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照例要迟到十分钟的,等到别级的教员都上了班,教务处空无一人的时候,她才姗姗其来。这天下午,他跑到教务处去躺在躺椅上看报,眼看着一个一个的教员都夹了讲义、点名簿、粉笔盒,走到班上去了。十分钟之后,刘照例地来了。因为是初冬,虽然并不甚冷,她早已暖袖、肩巾的披挂上了。似乎一半是应时;一半是装饰。紫云霞缎的长旗袍,在她蹬蹬的高底皮鞋进屋门的时候,恰是雨后青天上的一道长虹。
她并不慌,慢慢地卸下了肩巾、暖袖,搭在围着长案子的一把椅子上,整理好了点名簿、讲义、粉笔盒,却又不去上班,蹬蹬地又走到茶桌旁边,斟了小半杯茶,头微微地一仰咽了下去,又把那只杯子扣在茶盘里。这才夹起东西走了。
他们两人仿佛谁也不理会谁。但她走后,他随手把报纸扔在地下,三脚两步跑过去,就用方才冷眼看准刘所用过的那只杯子,满满地斟了一杯茶,一口气咽下去,——四顾无人,他又把这杯子用嘴吻了又吻,才扣在那里。当他走向那边打字室去的时候,他又顺便很急遽地把脸埋在红色的缚的肩巾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生发油、芝兰水、凡士林的气息。
他打起字来,札札的几声,在纸上是这几句——
The modest,retiring,virtuous,young lady:
For our prince a good mate she.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He sought her and found her not
And waking and sleeping he thought about her.
Long he thought; oh! long and anxiously;
On his side,on his back,he turned,and back again.
(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
辗转反侧!)
——苏曼殊《汉英三昧集》
几句话翻来覆去地打,尽lady这个字,一连气就打了十来个。
和打字室正对着的是教员休息室,里面墙上挂着一架四尺高的镜子。他向来不知道是什么作用的,而且也不曾留心。一点钟的工夫,被他一阵洋《诗经》匆匆地打过去了。刘第一个先下班来,披起肩巾、暖袖,又闪了一道虹光霞彩,噔噔地跑过休息室去。对了镜子,轻轻地撩一撩鬓边,端详了好久,——她忽然自己笑了。
他隔着窗子望去,隐隐绰绰地望见了刘的形情,于是停了打字,大张着嘴,眼光再也撤不回来。刘好像觉察出来,或者是在镜中望见了他,脸上的笑容忽的收敛,在两腮上泛起两点红晕。回过头来,却正见着他那种“呆瓜”的样儿,她的脸愈越红的娇了;同时又用了编贝的牙齿,咬住了荷包牡丹似的下唇,似乎是忍不住笑;一面闪起电光,蹬蹬地走出去。
他的眼直送她转过了屏门,怅然地罩上了打字机,长出了一口气,一些教员,——他素常称作教育界苦工的——都下了班了。他又惘然地走到休息室去,借着吸烟,装作无意地立在镜子前面,就是方才刘站着的地方。
——呵!鱼眼,皱脸,眉际常蹙,弯腰屈背的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啊!
两行热泪挂在他的脸上了。
这天晚上(十点钟),他又就着花生米下酒,喝了六个铜子的白干。一两支雪茄,一杯极浓的绿茶,使他鼓着勇气从箱子里又搜出了十年前所照自己的小像。——这是他不醉时所不敢取出来看的。这样的大眼睛,并且这样丰润的辅颊,两个小酒窟儿在像上还可以认得出来呢!
十年前,亡过的她在一天晚间卸妆的时节,用胭脂拍在他脸上,又用纤手轻轻地拧着他的脸儿一下,说:“呸!乖!这么爱人,像什么呢?像……你好好凑过来,让我吃它一下。乖!”
他似嗔似喜地说道:“少麻烦!……你真爱我么?”
“为什么不?!乖!”
“你还是同你的令表弟N上客厅院里捉蝴蝶去好呢!”他不知怎么终于把这话说出口来;一面又留神看她脸上的神色。
由她那样放诞,也不觉得鬓角都红了,说道:“你说的……是什么呢?”声音也有些颤动了,虽然她极力装着镇静的样子。
“哼!还问呢!街上都嚷满了,只差没有给你编出戏来!还有脸问呢?!不害臊!”他原前还带点玩笑,这回有了气了。
她直瞪着水汪汪的两只眼睛,半天滚下泪来,抽抽咽咽地道:“你教我说什么呢?……”
“你对着灯,说‘这是谣言’吧!”他怜惜似的想着开脱她。
但是想不到的是她哭着跪趴在他怀里了,呜咽着道:“你把我打死吧!”
