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異鄉人

  一間外表氣派的房子,精緻的前門由一個穿著土耳其裝的黑人打開了。他們走進一個狹窄而燈光薄弱的走道時,一個女人從會客室裡走出來。她迅速而冷淡地向他們一瞥就帶他們進去了。但是當她認出是西蒙時,便馬上裝起溫和的態度。他們熱烈的握手。

  「這是,伊內斯汀小姐。」他向查理說,然後向她說,「我的朋友,今天晚上從倫敦來的,他希望見見世面。」

  「你帶對了地方嗎?」

  她向查理估量一下。查理看到的這個女人年紀可能已近四十,有美好的外表,態度冷硬,鼻子挺直,薄唇上塗著口紅,還有一個堅硬的下頷。她整齊的穿著一套剪裁得有些男性化的暗色衣服,戴著頸圈打著領結,還戴著一個英國有名軍團的紋章作為別針。

  「他很瀟灑。」她說,「這些女士們會很高興見到他的。」

  「夫人今晚在哪兒?」

  「她已經和家人去渡假了,現在由我來管理。」

  「我們可以進去嗎?」

  「你曉得怎麼走的。」

  這兩個年輕人穿過這條通道,打開了一個門後,他們就在一間虛飾華美的土耳其浴室的大房間裡了。裡面有沿著牆放的長椅子,幾個人在四圍坐著,大部分穿著白日服,有一些著餐服,他們三三兩兩在一起,有一個桌子旁混坐著一群不同的人。女人穿著晚禮服,顯然是來看看巴黎的景色。穿著土耳其服的侍者,站在四周等著聽吩咐。一個平臺上面,有一個包括有一名鋼琴手、一名提琴手和一名薩克斯風手的樂隊。兩張面對面的長椅突出到舞臺,上面坐著十個左右的年輕女人。她們穿著土耳其式的高跟拖鞋,發亮的衣料裁成的臃腫長褲一直穿到腳踝,頭上戴著頭巾,上身裸著。其他同樣裝飾的女孩子,跟請她們喝酒的男人坐在一起。西蒙和查理坐下來,要了一瓶香檳。樂隊開始演奏起來,二個男人起身走到長凳子那邊選擇伴侶跳舞,其他的女孩子也無精打采的一齊跳著。她們散漫的談著,對那些坐在不同桌子的男人投以好奇的眼神。顯然的,這個觀光客的舞會,以及這些從另一個不同世界來的女人,刺激著她們的好奇心。除了半裸的女孩以及能使人舒服地跳舞這個事實外,表面上這個地方和其他夜總會並沒有區別。查理發現,在他們桌子附近有兩個男人帶著公文皮包,正旁若無人地談著生意,彷彿是在咖啡館一樣,談話之間還從皮包中抽出一些紙來。不久,在觀光客那團人中就有一個人離開,去跟正在跳舞的兩個女孩子談話,於是她們停下來走到那男人的桌子旁邊。一個穿著美麗黑衣的女人,頸上戴著一串翡翠,她起身開始跟兩個女孩子中的一個跳舞。另外一個回到長椅子坐下來。「女教師」穿著上衣和裙子走到西蒙和查理這邊來。

  「你的朋友看到了合他心意的女士嗎?」

  「跟我們一起坐下來談幾分鐘吧!他正環顧四周,夜還早呢!」

  她坐下來。西蒙叫侍者時,她點了一杯橘子汁。

  「很抱歉,在這樣一個安靜的晚上,他卻是第一次來這裡,你曉得在聖誕節前夕很多人必須留在家裡。但是馬上氣氛就會越來越有生氣的,一大群英國人已經來到巴黎渡假。報上說,他們正分別在三個區域坐金箭號火車來。英國是個大國家,他們有錢。」

  查理覺得有點害羞,他沉默不語。她問西蒙查理是否懂法文。

  「當然他懂,他在多倫花了六個月學的。」

  「多美的地方,去年夏天,我在那兒渡假時曾經乘車遊盡了『宮堡』的鄉下。安吉拉是多倫人,也許你的朋友喜歡跟她跳舞。」她轉向查理,「你會跳舞嗎?」

  「是的,我喜歡跳舞。」

  「她受過良好教育,而且出身優秀的家庭。我去多倫時,去看過他們,他們很感謝我為他們女兒所做的事,他們是尊貴的人物。你不要以為我們這裡任何樣的人都要,夫人是很細心的,我們有我們的名聲,而且也很重視名聲。這裡所有的女士都來自在城市受人敬重的家庭。這就是她們為何喜歡在巴黎工作的原因。當然,她們不願給她們的親戚惹些尷尬的事。生活艱難,人們必須儘可能賺錢維持生活。當然,我並不昧於良心說她們是屬於貴族社會,但是在法國,貴族社會已經徹底崩潰。就我來講,我對法國的中產階級家系是更敬重的,他們是國家的脊骨。」

  伊內斯汀小姐給你的印象是:她是一個有健全本質的明智女人。你會發覺她對當時社會問題的觀點是值得傾聽的。她輕指著西蒙的手又向查理說:

  「看到西蒙先生總是使我快樂。他是這個屋子裡所有人的好朋友。他不常來,但是只要他一來,他的一舉一動都像紳士。他從來不像一些你們同胞那樣喝醉過,人們都能跟他談論有趣的問題。我們也很高興能在這裡見到新聞記者,有時我覺得我們所過的生活有點狹窄,跟一些處於事情核心的人談談是有益的,這樣使人離開常習的羈束。他是有同情心的人。

  「在這種環境裡,西蒙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他是在家裡一樣。他顯得安適而溫和,只要他一活動,總賜給我們一場美好的表演。你會想,他感覺到他和這窯子的『女教師』有一種奇異的類似之處。

  「有一次他帶我到法國劇院去看一個例行的預演,整個巴黎都出現在那兒了,學會會員、部長、將軍,我都眼花目眩了。」

  「我可以附加一點,女人中沒有一個看起來比你更卓爾不群了。能和你一起在那兒出現,實在為我大增光彩。」

  「他們看到我在散步場裡,手放在西蒙先生的手上一起散步時,你應該看看那些大老的臉孔。」

  查理曉得跟這樣一個伴侶到一個大交際儀式裡,是訴諸西蒙嘲弄式的幽默的一種玩笑。他們再談了一會兒,然後西蒙說:

  「聽呀,我的親愛的,我想我應該給我們的朋友一個大面子,因為他是第一次來這裡,介紹給『公主』怎麼樣?你想他會喜歡她嗎?」

  伊內斯汀小姐頑固的面容鬆弛成一絲微笑,然後投給查理愉悅的一瞥。

  「這倒是一個好主意,至少這是他從未有過的經驗。她有美麗的胴體。」

  「我們叫她來,請她喝一杯。」

  伊內斯汀小姐叫了一個侍者。

  「叫歐爾佳公主到這裡來。」然後向查理說道,「她是俄國人,當然了,自從革命以後,我們簡直為蘇俄人所淹沒。我們曾經靠他們以及他們的斯拉夫性格過活。有一段時間古羅馬的平民曾以要斯拉夫性格為樂,但是現在又厭膩了。以後,他們是野蠻人,不懂得適當的舉止。但是歐爾佳公主就不同了,她有原則,你可以看出她的良好教養。不可否認的,她是有點內涵的。」

  她正說著時,查理看到侍者走向一個坐在一張長椅的女孩,然後向她講話。她的眼睛一直在游移,而他以前就注意到她了。她出奇地靜靜坐著,你會認為她並未意識到四周的環境。現在她起身朝他們的方向投了一瞥,向著他們的方向慢慢走來。她的步態裡有一種奇妙的淡漠。她走上前時,向西蒙微微的笑了一笑,然後他們就握起手了。

  「我看到你剛進來。」她坐下來時說。

  西蒙問她是否要一杯香檳。

  「好啊!」

  「這是我的朋友,他想認識你。」

  「我萬幸了。」她向查理看了看,並不笑。她只向查理看了一會兒,這對查理而言卻似乎尷尬而長久了,但是她的眼睛並不含有歡迎也不含有邀請的神色。這種完全的冷漠,幾乎令人發怒。「他很瀟灑。」查理害羞地微笑,然後一絲有著最微弱懷疑的微笑,在她的嘴唇上抖動著。「他看起來性情不錯。」

  她的頭巾以及臃腫的褲子是棉紗製的,是蒼白的藍顏色,布滿了小銀星。她並不高,臉上施著很重的粉,兩頰誇張地搽著紅粉。嘴唇是紅的,眼瞼是藍的,眉毛和睫毛都用馬斯卡拉【譯註:一種黑色或藍色的塗料。】染黑了。她其實稱不上美,僅僅是漂亮而已,有著略高的顴骨,一個多肉的小鼻,眼窩裡的眼睛並不深也不突出,只是長在臉的水平面上,就像與牆齊平的窗子一樣,大而藍,而藍色在頭巾和馬斯卡拉的強調之下就像一燄火。她的身態整齊潔淨,而皮膚的顏色呈琥珀的蒼白,有一種絲樣柔和的外表。她的乳房小而圓,如處女般樣,形狀美妙的乳頭是玫瑰色的。

  「為什麼不,公主跟你跳舞呢?查理。」西蒙說。

  「賞不賞光?」他說。

  她的一個肩頭極微弱地聳了聳,沒說一句話就站起來。就在同時伊內斯汀說她有事要辦就離開了。跟一個腰身以上一無遮物的女孩子跳舞,對查理來講,是一種新奇而動人的經驗。把手放在她裸露的身子,觸著碰在她身上的乳房使他透不過氣。握在他手中的手是那般的小而柔;但是他是一個有好教養的年輕人,態度一向良好,認為只有禮貌地交談才合宜,所以他就像在倫敦的舞會裡,跟任何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談話的情形一樣,跟她談話。她也禮貌地回答他。但是他總想,她並未注意聽他在說什麼。她的眼睛在屋內模糊的游移著,但是眼神並未顯示出發現任何令她感興趣的東西。他把她挪近一些,她也就接受那更親密的一攬,並未看出她在意這個舉動,她只是默從而已。樂隊停下來,他們回到座位上。西蒙一個人坐在那兒。

  「怎麼樣?她跳得好嗎?」

  「不怎麼好。」

  忽然她笑了起來,這是她顯露出的第一個活潑的跡象,她的笑爽朗而輕快。

  「抱歉。」她用英語說,「剛才我不專心,其實我能跳得比剛才好,下次我會的。」查理臉紅了。

  「我不知道你會講英語,不然我不會這麼說的。」

  「但,其實是真的這樣,而你跳得這樣的好,你應該有一位能跳舞的好伴侶。」

  之後他們就講法語了。查理的法語並不真確,但已夠流利了,而他的聲調也不錯。她講得很好,不過帶著唱歌似的俄文聲調,為法語增加一種不協調的單調。她的英語也不壞。

  「公主是在英國受教育的。」西蒙說。

  「我兩歲時就到英國,直待到十四歲,從那以後我就不講了,所以都忘掉了。」

  「那時你住在什麼地方?」

  「倫敦,在拉得布羅克叢樹區,夏洛蒂街,那地方便宜。」

  「小孩們,現在我要走了。」西蒙說。

  「明天我會見你,查理。」

  「你不是要去望彌撒嗎?」

  「不。」

  他隨便的點一點頭就走了。

  「你認識西蒙先生很久了嗎?」公主問。

  「他是我的老朋友。」

  「你喜歡他嗎?」

  「當然。」

  「他和你很不同。我想他是你最不喜歡的一個人。」

  「他出奇地聰明,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她欲言又止,保持著緘默。音樂又開始了。

  「要不要跟我跳?」她問,「我想露一手給你看看,讓你知道,只要我想跳,我也『能』跳。」

  也許因為西蒙已經離開他,她感到比較不那麼拘束了。也許態度裡的一些什麼(可能是當他曉得她會講英語時的惶惑)使她注意著他,所以她的態度也有點不同。現在她的態度有一種不期然而動人的仁慈。在舞池中,她近似喜悅地談著。她回到了童年,帶著一種冷酷的幽默,談到她和雙親住在廉價的倫敦房子的汙髒情形。現在她用心地跟著查理的步子,跳得很好了。他們又坐下來,查理瞥了瞥他的錶,已快到午夜了,他感到迷惘。他以前常在家裡聽到他們談聖猶斯他西的教堂音樂。在聖誕前夕去那兒聽彌撒,這個機會他是不能失掉的。到達巴黎的悸動、他和西蒙的談話、「後宮」的新經驗,以及他所喝的香檳一齊混合在一起,使他充滿著一種出奇的意氣揚揚,他有一種急迫的欲望要聽音樂,這種欲望就如同他對這個和他跳舞的女孩的生理欲望那樣強烈。在這緊要時期為了這樣一個目的而離開似乎很傻;但是,就是這樣,他想去,而且終究沒人需要知道。

