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姓算得老住。我家是从东门迁居的,现在也有十几年。李姓至多不过三年,因为我的记忆里还是那念着“‘戒之哉,宜勉力,’读完《三字经》要肉吃”,鼓励我去向父亲刁难的单身老汉,直到前年暑假,才知道老汉已经死去了,房子也易了主人。
预计着暑假快到了,母亲便买好青松,靠后门竖起一架荫棚。荫棚底下,纵横放着竹榻,吃过早饭,弟兄们躺睡谈天。阿六总是强占那矮榻,——确也矮得精致,我不禁想起清少纳言“凡是细小的都可爱”的话来。母亲醒了午觉,也加在一伙,“阿六,只有你讲话的分儿,仿佛哥哥是外乡长大的,都要你告诉我。”阿六越发现得得意,我也并不感到厌倦,他好像再接不起头来了,我便固意挑剔一句。
阿六突然记起了什么,叮咛一声,“不要坐我榻!”三步当作两步的跑进石家。随即引起比自己更小的孩子,赤臂膊,裤子——自然是开裆的,上卷到膝头,脚也光着,地面大约有点烫,而且铺了好些沙粒,脚板刚踏下,手也弹起来,然而还是要跑;一手捏的是橡皮球,那一手便是我久住都会也不知道名字的一种抽水袋。我顿时有话要向母亲询问,然而六月天皮肉都露出来的小孩,是年来同故乡的肴味一样,想起来就要馋嘴的,好容易陈在我的面前;阿六又是那副旁若无人的气概,指着孩子的手,“不只这些哩,从九江买回的!”我那里还忙得开眼睛和耳朵。
我一面看阿六把袋子放在浴盘里吸水,然后对着堂屋射去,一面拉着那孩子叫他坐下矮榻,但他只顾拍水。我哈的一声大笑了,——他的右手比我们的多一个指头!这在我是第一次眼见,然而并不如平素所想像,以为是一种讨厌的残疾,圆阔得很是有趣。当他把手浸到
浴盘忽然又拿起来,那枝指便首先出现,好像脚鱼在那里伸头。母亲这时才也出言:
“名字就叫六指哩,他爷的意见:喊得贱也长得贱。”
我哄六指的手到我的手里,“我替你数萝,不替阿六。”
“一萝穷,
二萝富,
……”
他突然像一条鳅从我的掌里脱逃了。我于是摸他的脚板;他嘶的一声把颈一缩。我又睄见了他的脚搔很长,想替他剪短,——并不另外用剪刀,只用我自己的手甲,我说,“蚂蚁!那,那脚搔里的黑的!”然而他哭了。他也并不让阿六满足,转过背来,“要,我的!”阿六也只得淡淡的递还他袋子。我暗地里埋怨自己,“住在比九江更热闹的码头!”想起阿六刚才说话的神气更觉惭愧了。
我翻着手边杂志的插画,想招引六指再近我的身旁。阿六才也被我提醒,现着得意的颜色,跑来伏在我的兜里,“看,看我哥的画。”忽然同阿六一样大的孩子闯进荫棚来了:“我的球!六指拿我的球!”我更有点稀奇。这孩子没有六指那么肥,然而俏俊,银项圈一半还用红布裹着,从六指手里夺下皮球,六指并不哭,好像不是因了夺而把的,不夺也自然要把,从一瞥见便徐徐的捱进去,可以看得出来。至于那插画,反不惹注意,便是阿六,也摔开一边,引新来的孩子走进自家堂屋里拍球了。
“啊,拍球,我同淑姐也是这样拍球。”
我家初搬到这来,我只有七岁,前几个月母亲便向我讲,“要迁往南门了,就是看把戏的那坦。”相距本只有两条街,自从能够爬路以来,听了锣鼓的响声,总是牵着祖母要去看。祖母一手牵我,一手拿一条高不上五寸的板凳,冬天放在太阳底下,夏天乘杨树的荫。新近又结识了许多伴侣,有月亮的晚上,大家持着木刀跑到坦里学兵操:所以听了母亲的话,便是父亲下乡,免掉了夜课,也没有这样欢喜。一个人路过的时候,一定要停住脚睄一睄房子,“那一个呢?有玻璃窗的总好呵。”有一回问祖母,祖母却说这都是别人的,自己的还得新做。
“那玻璃窗吗?那天在庵里遇见的跟着她妈妈还愿的淑姐,便是这家。”
