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火姓王。他也有三间茅屋,(他只有一个嫂子,侄儿三个,又还小,茅屋,所以口头上人家都说是四火的茅屋。)堂屋占了一间大的,居中,有天地君亲师位,王氏堂上历代祖宗,九天东厨司命。还有一条贴在一边,是总是发财了。但都等于无有。因为烟尘。然而到底是红纸。烟尘等于无有,因为都是,反而不见。四火总是偷油而已。偷油也确乎发财。捉脚偷油,算不了什么,犹之乎裁缝偷布,你自己莫谈国事,——这当然是破一个谜儿猜猜,叫你小心。偷油,当然是偷猪油,猪油贵,故举之以概其余,所偷尚不止此,猪肠,猪血——总之凡属猪的,但除了猪粪,无所不偷。(按,猪粪别有偷者,不过不是在这场合,盖与胡适之先生拜金主义的拾煤渣的老婆子可以相提并论,牧猪场上尝尝看见一两个老婆子拿着家伙追踪几只猪,便是她们。)
乾顺有两位主顾,与乾顺同在一条街上,都是堂客——似乎无须声明,顾主而是堂客,其为寡妇无疑,一张氏,一赵氏。这个却得首先声明:猪肉店的顾主分为两种,(指豢户而言,吃肉者另算。)一卖毛猪,这就是说以猪卖,经了经纪的手秤他一秤,赶出门算干净,只付钱来;其二活猪不过秤,宰了再秤,猪肠猪血豢户拿回去,不计斤两,而油也当肉秤,秤了也准其拿回,扣总数。前者猪一斤钱二百四,后者肉一斤钱三百。张家大嫂同她的五岁的小姑娘,吃不了什么,“拿回来倒不够分人!”猪血拿回来煮熟了要端出几碗给邻家吃。也何苦让人家偷?计猪一只。赵二妈计肉。她有两位令郎,大的不过十一,而另有女婿。而且,赵二妈自己爱猪肠。而且,“省吃省喝,喂一只猪,吃他一个便宜油!”——那里有三百钱一斤的猪油卖呢?语云,“有错买的,无错卖的,”那么〈又〉反正这里是该屠户吃亏!
闲话少讲,且说四火。四火,不待说,是欢迎赵二妈的。赵二妈的狗儿,也格外欢迎四火。他一天不上学了。杀猪是天刚破晓,头一天晚上四火把猪赶了去。狗儿跟了猪尾巴叫:“哈哈哈,真会捉!”却不是说四火捉脚,是此刻一把捉住猪尾巴。猪不捉不去。赵二妈远在一旁喊:“莫把我的鸡赶跑了!”鸡飞狗跳墙。赵二妈寂寞得很。狗儿通宵不睡也行,赵二妈要他早点睡,还要再三说:
“明天早晨不用我叫罢?”
“一天光我就起来!”
说着比一比手势,简直要一大为天。
“他不秤得平平的,我就说他为屠户!——你想他不为屠户罢?”(“他”是指陈七叔,猪经纪。“你”非是指妈妈,当然也不必说不是,是泛问的口气。)
“多嘴!这你也管得了?——人家几时不公平?为屠户?”
但先是一巴掌。不公平就为屠户,非为屠户乃为狗。赵二妈的大意实如此。
“你只要看四火,眼睛莫离开他。”
狗点头。但又是——
“四火哥他不偷我的油。”
又一巴掌——
“你晓得什么?”
狗又点头。
终于还是赵二妈轻轻的拍狗屁股——
“狗,狗,起来。”
一面替自己梳头。
狗一夜做了猪梦。懵懵懂懂的,但根本上知道不是叫他起来上学。睁开眼睛——灯还没有吹熄。
当然非昨夜的灯。赵二妈今天起来点的。
有子万事足,赵二妈望着她的狗走近乾顺的门,吃一点亏似乎也是可以的。
猪主照例必得去,正如别的买卖一样,三人当面,——合经纪而为三。陈七叔本来兼做狗的干爹,已有一年之久,狗儿忽然很自重的否认了,小东人大有闯下滔天大祸之势。他听了许多坏话,讲他妈妈的,——这个太出乎题外,只好不谈。简单一句:孩儿若去说公平,倒把为娘挂了心。
“狗。”
陈七叔先到了,端了烟袋向狗儿打招呼。
狗不答。不答即是不承认干爹。
“我们杀猪,你来干什么?”乾顺的师父问。
“我不来,看你敢不敢杀!”