  「瞧!」他露出一個動人的微笑說,「我有一個約會,現在必須走了,不過一小時後我會回來,我仍然可以在這裡找到你,是吧?」

  「我整個晚上都在這裡。」

  「但是,你不跟其他的人應酬了嗎?」

  「你為什麼一定要離開呢?」

  他有點害羞地笑了一笑。

  「恐怕聽起來荒謬;是我的朋友給了我兩、三張聖猶斯他西彌撒的票,如果不去,再也不會有機會了。」

  「誰跟你去呢?」

  「我自己去。」

  「帶我去好嗎?」

  「你?但是你怎麼能走開啊?」

  「我可以跟小姐安排一下。給我兩、三百法郎我會安置好。」

  他投給她一個懷疑的眼神。她裸露的身子,粉藍的頭巾和褲子,如畫的臉孔,看起來並不是那種能和他一起去教堂的人。她注意到了他的眼光,笑了起來。

  「無論花什麼代價,我一定要去。一定,一定。我在十分鐘內會改完妝的。這真會給我大大的快樂。」

  「好吧。」

  他給她錢。她告訴他在入口處等她,就匆匆的走開了。他付了酒錢,十分鐘後,他在錶上數了數,走了出去。

  當他踏進走道時,一個女孩子走上來。

  「我並沒讓你等,你看。我已向小姐說明了,總之,她認為蘇俄人瘋了。」

  一直到她講話,他才認出是她。她穿著一件棕色上衣和裙子,戴著一頂氈帽。她已除去了身上的裝飾,甚至唇上的口紅也擦掉了。眼睛在剃過的眉毛的細而美的線條下,看起來不大也不藍。她的棕色衣服很整齊,但卻顯得平凡,使她看起來有點不可名狀的樣子。她可能是一個午餐時間,你可以看到從公司後門擁向街邊的女工。她甚至一點也不漂亮,但她看起來很年輕,而在她的態度上有某種的謙遜使查理心裡一陣苦痛。

  「你喜歡音樂嗎?公主。」他們走進一輛計程車時他問。

  他不曉得如何稱呼她。縱使她是一個妓女,他感到以她的身分,在認識她的短時間裡,稱呼她為歐爾佳會顯得粗魯。若是由於環境壓力,而使她淪落到這樣羞辱的情境的話,那他更應該尊敬待她。

  「我並不是一個公主,你知道的,而我的名字也不是歐爾佳。他們在『後宮』這樣叫我,因為這樣會使顧客想到他們正要跟一個公主上床而感到得意。他們叫我歐爾佳,因為那是除了沙霞外,他們所知道的唯一俄國名字。我的父親是列寧格勒大學的經濟學教授,我的母親是一個關稅官員的女兒。」

  「那麼你的名字呢?」

  「莉迪亞。」

  他們在彌撒正要開始時到達,人群擁擠,座位不好找。天氣非常寒冷,查理問她是否要他的上衣,她搖頭沒答。甬道上未上罩的燈泡照射著,粗澀的光線照在圓頂上、圓柱上以及黑壓壓的禮拜人群上。歌唱隊被照得發亮,他們找到個靠近圓柱的地方,這地方因圓柱陰影的保護,他們可以感到他們是獨立的。上升臺上有一隊樂隊,祭臺上有穿著華麗禮服的牧師,音樂對查理來說有點華美的感覺。他微笑失望地聽著,音樂並未像他所預期的那樣感動他,而那些獨唱者的金屬般歌劇似的聲音使他冷了。他有一個感覺,好像他是在聽一場表演而不是參加一個宗教的典禮,心中引不起崇敬的感覺,但,不管怎麼樣,是他自願要來的。電燈泡的光線射進黑暗裡,像是被一把亮刀切了一樣,使哥德式建築的線條更顯得嚴酷。祭臺上散發著溫柔的光亮,蠟燭成群,牧師正在表演人們不懂的動作。靜默的人群似乎並非與會,而是焦急的等著,像在車站柵欄等著門開的群眾一樣。溼衣的惡臭,香氣的芬芳,嚴酷的冷氣像是一個看不見的險惡精靈。他從這裡所得到的,不是一種宗教的情緒,而是一種根植於人種原始的神祕。他的神經緊張起來了。忽然,唱歌隊在樂隊全盛的伴奏下,一聲呼喊爆出「誠信的阿德斯」時,他感受到一種莫名的狂喜,然後一個男孩子唱著一首讚美歌,細薄似銀的聲音在寂靜中昇將起來,音符滴流著,最初帶著一份奇異而微小的猶疑,好像歌唱者對自己並沒把握似的。音符的滴流就像清澈如晶的水流過小溪的白石一樣。然後歌唱者聚集了自信心,聲音好像被黑暗中的大手所捉住,被帶進弧拱的複雜曲線裡,然後被引上圓頂的昏黑中。忽然,查理感到坐在他旁邊的女孩子在哭泣。這使他吃了一驚,但是由於英國人有禮的緘默,他卻假裝不去注意。他猜想是黑暗的教堂和男孩純潔的聲音,使她忽然充滿一種慚愧的感覺。他是一個想像力豐富的青年,也讀了很多小說,他認為自己可以猜出她的感覺如何。於是他就產生一種對她的同情心。無論如何,他感覺到奇怪,她竟會為並非最高級的音樂所動。但是,現在她開始因嚴重的啜泣而擺動不安了,他不能再假裝不知道她有了苦惱。他伸出一隻手握著她的手,想給予她因同情而產生的舒服感;但是她趕忙粗暴地縮回自己的手。他感到尷尬。現在,她哭得很激烈,旁觀者無法不注意了,她是在演話劇了,他羞慚得臉都熱紅起來。

  「出去好嗎?」

  她生氣地搖頭。她的啜泣變得越加痙攣了。忽然她跪下來,將臉埋在手中,沉溺在不受控制的哭泣中。她奇異地晃動著身體,就像是一捆被丟棄的衣服一樣。要不是雙肩在顫動著,你可能會以為她已昏過去了。她屈伏在高柱旁,查理可憐而自覺地站在她前面,試著要保護她,不讓人看到。他看到很多人看向她,然後向他投著奇異的眼光。想到他們會怎麼猜他就生氣。樂手靜下來了,唱歌隊也停了。寂靜有令人敬畏的悸動性。受聖餐者一排緊接著一排擠上祭臺的階梯,用嘴去承受牧師賜給他們的聖餅。查理的柔弱使他無法面視莉迪亞。他把眼睛固定在燈光照亮的聖壇所,但是當她往上移動一點點時,他卻能意識到她的動作。她轉向柱石,用手支著它,把她的臉藏在手肘屈曲的地方。激動的哭泣使她疲倦了。但是,現在她展開四肢倚臥在硬石上,曲腿擱在石子鋪道上,顯露出一種悲痛的無望。看這種情景,甚至比看她像被強烈的死亡之神拋進一種不自然狀態的人,那樣垂倒在地板上更難容忍。