搬家是一个夏晚,祖母抱猫,我引着狗在前跑。这欢喜可真不比寻常了:间间房有玻璃窗,堂屋明晃晃的悬着玻璃灯,石灰同砖末碾成的地,差玻璃也不顶远。第二天清早打开后门望坦,倘不是那窗户,我直不认是我所羡慕的那两间房子了,“好矮呵。”
前街都是铺店,放学回来,只有后门可以玩耍,伴侣也只有比我大两岁的淑姐。间壁的老汉,好像也在上学,我们刚出来,他才也从外进来,用钥匙开门。老汉最爱激起我同淑姐争强,比如说,“淑姐的爸爸好!淑姐要什么买什么!”我明明知道我的爸爸比淑姐的富,然而应付不了老汉的驳诘。淑姐的衣服总比我的好看,我不能即刻说出,“女孩子爱打扮,淑姐的爸爸又只有淑姐一个人,”虽也明知道其中有原因。然而这是我的夺不去的得意:淑姐不能不要求我到我的堂屋去拍球!好玩呵,冰一般的地上,淑姐好像一条龙,把自己做的球,红线衬着白线的球,翻来翻去。
“母亲!这两个孩子都是淑姐的弟弟吗?”
“啊,还没有告诉你,是的。淑姐——去年出嫁了。……小松!过来,过来认过我的焱哥。”母亲一面说,一面用手招那拍球的孩子,——阿六早把他推到我的面前了。他害羞,还没有站住脚,又拉着阿六一路进去了。
我想起我同淑姐现在都是有妇有夫的大人,倘若再会面,是何等多趣。我又想起当年游灯赛会,都是亲自抱着淑姐的石家叔叔,现在有了小松,又有六指,不觉也为他欢喜,看一看六指,并不像小松带有项圈,却又忍不住笑了。
堂屋里声音搅成一团,不消说,是阿六欺了小松。母亲很窘的喊,“发痧了:还不歇!”小松慢慢走出,好像从河里洗澡起来,满身是汗。我把他夹在兜里,他也并不像是刚才认识的,对我申诉着,“腰高也要我罚酒,讲定是头高。”阿六也抢了出来,一手一个指头拭着两颊,意思是说,小松不爱脸,——眼光突然射到前面去了,“瘌疠婆!瘌疠婆!”
李家门口站着一个女孩。我责备阿六白白的骂人,母亲却笑了:
“小松的媳妇哩。”
“哈哈!告诉我,什么名字?”
阿六忙帮着答道:
“细女,就叫做细女。”
我还是拉着小松,“你不答应,我不放!”我不放,他也就不答应;我放了,他一溜烟跑了。细女站在门槛里伸出头来对我们望,我望她,她又缩进去,——撒满了鸟粪的脑壳已经给我看得明白了。我很为小松不平,“将来岂不是同壶卢一般?”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这并不是好不了的,——你们现在不是提倡女子剪发吗?”我笑了。这一层就算解决,面孔也万万配不上小松。
母亲说,李家乡下有田地,本比石家强,不过石叔叔新在正街开店——九江煤油公司的分栈,眼见得快要发财,我的脑里,石叔叔也是一个很可崇拜的人(倘若那老汉不在旁边),衣服穿得阔,商会议戏,极力主张头号的班子,我同淑姐伴在一块儿,极力夸奖我,吩咐淑姐,买糖要与我平分。
“替小松订媳妇,为什么不同玩具一样到热闹码头拣那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呢?”
一旁谈笑,阿六总是称瘌疠。母亲说不该,瘌疠的妈妈听见了,是不舒服的。然而“细女”,“细女”,在我也很难叫出口,仿佛是一根鸡毛,拿起来怪不称手。我们家人时常因此大笑一阵,母亲几乎要笑出眼泪来。而细女很作怪,我拉小松,小松也只扭扭捏捏;拉她,她却大声喊妈妈。她的妈妈料想不到省城回来的先生,会同孩子们挑衅,从屋子里发出“那个?要死呀!要死呀!”的骂声。有时,她跟着妈妈的背后朝外走,我站在门口,固意咳嗽一声,她以为真个来缠她,很尖锐的叫起来,转到前面搂着妈妈;妈妈掉头一望,然后轻轻把癞疮一拍,“我道是有谁!”