这个杀,是一刀把猪剖开。猪刮了毛挂在钩上。早已过了四火捉脚的时候。师父那么说,屠刀捏上了手。
“当然不敢,回头我说五十斤,你说一百斤,那我可赔不起,你干爹也赔不起。”乾顺的掌柜说。
“七叔,今天不要做干爷〔爹〕呵,公平公平。”师父真是行其所无事,且剖且说话。
“干爹不吃饭!”
陈七叔鼻子里一句,且笑。
这个,可难解。而且,干爹的话,狗儿绝对不听。猪经纪当然靠屠户吃饭。师父歇了一歇手,瞄七叔一眼。这一瞄,屠户的眼色,却不是有意来耽误工夫,瞄得人心寒:“七叔,你没有良心!”
狗儿两眼不离开他的四火哥。四火蹭〔蹲〕在那里守候,默无言语,——耳朵可听?说时迟,那时快,四火尽猪之所有而空之了,就以他的怀抱。
“你妈妈叫你来看四火,怕他偷油,是不是?”
又是师父说。
狗儿嗤的一声笑——
“不是。”
一跳跳到四火的胁下去了。
“尿胞呢?尿胞呢?”
“等一会,等一会儿就是,我说给你就给你。”四火口若悬河,——说得快。
他们两人昨天预约了,预约猪的尿胞。尿胞这东西——是的,著者几乎忘记了,既不经秤,又没有听说那一个豢户拿尿胞回家,大概都是捉脚的拿去做人情。即如我也曾经得过两回尿胞,都是捉脚的给我的。小孩子总喜欢玩。
狗儿就鹄立以待。
“我说给你就给你。”
四火又一句。他到底不是师父,未免手忙脚乱。
“我有一个好尿胞,给你,要不要?”
师父说。狗儿就掉一掉头。又回转去,扯四火一下——
“给我!”
“不要急,等一等。”
狗儿又如命,——四火哥突然拿什么向他手上一塞:
“好罢好罢。”
狗儿喜出望外——正是猪尿胞!眉飞色舞,对干爹也笑了几笑。
连忙又光顾他的四火哥,——不见四火。
四火在大街上。店外街旁,放着一个大木盘,四火傍着木盘翻猪肠。两匹狗,伸了舌头傍盘舐,甚且舐到了盘子里去。非是舐猪粪,猪肠子里翻出来的猪粪。屠户的狗——一匹就是乾顺的狗,其他一匹不详——吃不到猪粪头上去。
“狗!狗!”
四火踢狗,狗绊了他的脚。
狗儿捧了尿胞来了。
“四火哥,我吹不起来,你替我吹一吹。”
他以为四火一定比他吹得大。刚才刮了毛的他的猪就是四火吹得那么大。他一晌佩服四火哥吹猪,暗地里纳罕。
四火不顾狗儿而说:
“你看,我一手的粪——ter!拿回去,叫你妈妈给一根线你,吹起来用线把它缠住,抛球玩。”
“Ter”所以喝狗,狗又近来了。——我们且把他们留在街上来谈别的。
王二嫂,四火之嫂,系一个收生婆。一天,她洗三回家,——谁家的毛头生下地三天了,她又去,去把毛头洗得干干净净,拜天地,拜祖先。未拜之先,干净了以后,王二嫂一手握了两个鸡蛋:“滚滚头,头戴顶;滚滚脚,脚穿靴。”这个毛头当然不是丫头。这两个鸡蛋滚来滚去滚到王二嫂的荷包里去了。她洗三回家,过张妈妈门口。张妈妈与四火为邻,是摆摊子的,卖花生,卖烟卷,卖盐鸡蛋。一见王二嫂,张妈妈笑迎道:
“回来了。”
(这里又得声明:明明白白的“回来了”,是著者写的,张妈妈是一个咬舌,回读若肥,余类推。)
王二嫂趋而赴之。
张妈妈站起来俨然知道是要办了他〔她〕的耳朵来就她的话。王二嫂就咕噜咕噜了一大堆。更一句,但已经冷落了张妈妈的耳朵,声音嘹亮——
“妈妈,你说好笑不好笑?”