  禮拜式接近尾聲了,風琴加入樂隊一起任意獨奏著。一股急著走進汽車或找尋計程車的漸增人潮湧到門口。然後儀式完了,一大群人撲向教堂內。查理等著,一直等到他們原來選擇的地方沒有其他人,而且最後一個濃密的楔形人群似乎都擠到門口時為止,他將手放在她的肩上。

  「來,我們現在得走了。」

  他的手臂擁著她,然後將她扶起。她遲鈍地讓他任意而為,她避開他的目光。他將她的手臂緊靠著他的身體,領著她走過甬道,直到門口只剩十二、三個人。

  「你要不要走幾步?」

  「不要了,我倦得要命。找一輛計程車吧!」

  但是,他們還是得走一會兒,因為他們無法馬上找到計程車。他們來到一盞街燈附近時,她停下來,從皮包裡拿出一個鏡子照了照。她的眼睛腫了,她拿出一個粉撲,在臉上輕拍著。

  「這裡做不了什麼事的。」他說著溫和的一笑,「我們最好去喝點東西,你不能這樣子就回到『後宮』的。」

  「我哭時,眼睛常要腫的,要幾小時才能消退。」

  就在這時,一輛計程車經過,查理高聲喊。

  「我們到什麼地方?」

  「我無所謂,精選區,蒙特巴納西林蔭道。」

  他給了地址。然後他們駛過河,到達時,他猶疑起來了,因為她所選的地方似乎很多人,但是她走出了汽車,他只好跟著她。儘管天氣寒冷,很多人仍然坐在臺地上。他們在裡面找到了位子。

  「我要進化妝室洗眼睛。」

  幾分鐘後,她回來坐在他身邊。

  她儘可能地拉下帽子來隱藏她哭腫的眼瞼,並且也補了妝;但沒有擦胭脂,臉色蒼白。她十分安靜,沒提起壓服過她的哭泣熱情。你可能認為她想那是用不著抱歉的自然事情。

  「我很餓。」她說,「你也一定很餓吧!」

  查理非常餓,等她時,他就在想,在這個情況下,如果自己叫份鹹肉和雞蛋會不會顯得很粗魯。現在她的話寬慰了他的心,似乎鹹肉和雞蛋就是她所喜歡的,他認為她需要興奮劑,想叫一瓶香檳,但她不要。

  「為什麼你要浪費錢呢?我們喝啤酒吧!」

  他們吃著簡單的一餐,胃口很好。他們談得很少,查理禮貌周到,想溫文有禮的跟她談;但是她並沒有鼓勵他,很快地他們又陷入沉靜。吃完飯喝過咖啡後,他問莉迪亞要做什麼?

  「我要坐在這兒,我喜歡這個地方,這裡舒服而有親切感,我喜歡看來這裡玩的人。」

  「好,我們坐在這兒。」

  這並非他想在巴黎過第一個晚上的樣子。他覺得他不該傻到帶她去參加午夜彌撒,他並無心對她不仁慈。但是,也許在他的答話之中有一些語氣打擊了她,因為她微微的轉過臉正視著他。她再次投給他那種他看過兩、三次的微笑。那是一種古怪的微笑,那微笑不動嘴唇,沒有歡樂,但也並不缺乏仁慈,裡頭諷刺多於歡樂,那是一種不常見、不自願、耐心而清醒的微笑。

  「你這樣不會快樂的,為什麼不回到『後宮』,留我一個人在這兒?」

  「不要,我不要這樣。」

  「你知道,我不介意一個人在這兒的。有時候我會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坐上幾小時。你是來巴黎玩的,你不玩樂,真是傻子。」

  「假如你不厭煩的話,我要陪你坐坐。」

  「為什麼?」她忽然輕蔑地看他一眼,「你認為你高貴,自我犧牲嗎?或者,你為我難過,或者僅僅是好奇?」

  查理無法想像為什麼她好像在生他的氣,否則,為什麼說這些傷人的話。

  「為什麼我要為你難過或者好奇?」

  他的意思是要她明瞭,她並非他生命中第一個碰到的妓女。他也不可能為一個可能是卑鄙並且多半不真實的一生故事所動。莉迪亞以一種在他看來是懷疑的驚奇的表情注視著他。

  「你的朋友西蒙告訴你我的什麼事?」

  「沒有。」

  「你說這句話為什麼臉紅?」

  「我知道我臉紅。」他微笑。

  事實上西蒙告訴過他,她並不是一個壞的頑童,並且會值回票價的;但是在那種時候,他並不想告訴她這種事情,她蒼白的臉色和哭腫的眼瞼,所穿的可憐的棕色衣服以及所戴的黑氈帽在在都無法使人想起這樣一個生物:穿著藍色的土耳其褲,裸露著身子,有著奇異外國味道的迷人處。她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安靜、可敬、認真。查理幾乎不會想到跟她上床,就如同他幾乎不會想跟一個蓓西的老學校裡的三年生女教師上床一樣。莉迪亞陷入沉靜,似乎淪入了空想。在她終於又說話時,就好像她正在繼續自己一連串的想像,而非在和他講話。

  「剛才我在教堂哭,原因並不是你所想的。天知道,我為那哭夠了;但是那時是為了別的事。我感到很孤獨。大家都有一個國家,都生活在那個國家、家庭裡;明天他們要一起過聖誕節,父親、母親和孩子。他們中有一些像你,只去聽音樂,有一些人沒有信仰,不過就在那時,大家都被一種共同的感覺所繫,那種他們一生都知悉的儀式,其意義都在他們的血液裡流動。每句話、每個牧師的動作,對他們而言都不陌生,縱使他們不用理智的心去信仰;但敬畏、神祕卻存在他們的骨子裡,他們以感情的心去信仰;那是孩提時的部分回憶。他們遊玩的花園、鄉村城市的街道,將他們連在一起,使他們合而為一,而某種深奧的本能告訴他們說,他們是互相屬於彼此的。但是,我是一個陌生人,我沒有國家,沒有家庭,沒有語言,我不屬於任何地方,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她哀傷地微微略笑了一下。

