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異鄉人

  他們終於到達了。侍者正在收集行李,將行李堆積在門內,以便能夠方便的遞給腳夫。女人們在輕塗著最後一次口紅。有人在幫她們穿毛衣,男人們費力地穿上他們的大衣,戴上帽子。這些人已坐了幾小時的相鄰座位,加上普爾曼火車的溫暖,使他們成為一個組合的單位,同時每一個車廂連帶著本身的號碼,又使裡面的坐客和其他車廂的坐客分開;但是現在他們分散了。每個人,或者二人或三人所形成的每一組合,重新獲得那曾短時間沉沒入別人的謹慎個性。充滿煙塵的空氣裡,布滿了陳腐的香菸,濃烈的味道,人體的惡臭以及熱蒸氣形成的霧霾。人們在這種空氣裡忽然感受到了一個神祕的氣息,他們又再一次變成陌生人了,他們以出神、視而不見的眼睛互相注視著。每個人都對他的鄰人有一種模糊的敵對感覺。有些人已經在走道上排隊,想快點走出去。普爾曼火車的熱氣使窗口蒙上一層蒸氣。查理用手擦清了一些向外看,結果什麼也看不到。

  火車進站了。查理將袋子給了一個腳夫,大步的在月臺上走著。他正等他的朋友西蒙.芬尼摩來見他。他感到失望,因為他並未馬上就見到他。柵門那兒有一大群人,他猜想他也許在那邊等。他熱切地熟視那些渴望的臉孔,人們掙扎著通過人群想要抓住一個新到者的手。女人們互相接吻;他看不到他的朋友,他很自信他的朋友一定在這兒的,所以他就徘徊了一會兒。但是因為被腳夫明顯的不耐煩所脅迫,所以就立刻跟著他走到天井。他略微感到失望,腳夫為他叫一輛計程車,查理將西蒙為他訂房間的旅館名字告訴司機。李斯里.馬遜家人以前到巴黎時,常在魯聖荷諾雷的一家旅館,雖然這家旅館被英國人和美國人獨占地眷顧著,但是他們仍然懷有一個妄念,認為這旅館是他們的一個發現。它本質上是法國味的。當他們看到梯頂上美國人的行李,或者和清一色的英國人一起坐電梯上樓時,他們總要驚奇一番。

  「我就懷疑他們怎麼會在這兒。」他們說。

  他們本身卻老是很小心,從來不把這件事情告訴朋友們。他們想到一丁點古代的法蘭西時,就不去冒受糟蹋的險。雖然管理人和腳夫以流暢的英語和他們交談,他們卻還是用那不流利的法語和他們交談,心裡自信這是他們所知道的唯一語言。但是查理常跟他家人住在這個旅館,這個唯一的事實,就是他要自己一個人去巴黎,卻不去住這間旅館的充分理由。他喜歡冒險,而據他父母講,一間除了法國的地方貴族外,沒其他人去的高尚家庭旅館,似乎就不是要經歷光榮、狂放以及羅曼蒂克事跡的正確地方。由於這些經驗,他的想像力直到最後一個月仍在牽扯他的心魂。所以他早就來信給西蒙,叫他在拉丁區為他訂一個房間。他對衛生上的便利並不講究,也不介意房間多髒,只要有適當氣氛就好。西蒙即時寫信回答他說,已經在接近加爾特巴納西的一間旅館訂了一個房間。那是在離魯內路不遠的一條安靜的街道上,剛好接近他自己住的第一香檳路。

  查理很快地克服了西蒙沒有來接他所產生的失望之情。他自己確知現在不是到旅館就是打電話說他馬上就要到那裡。在從北站駛向塞納河的途中,他的精神抖擻了。晚上時分到達巴黎真美妙!天空正下著毛毛雨,使街上平添一陣令人興奮的神祕。商店燈火輝亮,行人道上濟滿了大堆的雨傘。淌在傘上的水滴在街燈照耀之下,朦朧的發著亮光。查理記起了一張雷諾瓦的畫。有時候一陣風迫使婦女們在傘下屈身走著,她們的裙子在小腿上旋轉。由於他有審慎的英國式想法,所以總覺得計程車是在猛烈地行駛著。每當汽車發出制動機的尖銳聲突然地停止,以避免相撞時,他都要喘一口氣。紅燈將他們阻在一條十字路上。兩邊的方向有著眾多的人潮,像是一群為痛苦所擊傷的民眾在一次警察的襲擊前飛跑著。查理興奮地注視著,他們似乎和英國的群眾不同,他們更敏捷更熱切。偶然他的眼睛落在一個工作完之後獨自走路回家的裁縫小姐或打字小姐身上時,他都想像著她是趕著去見她的愛人,這樣他自己也感到愉快。偶爾他看到一對情人在一支傘下手挽著手散步,男的年輕而留著鬍子,戴著寬邊帽,女的頸子圍著毛巾,他們散步著,好像是天賜之福使他們聚在一起,不介意正下著的雨,也沒感到推推撞撞的人群,此時他就會有一種強烈和同情的愉快,感到異常興奮。在一排房屋的一個轉角裡,他的計程車和一輛漂亮的轎車並行駛著,裡面坐著一個婦人穿著一件貂皮外衣,兩頰和雙唇都塗著脂粉,勾勒出難以相信的高貴輪廓。那可能是古曼特女公爵茶會後正要駛回位於聖潔門大路的家。一個二十三歲的人獨自在巴黎多美妙!