妈妈连听连点头,但实耳边风而已。张妈妈只摆摊子,不管闲事。方其耳边话时,王二嫂连说连眨眼。
“喂——”
险些儿忘记了,一声“喂”,一手插进荷包,掏出来——张妈妈先看见,两个蛋。
“妈妈,你就只给四十。”
妈妈一眼看破了蛋,然后——
“晚上给你。”
“不忙,不忙。”
王二嫂望见她的鬎鬁跑来了,第二个不忙已经开步走了。
张妈妈放在盐水里浸他一浸,是一百廿。盐蛋六枚一个。
王二嫂要吃晚饭,张妈妈来了。
大鬎鬁小鬎鬁团在那里吃桌子,——捏了筷子占了天地君亲师位面前的一张八仙儿的三方。
王二嫂尚在厨房,厨房即王二嫂的房。
“妈妈,你来了?”
王二嫂双手端出一钵。
“猪血。”
张妈妈自己告诉自己,自己请坐,大鬎鬁坐着的一条板凳。
鬎鬁的筷子一齐下去,张妈妈似乎一无所见,筷子亦似无声响。
“把了葱?”
张妈妈眼见葱,葱亦钻鼻子。
“把了一点葱。妈妈,你尝一尝。”
王二嫂一看是空手,赶忙去拿筷子。鬎鬁都是各管各,不过方其取筷子时(大鬎鬁)助了小鬎鬁一脚之劳,大鬎鬁点起脚尖来够得着。
“妈妈,你尝一尝,——就只晓得吃菜,去端饭!”
下半句当然是喝鬎鬁。妈妈接了筷子——
“好,好。”
多了一块东西,“好”却要算张妈妈最分明的咬出来。
“没有打酱油,把点酱油怕好一点。”
“好。”
此一“好”时,嘴里又只有舌头。孔子曰,富而无骄易,贫而无谄盖难。
看官如曰:张妈妈是馋;谄者王二嫂,她要卖鸡蛋。我亦无话说。
张妈妈递筷子于王二嫂,——王二嫂是不由己的接过来,因为没有一句再尝,一嘴凑近张妈妈的耳边。此回屈了一点身,亦不十分入耳——
“妈妈,简直流了我一身冷汗!这堂客,一连两胎——云云云云云云云云云……你说好笑不好笑?”
与之连接——
“不忙不忙。”
张妈妈拿出了四十了。双钞两枚。大鬎鬁连忙掉过头来,但筷子不放手。
掉过来鬎鬁挨一栗——
“吃你的!”
凿了鬎鬁,手插荷包,——王二嫂。
“天作保来地作保,
陈桥出现龙一条,
昔日打马过金桥,
偶遇先生把卦摇,
你说孤王八字好,
到后来必定坐九朝。
到今日前言果验了,
你比诸葛凤雏算得高……”
在外四火是也。只是三个鬎鬁没有听。
“四哥回来了。”
“四火,店里回?”
张妈妈打招呼,四火则已进门。
王二嫂迎上前去,四火一手递阿嫂。
“油。”
王二嫂的眼睛告诉王二嫂。张妈妈的眼睛也看见了,她与四火之间是王二嫂,她以背向她,为她遮了四火。
王二嫂风车一般的车进厨房,——看官将着急,问能有几步的路程?曰,王二嫂半夜三更起来小便,固亦如踏脚踏车之踏其文明脚,而茅司,马桶而已,尚在阃以内。在先就介绍过,阃内亦即厨房。
“四火,几时替我也留一点,你卖给面馆卖多少钱,我也出多少钱。”
张妈妈同四火当面讲话。
“你们总以为我得了好多!你看,分到我名下就只有这一点。”
说话时一吊猪油不知挂在那里,但张妈妈实看见了,这一点实在不多。
四火是酒醉回来。
四火之一落千丈,是此夜过了不久的事。
简单一句:四火的差事革掉了。在先在别几家肉店里“一共混过好几年”,(四火常是这样君子不重的说)革掉了才到乾顺,这一革,简直没有希望。偷油总不致于影响他的职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屠户说不出?
在先也并不阔,言其服装,六月天更只一条裤,现在亦不过依然不阔。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见乎阿嫂一人。起初也还好,但四火已不免寂寞之感了。一日大街回来,口唱孤王酒醉桃花宫,——还是朱颜吗?当然不是。赤脚,六月炎天,太阳底下的石头大概很不容易踏下去,走得很像一个贼晚上在暗地里走路,探走。陈七保,警察,正站在那儿,他大概也很无聊,叫四火一声:
“四火。”
四火也光顾他一下,然而不答,还是走路。大鬎鬁端了一碗饭站在门口吃。王二嫂也在门口。门口有一棵树。望见四火,妈妈塞孩儿一拳。鬎鬁赶忙进去了,四火佯不见。
“四哥,煮饭今天晚上米怕不够,饭〔晚〕上煮粥罢。”
“米不够炒油饭吃。”
“这是怎么说呢!?我同你侄儿背了你叔叔炒油饭吃不成?我娘儿们可怜!头上有天!”
