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紗第二部分(二)  十四

  十四

  她回到家的時候瓦爾特還在。她原想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但是瓦爾特就在樓下的客廳裡,正向一個童僕吩咐著什麼話。她已經心灰意懶,不怕再遭遇這次必定會來的羞辱。她停了下來,面朝著他。

  「我會跟你去那個地方。」她說。

  「呃,很好。」

  「你要我什麼時候準備妥當?」

  「明天晚上。」

  他心不在焉的腔調像利矛一樣刺痛了她。她忽然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說了一句自己都感到吃驚的話。

  「想必我只需帶些避暑的衣物,再置備上一套壽衣就齊全了,不是嗎?」

  她觀察著他的表情,知道這句輕佻的話把他激怒了。

  「你需要帶什麼東西,我已經跟你的傭人說過了。」

  她點了點頭,上樓回房間去了。她太虛弱了。

  他們終於快要抵達目的地了。這些天來,他們被轎子抬著,在一條狹窄的堤道上沒日沒夜地行進,兩旁是一眼望不到邊兒的稻田。拂曉時分他們便打點行裝出發,直到中午的酷暑使他們不得不停下來,鑽進路邊的一家小店裡歇歇腳。稍作片刻便得馬上啟程,趕在太陽下山之前抵達一個小鎮,按照計劃這個小鎮就是他們的過夜之處。凱蒂的轎子走在最前頭,瓦爾特緊隨其後。在他們身後是一排揮汗如雨的苦役,他們負責背負寢具、日用傢什和瓦爾特的研究器械。凱蒂對鄉村的風光不屑一顧。在這漫長的旅程中,發生在查理辦公室那傷心的一幕在她心裡翻上倒下折磨著她。一路上很少聽到有人說話,也就是哪個搬運工偶爾冒出一兩個詞兒,要麼就是誰扯開了喉嚨唱段小調。她把她跟查理的對話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悲哀地認為他們進行了一場沉悶乏味而又無情無義的談話。她準備一吐而快的話一句也沒說出來,原本惹人愛憐的話腔兒也不見了。要是她能夠讓他相信她有多愛他,有多渴望他,有多需要他,他一定憐香惜玉,不至於棄之不管。她當時是被嚇懵了,當他的話明白無誤地表明,他根本不想管她時,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這也可以解釋她當時為什麼沒有大哭大號,她儼然已經嚇壞了。從那時起她悲苦地暗自流淚,一直也沒停過。

  如果是晚上在客棧裡過夜,她和瓦爾特同住一間上等客房,她的丈夫全無睡意地躺在離她幾步遠的行軍床裡,她就會用牙咬住枕頭,不讓自己哭出一點聲音。到了白天,由於有轎子的紗簾擋著,她會肆無忌憚地流她的眼淚。她所感受的痛楚是如此劇烈,以至於她隨時想撕破嗓子尖叫起來。她從沒想過原來一個人可以遭受如此慘烈的苦難,她絕望地自問究竟是什麼錯事叫她遭此報應。查理為什麼不愛她,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根據她的猜測,應該是她犯了什麼錯。然而她已經使出渾身解數來百般討好他了。他們在一起時一直甜蜜融洽,歡聲笑語。他們不僅僅是情人的關係,還是至密的朋友。她不明白。她的心已經碎了。她告訴自己她恨查理,瞧不起他。但是一想到這輩子要是再也見不到查理,她可還怎麼活。要是瓦爾特帶她來湄潭府是為了懲罰她,那他就失算了。如今她心如死灰,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她是一刻也活不下去了。然而倘若在二十七歲的芳齡就香銷玉殞,似乎也太殘酷了。

  ※※※

  十五

  汽船沿著西江逆流而上的時候,瓦爾特一刻不停地讀他的書。到了吃飯的時間,他會嘗試跟她閒聊兩句。他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兒,就好像她是和他旅途邂逅的一位從未謀面的女士。凱蒂覺得他開口僅僅是出於一位紳士的禮貌,或者是故意提醒她,他們之間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開始她以為時間一長瓦爾特就會原諒她。然而憑她的魅力讓這事兒說過去就過去了,她還是過於自信了一點。大水也澆不滅愛火,如果他愛她就遲早會心軟的,還會無法自拔地繼續愛她下去。然而關於這一點她不是那麼確信了。晚上他坐在客棧的直背黑木椅上讀書時,馬燈的燈光打到他的臉上,她得以細細地觀察他。她正躺在一張已然稱其為床鋪的草墊上,光線照不到她,不必擔心被他發覺。他臉上平削的線條使他的神情顯得十分嚴峻,這張臉上要想擠出甜美的一笑,實在是不可能。他心平氣和地讀著書,好像視她根本不存在。她看到他翻了一頁,目光在書頁上來回地游移。看來他沒有胡思亂想。等到桌子擺好,晚飯端進來時,他收起了書,朝她看了一眼(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表情異常地醒目)。那是嫌惡的一瞥,把她嚇得魂飛魄散。是的,她太驚懼了,難道他的愛情已經消失了嗎?難道他真的預備害死她?那是荒謬的,那是瘋子的行為。瓦爾特可能已經瘋了,這個詭異的想法叫她不禁顫抖了一下。

