手抚住胸坎,靠在门柱上,不住的作长呼吸;他逼近谦田,重复问了一声;谦田慢慢地望没有被褥的床簟上坐下,静静的回答:“跑了一个空!他们都说今天月底,没有闲钱可借贷了。”
“那怎样办呢?”
“除非等介南来不行。”
“这时有几点钟了?”
“四点过了。”
“呀,介南还不来,怕也无望的了!”
“房主人地方,约他几点钟付钱呢?”
“五点钟!火车三点钟到,介南怎样还不来呢?”
“听,听……”谦田说了,二人都静默了;楼梯上有皮鞋的声音。
“房主人来讨房钱了!”谦田低声的说了,式君忙的轻轻地逃到壁角里。在许多箱件的中间蹲下去,随手拾了一张污秽的报纸,遮盖身体。谦田一面寒颤,一面格格地笑个不止;于是式君伸出头来一望,没一点儿声息;随后跨出来,也弯着腰儿笑了一阵,做了手势说:“我并不是怕他,不过他的一副鬼脸,我实在不愿意看见。他的一双乌黑瞳子,陷在深而浓的眉毛里,像是黑夜里施威的枭鸟。这一双瞳子转一转,几乎把人家的灵魂逐出窍门呢。”
“可不是呢,他也是天生就的一个星宿,否则像我们那样的人,也会怕他吗?”
“不要说了,怕他吗?真谈不上哩!有了钱,他就要对我们膜拜了。”
“我定要争一口气,有了钱,教他替我倒夜壶。”
他们谈谈笑笑,越发起劲了。介南轻轻地闯进来,掩住式君的嘴巴说:“你还好笑,我跑得两条腿酸痛极了。”
介南随后放手,并坐在谦田的右面,式君摇摇头,做出读文章的抑扬声调问他:“那么,……你弄到了……吗?”
“亏你说得多么写意的,抒情的呢!”
“嗄,穷是另外一个问题;写意时要写意,抒情时要抒情;你说下去呢!”式君又抑扬顿挫地说了。介南拍着谦田的肩说:“你看那个书呆子,还不知祸之将至!”
“不要闹了,讲正经话罢!”谦田插了一句。式君静止了,站在介南的旁边,介南右手摸在耳朵上,皱了眉儿说:
“我到家里,母亲给我十二块钱,再也不肯多给我了;我也没有时间去和她缠扰;便走到一家店家,只借到十块钱;又到了二家店家,一块钱都没有借到。时间快到了,忙的跑到车站上,车子幸而迟开一刻,否则乘不上了。说也奇怪,这二十二块钱,放在哪一只袋里,忘记了;等到下了车子,只是走投无路的摸索;好几时才从裤袋里找到;急得要命!……咳,真急得要命!”
“二十二块钱,缺少八块钱,还有什么法子呢?”式君沉闷地说了,望着谦田的面;谦田效了他的文章调说:“时至今日,尚有何法?拼了三条命,以谢房主人。”
介南笑倒在簟上,谦田重复念下,念了三四遍;式君反而哭不得笑不得的着急起来;交住了双手,抱住什么东西似的,嘶嘶地叫着。
“你看这恶魔主义者到了这时,为八块钱也会不恶魔的了。”谦田拉起介南说了,介南把一封钱给式君,笑着说:“你把这二十二块钱收下,尽够去孝敬一个女子坐汽车,吃大菜呢。”
式君接受了,仍是一声不发;他的心事又触动了。当他阔绰的时候,别说区区二十二块钱,就把二百二十块钱,一朝花去,也不值得挂记心上呢。他抬起头来,好像右手挽住一个女子的臂弯,设身在一处大商店的化妆部里,她选拣了一大堆的新到的化妆品;店员计算好了,他摸出一叠钞票付去,毫不迟疑。来来去去的顾客们,都会顿足地看他,他的一腔骄矜的气度,怕历来的君王都够不上他。于是他仍是挽着她的臂儿,从人丛中踱出来,走到门口,扶着她跳上汽车,在风驰电掣的当儿,只听得路人们对他们喝彩的声音。一忽儿,到了一家大菜馆的前面,他们俩下了车走进。……他想到这里,顿然觉得肚子里有点饿的了,可是仍在器物措乱的室中,摸出小皮包来一看,已经空旷了多时;他把这二十二块的一封钱塞进去,一阵惭愧的气焰袭击他,他有气无力地靠在柳条箱上坐下,谦田对他说:“时候不早了,用什么法子呢?”