  「上帝,我將有多美妙的時光啊!」

  旅館比他期望的還要宏大。正面有一些建築上的裝飾,使人想起近期浩斯曼爵士的波狀式風味。他找到西蒙為他訂的房間,然而西蒙沒有留信也沒留言。他並非如他所預期的,被一位圍著髒圍巾、臉不刮、帶著凶兆表情的疏懶僕役帶上樓;相反的,來者卻是一位殷勤的管理員,英語講得很好,身上穿著一件晨衣。房間有嚴密的衛生設備,有兩張床;但是那管理員保證說,他只要收一張床的費用。他驕傲地打開浴室給查理看。管理員走後,查理向四周望了望。他所希望的是一間小房間,裡面有暗淡帷幔製成的窗簾,一張木頭床鋪著一張大的棉麂毛床單,還有一張老桃花心木衣櫥,上頭有一個大鏡子。他期望梳妝臺上留有用過的髮針,晚間用的抽屜裡符半截口紅,和一截斷梳子,上面留著幾根染色的頭髮,仍然纏結著,這就是他羅曼蒂克腦中的拉丁區學生房間。浴室是他最不願去料想的東西。這個房間可能是他在瑞士有時和他雙親一起住的一個旅館的房間,合適,但陳舊而不清潔,甚至查理熱誠的想像力也不能賦之以神祕感。他怏怏不樂地解開他的行李袋,然後去洗一個澡。就算西蒙有事無法來見他,他還是認為他不該不留個口信。假使他創造不出生氣的徵象來,他就必須一個人獨自用餐。他的父親、母親和蓓西現在已經到了哥達明,會有一個歡樂的舞會,與會的人有衛弗雷的兩個兒子和他們的太太,還有特里.馬遜女士的兩個姪女,有音樂、遊戲和跳舞。現在他有點希望,他沒有很快答應他父親來巴黎渡假的請求。他忽然想到西蒙可能為了他的報紙到其他地方去,而在不預期離去的匆忙中忘了通知他。他的心往下沉。

  西蒙菲尼摩是查理最老的朋友。嚴格說來也是為了和他消磨一些日子,查理才這樣渴望來巴黎的。他們曾經一起上過一間私人學校,一起在拉比讀過書,也一起在劍橋待過,只是西蒙在第二年終了就離開,沒有取得學位,因為他認為他是在浪費時間。以後是查理的父親幫他進入倫敦新聞報社,而在最後一年裡做了那報紙的巴黎通訊員。西蒙孑然一身,無親無故。他父親本來在印度森林部服務。西蒙還小時,他父親因母親與男人亂交而和她離婚了。她離開了印度,而西蒙按照法院的命令歸他父親管養,然後他被送到一個牧師家,直到長大進學校為止。他母親在隱晦中銷聲匿跡,他也不曉得她到底是活著或者死了。他父親在西蒙十二歲時死於黃疸病。有關他父親的回憶只是這樣一個男人:臉上土黃有皺紋,嘴唇緊閉,身材瘦削,他只留下足夠的錢來教育兒子。李斯里.馬遜為這可憐男孩的孤獨所動,就決定要他跟他們一起度過他的大部分假日。小孩時代,他又瘦又無賴,臉色蒼白,黑色的眼睛看起來很大,頭上是一大堆需要常梳整的直而黑的亂髮,還有一個大而肉感的嘴巴。以他的年紀論,他好談而熱心,愛讀書並且又聰明伶俐。他沒有像查理那樣引人注意的特點──過慮。但維尼西亞卻不喜歡他,雖然由於責任感她曾努力試過。她不明白為什麼查理會對一個和他各方面都不同的人發生好感。她認為西蒙孟浪而自負。他無動於仁慈的美德,並且把人家為他做的事視為理所當然。她懷疑他對她或李斯里都沒有很高的評價。有時候當李斯里以他平常的見識和智力談到有趣的事時,西蒙就會在黑色的眼珠中露出一絲諷刺看著他,肉感的嘴唇也噘起譏笑的皺紋。你也就會認為李斯里是平淡無味而有點愚蠢了。有時候,他們一起渡過一個愉快而安靜的黃昏,隨便閒聊時,他就會走進棕色的書房,坐在那兒凝視著一片空蕩,好像他的思想飛到很多里之外了。可能一會兒之後,他會拿起一本書開始讀起來,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在,就這樣給你一個印象,以為他們的談話不值得聽。這實在有欠優雅有禮;但維尼西亞卻譴責自己。

  「可憐的羔羊,他從沒有學習禮貌的機會。我一定要好好待他,一定要喜歡他。」

  她的眼光停留在查理身上。他是這般的好看,有著瘦削的身材(他身子長出衣服外的樣子真可怕,他的餐衣的袖子已經太短了),鬈曲的棕色頭髮、藍眼睛、長睫毛、清淨的皮膚。雖然他可能沒有西蒙耀眼的華美;然而,他善良,並且全身都具有藝術氣質。但是,假如她逃離了李斯里,而李斯里又耽於杯中物,假如他並未享受到富有教養的氣氛,以及他現在所擁有的好家庭的感化,誰曉得他會變得怎麼樣呢?可憐的西蒙!第二天她出去為他買了一打領帶,他似乎很高興。

  「我說,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生中從未一次擁有過兩條以上的領帶。」

  維尼西亞很為自己美妙的手勢所表現的慷慨所動,她心中忽然興起了一陣同情的波動。

  「你這可憐孤獨的孩子,」她大聲地說,「真可怕,你沒有父母。」

  「其實,既然我母親是妓女,父親是醉鬼,我敢說,我並沒有失掉很多。」

  他說這句話時才十七歲。

  真壞,維尼西亞就是無法喜歡他。他粗魯、好譏諷又莽撞。看到查理又那麼羨慕他,更使她生氣非常。查理認為他很顯赫出眾,預卜他將來必有一番大事業可為。甚至李斯里對他所讀的東西的內容,以及對他作為一個男孩所表現的那種開朗也有深刻印象。在學校時他已經是一個熱誠的社會主義者了,而在劍橋時,他變成一位共產主義者。李斯里高興而容忍地傾聽他狂放的理論。談論對他來講就是等於一切。然而他有一種本能的感覺,談論只是談論,那並未觸到根本的生活事務。

  「假如他變成一個著名的新聞記者或者進入議院的話,那麼在敵人的陣營中有了一個朋友也就無傷大雅了。」

  李斯里的思想很寬縱,寬縱得甚至承認社會主義者,也有一些有理性的人不會反對的意念。理論上講,他完全贊成煤礦國有化,他不明白為什麼政府,不應該除了經營私人公司外,也經營公共事業。但他並不認為公共事業應該過分地進行。譬如說,地租的確是一件與國家無關的事。還有貧民窟的性質,在大都市裡必須有貧民窟,事實上,低層階級喜歡貧民窟,而不喜歡普通住家。並不是馬遜家產沒去做它能在這方面做的事,而是你不能期望一個地主,讓人民免費住在他的房間裡,他應該在他的資本上得到相當的報酬。這是很公平的事。