  長久也不作聲的轎夫們突然喧嘩起來,其中一個還對著她說了一句話,手裡比劃著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她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但是順著他的手勢望去,她看到山坡上聳立著一座拱門。上岸之後她見過不少類似的拱門,現在她知道它們是為某位祈人多福的賢人或者貞節的寡婦建的。不過這一座有些與眾不同,它在逐漸西沉的太陽前面形成了一道美麗的剪影。然而不知怎的,它卻給她一種不祥的預感。它似乎具有某種特殊的意義,然而具體是什麼她卻說不上來。它矗立在那兒,是一種隱隱約約的威脅,抑或對她的嘲笑?他們走進了一片竹林。成片的竹子不知為何歪長著,全向堤道上斜壓下來,似乎要攔住她的去路。夏天的傍晚一絲風也沒有,那些翠綠的細長竹葉卻好像在微微地搖動,似乎竹林裡藏著什麼人,正注視著她經過似的。他們終於走到了山腳下,稻田到這裡就沒有了。轎夫們來回地繞彎,因為山上布滿了長著野草的土包。它們一個一個緊緊地挨在一起,乍一望去就像退潮之後沙紋遍地的海灘。她知道這是一塊什麼地方,每到一個人口密集的城鎮,進城之前和出城之後,她都要經過這樣的地方。這是一片墳場。現在她明白轎夫為何要她看山頂上的那座拱門了,他們的目的地已經到了。

  這是一座平房,她逕自來到了客廳。等她坐下,苦役們正搬著一件件東西走進院子裡來。瓦爾特留在院子裡對那群苦役發號施令,告訴他們這件東西放在這兒,那件東西放在那兒。她正累得筋疲力盡,突然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嚇得她一驚。

  「我可以進來嗎?」

  她的臉紅了一下,然後又白了。她的神經是過於敏感了,見到陌生人都會一時亂了手腳。偌大的房間僅點了一盞加了罩子的燈,所以開始還看不清來者的模樣,等此人走到跟前,凱蒂認出這是一位男子。他朝她伸出了手。

  「我叫韋丁頓,是這兒的助理專員。」

  「呃,是海關的。我知道。此前已經聽說你在這裡。」

  藉著昏暗的燈光,她大致看出這是一個身材瘦小的人,和她個頭差不多高,頭已經禿頂,臉偏小,乾乾淨淨沒留鬍子。

  「我就住在山腳下。我看你們這樣直接上來,一定沒有注意到我的家。我猜你們一定已經累壞了,不便邀請你們勉為其難到舍下做客,所以就在這兒點了晚餐,並斗膽不請自來。」

  「對此我深感榮幸。」

  「你會發現這兒的廚子手藝不壞。我叫維森的傭人供你們調遣。」

  「維森就是供職於此地的傳教士吧。」

  「不錯。很好的一個人。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明天帶你到他的墓地看看。」

  「非常感謝。」凱蒂微笑著說道。

  正在此時瓦爾特走了進來。韋丁頓進屋之前已經和瓦爾特見過面了,他說:

  「我剛好徵得你太太的同意與你們共進晚餐。維森死了以後,我還沒找著人正經談談話呢。雖然那幾個修女也在這兒,但是我的法語不行,而且跟她們聊天的話,除了那麼乾巴巴的幾個話題外再沒什麼可說的了。」

  「我已經叫傭人端些喝的來了。」瓦爾特說。

  傭人送來了威士忌和蘇打水。凱蒂發覺韋丁頓一點也不見外,自顧自喝了起來。從他進門之初的言語和動輒咯咯自笑的舉動來看,這不是一個十分鄭重其事的人。

  「能喝上這東西運氣真好。」他說道,然後轉向了瓦爾特,「這兒是你大展才華的地方。這裡的人們跟蒼蠅似的成堆地死掉。本地的官兒已經快急瘋了,軍隊的頭頭余團長,整天忙著叫他的軍隊別搶老百姓的東西。我看要不再幹點兒什麼,過不了多久,我們怕是都要把命丟掉了。我叫那群修女離開這兒,但是當然了,她們死也不會走。她們要做烈士,真見了鬼了。」