“不要紧,我有十箱子书籍,希腊文,拉丁文,英文,德文,法文,日本文,中国文,各色都有;也要值到三千块钱。”他突然站起来,指点着箱件说了;像是他的肚子,装进了一鼓新的勇气。
“那当然的!我和你的书籍,计算起来,至少值到五千块钱。典质起来,也有二三千块钱。唉,这是在上海,不是在日本!英雄那有用武之地呢?”
他听得了谦田的一番话,重又气沮的了。看看介南,失了魂魄似的,默不作声;他沉思了一回,把指头点在太阳穴里说:“还有几套洋服,总可典质一点钱来?”
“我也有一套洋服!”谦田说。
“洋服当不来多少钱的!”介南才开始说了一句,帮着式君解开捆住了的箱䇲,式君理出了两身白毕叽的全套,两件圣北洛夫的上装,四条白番布的裤子,一件春季外衣。谦田也理出一身蓝花呢的衣服。式君又振作了精神;一总折理好,嘴巴里咕噜地说:“这些衣服的运命,想不到会如此的。当夏季时候,它的臂弯里穿过好多次女子的玉腕呢!”
“你还有什么余闲说风情话!……”谦田责备了一声,他才拥了一个衣包,要出发了;介南注视他的神情,笑道:“喂,大学教授,真的进典当吗?你的教授的尊严,怕要减去几分罢!”
“这才是恶魔主义者!”谦田也笑着说。
“莫再打趣,这里的衣服值到二百块钱,大概可以当得一百块钱吗?”
“哼,至多五十块钱罢。”介南说。
“那我何必贱价而估呢?不去当了。”
“快不要这样了,这时五块钱五毛钱都好!”谦田一头说,一头催促他,他拥了包裹,怏怏地下楼去了。
他走到街上,一个黄包车夫,看他冠冕堂皇,手里又拥着一个笨重的包裹,就拉紧了车子,飞也似的迎接上去;他只是摇摇头;车夫很不高兴的退去,心里在想:像这种人,䇲袋里总有几十块几百块钱,如何吝惜这些小小的车钱呢?未免起了一层抱怨他的心情。
他走近了附近一家当店,眼儿不敢正视,偷眈眈地踱进,站在几个鹑衣百结的苦工人的中间;望着铁栏里高视阔步的店员发呆;一个店员看他身上穿的洋服,恶狠狠地问他:“你当洋服吗?”
“是的。”
“这里不当洋服的。”这店员回答了后,便应接别人去了;式君望着他嗷嗷待哺似的,希望他收回成命;可是他再也不理会了。于是式君狼狈地走出来,在街上走了好多时,找到一家大一点的典铺;他把这衣包伸到铁栏里,一个店员接了,摊在柜上,细细地检点了一回问他:“你要当多少钱?”
“一百块钱。”他踟蹰地说。
“那差得很远哩!”店员把衣服理好包拢来,像要还他似的;他忙的接下说:“这里值价有二百块钱呢!”
“是吗?这是我们不管的,我们只晓得在这冬季里当夏季的衣服,要贬价的。”
“那么可以当多少钱?”
“至多三十块钱。”
“为什么二百块钱的东西,只当得三十块钱呢?”
“是的,假使是中国的绸缎皮货,值二百块钱的,倒可当得一百多块钱。这是外国的东西,我们不识它好歹,价钱虽贵,也当不得多少;如果日本货,一个钱也不当呢!你怎样?”
“就是三十块钱,算了罢!”