一天清早,我还在睡觉,阿六跑到我的面前,“哥!看洋人,小松家里有洋人!”洋人下乡,我也觉得不是寻常事,然而怎会到小松的家呢?我拿脸盘往厨房打水,听得同母亲讲话的不是本家人的声音,便在间壁房子里站住了。
“只有子鸡说是合式,——肉不吃。”
“几只呢?——来得正好,迟一点就要放笼。”
鸡的叫声,翅腿的劈拍,竹笼的开闭。
“今年抱得晚,过些时长大了,再还奶奶。——天明起床,头还是蓬着。小松的爷,昨晚两点钟才弄清楚,这月是五百块。”
母亲唯唯的答着。话声已经出了后门。
原来是总公司的帐房照例一月月的催款。
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很胖,粗布衣裳,很整洁;对待我不现得亲热,然而我的母亲是疼我的,父亲又在学务局办事,惯于毒骂别的孩子,也并不骂我;我也本不欢喜她,她在家,我招淑姐,总是站在门口:这便是淑姐的妈妈。现在的淑姐的妈妈自然不像我所描绘的了;我听了刚才的话音——虚夸掩不过张惶,也掉过了当年的心情,仿佛是自己的婶娘一般,要求父亲分给大宗款项,不干这欢迎钦差似的买卖才好。
我出后门,李家的门口站着——,我的感觉好像眼睛的一眨,很快的知道是淑姐的妈妈;大约也是乞借,细女的妈妈送到门外,还正在交语。见了我,很带踌蹰的神气,我似乎已经听到了一个声音——“焱”,马上又没有了。过一会是:
“二先生!再真是先生模样了。”
我说,“婶子,不必客气,还是‘焱娃’。”她接着很高兴似的说了许多话,却不是单给我一人听见,意思是:我的洋话,不消说,讲得好;小松,爸爸也想送他读书,将来有一日上省,那才是福气,便是做通师,也比开店强,这位帐房带来的,一个月八十块。
阿六从小松的院子里跑出来,抱歉似的回复我,“就回!就回!”洋人已经上街去了。随着阿六的好像一阵狗,是四五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其中只有小松的腰挺得顶直,阿六也很现光彩,不时把脑壳贴近小松,提出自己的或赞成小松的意见;其余的,只要不受排斥,什么也情愿容纳,手里捏着可吃的东西,早就贡献给小松了。细女这时也在坦。小松的原故呢,还是“女”本不是一伙?总之她是孤立——眼光凝视着,嘴里预备“妈妈”,倘若谁敢来欺负。我注意一个人去了,小松不知缘何发恼:
“…………
大菩萨,
小菩萨,
保护瘌疠长头发!”
我实在佩服小松的勇气!我同我的妻,儿时也常在一堆,从没有恶意或善意的表示。细女可哭起来了;结果妈妈走出,看一看是小松,又轻轻把癞疮一拍,“还不过来!”
洋人终于没有看见,说是趁着太阳不大利害,两乘轿抬出城到五祖山看风景去了。
吃饭的时候,阿六才也回来,母亲责备他不洗脸,他对我唠叨,“小松跌破了碗,挨他爷几颗栗子。”
这是去年寒假的事:母亲扇燃炉子,要赶快的给归儿吃一顿肉;我站在母亲身旁,要赶快的知道离家以来的变故,首先讲到,便是石家叔叔于今年秋间永辞人世的话了。
到家,太阳快要落山,母亲恰好同几位婆婆在街旁坐叙,车刚转角,就有人报信,婆婆们都上前迎接,我也一一问好,然而我的欢喜好像学校里踢的足球,吹得紧紧,偶然刺破了一个窟眼。“进门,堂屋没有人,——喊……”坐在车上远远望见城墙的时候我这样想,同时不觉也在笑;——谁耐烦许多意外的招呼呢?那人丛后面不是一位姑娘吗?“啊,淑姐!手牵的正是六指!”我又很自然的站住了。声音很多,却没有听见淑姐一句话,我徐徐的瞄她,她也正瞄着我哩。我们小孩子的亲密的生活,以及后来各在一方,随着许多有趣味的回忆而眷念着(至少在我是如此)的心情,统行消融于我们的眼光当中了。淑姐不知道,我即刻改向了六指,六指鼓起他的铜铃似的眼睛紧贴着阿姐。直到母亲问我,“还只吃过早饭罢?”妻也慢慢从后房走来,我才又转到另一世界了。
“是那有那么亮呢?含泪吗?”我听了母亲的话,适才温存我令我释去了疲劳的六指的眼睛,忽然发生疑难了。我背转身来,说是沿路灰尘太重,寻手帕?〔,〕然而那能瞒得过我的聪明的母亲?——
“儿啊,老是这副心肠!——肚子还是空的,不要……”
阿六散学回家(二月里父亲给我写信已经谈到阿六上学的事)一刻也难忍耐,把我带回的网篮扒来扒去;我说,“不要嚷,母亲听了,埋怨你不让阿哥休息。”我拿起《阿丽斯漫游奇境记》同别的几张画报,阿六只管看画;我又拿起丝绳织的帽子,很快的剪在背后,“猜得着吗?比画还要好!”阿六简直飞起来了,那里还顾得及猜。我低声问道:
“同小松是不是一个学校呢?”