  他用活潑的語調說著,聲音裡有種愉快的東西叫你不得不一邊微笑一邊聽他講話。

  「你為什麼不走?」瓦爾特問道。

  「嗯,我的人有一半都已經死了,剩下的隨時有可能倒下,然後送了命。總得有人留下收拾後事吧?」

  「你們沒有接種疫苗嗎?」

  「種了。維森給我種的。他也給自己種了,但是那東西沒給他帶來什麼好處,可憐的傢伙。」他轉向凱蒂,那張逗樂的小臉兒因為興致高昂而擠出了皺紋。「要是你好好預防的話,我想危險不是很大。牛奶和水一定要煮熟了再喝。別碰新摘的水果,蔬菜要吃煮過的。請問你帶了留聲機唱片過來嗎?」

  「沒有,我想我們沒帶。」凱蒂說。

  「太遺憾了。我一直盼著你能帶。好久沒有新的了,那幾盤老的都叫我聽膩了。」

  童僕走了進來,問晚飯是否現在開始。

  「今天晚上諸位就不用著晚裝啦,對不對?」韋丁頓問道,「我那個童僕上個禮拜死了,現在的這個是個白痴,所以我這幾天都不換衣服。」

  「我先去把我的帽子摘了放下。」凱蒂說道。

  她的房間緊挨著他們說話的地方。屋子裡空蕩蕩的,沒什麼家具。一個女傭正跪在地板上,忙著給凱蒂打理包裹,她的旁邊放了一盞燈。

  ※※※

  十六

  餐廳十分狹小,而且絕大部分被一張寬大的桌子占據了。牆上掛著描繪聖經故事的版畫以及相應的說明文字。

  「所有的傳教士都有這麼一張大餐桌。」韋丁頓向他們做了解釋,「因為他們每年增加一個孩子,結婚之初他們就要為這些未來的小不速之客們準備好足夠大的桌子。」

  屋頂上懸掛著一盞石蠟燈,這時候凱蒂可以更清楚地觀察韋丁頓一番。他禿了頂的頭曾誤使她以為他已經不再年輕,然而現在看來他應該還不到四十歲。他有著高高圓圓的額頭,額頭以下的臉很小,但是圓圓胖胖的,毫無稜角,臉色也十分紅潤。這張臉很像猴子的臉,雖然難看,但是不乏魅力,因為它十分逗趣。他的五官裡面,鼻子和嘴大小跟小孩的差不多;眼睛不算大,但是又亮又藍;他的眉毛是淺色的,十分稀疏。遠遠看去,他活像是一個老男孩兒。他不停地給自己倒酒,隨著晚餐的進行,凱蒂越加覺得他這個人一點也不鄭重內斂。不過,就算是他喝醉了酒,也沒有說出什麼酒過傷人的話,反而是興高采烈,樣子頗像一個酒過三巡的好色之徒。

  他談起了香港,在那兒有很多他的朋友,他很想知道他們近況如何。前年他剛去那兒賭過一次賽馬。他談起各色賽馬來如數家珍,對牠們的主人也頗為熟知。

  「順便問一句,唐生現在怎麼樣了?」他突然問道,「他快當上布政司了?」

  凱蒂感到她的臉噗地一下紅了,然而她的丈夫並沒有看她。

  「我認為不出意外。」他回答道。

  「他是那種官運亨通的人。」

  「你認識他嗎?」瓦爾特問。

  「是的。我跟他很熟。我們曾一起從國內同路旅行過。」

  河的對岸響起了叮叮噹噹的敲鑼聲,接著爆竹也噼噼啪啪地響了起來。在那裡,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座城鎮正處於驚恐之中;死亡隨時會無情地光顧那些曲曲折折的街巷。但是韋丁頓卻開始談起了倫敦。他的話題放到了戲院上。他清楚地知道此刻倫敦正在上演哪齣劇目,還將上次臨來之時看的一齣戲的細節娓娓道來。當他講到那位滑稽的男演員時不禁哈哈大笑,而描述起那位音樂劇女明星的美貌來,卻又嘆息不已。他高興地告知他們,他的一個表弟已經同一位傑出的女明星成了婚。他曾與她共進午餐,並榮幸地受贈了一張她的玉照。等他們到海關做客時,他會把照片拿出來給他們一看。