他虽然有点不高兴,听了这位店员的一片议论,也就俯首帖然;拿了三十块回去,私下还钦敬这位店员的尊重国货,着实有眼光;他才觉得祖国的色色样样,进步得很快;怪不得国粹先生们,拥护国宝,藐视西洋的东西;不消说,日本货例该淘汰的了。
他近来和他最要好的朋友谦田,他的同学介南,一起寄住在一家的楼上,有二个月了。谦田也在一个大学里当教授,被大学里积欠了三个月的薪水;介南在一处公署里当文牍,战争告终了后,他的位置也被取消的了。他们俩的穷困情形,和式君不相上下。今天月底,房主人逼他们要付清房钱,迁到别地方去。他们理好了东西,就到四方八面去张罗,费尽心计,好容易到了晚上,才跨过这个难关。可是他们迁到什么地方,还没有定;就要求房主人,因为天色晚了,把东西暂时寄存这里,明天来取去。这房主人为了房钱已经付清,也就一口答应,笑容满面的送他们出门。
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他们并着肩儿,彳亍地走去,谦田说:“今晚我们怎样?”
“不要紧!”式君爽直地说了,摸出小皮包,摇出了银钱的声音,接下去说:“这里尚有二十二块钱,这一个晚上,尽够使用!”
“我明天回去的车费都没有。”介南说。
“我想迁到法租界的表兄家里,也要一笔费呢。”谦田说。
式君把小皮包里的钱,分给他们说:“那么你们每人五块钱,够了吗?”
“你呢?”谦田说了。介南也接着说:“你明天究竟到什么地方去?”
“我横竖还有十二块钱,让我想一想再……”式君没有说完,介南推着他的肩儿说:“这里不是北四川路吗?你莫要糊涂!那家洋服店快走到了,你欠他们的钱,那个麻子来过几次了。”
“是的,被他看见了怎样?”
“他这混蛋真坏!我被他扭住过一次。”谦田低低的说。
“那你藏在我们的左面,我们俩把你遮盖住。”介南说了。拉着式君夹在他们俩的左面,鬼鬼祟祟地好像罹了重病似的,把外衣的领裹住颈项,耸起了肩儿,两手插在衣袋里,默不发声的走过去。
他们走进了一家小旅馆,一个服役者傲慢地引导他们上楼去,开了一间比较宽畅一点的,二只床的,五号室。
谦田首先看了一下,问道:“这间要多少钱?”
“两块钱。”
谦田听了惊愕地对式君,用日本话说。
“Yo amari takai chiya nai ka?”(喂,太贵吗?)
“Kamawan oredachi saunin dayo takaku nai daruto.”(不要紧,我们有三个人呢,不算贵罢。)
式君也用日本话答了。介南意会了似的,对他们做眼锋。弄得那个服役者,一声不发,大起恐慌,发出了一些不懂外国话的悲哀,他这老于上海的骄横的服役人,料不到也会吃这一次亏的;随后他听得他们定了这一间房间,似乎得了一种教训,也就顺从地照管他们。
当晚他们在这五号室里歇息,谦田和介南一起睡在一只大的铁床上,式君一个人占了对面的小铁床睡着。第二天早上,式君在被窝里,似醒非醒的,听得谦田和介南的洗漱声音;也就睁开了眼儿,向帐顶望着,二条视线深深地嵌在帐顶的布纹里,不住的胡思乱想。介南向他说:
“时间到了,我要乘车去了。”
“嗄,嗄,你,……”
“不要糊里糊涂,你住定了什么地方,早些通知我呢。”
“嗄,嗄,……是,……是。”他含糊地回答,擦了眼儿望介南,介南已开门出去了。
“你还不起身吗?”谦田问了一声;他才懒懒地欠伸了一回,坐起身来说:“你也要去吗?”
“不去干甚么?”
“我们……啊我们,这种夫妇般的生活,竟会一朝离异吗?”
“……”
“谦田,你记得吗?我们在东京时,也这样甜蜜地常常住在一起的;到了毕业的时候,你说——快要分别了,快要分别了!——何等含有离情别绪呢?”式君起劲起来,披了紧身服,又欠伸了一回;谦田只低头,在地板上轻轻的踱来踱去;式君接下去说:“我们回来了后,想不到住在一起的,既经住在一起,也想不到又要分别了。”
“问你,问你呢!”谦田止了足步,扭转身来对他说了,接着“问你……你究竟住到什么地方去?”
他仰天的想了一回,没有回话;谦田重复问道:“那边的东西,早上就要去搬出来呢,你究竟住到什么地方去?介南大约把东西拿出去一起上车了。我也要去了。”
“你先,……”
“你住到什么地方去?”
“我从前住过的有块地方,我住到那边去。”
“那你快起身罢!”