  西蒙菲尼摩已經決定,他要當幾年外國通訊員,只有這樣他才能得到關於大陸政治的知識,這樣在他進入下議院時,才能使他成為大部分勞工黨議員必然不知的論題的專家;但是當李斯里帶他去看那個準備給聰明的年輕人機會的報紙主人時,他警告西蒙說,這主人是一個富有的人,假如他表白一種革命性的意見的話,就不能希冀創造一個有利的印象。但是西蒙以他謙虛的態度、滿身的精力以及溫順的談吐,使這位報紙大王獲致一個很良好的印象。

  「他好得如同金一般。」李斯里以後對他的妻子這樣說:「那年輕人已經有實際的能力和常識了。我常告訴你,談論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用。談到找有生活工資的職業,像每個識事體的人一樣,他就準備把他的理論收藏在他的口袋裡了。」

  維尼西亞同意他的說法。他們的經驗證明,對美有真正的喜愛,同時又認識物質的重要性,是十分可能的事。看看羅倫卓.德美狄西吧!他是一個成功的銀行家和一個通達的藝術家。她認為李斯里大費苦心去幫不能夠感激人家的人倒是很好的事。無論如何,他為西蒙找的職業會使他離開到維也納去,這樣就使查理離開一種她所憂慮的影響力。都是由於那種狂妄的談論,使這男孩子想要成為一個藝術家。西蒙在世上一分錢都沒有,也沒有親戚,這對他來說倒是很好的事。但是查理有一個舒服的臥鋪等著他。世上的藝術家已經夠多了。她感到安慰的是,查理有坦誠的靈魂和柔和的氣質,不會有邪惡的信息腐化他良好的風格。

  ※※※

  這時查理正在整裝。他絕望地想著,要如何消磨掉這個晚上。他穿好褲子後就打電話到西蒙的旅館。西蒙本人接電話。

  「西蒙。」

  「哈囉,你到了嗎?你在什麼地方?」

  西蒙對查理的吃驚似乎很漠然。

  「在旅館。」

  「噢,真的嗎?今天晚上有事嗎?」

  「沒有。」

  「我們最好一起吃飯好嗎?我會散步去找你。」

  他掛斷了。查理的心碎了。他希望西蒙能夠像自己要見西蒙一樣的渴望見他。但是從西蒙的話裡以及他的態度,你就會覺得他們是偶然的點頭之交而已,而且西蒙一點也不關心是否要見面的事。當然,他們已經兩年沒見面了,在這段時間裡,西蒙可能已經變得不可認識了。查理突然害怕起來,想到這次來巴黎可能會是一個失敗的嘗試。他心煩緊張地等著西蒙的到來。但是,當西蒙終於走進房裡時,至少他的外表看不出有什麼變化。他今年二十三歲,雖然只有一般人的高度,但仍然算是一個瘦長的人。他穿著一件襤褸的棕色夾克,和一條灰色的法蘭絨褲,沒戴帽也沒穿大衣,他的長臉比以前更瘦更蒼白了。他的黑眼睛似乎大了一點,兩隻眼睛從不靜止下來,閃露著苛酷的亮光和懷疑,好像在顯示其後腦部的特質。他的嘴大而帶嘲諷,有著小而不規則的牙齒,使你想起一種較小的食肉獸。他下巴尖,頰骨突出,外表並不好看,但是他敏感的表情裡頭,卻有一種奇異的不安,使你在街上和他擦身而過時一定會注意到他。他的臉在飛逝的時光裡顯出一種痛苦的美,不是一種容貌的美而是一種無休止奮鬥的精神美。一件使人不安的事,是在他的笑中沒有愉快的成分。他的笑是一種嘲諷的愁眉苦臉,他笑的時候,臉歪扭起來,好像正在忍受一種痛苦的折磨。他的聲音調子高,似乎自己也控制不了。高興時,他的聲音常變得很尖銳。

  查理抑制他自然的衝動,並不跑到門口去以他快樂性情所具有的熱誠,友好地跟他握握手,而只是冷冷地接見他。聽到敲門聲時他說:「進來。」然後繼續磨他的指甲。西蒙沒有握手的意思,他點點頭好像他們已經見過面了。

  「哈囉,」他說,「房間沒問題了吧?」

  「哦,沒問題。旅館比我希望的還堂皇呢!」

  「這裡很方便,你可以帶你喜歡的任何人來。我餓了,一起去吃飯怎麼樣?」

  「好。」

  「到科波吧!」

  他們在樓上的一個桌子面對面的坐下來點菜。西蒙對查理評價似地看了一眼。

  「我看,你並未失去本來的面貌嘛!」他露著歪扭的微笑說。

  「可幸,那並不是我的財富。」

  查理感到有一點羞怯。兩人的分隔,無論如何,已經破壞了曾經長久存在他們兩人間的親密程度。查理是一個很好的聽眾,從童年時代起他就是這樣被訓練長大的,每當西蒙以流利的混淆話語滔滔不絕地談論他的想法時,查理總是願意靜靜坐著聽。查理總是很崇拜他,但這種崇拜並不帶偏見,他相信西蒙是一個天才,所以他認為做西蒙的從者是十分自然的事。他對西蒙有著深厚的感情,因為西蒙在世上只孤單單一個人,沒有其他人喜歡他,而查理自己卻有一個快樂的家,處在一個舒適的環境裡。幾乎不喜歡其他人的西蒙卻喜歡他,這使他感到很舒服。西蒙常是尖酸而喜歡諷刺,但是跟他在一起時,他也會莫名地溫和起來。在罕有的一次長談裡,他曾告訴查理,在令人詛咒的世界裡,他是他唯一的人;但是,查理現在卻不悅地感到有一道柵門橫隔在他們之間。西蒙的眼光不停地從他的臉射到他的手、他的新衣服,然後又很快地瀏覽了他的領子和領帶。他感到西蒙並不像往日兩人單獨相處時那樣推心置腹,而是在精細且遠離地躲藏著。他似乎正在判定他的價值,好像他是一個陌生人似的。他正在心裡判定,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這使得查理不高興得心裡都在作痛。

  「當商人感覺如何?」

  查理的臉色微紅起來了。過去每次談話後,查理都準備讓西蒙嘲諷他,因為他終究還是完成了父親的期望。但是他太正直了,不會隱瞞事實。

  「比我期望的還喜歡,我發覺這工作很有趣而且也不難。我也有很多時間。」

  「我認為你已經顯露了不少理性。」西蒙這樣回答使他很驚奇。「為什麼你想成為畫家或鋼琴家?世界上藝術太多了。無論如何,藝術已他媽的大大的腐朽了。」

  「唷,西蒙。」

  「你仍然被你卓越的父母的藝術虛飾所籠絡著嗎?你要長大,查理。藝術!那是為懶散的富人準備的一種娛樂消遣。我們的世界,我們所住的世界沒有時間去搞這種無聊事。」

  「我應該想到……」

  「我知道你應該想到什麼;你應該想到藝術給予生存一種美,一種意義,你應該想到,它對疲憊和負重擔的人是一種安慰,對一種較高貴和較充實的生活是一種靈感。混球!將來我們可能會再要藝術,但是不會是你那種藝術,那將是人民的藝術。」