“小松?——小松在他伯伯家。”
“啊,——近来看见他没有呢?”
“看见,他时常回来。”
“再看见,回来叫我。”
我翻着《阿丽斯漫游奇境记》,说道,“三十夜我们两个围炉守岁,讲许多许多有趣的故事。”
到家第三天,阿六的先生散馆。淑姐也预备这天同去。母亲说腊月初婆家约定了日期,连着起风又下雪,挨到现在;两口子很和好,家事也很充裕;还是石叔叔害病的时候上街来。淑姐个人的幸运,在我好像用不着母亲的报告,因为我想起她,总是觉得有趣。我正在归程,确乎天天起来有风雪,然而并不以为苦,可以说是甜,希望在前面招引。现在,更要感谢了,俨然又在风雪里走,希望中添了那一瞄的淑姐。但是,淑姐的父亲呵即刻想到了淑姐的母亲呵即刻又想到了。这母亲本不如父亲印在我的脑里可爱,想到了随即排遣不开,却要算她了。
我刚刚洗完脸,阿六飞奔到我的面前,“小松在坦里!(”)我牵着阿六走出去,靠墙有一乘轿,——这也是我多年没有看见的,粗蓝布围着长方形的木架,好像是专门为着姑娘们做的,(本也算姑娘坐的多)比我还要矮一平拳。轿杠的两头,三四个小孩忙着肩膀和手,想把轿扛起,然而轿动也不动一动。里面坐的是小松;我抽开帘子,“认识我吗?”“认识,”他很快的答应着。其余的孩子都围拢来,很羡慕小松似的,——带眼镜的先生同他攀谈。阿六,不消说,更是得意。小松也立刻下了轿,仿佛是一个人坐着,是很可羞的;他比阿六长得高,衣服却又太长,要在平常,我以为是固意穿出来惹人笑,因为这样装饰格外现得皙白可爱。我替他抹一抹吊在嘴边的鼻涕:
“怎不同阿六到我家玩呢?”
阿六连忙插嘴:
“他晚上才回来。”
“白天总在伯伯家吗?”