“我就要起身了,你先去,把你的东西搬出。”
谦田就整了衣冠出去,式君的视线,也跟他出去,至于不见他了才收回视线。从床上跃下,赤了足,把门推上,仍然回到床上。靠在床架上做着长呼吸,舒畅了一回。他闭了眼儿,——从前住过的一块地方?他这样想下:“从前。”何等渺茫呀,何等悠远地死了的呀!回到家里吗?对家里人的说不过去,还是小事!那些张牙舞爪的族兄,堂叔们,望他做了官,想攀附骥尾的;如今他们失望了,免不了要藐视他呢!他虽然坦白无动,可是何以处不识予心的家里人呢?回住到学校里的寄宿舍吗?年纪一年年大了,那有神奇的法术,使他还复到童年呢?回住到日本去吗?那一笔浩大的经费,何来呢?回住到朋友处吗?朋友们当年望他做学者,做艺术家的时候,对他何等亲昵;现今毫无建树,早早听得有议论他的,有诽笑他的了,可不是多去遭几回白眼吗?啊,啊!住到牢狱去吗?住到帝王的宫殿里吗?最后,他想到今年的暮春,他住在诺弗花园路的时候,一宅小小的红砖的洋房;庭前的一丛月月红,开得正盛,在风中摇曳,像一群青年女子的舞蹈,他就是这里的主人。这屋子里:楼下是会客室,膳室;楼上一间是他的寝室,装饰得很精巧;一间是他的书室,四周的玻璃橱里,插了许多红面、黄面、蓝面、绿面、一切杂色面的金字的洋装书,每一室装点了些西洋式的什器,雇了一个仆人,一个婢女服侍他。早上十点钟前后,一个很时样的女子来拜访他,他便备许多的酒馔,款待他,互相亲密地谈到深夜,才始分别。可是——可是只有一个月,只有三十天,他便离去这座华美的洋房,一切精致的什器,尽归乌有;只带回了几箱的书籍。在这时,像有个女子的背影,站在他的前面;她梳着S髻,腰儿细细的,穿的绣花妃色缎的夹衣,玄色印度绸的裙子,边缘上扣着排须。这个影像,迷迷糊糊地,送到他的眼前;他的心窝里,微微的酝酿着一种感伤的情绪,泪汪汪的注视她,她的影像渐渐地远去、小去了。他想要呼喊她,可是没有发作声音的勇气,只现出失望的神情。——大约不能挽回的了!——他这样一想,脸儿充血色的慢慢的皱了起来。那种感伤的情绪,转变成厌恶而愤慨的液汁,在心窝里发酵;一阵阵的酸辛之气,冲出口来,他忍不住了,他把右手不住的继续拍在床簟上,像是繁弦急管,催促悲壮的歌声,于是他自言自语道:“人世间还有恩义吗?假使没有恩义,我决不信世界上有人类。啊!我为了你牺牲先人血汗所得的金钱,牺牲攻究学问的高贵的时间,牺牲洁身自好的名誉,你还不够吗?你竟一去而不返吗?以我自身而论:正当年青,禀有颖敏的天性,有刻苦用功的精神;别一方面,我有家产,我有英迈的风姿。朋友,前辈亲戚,一切与我有关系的人,谁也不看重我的,羡慕我的?我素来不肯让人一步,我也并没有让人的地方。你竟弃我而去吗?你会辨别歹好吗?”