  「哦,上帝!」

  「人民需要麻醉劑,我們所能給他們的,可能藝術是最好的形式。可是在他們還未準備好去接受之前,他們要的是另一種形式。」

  「什麼形式?」

  「字。」

  真不凡,那跳進這個單音節字裡的譏刺活力。但是他微笑了,雖然他的嘴唇歪扭,但是查理有一會兒在他的眼睛裡,看到那種已經看慣了的善良感情。

  「不,我的孩子,」他繼續說,「你有美好的時光,每天到你的公司享受享受。這不會維持很久了,你儘可能從裡頭找尋諧趣。」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不要介意,我們以後會談的。告訴我,為什麼來巴黎?」

  「哦,主要是來看你。」

  西蒙暗暗臉紅。你會想到,一句好話(而查理講話時,你從不會懷疑他的話是出自他心坎的。)使他非常地窘迫。

  「除外呢?」

  「我想看一些畫。假如劇場有什麼好戲,我也想去看看,還有,總之,我要玩樂一下。」

  「我猜你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想要一個女人。」

  「你知道我在倫敦的機會不多。」

  「以後我會帶你去色雷。」

  「那是什麼地方?」

  「你就會曉得的。那並不是差勁的樂事。」

  他們開始談到西蒙在維也納的經歷。但是他對此事很緘默。

  「我費了一些時間才能自力行動。你知道我以前從未走出過英國。我學習德語,讀了不少東西,我想,我碰到了不少使我感興趣的人。」

  「那麼,以後在巴黎呢?」

  「我一直多多少少幹著相同的事。我一直在把思想整理成緒。我年輕,有足夠的時間。我厭倦了巴黎,我就要到羅馬、柏林或者莫斯科。假如我能在報界謀得一個職位,我定要謀一些別的職位。我可以教英文,賺足夠的錢保持靈肉一致。我並非生在貴胄之家,但我能夠憑空活下去。在維也納,我就有一個月的時間靠麵包牛奶過活,把這當作一種克己的訓練。這甚至不能算是一種艱難的事。我現在已訓練成一天只吃一餐了。」

  「你的意思是說,這是你今天的第一餐?」

  「起床時我喝一杯咖啡,一點鐘時喝一杯牛奶。」

  「但是,這目的何在呢?你的收入很充分,不是嗎?」

  「我得到的是生活工資,足夠維持一日三餐。除非一個人能先支配自己,不然他就無法支配他人。」

  查理露齒笑著。他開始感覺更自在了。

  「聽起來像是引經據典的一句老話。」

  「可能是,」西蒙冷淡地回答:「我自求多福。格言提煉出時代智慧的精華,只有愚笨的人才會卑視普通的事物。你不會認為我一生只想做一家倫敦報紙的外國通訊員,或者一個英文老師而已吧!這些只不過是我的漫遊實習期,在我們一起上學的那間昏庸學校,或者那間位於郊外公墓,叫什麼劍橋的大學裡,我沒得到的教育,現在我就要花費時間去得到了。但是我要得的並不僅是人和書的知識,那只是一種工具,我要得到某些較難到手且較重要的東西:一個征服不了的意志。我要鑄造自己,就如同耶穌會會員為儀式的紀律所結造成的一樣。我想,我一向很瞭解自己。沒有什麼東西會教你你是什麼。你就像單獨活在世界上一樣,到哪裡你都是一個異鄉人,一生與那些你對他們並無意義的人生活在一起。但是我的知識是本能的,在外國的兩年時間裡,我已學會了瞭解自己,就如同我瞭解歐幾里德第五條定理一樣。我瞭解我的力量和我的缺點。我打算將以後五年或六年的時間,用來培育我的力量,以及用來驅逐我的弱點。我要帶領自己,就如同一個教練帶領一個運動員,使他成為一個優勝的選手一樣。我有一副好頭腦。世界上沒有人能用像我一樣的慧眼看到自己鼻子的盡頭,而且,相信我,在我們所住的世界裡,那是一種偉大的力量。我還能言善道。你要勸服人去行動,是要用修辭,而不是用理性。通常人類的癡愚,在他們能為字語所左右。不管如何苦痛,目前你必須接受事實,就如同在電影方面你必須接受以下這個事實:一部成功的影片必須有一個快樂的結尾。我已經能用字語將我喜歡做的做得很好了。在我完蛋之前,我會有能力做任何種類的事。」

  西蒙大大的喝了一口他們正在喝的白酒,然後坐回椅子開始笑起來了。他的臉因不堪忍受的痛苦而扭曲著。

  「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那是幾個月前在這裡發生的。他們正要舉行英國義勇軍或者像那一類的會議。我忘記為了什麼啦,是戰爭的埋葬問題或什麼的。我的主任要發表演說,但是他感冒了,叫我代他。你知道我們的報紙是什麼報紙,只要血樣的愛國心能幫助我們的銷路,那報紙就是血樣愛國的報紙。我們盡量辱罵,我們有高昂的道德語調。我的主任屬於居於正當位置上的正當人物,他腦中已二十年沒有意見了,每次開口都是說些明確的事務。他說一個卑汙的故事時,故事都陳腐得甚至發不出臭氣來。但是人們使他變得很精明。他知道主人要什麼就給他什麼。好了,我發表了他本來要發表的演說。陳腐的話語從我嘴中滴流出來,我使蒼穹響著討好的話聲,我開他們一些甚至連法官也羞於作為的古舊玩笑。他們吼笑起來了。我傳達給他們令人羞恥的哀感,你甚至會想,他們可能會嘔吐。眼淚從他們的兩頰滾下。我擊打著愛國主義的大鼓,就像一個救世女童子在昇華她受壓制的性一樣。他們向我歡呼,四周響著回音。演說的時間是在黃昏,演說完以後,那些大人物緊握著我的手,仍然為情感所逼而不能自已。我使他們靜下來。你知道嗎,我所說的全是些我自知是可鄙的廢話。話,話,話。可憐的老哈姆雷特!」