“你……你……为什么同……”他一面又想拉起她来。
她趁着这一拉,躺在他的怀里,说道:“你把我杀了吧!不!……就请你饶了我吧!你晓得,我半年不见你,我是多么寂寞呀!……乖!……你还让我叫你‘乖’吗?我真心爱你。可是你要知道你走了以后我是多么寂寞啊!”
这尤其出乎他意料之外了!这样的直率和大方的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他以为如果不是可爱,至少也是很有趣的,无论如何,还不至于该死,讨厌!
“起来吧!唱花旦的,说哭就哭。……吸完了那两个烟泡,睡吧!我困了。”
她轻轻地起来,一缕头发披散在肩膀上,髻又歪在一旁。她全不觉得,又瞪了他一眼。
“慢点嚷啊!……我这鸦片还未‘奉明文’呢!”
“我知道,明天就批准了!”
她歪着头,斜飞了他一眼。“好!谢谢你。要不,你也吸一口吧。人家说吸一口好……”
“打嘴!”他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这也许是“无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许之”。
他们两个并头躺在一个长枕上。他烤完了烟,装上,递给她,(他虽然不大吸,烤得好呢。)她吸完了,喷出一口馀烟来,将腿搭在他身上——方才的事情,仿佛在她完全不曾发生过似的。
“你在外边有时也觉得寂寞么?”
“没有!”他不大高兴地说。
“真个好,你们男人的心,好像场园那么大的。”
“你们女人的心,真好像客厅当院那么大呢!”
抽的使了一个猛劲,她撤回了腿,扭转身去了。不一分钟的工夫,她的肩背耸动,好像又在那里哭了。于是他用力扳过她的身子来。她还用手掩着眼。
“你看!这是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四寸的小相片来。
她又被拿开了手,犹如一个淘气的孩子,眼里含着泪,又早在那里玩起什么新鲜玩意儿来了。
“这是谁?‘前刘海’。弯眼睛,好像我死去的姊姊呢!”
“你说!有这么个人做伴,还寂寞么?”他玩笑似的说。
“哼!你好!”
“你比我还好呢!”他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她又哭了。
“别哭,别哭!这是我的同学啊。”
“我不信,同学会有‘前刘海’?”她半信半疑地眼里衔着泪问。
“是留着新式头的。……你说漂亮不漂亮?是我的把弟呢。”
她忽然醒悟了,皱起眉,撇着嘴角,指头画着脸,羞他道:“羞!羞!不害臊!”
他微笑着。
他不晓得为什么原故,也要做一个孩子的父亲了。——是一个女孩子的。
孩子的啼声,和刀子一般从他的耳朵里直刺入心中。他不由得火烧油煎起来。
产后而重病的她,是一朵零落而开败的蔷薇花。这样的花,在红而且甜、香色俱全的时候,自然是案头雅玩;无论是插在瓶里或养在盆里。如今不但令人不快,而且一见,便发生了厌恶与憎恨。
他依然去吃酒,去打牌……在酒场、牌场里,他被家里的用人,三番五次叫了家去。他皱起眉头,按住心火,去到她的床前,问一问:好些了么?吃了些什么呢?或者吃过了药觉得怎样?诸如此类之话。她于是委屈地不禁放声哭了。他以为无论如何音乐的声音,在哭时是刺耳的。泪是明珠,但是在有声的哭泣中滴下来的,尤其以泪乞人怜的时候,便成为蒺藜了。这哭声不但不能赚得他的怜悯,反而更加厌恶与憎恨了。
他不知是听见谁说,也不知是在什么书上看见的:甘草忌唤甘遂合用,是名断肠草,可以杀人。中医似乎成了一种习惯:无论治什么病,开什么单子,照例要用甘草。他在自己家里所开设的药店里,趁人不觉的时候,偷出了一撮甘遂。等到老妈子煎药的时节,他又瞧不防,将那一撮甘遂游戏一般的下在药吊子里面,她此时似乎是睡着。他看了看她,心里似乎也稍联想到客厅院里捉蝴蝶的事情,便溜出去,跑到一个朋友家里,胡吃混碰,胡乱打了一夜牌。
天将黎明,已竟是早上五点左右,他心里正在忐忑。抓了一张牌,当看的时节,上面却现出“甘遂”两字。这时他家的用人不知道怎样找到了这里,气急败坏地说道:“少奶奶不好了!”他眼前一黑,手里抓着那张“四万”,连人带椅子仰翻过去。
“可怜!可怜!他疼得竟要跟了她去呢。”旁人都这样说。谁能疑心到药的上面去呢?她的确是嘴唇青紫,鼻子里流血,而且临咽气的时候,满床上乱滚!