“哦,我差了,徒然供奉了一次物质上与精神上的牺牲!高明像我,早已明白现在的女子!——女子的名词,多么好听!其实是一匹畸形的恶兽,这一匹恶兽的肚子,像海一般的大,那种虚荣的狂潮,永不会止息的;又像泉一般的深,那种欲望的瀑布,永不会满足的;它的外形,五光十色,炫耀人们的眼目,进而迷惑人们的心情,有一种使人们与兽性俱化的力量。我虽然明察精饬,可是道高一丈,魔高十丈;我不是未卜先知的诸葛亮,我是过后方知的周瑜,终于不敌它了。上帝用泥捏成这一匹怪兽,大约要铲灭人们的圣明,由它专利呢!啊,太残酷的了。
”我又差了罢?像我这样的聪明,决不是那种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知正而不知反的人。我未始不晓得女子是一件圣品!欧洲中世人的瞻拜圣玛利亚;中国帝皇为了佳人而倾国倾城;自从人们有了崇拜女性的共通性以来,为女子而杀身舍生的人,不知有几千万呢!像我牺牲区区的金钱,时间,名誉,那是极小的事;在这里我应该自己庆幸,上帝赏赐我,跃在舞台上献出身手,为女子牺牲一切的机会。——大丈夫生存于世的价值与意义,除了为女子奴仆,忠臣以外,没有别的了。——这种稀有的机会,大丈夫们奔走钻营,朝朝暮暮的祷天以求,可是一大半到了老死还没有求到;现今上天偶然赏赐给我,我何等荣幸。
论理:我的境遇,我的才貌,在世界上随处可以找出与我同等的人;而且还有比我更强的人。在楼阁中夸大,岂不可耻!碰到了这种千载一时的奇宠,极应该喜跃欢呼,谢天谢地都来不及;那有闲工夫去想别的事呢。
“可是我虽然一度被人称为恶魔主义者,生来却没有恶魔的根器!……”
他说到这里,一个服役者推进门来,看见他这么狞恶的神气,不由得惊骇地退了几步。他也立刻止住声响,像是梦里醒来,急急披了衣服下床;只见玻璃窗上,蒙了一层湿气,窗外的雨声滴滴点点地闹个不住。他转身问那个服役者道:“下雨了多少时候?”
“一早就下雨的。”
“现在还早罢?”
“下午一点钟过了!”
他听得了,现出些惊愕的样子,向室中的四周望了一下,像在找寻什么东西。服役者问下:“先生要什么点心吗?”
“唉……唉,拿一点面来罢。”
“鸡丝面呢?火腿面呢?”
“随便,随便!”
“那么这间房间,今天还要住下去吗?”
“不住下了。”
“先生,照例一过了十二点钟,今天的房钱也要付下的。”
“那么就住下去也好。”他摸出了五块钱的一张钞票,付给他去。
第二天,雨滴虽然停止了,天气还是阴沉沉的,像要下雪的样子。他混沌在室中恶浊的空气里,似乎中了嗜眠症,一天到晚,浑身裹在被褥里。酣眠的时候,总像神游在别一个世界上,赏识那不经见的奇异的人物、鸟兽、山川、河岳。醒过来骨骼里发出异样的酸痛,于是延长了声浪,呻吟一回;好像吸鸦片烟者的瘾头到了,涕泗淋漓,甚至忍无可忍了。
到了第三天,好容易太阳光渲染在窗上了。他起身后,开了窗子,觉得清醒了一点;就吩咐服役人,泡了一壶很浓的红茶来,他斟了一杯喝了,又斟一杯,一口气连喝了五六杯,他更觉得全身舒畅,两手用了气力,向左右一伸,骨接里垒拉地响了一响。壁上挂着的一件外衣,像对他媚笑。他摸出小皮包来一看:
——第一次,付去旅馆费二块钱,交给谦田与介南十块钱;第二次,付旅馆费五块钱,现下剩得五块钱了。
——来日大难!来日大难!住房子,吃饭一切用费,这区区的五块钱以外。……
他想到这里,又复心火上升;四周望了一望,不住的绕室而行,他觉得除了自己的身子以外,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是,他觉得自己身子以外,还有些什么东西,可是想不出来。
——噢,是的,还有十箱子的书籍,存在前月住的地方;那是我的生涯的伴侣,不应该忘记的。
他想出了,渐渐欢喜起来,就坐到床上,搓着两掌,坚决地自语道:
“Take no thought,saying,what shall we eat?Or what shall we drink?Or where withal shall we be clothed?”(莫要挂念:怎样吃?怎样喝?怎样穿衣服?——《福音书》)
他的心气渐渐平静起来,觉得人生的事业,不单是衣食住的问题,还有更大的问题。于是他以前的奢望,又回复到他的心里了。他觉得虽然读了十几年书,居然大学毕业;究竟没曾下过一番的苦功,如今也居然立到大学的讲坛上,把外国人苦心研究成功的东西,变卖一下,以炫耀博学多能;欺骗自己,不过私德上的说不过去;而欺骗数十百的年青人,岂非罪大恶极!一种严正的教训逼着他,决心离去这“学问贱如狗,教授满街走!”的都市,把那十箱子的书籍,运回到家乡,把家里七八架旧藏书,整理一番;预定十年闭门读书,下一番痛切的功夫,依着自信,必定有学问上伟大的发现。于是再预定五年,周游世界,实地考察一下;回到故国,把那些横行无忌捐了博士衔的先生们的虚伪,尽情揭破;为未来的年青人做向导,庶几不负天生之材!他想到这里,觉得前途大放光明。急急披了外衣下楼。到前月住的地方,取回那十几箱的书籍了。
他到了前月住的地方,推开后门进去,像是很熟悉的,一直上楼,一个房主人的仆人急急喊他:“喂,楼上有人住了,别人家住进了。”
“那我的东西呢!”他站在楼梯,弯转身来说。
“放在下面,你别要上楼呢。”
他离去楼梯,跟着仆人穿过客室,到天井里。这十箱柳条箱的书籍,和其他二三件箱笼,杂乱地都堆在这里。
他看了一下,愤激地对那个仆人说:“为什么放在这里?”