  「那真他媽的是莽撞的事。」查理說,「終究,我敢說,他們只是一群普通的、算得過去的人而已。他們僅僅要幹些他們認為對的事。尤有進者,他們可能準備把他們的手插在口袋裡,來證明信心的真誠。」

  「你會這麼想的。不過事實是,管他為了什麼鬼正義,反正在他們的一次集會中,所籌集的錢是比以前多了,而且組織人告訴我的主任,那完全歸功於我出眾的演講。」

  查理在他的率直中顯得有點苦惱。這個西蒙並非他向來所認識的西蒙。從前,不管他的理論多狂野,表現得多煽動,裡頭總有一點高尚的成分。查理是不偏不私的。他的憤怒導致他反對壓迫和殘酷,不公激起他的憤怒;但是西蒙並未注意到他在查理身上所引起的結果,或者即使注意到了,他也漠不關心。他只專心於自己。

  「但是,頭腦並不夠,而口才,縱使是必須的,終究是一種卑劣的天賦。葛倫斯基【譯註:俄團革命領袖,二月革命後為臨時政府總理。】兩者都具有,但是結果對他有什麼幫助呢?最重要的東西是性格,我需要鑄造的是我的性格。我確知,只要人們肯去試,他們總能做出任何事的,這只是意志的問題。因為我必須訓練自己,所以我對侮辱、疏淡及譏嘲都漠然以對。我必須得到一種完全的精神隔離,縱使他們將我關入監獄,我也會感到如在空中飛翔那麼自由,我必須使自己強壯起來。我犯錯時並不動搖,反而因之受益而去表現正確的行動。我必須使自己堅強,這樣,不僅能抵抗慈悲的誘惑而且還能本身不發慈悲。我必須從心中將愛的可能性搾取出來。」

  「為什麼?」

  「我不能讓我的判斷被任何我可能對人類發生的感情所籠罩。查理,你是世界上我唯一關心的人。我不會停止對你的關心,一直到我真確知道,是否我必須使你面對牆壁親手射殺,而沒有一會兒的猶疑和一會兒的悔恨。」

  西蒙的眼睛有一團黑暗的朦朧,那使你想到一間荒屋裡,一個水銀已耗蝕的古鏡。你對著它看時,你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個陰沉的深淵,裡面似乎潛伏著一些早已過去及早已死去的,然而卻由於賦有借來及神祕的生命,仍會令人可怕顫慄的事件及情感。

  「你懷疑為什麼我沒到車站接你嗎?」

  「假如你能去多好,但我想你因有事無法脫身。」

  「我知道你會失望的,我們公司這時間很忙,我們必須準備好將一天以來的新聞發到倫敦。但是今天是聖誕前夕,明天新聞不會來,我很輕易就可以溜走。我沒去車站,但我實在很想去。自從我接到你的信知道你要來之後,我就被去看你的欲想困擾著。車子進站的時間一到,我就知道你會在月臺上徘徊找我,以致於迷失在掙扎的人群裡,我就拿起一本書來看。我坐在那兒,強迫自己專心看書,逼迫自己不要去注意每一時刻都希望響起來的電話。電話響起來,我知道一定是你打來的,我興奮強烈得竟對自己憤怒起來。我幾乎不想去聽電話。有兩年多的時間,我一直努力驅逐我對你的感情,要不要我告訴你,為什麼要你來我這裡的原因呢?人總是將不在眼前的人理想化了。由於人不在眼前,心就變得更親愛些,這是真的。而在他再度看到他們時,他就會感到很驚奇,竟在他們身上看見所有的東西。我想假如我身上留有任何往日對你的深情,那麼你在這裡住上幾天,就足夠使這些感情消滅了。」

  「我怕你會認為我很笨。」查理帶著動人的微笑說,「不過我一輩子也不會明白為什麼你要這樣認為。」

  「我並不認為你笨。」

  「好,姑且認為如此,那麼理由呢?」

  西蒙皺了皺眉,不定的眼睛四處投射,像是一隻兔子正想要逃脫獵人的追逐。

  「你是唯一曾經關心我的人。」

  「這話並不真。我的父母一直很喜歡你的。」

  「不要說這種廢話了。你父親對我的不關心,就如同對藝術不關心一樣。但是,他以仁慈去對待他能獎掖和使之銘心感謝的一文不名孤兒,卻能給他一種溫暖、舒服的仁德感。你的母親認為我莽撞而跋扈,她因我曾經影響你而恨我。並且,因為她知道我認為你父親是最壞的那一類大騙子、騙自己的騙子,所以她很生氣。我給她的唯一安慰是,她每次注視著我時,總會想到你我是多麼的不同。這使她感到愉快。」

  「你對我可憐的雙親並不阿諛備至啊!」查理溫和的說。

  西蒙對這句突來的話並未在意。

  「我們只有過一次相應共鳴。那個討厭的老哥德會把化力叫什麼呢?你給了我從沒有的。從不曾是男孩子的我,跟你在一起卻能成為一個男孩子。我能因你而忘掉自己。我欺侮你,開你的玩笑,嘲笑你,漠視你,但是我一直很崇敬你。我跟你在一起總感到美妙、舒服而自在。跟你在一起時,我才是真正的自己。你是那樣的謙遜,那樣容易取悅,那樣快活,性情又那樣美好,僅僅跟你在一起,我受折磨的神經就會得到休息。同時我也會暫時脫離那種不斷催促我的驅趕力量。但是我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脫離。在我注視著你甜蜜而自疑的微笑時,我的意志也躊躇了。我無法柔軟,我不能溫順。當我看進你那藍色的、友誼的、對人性有著信心的眼睛時,我猶疑了,但我不敢猶疑,你是我的敵人,我恨你。」

  查理剛才聽到西蒙向他說的一些話,使他不舒服地臉紅起來;但現在,他卻和藹地咯咯笑著說:

  「哦,西蒙,你談的都是些什麼胡說八道呀!」西蒙並未注意。他用那閃耀、熱情的眼睛注視著查理,好像他企圖直搗進查理本質的深處。

  「有什麼不對勁嗎?」他說著,好像在跟自己談話,「或者,僅是一種表現的偶發事件,顯出了靈魂的一些特質的幻象。」然後對著查理說,「我常問自己,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是什麼,並不是你好看的外表,雖然,我敢說,這跟那有關係;也不是你的智力,這東西是不要顯露就已經充足了;也不是你的無詐的本性或你美好的脾氣。是你身上的什麼東西使人一見到你就喜歡呢?使你在占領戰場以前就已贏得大半戰爭?魅力,什麼是魅力?這是我們大家都懂得其意,卻沒人能下定義的兩個字。但是我知道,假如我有你的那種天賦,那麼加上我的頭腦和決心,世界上就沒有我無法克服的阻難了。你已有了活力,那就是魅力的一部分。但是我有和你一樣多的活力,我能連續好幾天每天都只睡四小時,我也能一天工作十六小時而不感到疲倦。人們初次遇到我時,都敵視我,我必須用全副的腦力征服他們,我必須利用他們的弱點,我必須使自己顯得對他們有用,我必須阿諛他們。來到巴黎時,我的主任認為我是他所見到的最討人厭、最自傲的年輕人。當然,他只是一個笨蛋。當一個人能像我那樣瞭解自己的缺點時,他怎能自傲呢?現在他聽從我了,但是我必須像一隻狗似的工作,以達到你的睫毛一閃時能達到的地步。魅力是不可缺的,前兩年我認識了不少傑出的政治家,他們都具有魅力。有的多一點,有的少一些,但是他們不是天生就有的,這說明了魅力是能從後天得來的。魅力並沒什麼意義,但是它能引發跟從者的忠誠,使他們盲目地去做人們吩咐他們的事,而滿足於一句仁慈話的報酬。這些政治家進行工作時,我都考察過。他們能從水栓把魅力像水一樣的轉開來。敏捷、友誼的微笑;準備好要緊握你的手。聲音中那種似乎孕有恩卷的溫暖,那種使你認為你的利害,就是你領導者主要急務的興趣表現,那種雖沒有告訴你任何事情,卻迷惑著你去認為你是主人心腹的親熱態度。那些陳腔濫語,那些有力的嘴唇掛著諂媚的好幾百種可愛老同學。那種安逸和自然,那種模仿自然的完美行動,以及那種認出愚人的虛榮,又注意著從不去侮辱它的敏感。這些我都能全部學到,那只需要一些努力和一些自我控制。有時候,當然,他們是做得過分了。職業政客們的魅力變得太機械而失去作用了。那些看穿而發覺到受騙的人都很憤恨。」他投給查理另一個銳利的眼光。「你的魅力顯得自然,這就是為什麼它具有蹂躪性的原因。一個小皺紋就會使你的生活過得十分容易,這不是很荒謬嗎?」

  「你到底什麼意思?」

  「我要你來的原因之一是要確實的看看你的魅力在哪裡。就我所能講出的,你的魅力是源自你下眼窩一些特殊的肌肉構形。我相信那得歸功於你微笑時眼睛下面的一個小皺紋。」

  這樣被解剖,查理感到很尷尬。為了轉移話題,他問:

  「但是你所有的一切努力,卻不會引導你成功,為什麼呢?」

  「誰知道呢?讓我們走到圓座喝杯咖啡去吧!」

  「好,我叫一個侍者。」

  「我請你這一餐,這是我們在一起吃,由我來付錢的第一餐。」

  他從他的口袋拿出一些鈔票付帳時,他發現裡面有幾張卡片。

  「哦,看,我已經為你找到一張聖猶斯塔西的午夜彌撒票,這是公認巴黎最好的教堂音樂,我想你會喜歡的。」

  「哦,西蒙你真好,我會喜歡的。你會跟我去嗎?」

  「時間到時,我會看看我的心情如何。無論如何票你先拿去。」

  查理把票放在口袋裡。他們走到圓座雨已停了,但走道上仍然濕濕的,一間商店的燈光或者一盞街燈照在上面時,街道就蒼白地閃著光。很多人正在來回遊蕩著。他們從無葉樹的陰影走出來,就好像從戲院的舞臺邊廂走出來一樣,穿過燈光,又消失在另一個夜晚裡。退縮而又堅持的阿爾及利亞小販眼睛敏快地在尋求著買主,手臂上垂掛著一捆東方的地氈和廉價的毛製品走過去了。臉孔粗糙的男孩,頭上戴著紅氈帽,提著一籃籃的落花生,單調地重複他們沙啞的叫聲:「加各特,加各特。」兩個黑人站在一個角落,他們的黑臉因天氣寒冷而緊縮著,好像時間已經停止了似的。他們在那兒等,因為世上除了等,別無他事可做。這兩個朋友到了圓座。夏季裡顧客盤坐的臺地上都嵌著玻璃。每個桌位都被預訂滿了。但是他們兩個人進來時,卻有兩、三個人站起來,他們就占了這些空位。天氣一點也不暖。西蒙沒穿外套。

  「你不冷嗎?」查理問,「你不喜歡坐在裡面嗎?」

  「不,我已經教會自己不介意冷了。」

  「感冒時怎麼辦?」

  「我不管。」

  查理常聽到圓座,但從沒來過。他以熱烈的好奇心看著坐在周圍的人們。他們中有些穿長頸汗衫,有些留著短鬍子,女孩子們沒戴帽子,卻穿著雨衣。他猜想也許她們是畫家和作家,這使他產生一種注視她們的悸動。

  「英國人或者美國人。」西蒙嘲笑地聳了聳肩說,「他們大部分是無用和腐朽的人,悲愴地盛裝著,在一齣長久以來已停演的戲中飾演一個角色。」

  那邊有一群高大金髮的年輕人,看起來像北歐人。另外一桌,有一群黑黝、做作而多話的利凡得人。但大部分都是安靜的法國人,穿著相當講究。那些因地利之便而來圓座的鄰近的零售商人,有著少許的鄉下佬味道。他們跟查理一樣認為這是藝術家和學生常來的場所。

  「可憐的人呀,他們還沒有得著錢去過拉丁區的生活。他們生活在餓死的邊緣,像遊船上被罰划槳的罪犯一樣地工作著。我想你已讀過《波希米亞人之生活》吧?羅陀費現在穿一件整潔的藍衣服,那是他發狂買來的,還把褲子每天晚上墊在草蓆下使之保持原形。所花的每分錢都要計算一下,並且小心翼翼地,不去做有損未來前途的事。咪咪和謬斯特兩位女孩子非常努力,她們是商業的聯合者,把空閒的晚上用來參加夥伴的集會。縱使失去了她們的美德,卻保有她們的頭腦。」