四火冷冷的那一句,王二嫂喊破了喉咙。王二嫂恼羞成怒,四火自讨没趣。
“侄儿是我的侄儿,我难道就不疼不成?他要吃点什么,我做叔叔的难道还争嘴不成?背地里偷吃偷喝,成个什么样子?教坏了孩子。”
四火这一说时,王二嫂紧紧的把嘴闭住了,心里很喜欢。大鬎鬁已经又出来了,空手,赤条条的,张开眼睛莫明其妙,但紧紧的闭住他的油嘴。
没有他的座位,四火又踱出去,口唱:
“怕只怕五丈原嗳嗳嗳嗳嗳……”
嗳得不可收拾。诸葛忧天也。
一走走到城隍庙,城隍庙的石头上面睡午觉。四火既然到了城隍庙,则城隍庙不可以不写。城隍庙分上下殿。下殿只有两个“城隍庙的差人”,——大家都是这样累赘的叫,但又叫“二百钱”,分立两旁。一位做了一个二百钱的手势,问你要二百钱,所以连那一位一齐叫做二百钱,其实那一位是手拿旱烟袋抽。因此,衙门口的张和气绰号二百钱。但或者因为先有二百钱的衙门口的差人再有二百钱的城隍庙的差人也说不定。然而张和气的二百钱确是跟着城隍庙的二百钱来的。男妇老幼一见张和气——当然本城的熟人,乡下人岂敢?张和气见了诸父老昆弟,以至于团头王八贼,也真是为人要学刘奉三,和气生财做大官。一见张和气,就叫二百钱,一叫二百钱,则张和气与城隍庙的差人,二而一,一而二了,不知道到底记得是谁。城隍庙的二百钱——这是专指那一位做手势的,凑巧也是一个麻子。那么张和气是麻子。此刻二百钱的跟前睡着王四火。六月天睡午觉这一块大石头上面真凉快。
城隍庙的上殿,当中,当然是县城隍。排立两墙者一共有八位,老爷正在升堂打板子的样子。这八位,有一个也是麻子,一个是塌鼻,一个是歪嘴,其余的记不清,不是记不清,我写不出那毛病的名儿。诸位的形色——如果要逼真,请就近到中央公园卫生陈列所看一看那几副患梅疮的面孔。著者昨天恰好去参观一次,所以这样说。当初塑神像的不知原何这样胡闹令人不起好感。未必是年代久远的关系。确乎有好几十年未加髹漆。但这个于我有大大的好处,曾经在城隍庙烧了一回香,至今不敢同人打官司,凡事退一步想,自己拷问一下。
城隍庙的和尚这时正在和尚的房里抽他的大烟,——抽大烟?四火原何不去把他抓住?岂不是一笔财喜?要知道,和尚有他的来历。即如刚才,四火未进来以先,石大先生娘子来了,穿了石大先生娘子的裙子来烧香。今天原来是七月初一。统共计算,穿裙子城里只有两位,石大先生娘子算第一个。石大先生抽大烟常在城隍庙,县长——如今叫县长,县长常在石大先生的家里打牌。这一说你自然没有话说了。石大先生家距城隍庙不远。城隍庙的和尚做的点心比厨子还做得好吃。这并不是说石大先生家里有厨子。有时也有厨子。刚才,石大先生娘子来烧香,上殿以下打一个招呼:
“和尚在家吗?”
“先生娘子来了?”
和尚出来了,笑得不可以再笑,一眼就见——但不知是先见石大先生娘子的青绉裙子呢还是先见石大先生娘子的一双小脚?总之这两件东西很少见。小脚岂少见?但石大先生娘子的青绉裙子恰恰拖到石大先生娘子的小脚,所以地球上只有石大先生娘子的小脚了。石大先生娘子的脸皮也搽了粉。
“菩萨保护!”