“空屋子里,初一就有来住的。”
“我这里都是书籍,那里禁得起二天的下雨呢。”
“你的二位朋友,把东西搬去了后;主人就教我们这样办的,我们也就管不来书籍和不书籍了。”
他的脸,火赤赤地,皱了眉儿,默默地用指头检点箱件;那个仆人转身向内去,他又喊回了问道:“这几件东西好像有人拆看过的,柳条箱的皮带,我走的时候都结好了;如何又把它解了开来呢?”
“是的,那天有一个人,说是北四川路做外国衣服的麻子裁缝,到这儿来找你,他把一件皮箱拿去了;教你还他十五块钱赎回。”仆人说完了,便走进去;似乎再不愿理会他的样子。他的炽热的心火,又平静了些,重复点数箱件,果然,一件皮箱逃在他的眼帘以外了。这定是北四川路洋服店的主人拿去的。啊,连那些当剩的寝衣,浴衣,紧身衣服都拿去了。他这样想了,心里明明白白,映着那个做洋服的麻子。这三四年来,到了季节,他总是要劳驾到我那边寻生意;本来我是一个大宗的顾客,又把我的朋友介绍给他,使他清淡的生意上,抹了一层浓丽的色彩;于是他对于我,卑躬的千谢万谢:“幸而少爷照应!”
碰见了,总是不绝口的说这句话。啊,人到穷时,……人到……他想到这里,几乎要落出眼泪了;仆人在催促他,他勉强喊了一座货物车,把这些东西,匆匆地运回到旅馆。
下午三点钟光景,天气又转阴了;他的身体上的机能,似乎久经湿气的浸润,生了铁锈。那种灵敏的畅快的效力,完全失掉,只感到头痛,发热,疲惫,他回到了旅馆,便键上了门懒懒地躺在床上。闭了眼儿,硬要睡觉,可是头脑里像涨了一片狂潮,奔腾不息;怕病了罢?他有点害怕起来,把手掌覆在额上,好久好久,决定想请个医生来看一下。就撑起腰来,从枕边摸出一只小皮包,开出一看,只有二块钱和三四个角子,便无力地倒在枕上。他想惟一的方法,只有请朋友来看,那么不必要钱;但是朋友中尽多医学士,医学博士;阔绰的绅士们,那肯枉顾小旅馆呢?他更害怕起来了,侧转身去,不由得寒颤地发出哀求的声音说:
“病魔,你再不要来和我开玩笑!我现在的处境,不比七月里了;那时我有钱到外国的医院里,买年轻的看护妇来替我抚摩肌体。我又在Y旅馆定了一间宽畅的房间,备了丰肴,请那位野性难驯的漂亮女子来,夜以继日的服侍我。这样郑重的招待你,望你天天和我开玩笑,然而不久你去的了。现在,你万万不要再来!你想到了这个地位,我哪有力量来款待你呢?你这尖长而枯瘦的病魔,到我这里,于你无益的了。我的血和肉,都被一匹畸形的怪兽饮了去,嚼了去了;你还是去找那肥胖的富家翁罢!求你发一点慈悲心,有机会时,请你再来。……”
他说完了后,只觉头部、心脏,都在震动;于是转身过来,两眼睁睁地望那帐顶,从左面望起,望到右面;又把视线移下,细细的向帐帏周转望下,望到揭起的一角,他的视线立刻喷射出去;望在窗上,椅子上,桌子上,洗漱台上,茶壶上,茶碗上,手巾上,面盆上,牙刷上,牙粉包上,肥皂盒上,火柴盒上,窗的铁钩上;——他的视线像照海灯似的,闪来闪去;室中一切大的小的,微乎其微的东西,差不多都受过它的射击,终于他这二条视线被二堆箱件,磁石般的吸住了。