他在殡她之后,大病了一场,整整的三个月。病起之后,他完全是另一个人。寡言,沉静,善睡,牌酒都戒了,同友人谈起话来,也是和平而且柔顺,他要求学。他自中学毕业之后,因为她的原故,不曾升学。他的父母问他:能行么?他慨然地承认了,并且说精神一点儿也不坏。他的父母又以为读书可以减少他的悲哀,便也应允了;但是要同他谈起再娶的话来,他却又说:身体不好,最好是保养着,不续弦的好。
他厌恶女性。大学里面的女生,——男生们以一交谈为荣的——他正视不顾。偶尔在班上坐得近了,或在街上遇见,他总是先低了头,眼看着地,似乎比女子还要羞涩。他爱看戏。有一次同朋友们看戏出来,一个人说:到什么地方坐坐喝茶去吧!他以为左不过什么茶楼饭庄之类,便随着一同去了。等转了两个弯子,在到一个巷子里面,他看见了招牌上面的字,他大叫一声——中了魔似的——晕倒了。他有时作悼亡的诗词,于是旁人说他是为亡妻守贞。他只是苦笑着并不置辩。
她坟上的白杨的叶子,已经能哗哗地响了。而他的女儿,也七八岁了。这也都不在他心上。他自从大病之后,对于什么都不能感受。他机械似的毕了大学的业,机械似的做了T城女学的教员,终于是机械似的生活着。他许终身是机械似的生活着,假如不是遇见刘。
他又重生了;——追忆起以前努力忘却的种种。
第二天他上班的时候,七八十对眼望着他。海水映着天空净无纤尘而且还不曾染过一点世俗气的眼睛发出的光,似乎照妖镜一般使他寒栗;他打了一个寒噤,从讲台上倒栽下来!
他这病是大家都知道的,也还不十分惊慌。
第三天他失踪了!失踪之前,他同校长A先生说:是要到医院里去。这天终于没有回来。一天一天地过去,结果仍然是没有回来。
他住的屋子里,什么都不短少。只瓶里插着的两枝折枝菊花——一黄一白——不见了那枝黄的;再就是墙上那幅不到半尺高的Venus的油画也不翼而飞了。其馀一切衣服书籍什物等等都丝毫不曾动。
人们是最善于忘却的;一个人也最容易被忘却。这样失踪的事,虽然在T城喧嚷了一时,或者造出一些异样的解释来。过了些时,便渐渐的少有人提及了。即使有新到T城的或者好事之流,偶尔取出谈资的谈及;而老于世故的人也只是冷冷地说道:“哪!这是几年以前的事了!”似乎还不如历史上的秦皇汉武关系的较为亲切些,距离的较为近些!
T城认识他的并不多;忽然有人传说P城祥庆茶园的唱小丑的极像他。这也只是像他,究竟是他不是他,也无从考察。
有一年,T城女学校校长A先生因为一件公事到P城去,到一个澡堂去洗澡,忽然瞥见一个搓背的走过去,后影极像他,待看前面时,又不像了,因为一只眼睛已竟瞎了,而且老得也不像样子,头发竟全白了。
A先生洗着澡,叫搓背。却来了另一个人。A先生无意中形容着方才瞥见的人,问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倒有点怪呢?”
“怪!怪!”搓背的似乎是不禁不由得喊出来。“他本是一个唱丑角的。后来瞎了眼睛,来到这里。又聋,人家说话,他一点儿也听不见。他平时一句话也不说,喝醉了说些醉话,我们也不懂是什么意思。时常说,‘搓背是……搓背的人是……’我们都不懂,仿佛是说搓背的很好。只爱喝酒,又不能喝。喝不到三杯便醉了,醉了便大声唱。老爷听,他又唱起来了。”
A先生听时,在隔壁不知是哪个房间里,发出哑哑的学谭的声音,惨怆地唱着:“我本是,卧龙冈……”
A先生再想问时,搓背的已经做完了活去了。
等A先生再往那里去洗澡的时候,这个一只眼的瞎搓背的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