  「你不是跟一個女孩子住在一起嗎?」

  「沒有。」

  「為什麼沒有。我想如果有是很愉快的。在巴黎的幾年中,你應該有機會獵幾個的。」

  「是的,我有一、兩個。想到這,你會覺得奇怪。你知道我住的地方都包括些什麼嗎?一個書房和一個廚房,沒得洗澡。看門人每天來打掃,但是她心情複雜,討厭爬樓梯。這就是我所能告訴你的,而卻有三個女孩子要來跟我一起分享汙穢。一個是英國人,她在這裡的國際共產人員局找到一個職位,另一個是挪威人,她現在在索爾本工作,又另一個是法國人──你會認為她有不少見識的。她是一個失業的女衣匠。有一天晚上,我正要出去吃晚餐時獵到她的。她告訴我,她已一天沒有吃飯了,我就請她吃一餐。那天是星期天,她停留到星期一,還想繼續留下來,但是我叫她出去,她就出去了。那挪威女孩子可說是一個討厭的東西,她要縫補我的襪子,為我煮飯、擦地板,我告訴她沒事可做時,她卻喜歡在街角等我。在街上走時,她走在我旁邊,告訴我假如我不發慈悲心的話,她就要自殺。我從她那裡得到一個教訓,使我記在心裡,終究我必須以堅決態度對待她。」

  「那是什麼意思?」

  「有一天我告訴她,她給我的折磨實在使我煩透了。我告訴她,下次她在街上再叫我的名字的話,我就要打她。她有點笨,不知道我是說真的。第二天我離家時,大概是十二點,我正要到公司去,她站在街的另一邊,然後帶著那卑賤的表情走向我,開始要跟我講話,還沒讓她講出兩句或三句的話,我就打了她一巴掌,她就像柱戲裡玩的一個柱子那樣倒下去了。」

  「然後怎麼樣?」

  「我不知道,我想她又站起來了。我繼續走我的,沒有回頭看。無論如何她瞭解了那暗示,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

  聽了這故事查理很不舒服,同時使他想笑,但他羞於這樣做,因此他並不作響。

  「好笑的是那英國的共產主義者。天,她是一個院長的女兒。她曾在牛津念書,得到經濟學的學位。她非常地溫和,哦,一個完美的女人。她認為雜交是一個神聖的責任。每次和一個伴侶上床時,她就感到她是在幫造物主的忙。我們成為好伴侶,肩併肩打著美好的仗,以及那種種的事。院長給她定額的錢,我們合資經營我們的財源,把我的工作室作為一個中心,讓同伴來喝下午茶,討論當日最熱烈的問題。我只告訴她一點逆耳之言,這樣就結束了她。」

  他再度點起菸斗,自己靜靜的笑起來,帶著那種痛苦的微笑,好像他是在享受一種令他傷心的玩笑。查理想說一些事,但卻不知道如何說,才不會聽起來做作而引起西蒙的諷刺。

  「但是,你希望把人類間的關係,自你的生活中完全摒除嗎?」他不確定的問。

  「完全。我必須自由,我不敢讓其他人把持我。那就是我為什麼放逐那小女裁縫的原因了。她是所有的人中最危險的。她溫和而熱情。她有那些從未夢想到生命,除了艱苦外,還有其他東西的家人的溫順。我從沒愛過她;但是我知道她的感謝、崇拜,她討好人的願望,她天真的歡樂都是危險的分子。我可以看出她可能很容易變成一種我無法破除的習慣。世上再沒有比女人的諂媚更陰險了,我們對諂媚的需要太大,我們都變成她們的奴隸了。我必須以遲鈍對付諂媚,就如同以冷漠對待詈罵一樣。沒有其他東西會像人們賜給女人的恩惠那樣使人們受她們的束縛了。她們會將她們的一切都歸功於我而感激我,我就無法逃脫了。」

  「但是,西蒙,你像一般人一樣,都有人類的感情。你現在是二十三歲。」

  「而我的性慾迫切嗎?比你想像的還不迫切。如果你一天工作十二到十六小時,平均只睡六小時,如果你滿足於一天一餐的生活,使你非常驚奇的,你的欲望就大大的變稀薄了。巴黎對以適度的價錢,和最可能經濟的時間得到性本能的滿足一事,安排得出奇的好。當我發現我的胃口妨礙我的工作時,我就找一個女人,就如同我便祕時就瀉一下一樣。」

  查理清澈的藍眼睛閃爍著喜悅,一個迷人的微笑在他的唇上綻開,展露出強有力的雪白牙齒。

  「你不是正失去大量的生活諧趣嗎?你知道,人們青春歲月是那麼地短。」

  「可能。我知道除非人們心地純正,不然是無法在世上做事的。齊士特菲爾【譯註:英國作家,以寫給其兒子的信札聞名。】說過有關性交的最重要字眼:愉悅短暫,姿態可笑,花費可咒。那可能是人們無法壓抑的本能。但是容許它改變既已選擇的途徑卻是可憐的傻瓜。我再也不怕它了,幾年之後,我就會完全脫離它的誘惑了。」