和尚双手接过石大先生娘子的一份城隍庙香纸说。石大先生娘子也说。
石大先生娘子大概站不住脚,不是走路原何也循环踏脚?这是城隍庙,她的大先生常来:这样汗流得意,得意忘形,进香是来求菩萨,是来作揖,出门曾几何时居然忘记了。和尚放了炮,炮响了,这才一扭湾,跑到当中跪下去。头上还插了花。和尚也看见了。为什么耽误了一会,又回到原地方,等候石大先生娘子起来。头上还是插了花。言照样再看。石大先生娘子叩首不肯起来。起来,要走路——
“再到天后宫去。”
“歇一会,喝点茶。”
“不,不,——和尚,你不要信你大先生的话,他总说没有菩萨,连天上雷都不是菩萨!没有菩萨人人都进香做什么?”
“菩萨保护,保护大少爷明年添一个孙子。”
你道和尚忽然记起了什么,望着石大先生娘子头上插的花?记起今年正月里石大先生在城隍庙整躲了一天半,石大先生娘子同石大先生吵架,说不该又到婊子那里去。后来是石大先生娘子亲自上城隍庙来,然而石大先生已经走了。和尚送了石大先生娘子出了下殿,回进去,抽大烟。所以四火躺在那里打鼾,和尚并不晓得。四火睡了几天〔大〕的工夫,四火也不晓得,一睁眼,听得里面放炮,还不打算起来,但听得和尚嚷——
“这不行!这不行!”
和尚手下立刻多余了一个四火了。和尚也是刚刚出和尚的房,听了外面放炮。原来来了一个乡下汉子进香,自插香,自烧纸,放了炮正要拧鸡头,和尚一眼瞧见了,一双手跑去拦住他——自然是脚跑,而手拦:“这不行!这不行!”四火也拦住他:“不行!不行!”于是那汉子把鸡一搂,搂在怀里,对了他们两位轮了眼睛看,发抖。
“你有什么你说!”
“人家的牲口跑到他的田里吃了粮食,他说是我的牲口!说是我害他!我只有一个孩子,凭城隍老爷!他一锄头把我的猪打死了!有理说不清!求城隍老爷开眼!他有两个孩子!我只有一个!师父!”
师父解劝道:
“我看你是一个老实人,那里会害人?你也不要生气。进了香就
算得事。拧鸡头不是玩得的!我出家人总是劝人好,冤仇可解不可结。”
汉子没的话说了,又掉过去听四火一篇——
“师父说的不错,你要听人家劝。你自然不是害人的人,然而你的猪到底跑到他的田里去了没有呢,你不也是不晓得吗?是不是?——那你这一下不是害了你自家吗?”
四火看得出他的道理战胜了,连忙加那一句。连忙又接下去——
“今天你喜得师父看见了,要不然的话,吓,你自己说的,你只有一个孩子!”
“我看你这个人将来还有好处,今天你就信我的话,回去,晓得吗?”
“多谢师父。”
“你的鸡,既然烧了香,拿回去不得,你就放在庙里。”
“你将来还要发财。”
“多谢师父。”
结果他赤脚探走了。不知他的下文如何?城隍庙立刻有了一只黄毛公鸡,而四火伸手问和尚借钱。他说:
“今天实在没有办法。”
和尚说:
“你不要同我打主意。”
“二百五不好听,给我一个张和气,多了我也不要。”
有一句俗言:“二百五,卖屁股。”
“你的算盘打就了,这个鸡就算他一斤半,顶多值四百钱,你就要一半。”
“话不是这样说。今天给我一个面子。”
四火也得罪不得,和尚给了他一个面子,二百钱拿走了。走出城隍庙,他要小便,就朝那“君子自重小便远行”的地方,一个拐角,小便一下。一下未了,背后有人喊他:
“王四火!”
一看是马旺火,警察。这可不由得四火不答了,马旺火板起他的警察的面孔。四火好笑——
“你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不准你屙尿!”
四火更好笑——
“这是干什么?”
好笑,歇一会,把裤子重新扎一下。
“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
“不准你多说话!跟我走!”
四火不肯白费气力,而马旺火要带四火走,——这里且得补一笔,有一条警察署的告示贴在小便远行的旁边,只贴了三天,“此处禁止便溺如违带署罚办”。因为到了一位新署长,是一个学生出身,见了这个城市太不讲究清洁。所以马旺火要带四火走。四火也就有点舵转不过来。幸亏卖麻糖的吴细叔走来了,上前解劝。马旺火说明原委。
“好好,算了,算了,都是眼面前的几个人。”
于是吴细叔插在当间,他们两位隔了吴细叔吵嘴。
“你是狠你就跟我走!”