  「我是個俄國人,而我所知道的俄國都是從書上讀來的。我懷念我在書本上讀到的,長著金黃穀粒的寬廣田園,和矗立著銀白櫸樹的森林。雖然我試了又試,但是卻總不能用心眼看到它們。我從銀幕上認識了莫斯科。我有時候絞盡腦汁為自己畫出一幅俄國鄉村的圖畫,用圓木頭建築,用稻草做屋頂的房屋的落伍鄉村,就像你在契訶夫的小說裡所讀到的一樣。而很遺憾的是我知道我看到的並非全貌。我是一個俄國人,而我所講的祖國語言比我講的英語和法語還糟。我苦讀托爾斯泰和杜斯妥也夫斯基時,讀翻譯本反而覺得容易。我對自己國家的人民來講是一個外國人,就如同我對英國人和法國人來講是外國人一樣。你有家庭和國家,人民愛你,他們的生活方式就是你的生活方式,你就是不認識他們也瞭解他們──你怎麼能說出不屬於任何地方是怎麼回事呢?」

  「但是,你都沒有一些親戚嗎?」

  「一個也沒有。我父親是個社會主義者,但他是一個安靜和平的人,只沉溺於他的學問中,從不積極參加政治。他歡迎革命,認為那為俄國開了一個新紀元。他接受布爾什維克,他要求的僅是允許他在大學裡繼續他的研究而已。但是他們將他趕出來,有一天他得到要被捕的消息,我們就穿過芬蘭逃了出來,包括我父親、母親和我。那時我才兩歲。我們在英國住了十二年,情形如何,我不清楚。有時候我父親找到一件小事做,有時候人們幫助我們。但是我的父親卻思鄉起來了。除了在柏林當過學生外,他以前從未離開過俄國。他不習慣英國的生活。最後,他不得不回去。我母親哀求他不要這樣,但是他也沒辦法,他必須去,他的欲念太強了。他和倫敦的蘇俄大使館人員接洽,說他準備做任何布爾什維克給他的工作;他在俄國有很好的名望。他的書受到廣大的讚美,在他所研究的科目上他是權威。他們答應他所有的要求,他就坐船回去了。船入港時,他被特務機構的代表帶走,我們聽說他被帶到監獄第四層的一個小室裡去,然後被拋到窗外,他們說他自殺了。」

  她微微地嘆了一聲,然後點起另一根菸,自從吃完晚餐後,她就不停地抽菸。

  「他是一個溫和的人,從來不傷害人,我母親告訴過我,結婚後的年月裡,他從未對她說過一句嚴厲的話。因為他跟布爾什維克妥協,所以以前幫我們的人再也不幫我們了。我母親認為我們在巴黎會好一點,她在巴黎有朋友,他們給她一份工作,叫她在信封上寫地址姓名。我做一個裁縫匠的學徒。我母親的死是因為東西不夠我們兩人吃,而她為了不使我挨餓所以自己挨餓。我在一個裁縫匠那裡找到一份工作,但他只給我一般工資的一半,因為我是一個俄國人。假如我母親的朋友,阿利克西和伊娃吉尼亞沒給我床睡覺,我也會死去的。阿利克西在一個俄國的飯店裡的樂隊拉小提琴,伊娃吉尼亞管理女衣帽間。他們有三個孩子,我們六個人就住在兩個房間裡,阿利克西原本的職業是律師,大學時,他是我父親的學生。」

  「但,現在你仍然跟著他們嗎?」

  「是的。現在他們很窮了。你曉得每個人都討厭俄國人,他們討厭俄國飯店,討厭俄國樂隊。阿利克西失業已經四年了,他變得尖酸而好吵並且也喝起酒了。他的一個女兒已經送給一個在尼斯的姑母了,另外一個在服公職。他的兒子已經變成一個職業舞男,並且在蒙特馬特擁有了夜總會。他常來這裡,不曉得今天晚上為何沒來,也許泡上女孩子了。他父親喝醉時就罵他打他,但是他找到一個朋友時帶回家的一百法郎卻能使事情好下去。我仍然住在那兒。」

  「是嗎?」查理驚奇的說。

  「我必須住在一個地方呀!我要一直到晚上才去『後宮』。而生意較清淡的時候,我常在四點或五點鐘回家,但距離太遠了。」

  有一段時間,他們靜靜地坐著。

  「你剛才說,你並不是為了我想的理由哭的,這是什麼意思?」查理最後問。

  她再度好奇而懷疑地看看他。「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嗎?我想那就是為什麼你的朋友西蒙叫我來的原因了。」

  「他並沒有告訴我什麼──除了說你會使我過得很快樂。」

  「我是羅勃貝格的妻子,這就是為什麼的原因了。雖然我是一個俄國人,但『後宮』卻僱用我,這給顧客一種刺激。」

  「也許你會認為我很笨,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她短促而冷硬的笑了一笑。

  「這就是名譽。一天的旅程以及人們嘴唇上的人名卻等於零。羅勃貝格謀殺了一個叫特地柔丹的賭賽馬的,結果被判服十五年勞役。他現在在法國的聖幾阿那。」

  她以談論事實的方式說著,使查理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驚住,嚇倒而顫慄。

  「而你真的不曉得?」

  「我保證我不知道。現在你談到了,我才記起曾在英國報紙看到這個案件。這個案件引起不小的騷動,因為犧牲者是一個英國人。但是我忘掉──你丈夫的名字。」

  「這在法國也引起了騷動。審判進行了三天,人們爭著去聽,報紙整個第一版都刊登這個消息,沒有人談其他的事。唷,那真騷動極了。那時就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朋友西蒙的時候,至少是他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他正在為他的報紙報導這個案子,而我是在法庭裡的。那是一場令人興奮的審判,給了新聞記者很多的機會。你必須叫他告訴你有關的消息。他為他自己寫的文章感到驕傲。他的文章很精采中肯,一部分曾經被翻譯刊在法國報紙上,這使他獲益不少。」

  查理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對西蒙生起氣來了,他認清了他惡作劇的脾氣,竟將他置放在現在這種境地裡。

  「那對你來講,一定很可怕。」他不能令人信服地說。

  她微轉了身子,看進他的眼睛。一直都生活在令人愉快的地方的查理,從來沒有在人的臉上看到這樣一種可怕的失望。看起來幾乎不像人的臉,而像一個要描畫某種心情的藝術家所製造的日本面具,他顫抖著。莉迪亞到現在為止為了查理的緣故,大部分都用英語交談著,當她覺得很難用她不熟悉的語言表達時,就摻進些法語。但現在,她完全用法語談了。她唱歌似的俄語調給人一種悲哀的感覺,而同時使人感覺到她說的是不真實的,使你覺得,是一個人在夢中說話。