“是的,伯伯家上学,伯伯家吃饭。”
小松的伯伯是城里有名的嫖客,一向在正街开南货店。兄弟间很不和好,尤其是妯娌;两家只有淑姐一个孩子的时候,伯母似乎还比伯伯疼爱淑姐的利害,因为淑姐那时把糕饼当作瓦片一般的贱,我问她是那有这么多,她说,一会见伯母,袋子就塞得满满。正月间游龙灯的时候,淑姐的父亲把淑姐抱上柜台,自己便走了,(我也借光站在上面)伯母立刻出来,从柜台里搂着淑姐,淑姐的头毛挤得蓬乱了,便慢慢用手梳理。淑姐的妈妈添了小松了,——母亲说——伯伯同小松倒很有缘法,无论到那里都要携着一路去;伯母与自己妈妈间的嫌怨,反更深了一层,“不要小松去!带坏了我的儿!”便是妈妈迁怒于伯伯的说话。
伯母已经是五十岁的婆婆了,商量承继的事,也很愿意要小松,小松的父亲死后,曾经例外的亲临小松家一躺〔趟〕。小松的妈妈,却要让下么娃,(便是六指,父亲死后,不愿意旁人这样称呼,自己首先改喊么娃。)么娃还没有订媳妇,承继在伯伯底下,做媒的也就多些。但是,那方再三拘执,这边也就不便过于坚持了:勉强拿得去,不喜欢,有什么好处。而且这也使爸爸睡在土里心安:一个大点儿子,妇人家照顾不了,跟着伯伯,只要不太蠢,读书是一定的。
小松时常挨打,因为他不大听妈妈的话。妈妈嘱咐他不要再喊伯伯,他老是喊伯伯;吃饭算是不偷偷跑回的了,睡觉,便打死他他也不去。“这样好像长了刺的,怎么能讨人家的欢喜呢?一年长到这么高,衣服都小得不合式,爸爸的拿来改做,又糟塌了材料,——放亲热一点,也许人家不阻拦伯伯,一年多做一两套。”妈妈平常这样说。
渗透了我的心灵的零零碎碎的报告,叫我见了小松只管从头到脚细细的端详,竟忘记了打断他们的游戏,待到让他们再来,他们又都没有以前的精神,一个一个的跑散了。而我还是纠着小松:
“跟我去看画么?我有好多画。”
“不,妈妈就喊吃饭,——今天送阿姐,抬轿的上街转头就吃。”
我的母亲把我同阿六换〔唤〕回了。
吃过早饭,我们家人团着方桌,叙谈的便是淑姐回家的事,——后门口传来“冯奶”“冯奶”的声音了,这便是淑姐辞行。母亲和妻都迎上前去;我迟疑了一会,“去呢不去?”忖着快要上轿了,假装喊叫阿六站在离轿十四五步的地方。淑姐穿的是大红缎子裙,绿湖绉棉袄,依依不舍的贴着么娃的脸,说些什么。小松伸起脖子望着阿姐,仿佛是不认识一般。妈妈裹着包头,喊么娃不要牵着阿姐。送客,我的母亲和妻之外,是细女的妈妈,手牵着细女,还有一位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大约是妻时常告诉我的细女的姐姐,名叫贞姐。话要算我的母亲的最多;轿夫催着上轿的时候,妻才也跑上前挽住么娃,么娃哇的一声惊到半天云里去了,——妈妈姐姐,也各自揩着眼角。阿六呆呆的站在我的面前;至于我自己,怀着难得再见的私心,而且映了一辐〔幅〕严肃的图画,令我终身不忘。淑姐倘若瞥见了,也有时忆起这一晨近在咫尺而没有闲暇留意到的故人罢。
妈妈抱住么娃,请大家进屋;我的母亲想是不待请的;细女的妈妈似乎是托词有事,牵着细女回自己的家。细女带一顶牛角帽,癞疮好了没有,不得而知,我的看不起的心情却大大改变了,眼巴巴的望着她母子两个的后影。阿六又拉小松一路跑去玩;妻同那姑娘肩摩肩的谈话;我只好单独告退了。
我同妻站在后门口等候母亲。那姑娘果是贞姐,从小许了妻的一位本家,明年就要出嫁,女婿早年过了门。
“你们乡下不配有这样的媳妇!”
“好的都是我乡下的。你们街上只配癞疠!”
“那么,你也是癞疠了(!)”
妻笑了。
“近来贞姐可糟踏贵本家没有呢?”
“中秋节还同妈妈大吵一场哩。那边买些糕点,亲自用篮子送来,她趁妈妈不看见,撕成细片!妈妈骂她不懂事,‘种田的难道就不是人?’”
“她妈妈从前不也说睄不起这位令婿吗?”
母亲回来了。号哭的声音突然惊住我握着母亲的手的欢喜了!哭女儿,哭女儿的爸爸。
新年过了三天,我第一次打开后门望望——小松两弟兄也正在他门口,帽子,鞋子,马褂,都鲜艳夺目,赛过了我家同李家新贴的红纸对联。哥哥交道弟弟放洋枪;我捱近去:
“六——么娃也会吗?”
小松立刻帮着装子弹,立刻是火柴一般的光响,——这便是到我写这篇文章为止,小松,么娃给我最后的印像了。
一九二三,十二,七,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