  「你真的能在最近幾天禁得住不墜入情網嗎?這樣的事會發生的,你曉得的。甚至最謹慎的人也一樣。」

  西蒙投給他奇怪的,人們甚至可能認為有敵意的一眼。

  「我會像從嘴中擰出一顆爛牙一樣,把它從心中扯出來。」

  「說得容易,做可難了。」

  「我知道。值得去做的事做起來都不容易。但是那卻是人們很多奇怪事務中的一種,如果關係到他的自我保存,如果他必須做他個體所依靠的某種事情,他就能在自身裡發現力量。」

  查理沉默了。假如那晚有其他的人,像西蒙那樣向他說了這些話,他就會認為那只是一種用來感動人的姿態。查理在劍橋的兩年裡已經聽夠了大放厥辭,他有常識和溫和的幽默,不會加予它們多於本身價值的重要性。但是他知道西蒙談論時從來不以外觀為目的。他太輕蔑同伴的意見,不可能藉著採取一種他不相信的態度來強迫他們羨慕,他無懼而真誠。當他說,他認為這個那個時,你可以相信他真的認為如此。當他說他已經做了這個那個時,你不需猶疑,就可以相信他已經做了。但是,就因為西蒙所描述的生活狀態對查理而言,似乎不健全而不自然,所以西蒙流利地表達出來的觀念,(這樣表示這些觀念是經過充分考慮的)對他似乎放肆而可怕。他發現西蒙是在避免說出他這樣嚴厲訓練自己的目的何在;但是在劍橋時,他已是強烈的共產主義者,所以自然可以假設他是在訓練自己,在所有的共產黨員所預知的最近之將來的革命中飾演他的角色。查理只關心著藝術,他只是有興趣地傾聽西蒙的熱烈辯論,卻未發覺事情對他有何特別。假如他要被迫來表示對一件他從未認真思考過的題目的觀點時,他就會同意父親的意見:不管歐洲大陸會發生什麼事,英國都不會有共產主義的危險。他們在蘇俄所造成的糟糕狀態顯示出共產主義並不切實際。世界過去老是有富的和窮的狀態存在,而且將來也會持續。英國的工人太精明了,他們不會被一些無責任感的煽動者所引誘,總之他們沒有過過壞日子。

  西蒙繼續講下去。他渴望表白那些他儲藏已有好幾個月的思想,而他以前總是盡他記憶所及講給查理聽的。雖然他努力思索著這些思想(這是他的一個大天賦),他卻發現有這位完美的傾聽者時,這些思想才變得清晰而有力量。

  「你知道,有關愛情的噱頭人家談得很多了。人們為愛情歸加一種與事實不符的重要性,人們談論著愛情好像它顯而易見的是人類價值中最大的,其實愛情是最不顯而易見的。在柏拉圖把他感傷的肉慾套上一層令人著迷的文學形式之前,古代的世界並未給它以甚於理性的強調。回教徒的健康寫實主義除了認為它是一種生理需求外,也沒有認為它是什麼。那是因為基督教信仰用新柏拉圖主義來支持這感情的要求,才使它最後成為一個目標、理性、生活的辯護。但是基督教是奴隸的宗教,它提出令人們疲乏和重載深沉的天堂使他們將來能補償在這世上所受的痛苦,而愛的麻醉劑使他們在現世忍受苦痛。像每種藥品一樣,愛情使受其役使的人衰弱、破毀,我們因愛情而窒息已有兩千年。愛情削弱了我們的意志,減少了我們的勇氣。在我們所住的這個世界裡,我們知道,幾乎每件事情都比愛重要。我們知道,只有溫柔和愚蠢的人,才允許愛來影響他們的行動,而我們卻付給它一種愚笨的口頭上的服務。在書本上、舞臺上、道壇上、講臺上、重複的、古老的、感傷的無聊話一直被討論著,而這些話以前是用來欺騙亞歷山大的奴隸的。」

  「但是,西蒙,古代世界的奴隸就是今日的貧民。」

  西蒙的嘴唇微笑地顫動了一下,他盯住查理的眼睛,使查理感到他說了一句傻話。

  「我曉得。」西蒙安靜地說。

  有一會兒,他不安定的眼睛靜止了下來。雖然他注視著查理,他的注視卻似乎停在遠方的某件東西上。查理不曉得他在想什麼,但是他心裡感到微微的不悅。

  「可能是兩千年的習慣已經使愛變成一種人類的需要,而在那種情形下,愛就必須列入考慮之列。但是假如要施用麻醉藥的話,最好的人選實在並不是麻醉藥惡徒。假如愛能被施用於某種有用的目的上,那也只能由那些本身免疫於愛的人去做。」

  「你拒絕了使生活快樂的一切事物,卻似乎不想告訴我你目的何在。我懷疑有什麼值得的目的。」

  「前幾年,你都做些什麼?查理。」

  這個突然而來的問題似乎無法使前後氣氛一致,但他還是以平常謙虛的坦誠回答。

  「恐怕沒什麼值得說的。我每天好好的上班;花一段時間研究『家產』,以便知道一些有關財產所有物,以及這類的東西。我和父親玩高爾夫球。他喜歡一星期玩兩、三天。還有,我還繼續在彈鋼琴。我去過很多次音樂會,看過大部分的畫展,也看過幾次歌劇,看了一些戲劇。」

  「你過得完全舒服嗎?」

  「不壞,我過得很好。」

  「明年你打算幹什麼?」

  「我想,大致一樣。」

  「再明年呢?又再明年呢?」

  「我想幾年後要結婚,然後我的父親要退休,將他的職業轉給我。他的職業年入一千,就現在來講並不壞。當然,最後我會得到父親在馬遜家產的股份的一半。」

  「然後,你就要過那種你父親以前所過的生活。」

  「除非勞工黨沒收馬遜家產,那時我當然會潦倒不堪,不過只要不那樣,我都準備從事我的小職業,盡量用我的收入製造些快樂。」

  「等到你死時,你曾經生活過,或者沒有生活過會有什麼他媽的關係嗎?」

  有一會兒,查理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所挫而臉紅起來。

  「我想不會有。」

  「你那樣滿足嗎?」

  「說實話,我沒想過;但是假如你要這樣直接的問我,我想,縱然我以前不被認為是傻子,我卻應該是的。我永不能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那年夏天,我潦倒而我們去挪威釣魚時,我跟父親談過。他說得很美妙,可憐的老親愛,他很焦急,怕傷到我的感情。但是我禁不住要承認,他講的是對的。我在做事方面得到一種天生的機敏,我會一點畫,會寫一些、彈一些。也許,如果我僅能夠做一件事的話,我可能會有一個機會,但那只是一種機敏。父親說那是不夠的,很對。我想他說的做一個小而好的商人,比做一個第二流的藝術家還好,是十分正確的話。總之,老西伯特.馬遜娶了女廚師,在那小塊因倫敦的發展,而使之有價值的財產的土地上開始種植蔬菜,這對我是一件幸運的事。你認為這樣夠嗎?假如我在上天或者,你喜歡的話,機會,給我安排的生活狀態裡,盡我的責任的話。」

  西蒙向他微笑著,這個微笑比那天晚上折磨他的臉容的任何微笑還放肆。

  「我敢說這就夠了,查理,但是對我並不然,我寧願在穿過街時,被汽車輾成平平的一團肉,而不願像你一樣期望一個生活。」

  查理安靜地注視著他。

  「你曉得,西蒙,我有快樂的本能,而你沒有。」

  西蒙咯咯的笑。

  「我們必須看看是否我們能將之改變。我們去逛逛吧!我帶你去『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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