  「那時我才結婚六個月,就要生產了。也許這個原因才保全了他的頸子,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年輕。他才二十二歲。孩子生下來時已經死了,我受了很大的苦,你知道我愛他的,他是我的第一個愛也是我的最後一個愛。他被判刑時,他們要我跟他離婚,法國的法律流刑就是離婚的一個充分理由了。他們告訴我,犯人的妻子通常會離婚的。而我卻不這樣做,他們非常生氣。那個為他辯護的律師對我非常好,他說我已盡力而為了。我的日子過得實在很艱苦,但是我已盡力幫他了,而現在我必須為自己設想了。我還年輕,必須重建我的生活。如果我受一個罪犯的束縛,那我會更艱苦。我說我愛羅勃,羅勃是世上唯一與我有關的人,不管他做什麼,我都愛他,如果我能去找他而他要我的話,我也高興去,我的律師卻無法容忍我說這些話。最後他聳聳肩說對我們俄國人沒辦法。不過如果我改變主意想要離婚的話,我可以去找他,他要幫我。而伊娃吉尼亞和阿利克西,可憐的醉鬼,一文不值的阿利克西,他們不給我安寧。他們說,羅勃是一個無賴漢,他們說他邪惡不正,他們說我愛他是一件可恥的事。如果人們能夠因為可恥而不愛,那多好!說人家無賴漢是多麼容易啊!那是什麼意思呢?他殺人而為他的罪受苦。沒有人像我那樣瞭解他。你曉得,他是愛我的。他們不知道,他有多體貼,多迷人,多風趣,多稚氣。他們說他幾乎要如同殺特地柔丹那樣地殺了我的,他們不知道這只是使我更愛他。」不懂情況的查理幾乎無法從她所說的話得到首尾一貫的內容。

  「為什麼他會殺掉你?」他問。

  「他回家時──在他殺了柔丹後,已經很晚了,我已經上床睡覺了。但是他的母親正等著他,我們和她住在一起。他精神興奮,但是她看著他時,她已經曉得,他做了可怕的事了。你曉得的,她幾星期來都在預料這件事的發生,她焦急得發瘋了。

  「『你都在什麼地方了?』她問他。

  「『我?沒有什麼地方。』他說。『和男孩子們混在一起。』他略咯的笑,輕輕地拍她的臉頰。『殺人是那麼容易,母親。』他說。『實在荒謬,那麼容易。』

  「然後她就曉得他做了什麼而大哭起來了。

  「『你可憐的太太,』她說,『哦,你會使她淪於多絕望的不幸啊!』

  「他垂下頭嘆氣。

  「『也許把她也殺了更好。』他說。

  「『羅勃。』她叫著。

  「他搖頭。

  「『不用怕,我不會有勇氣的。』他說,『不過,假如在睡覺時殺掉的話,她不會知道的。』

  「『上帝呀,為什麼你做這種事啊!』她叫著。

  「忽然他笑了起來。笑得美妙輕鬆,感染了每個人,你聽到他的笑聲一定會感到快樂的。

  「『不要傻,母親,我只是開玩笑。』他說,『我並沒做什麼,上床,睡覺吧。』

  「她知道他在說謊;但是那就是他全部要說的話。最後,她就回房間去了。那是在紐里的一個小房屋,但是有一片花園,盡頭有一個涼亭。我們結婚時她給了我們房子然後遷進去,這樣她才能和她的兒子生活在一起,而不會高高在我們之上。羅勃走到我們的房間,在嘴唇上吻了我一下,將我弄醒。他的眼睛發著亮光。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不像你那麼藍,可以說是灰色的,但是大而好看,裡面幾乎常藏有一絲微笑。他的眼睛的確是奇異地靈敏。」

  莉迪亞講到這裡時已經漸漸減低說話的速度了。她好像忽然想到什麼,使她在談話時邊在心中思索著。她用奇異的表情看著查理。

  「你眼睛裡的某種東西使我想到他。你的臉和他的形狀相同,他沒有你這樣高,他沒有你英國人的面色。但他外表很好看。」然後她沉默了一會兒。

  「你的西蒙是多麼險惡的傻瓜啊!」

  「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

  她向前傾著身子,將她的手肘放在桌上,臉伏在手上繼續用一種略微單調的聲音說著,好像她在催眠狀態下,正在朗誦一些在她茫然的眼前經過的事物。

  「我醒來時微笑著。

  「『這麼遲呀!』我說。『快點,上床。』

  「『我現在不能睡。』他說。『我太興奮了,我很餓,廚房有蛋嗎?』

  「我那時是完全清醒的,你無法想像他穿著灰色的新衣服坐在床沿上有多迷人!他常常整飾得很好看,穿的衣服也驚人地好。他的頭髮很美,暗棕色如浪,留得很長,梳到腦後。

  「『讓我穿上一件寬衫,再看如何。』我說。

  「我們進到廚房裡,我找到蛋和蔥,我炸了蔥,和蛋一起攪炒,然後我烤了一些麵包。有時候我們去看戲或聽音樂,回家時我們總自己煮些東西吃,他喜歡雜煮蛋和蔥,我就煮得恰像他喜歡的樣子。我們非常喜歡自己在廚房裡煮的適度晚餐。他到地窖裡拿出一瓶香檳,我知道他母親會不高興,那瓶是羅勃一個賽馬的朋友給他的半打香檳中的最後一瓶。但是他說那時他喜歡香檳,於是他就打開了。他貪婪地吃完蛋,一口氣乾了他的杯子。他的精神正處於狂暴狀態。我們進入廚房時,我已經注意到,雖然他的眼睛發亮,但是臉部卻是蒼白的,假如不是我認為不可能這樣輕易就醉的話,我真的會認為他醉了;但是現在他的兩頰恢復紅潤了。我想他只是疲倦飢餓而已。我知道他整日在外奔波,可能沒吃到一丁點東西。雖然我們只分離幾小時,但是再度跟我在一起,他仍高興得發狂。他不停地吻我,使我在炒蛋時也得把他推開,因為他要擁抱我,而我怕他會把炒蛋弄糟了;但是我還是禁不住笑,我們儘可能接近地坐在廚房的餐桌,他用他所能想到的每一個甜蜜、親愛的名字叫我。他的手無法離開我。你可能會認為我們結婚才一個禮拜而不是六個月。我們吃完時,我想將所有的東西都洗好,讓他的母親進來吃早餐時不會看到一團糟,但他還是不讓我這樣做,他要儘快上床。