就失去了自由的驰骋力,他想用力地移到别地方去,总是移动不来;只好定睛的待服死罪。那二堆箱件的颜色,刻刻变化;像在安慰他那种被桎梏的痛苦。于是他穿了衣服起身,站在地板上,二只脚弯的骨骼,像已断去,支撑不住了,便蹲了一歇;两手爬着器物,匍匐到安放箱件的壁角里,把叠上的一个柳条箱拉下,解开一看;那些装订精美的书籍,都被雨水浸透了;他吃了一惊,好像增进了几十倍的蛮力,把其他的柳条箱,逐一拉下,逐一解开,像旧货店里整理破货,一本一本的检点去,可是这千余册书中,一大半浸湿的了。这时他愤怒的气焰,直上心头,那些书籍,像是活了起来,一本一本跪在他的前面,素日娇养在王宫里的,一旦露宿于风雨中,向主人号泣诉怨;他忍不住了,顿了顿脚说:“啊,我五六年来,苦心招集的伴侣啊!幸而有了你们,我才当下了半年的大学教授。你们知道吗?现在大学里的学生,不问教授的学问如何?只看教授带着几本装订精美的外国书,翻开来英国人怎么说,德国人怎么说,他们就会满足了。”
“我真对不起你们了!你们忠实地跟随我,到东到西,跋涉长途,艰辛踣顿,渡过海来,我不该这样的放弃你们,我哪忍放弃你们!可是可是……我不不……”
“你们莫要哭泣呀,我总当……总当……”
他说不下了,把那些箱件拖到旁边,从床上取下了一袭被褥,铺在地板上;随后把箱里的书籍搬出,排在被褥上;他用了心计,砌成一个死人的形状,笔挺挺的躺着。
他又从床上取下了一袭被褥,盖在书籍上面,周密地把四角扯整了;周围又把手掌压了一下。活像一个死尸躺在被窝里。于是他从别一箱里,理出几封昔时恋人的来信;又从别一个皮箱里,翻出二大包封闭严密的东西,坐在桌子的前面,把这二包,一层层的拆开,也是信件,他整理了一会,自言自语的说:“这是莲妹写给我的信。”
“这是W女士写给我的信。”
“这是Y夫人写给我的信。”
“这是MF小姐写给我的信。”
他一头说,一头分开四叠,放在桌子上,又把旁边的几封理起来,凑放上去说:“这是姜女士写给我的信。”
他沉思了一回,把那些信件,顺了次序,一张一张的折成纸锭的形状,堆在桌子上;惨白的灯光照在这死人的家里,越显出幽深的样子了。
他折完了后,数了一下,约摸有二百多枚;就把它铺散在被褥的周围;他站住了,想了一想,又从那只皮箱里找出了三张女子的照片,靠在被褥的顶头,于是他擦了火柴,点燃到纸锭上,一星星的发炽了。他跪在旁边,把脸儿埋在两掌里,伏到地板上,呜呜咽咽地啜泣,隐约地听得他说:
“啊,我所苦心招集的伴侣啊,我最亲爱的伴侣啊!你们为了我殉这们清白涓洁的身子,我决不辜负你们;你们知道吗?我现在埋葬你们,把我从前恋人的来信,恋人的照片,烧化给你们;你们聪明睿智,总当明白这些东西的高贵,那就是我报答你们的。……”
火愈加炽烈了,燃上了被褥,燃上了帐子,但是他仍旧不断的涕泣呻吟着。外面打门的声音,非常紧急而严厉,像是强盗来抢劫的样子;人声嘈杂极了,他一点不觉得;大约他热化在这烟雾迷漫、焦臭逼人的室中了。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