“跟我走!走到九江去了王八你晓得吗?”
“四火,这就是你的不是。”
然而四火走了。气坏了这一位警察,吴细叔一把拉住他。马旺火的女人去年冬天跟人逃了,所以四火这样下场。拿了二百钱那里去混了一大半(天)?我们所晓得的,他走张大嫂门口路过的时候喝得脸红。这位张大嫂就是首先就介绍过的那个张大嫂,寡妇人家。四火过路,一个挑大粪的也过路。今天真是多事之秋,四火一碰把一桶的大粪碰泼了许多。四火只碰了挑大粪的一下,而大粪就碰泼了。张大嫂同她的小姑娘正在那里吃饭,张大嫂就不吃饭,跑出来一把拉住挑大粪的。
“你走!看你走得脱走不脱!”
拉住了怎么走得脱?然而挑大粪的想一脚走脱。
“你把我怎么样?又不是我有心碰泼的,是他碰了我一下。”
指四火的背。
“我不管许多,你把我的门口扫干净!”
扫干净算不了什么,挑大粪的就放下他的担子。
“你给一把扫帚我,——没有扫帚我怎样扫呢?”
“啐你妈的脸!我给扫帚你扫大粪?”
“不要开口就骂人,我不是今天上街的乡下人,多不说,这条街我一天要走两回。”
于是他走回路了,丢下他的大粪。
“我不看你是一个寡妇人家,算不给你扫。”
且走且低头说。他也知道张大嫂是寡妇人家。四火早已走得不见了,落得干净,他怕张大嫂把他也拉住。寡妇人家,谁都不敢惹,尊重。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这位挑大粪的为什么走回路呢?不远,他刚从那里挑粪来,又回到那里去,那个人家的茅司里他放了一把扫帚。那么他还得来回一趟。
四火回家很晚,王二嫂统率了三个鬎鬁早睡了。睡了王二嫂的破蒲扇没有放手,喳喳不休,蚊子太多。留得大门未闩。四火轻轻一推开。还咳他一声。天上打雷,打雷不下雨。四火趁着电光一倒倒到他的竹床上睡下去了。言其北窗之外电闪而已,不然难道他不睡不成?还给他留一盏灯不成?
“喳!”
扇子拍蚊子,——一喳便悟,用不着想。他的头上也有蚊子,然而不管。
“喳嗒!”
扇子滚到地下来了,没有捏稳,睡着了,——稍想了一下。然而王二嫂一翻翻下来了,起初四火毫不知,等待忽然——
“嘁嘁……”
那么起来屙尿!
“轰轰!”
打雷。
闪。
“轰轰!”
打雷。
“呼呼。”
四火打鼾了。四火毫不知。这样今天过了。过了一天又一天。不过半月工夫,四火这才实在没有办法。王二嫂动不动打鬎鬁,打得王二嫂巴掌红,鬎鬁屁股红。四火说王二嫂是打气,是打他。也只好不论。出去,回来。回来,出去。回来,白日就躺在门口树脚下睡觉。一天,睡觉醒来,大鬎鬁一屁股黄泥巴摆在四叔面前,鬎鬁们和土作盘筵,四叔打他一巴掌。鬎鬁倒不在乎,掉转头来同四叔玩。
“四叔,我妈说你不要脸。”
四火打一个呵欠。
又一天,睡觉醒来,听得张妈妈(在)那里咬舌,或者是张妈妈把他喊醒了也未可知。张妈妈的鸡被谁偷走了一只。张妈妈喊得甚费气力,叫人想到人是应该有舌头的,舌头不应该有毛病。
“那一个短阳寿的!害我!偷我的鸡!”
(四)火既然醒了,也还不起来,躺在那里学舌:
“偷你的□(从尸从穴)!”
(应该声明:此地是记者遵照唐有壬先生的写法,四火只不过故意把音变了一下。)
于是讲一个故事自己听,以醒瞌睡——
“一个咬舌婆,一天晚上,深更半夜里,有一个人摸到她家里去,把她的鸡偷走了,把她的鸭子也压死了,还朝她的墙上屙一泡屎。第二天清早她爬起来,一看,鸡不见了,鸭也压死了,墙上还屙了一泡屎,她就跑到大门外一喊!一喊:‘是那一个短寿的!夜里跑来偷我的□(从尸从穴)!把我压也压死了!还要屙一泡屎我的床上!’大家听见了都跑来了……”
“我可怜!害我!偷我的鸡!”
(一九二九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