  「他像個擁有一個神祇的男人。我從沒想到一個男人會像他那晚那樣愛我的去愛一個女人,我從不曉得一個女人會像我那晚一樣充滿著愛,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像我那晚一樣有那麼一個美妙的愛人,而他是我的丈夫,我的!我的!我崇拜他,如果他要的話,我會吻他的腳的。最後他因疲倦而睡去,黎明已經偷偷穿過窗簾的隙孔,但是我睡不著。光線越來越強時我看著他的臉,那是一張輪廓不明的孩子臉。他睡著時,將我的手挾在他的臂彎裡,他的嘴上有一絲小小的幸福的微笑。最後我也睡了。

  「我起床時他仍然在睡,我安靜地離開床以免驚醒他。我到廚房為他煮咖啡。我們很窮,羅勃本來是在一間經紀人的公司裡做事,但是他跟僱主吵了一架就離開了。從那時候起他就沒有找到固定的工作。他非常熱衷於賽馬,有時也因此有了一點錢,不過他母親不喜歡他這樣。偶爾他藉著賣二手貨的汽車賺一點佣金,但是我們真正所依靠的是他母親的養老金。她是一個軍中醫生的寡婦,還有他母親本來也有一點錢。我們和婆婆都沒有傭人,我自己做家裡的工作。我進入廚房時看見她正在削午飯用的馬鈴薯。

  「『羅勃怎麼樣了?』她問我。

  「『他還在睡。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他的頭髮蓬亂,看起來像是十六歲的孩子。』

  「咖啡放在爐旁的架子,牛奶正溫著。我再煮沸了一下,喝了一杯,然後爬上樓去拿羅勃的衣服,他是一個留意裝束的人,我曉得應該怎麼辦才好。我想全部為他準備好,讓他一醒過來,就看到衣服整齊地放在椅子上。我把衣服帶進廚房,刷了刷,然後用熨斗熨。在我把褲子放在餐桌上時,我注意到一個褲管有汙漬。

  「『到底是什麼東西啊!』我叫出來,『羅勃把褲子弄得一塌糊塗了。』

  「貝格夫人從她的椅子上撲地站起來,把馬鈴薯都打翻了。她奪去褲子注視著,開始發抖了。

  「『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我說,『羅勃會大發脾氣的。他的新衣服。』

  「我看到她六神無主了;但是你知道法國人在某些方面倒是有趣的。他們不像俄國人那麼漠然。我不知道羅勃這件衣服花了幾百法郎做成的,假如衣服毀了,他會一個禮拜不睡,一直想著花掉的錢。

  「『可以洗掉的。』我說。

  「『把咖啡拿上去給羅勃。』她嚴厲地說。『已經十一點了,他應該早就醒過來了。褲子留下來給我,我知道怎樣處置。』

  「我為他倒一杯咖啡,正當我聽到羅勃穿著拖鞋咯咯下樓時,我剛好要上樓。他向他母親點頭,要報紙看。

  「『趁熱把咖啡喝了。』我對他說。

  「他沒注意我,打開報紙,翻到最近的消息。

  「『沒什麼事。』他的母親說。

  「我不知道她的意思。他把眼睛投向報上的文字,然後長長地喝了一口咖啡。他出奇地沉靜。我拿起他的上衣開始刷。

  「『昨晚你把褲子弄得一塌糊塗。』我說,『今天你要穿那件藍衣服了。』

  「貝格夫人已經把褲子放在椅背上。她拿過去讓他看看上面的汙漬,他注視了幾分鐘,她也沉靜的看著他。他無法將目光離開褲子,我無法理解他們的沉靜。那真奇怪,我想他們正在以一種荒謬的悲劇方式忍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但是,當然了,法國人骨子裡是儉約的。

  「『我們房子裡有一些汽油。』我說,『我們可以用來洗掉汙跡,或者送到洗衣店。』

  「他們沒回答我。羅勃皺著眉,低下頭。他母親把褲子轉了轉。我提議看看是否前面也有汙漬,就在那時我想他覺察到口袋裡有什麼。

  「『這裡是什麼東西?』

  「他很快地站起來。

  「『不要管。我不要你看我的口袋。』

  「他想把褲子從她手上搶走,不過在這之前,她已經將手滑入臀部的口袋,從裡面抓出一把鈔票。他看到她已經抓出來了,就死寂地停下來。她讓褲子落到地上,然後呻吟了一聲,把她的手放到胸口,好像被戳了一刀一樣。然後我看到他們兩個都蒼白得像死屍一樣。我忽然想到羅勃曾經告訴過我,他確實曉得他母親房間某處藏有一點私蓄。最近我們正鬧窮。羅勃很熱衷要到雷維拉,我從未去過。他幾星期來一直在說,假如我們能得到一點現款,我們就要到那兒,終於可以渡一個蜜月。你曉得的,我們結婚時,他正在經紀人的公司做事不能離開。他已經發現他母親的私蓄了,這個念頭閃過我的心中,想到他竟偷了自己母親的私蓄,真使我臉紅到耳根;然而我並不驚奇。我跟他住了六個月,知道他把那筆私房錢認為是一隻雲雀,我看到他母親手中握著的是千元法郎的鈔票。後來我曉得裡面有七張千元法郎。她注視著他,好像她的眼睛要從她的頭上跳開一樣。

  「『你什麼時候拿到的,羅勃?』她問。

  「他笑了一笑;但是我看到他很緊張。

  「『我昨天下了一次幸運的賭注。』他回答。

  「『羅勃!』我叫了出來,『你答應過你母親,不再搞賽馬的事的。』

  「『是的。』他說,『我禁不住。我們這就可以到雷維拉了,我的甜心。你拿去保存好,不然又會從我的指縫中滑掉了。』

  「『不,不,她不能拿。』貝格夫人叫起來。她的臉非常可怕地看著羅勃,所以我也被嚇壞了。然後她轉向我,『去整理房間。我不要讓房間整天放著不整理。』

  「我曉得她要趕我走,我想如果他們要吵的話,我最好不在場。做人兒媳的地位是脆弱的,他的母親寵愛羅勃,但是他卻放肆無度,使她愁得要死。她因此時常鬧事。有時候他們兩人關在花園盡頭的涼亭裡,我會聽到他們熱烈討論時激昂的聲音。他會繃著臉生氣地走開,而當我看到他母親時,我就知道她又在哭了。我上了樓,當我再度下來時,他們馬上停下來不談。貝格夫人叫我到外面買午飯用的蛋。通常,羅勃都是中午出去,一直到晚上才回來,有時候很遲,但是那天他卻留在家裡。他看書,彈鋼琴,我問他關於他和母親的事怎麼了,但是他不告訴我,叫我不要管閒事。我想他們兩人整天都沒談上十二句話。我那時想這種情形也許不會終了了。我們上床時,我挨近羅勃,把我的手臂圈著他的頸子,因為,當然了,我曉得他正惱怒,我要安慰他。但是他把我推開。

  「『看在上帝的份上,走開吧。』他說,『今晚我沒心情做愛,我有其他事要想。』

  「『我受到尖刻的傷害,但是我沒說話。我離開他。他知道他傷了我,因為一會兒之後,他伸出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頰。

  「『睡覺吧,我的甜心。』他說,『不要為我今晚脾氣不好而惱。昨天我喝得太多了,明天我會好的。』

  「『那是你母親的錢嗎?』我細聲地問。

  「他沒有馬上回答。

  「『是的。』他最後說。

  「『哦,羅勃,你怎麼能這樣?』我叫起來。

  「他停了一會才說話,我有點悽慘的感覺,我想我就開始哭了。

  「『假如有人問你什麼事,你要說你沒看到我拿錢,你不知道我有錢。』

  「『你怎麼會想到我會出賣你?』我哭著說。

  「『還有褲子,夫人沒法除掉汙跡,她已經把它丟掉了。』

  「我忽然記起來,那天下午羅勃正在彈琴而我坐在他身邊時,我聞到燒東西的味道,我起來要看看是什麼東西。

  「『不要走。』他說。

  「『但是廚房裡有東西在燒著。』我說。

  「『也許是夫人在燒舊破衣。她今天脾氣很壞,如果你去干涉她,她會把你的頭咬掉的。』

  「我現在曉得他燒的並不是舊破衣,他並沒有將褲子丟掉,她把它燒掉了。我開始怕了,但是我沒有說什麼,他拉我的手。

  「『假如有人問起你這件事,』他說,『你必須說我在洗車子時弄髒了,所以要丟掉。我母親前天把它送給一個乞丐了。你發誓要這樣說嗎?』

  「『我發誓。』我說,但是我幾乎說不出來。

  「然後他說出一句可怕的話。

  「『可能我的頭要依賴它而存亡。』

  「我太吃驚,太恐懼而說不出話來。我的頭痛得都要爆炸了,我整夜都沒闔上眼。羅勃時睡時醒,甚至睡覺時都不安定,轉來轉去。我們很早就下樓了;但是我的婆婆已經在廚房了。通常她都穿得很高尚,她出去時看起來很漂亮。她是一個醫生的寡婦,一個參謀官的女兒。她對她的地位有自知之明,出去訪問軍中的老朋友時,都不讓人曉得到底她的經濟狀況怎麼了,怎麼穿得那個樣子。那時她有著波浪形的頭髮,指甲修剪得很好的雙手,搽紅的雙頰,看起來不會超過四十歲。但是現在她的頭髮蓬亂,沒有裝飾,穿著寬袍,看起來像一個退休,靠儲蓄過活的鴇母,她沒向羅勃說早安,將報紙遞給他時也沒說一句話。他讀報的時候,我注意看著他,我看到他的表情變了,他覺察到我的眼神時就抬起頭,笑了。

  「『好了,小夫人。』他愉快地說,『咖啡怎麼了?你是想整個早晨站在那兒注視著你的主人公或者要去服侍他?』

  「我知道報紙上有一些我知道的事。羅勃吃完早餐上樓穿衣服。他下樓準備出去時,我嚇了一跳,因為他穿的是兩天前所穿的淡灰色衣服配著那條褲子;不過那時我才想起他訂做那套時,另外做了一條褲。做這套衣服時,曾有過熱烈的論辯。貝格夫人對價錢有怨言,但他堅持,除非他穿得很高尚,不然他沒指望找到工作。最後她終於像往常一樣,屈服了。但是她堅持他要再做另一條褲子。她說通常總是褲子先壞,而終究是有兩條褲子較為經濟。羅勃出去時說他不回來吃午飯。我婆婆不久也出去買菜。一到剩下我一個人時,我馬上抓起報紙。我看到一個消息說,一個英國的賭賽馬的叫特地柔丹的,在套房裡被發現死去了,他的背上被戳一刀。我常聽到羅勃談到他。我知道是羅勃殺了他,我的心忽然痛將起來,我想我要死去了,我怕極了。我不知道我坐在那兒多久,我動彈不得,最後我聽到門上鑰匙的聲音,我把報紙放在原來的地方,繼續做我的事情。」

  莉迪亞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們直到一點鐘或者更晚才回到飯店。吃完晚餐時已經兩點了。他們進來時,桌子已經滿了,酒吧中人口稠密。莉迪亞已經談了很久的時間,人們漸漸一個個地走了。酒吧附近的人漸漸稀少了。現在只有兩個人坐在那兒,旁邊只有個桌子有人,侍者開始不安靜起來了。

  「我想,我們應該走了。」查理說,「他們要趕我們走了。」

  就在那個時候,另一桌的人也走了。那個從衣帽間把他們的上衣帶來的女人將查理的也帶來了。她把它放在他旁邊的桌子,他叫人送帳單。

  「我想我們現在可以去什麼地方吧?」

  「我們可以去蒙特馬特,格拉夫整晚開放。我倦極了。」

  「嗯,假如你願意,我用車送你回家。」

  「送到阿利克西和伊娃吉尼亞的家?我今晚不能去。他會喝醉酒的。他會整晚咒罵著伊娃吉尼亞把孩子帶成那個樣子,並且為他自己的悲哀哭泣。我也不去『後宮』。我們最好到格拉夫,至少那邊很暖和。」

  她悲哀似已盡,並且真的累了,所以查理就猶疑地向她提議。他想起西蒙告訴過他,他可以帶任何人去旅館。

  「瞧,我的房間有兩個床,為什麼不跟我到那邊呢?」

  她懷疑地看他一眼,但是他微笑著搖頭。

  「我的意思就是睡覺。」他附加說,「你知道,我旅行了一天,一部分由於興奮以及其他的原因,我累極了。」

  「好吧!」

  他們走到街上時已經找不到車子了,但是離旅館只有一段路,所以他們就走路去。一個困倦的守夜人為他們開門,用升降機將他們帶到樓上。莉迪亞脫下帽子。她的眉毛寬而白。他以前沒有看過她的頭髮,短短的,在她的頸子上鬈曲著,顏色是蒼白的棕黃。她把鞋子踢掉,滑出她的衣服。查理穿著睡衣從浴室裡走出來時,她不僅已上了床,而且已經睡了。他爬上自己的床,關了燈。自離開飯店到現在,他們都沒交換過一句話。

  這樣查理度過了在巴黎的第一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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