  瓦爾特專注地看著他的客人,但目光漠然且略帶嘲諷,顯然他絲毫沒有被對方的幽默所打動。他試圖禮貌地想對那些話題表示興趣,但凱蒂明白他其實一無所知。話間,瓦爾特始終面帶著微笑,然而凱蒂的心裡卻不明所以地充滿了恐懼。在這座已故傳教士留下的房子裡,雖然離那座瘟疫肆虐的城市僅一水之隔,但是他們似乎與整個世界完全隔絕。坐在這裡的僅僅是三個孤獨且彼此陌生的人。

  晚餐結束了,她從桌邊站了起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是我該說晚安的時候了。我想回房睡了。」

  「我也將起身回去。我猜測瓦爾特醫生也準備就寢了。」韋丁頓回應道,「明天一大早我們還得出去呢。」

  他同凱蒂握了手。看來他的腳還沒有打晃,但是他的兩眼放光,已和平常大不一樣。

  「我會來接你。」他對瓦爾特說,「先去見見地方官和余團長,然後再去女修道院。在這兒你可以大幹一場,我向你保證。」

  ※※※

  十七

  當她第一次有機會和韋丁頓單獨聊天時,她有意把話題引向了查理。他們到達此地的那個晚上韋丁頓曾經提起過他。她裝作與查理並不諳識,稱他只是丈夫的一位熟人罷了。

  「我對他不怎麼留意。」韋丁頓說道,「他嘛,我覺得他很招人厭煩。」

  「想必你是過於挑剔了。」凱蒂回答說,這種明快、戲謔的腔調她是信手拈來的。「據我所知,他可是香港數一數二、極受歡迎的人物。」

  「這個我知道。那就是他苦心經營的事業。他深諳籠絡人心之道。他有種天賦,讓每個遇到他的人都覺得跟他情投意合。對他來說不在話下的事,他總是樂得為你效勞;要是你之所願稍微難為了他,他也會讓你覺得換了誰也是做不來的。」

  「的確是招人喜歡的人。」

  「魅力,自始至終一成不變的魅力會使人厭煩,我個人認為。當你跟一個並非殷勤而是嚴肅的人交往時,就會感到相當舒坦。我認識唐生有好多年了,有那麼一兩次,我看到他摘下了他那張面具。不過我不關心他這個的,我就是普普通通一個海關低級官員。據我了解,在這個世界上他不會向任何人付出什麼東西,除了他自己。」

  凱蒂悠閒自得地坐在她的椅子上,眼含笑意看著韋丁頓,手上則把她的結婚戒指不停地轉來轉去。

  「毫無疑問他會仕途暢達。他深諳官場上的那一套。在我有生之年一定有幸尊稱他為閣下大人,在他登場時為他起立致敬。」

  「不過他官升三級也是眾望所歸。在大家看來,他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

  「才華?一派鬼話!他這個人愚蠢至極。他給你一種印象,讓你以為他做起事來精明強幹、手到擒來。但如果是真的如此那才怪呢。他跟一個歐亞混血的普通小職員沒有兩樣,什麼事兒都得按部就班拼命應付。」

  「他何以贏得英明聰慧的名聲?」

  「這個世界上有足夠多的傻瓜。當一個官居高位的人對他們不擺架子,還拍拍他們的肩膀說他會為他們力盡所能,他們想當然以為此人智慧非凡。當然了,這裡面也不能少了他夫人的份兒。她是個不同凡響的女人,頗有腦子,她的點子永遠值得一用。有了她在後面拿主意,查理.唐生不用擔心會做出蠢事來,而這正是在官場上順風順水的要務所在。政府不需要聰明的人,聰明的人有主見,而主見就是麻煩。他們要的是親和、圓滑、永不犯愚蠢錯誤的人。嗯,不錯,查理終將爬到這個金字塔的塔頂。」

  「我很好奇你為何討厭他?」

  「我沒有討厭他。」

  「那麼你更欣賞他的妻子嘍?」凱蒂微笑著說道。

  「我是個傳統的男人,更青睞有教養的女士。」

  「我希望她對穿著的品味能像她的教養那麼出眾。」

  「她不太注重穿著?我沒留意過。」

  「我常耳聞他們是一對鸞鳳和鳴的伉儷。」凱蒂說道,她眯起眼,透過睫毛斜睨著他。

  「他對她一片深情。這是我可以送給他的讚美之詞。我想這是他這個人身上最為正派的一點了。」

  「多麼苛刻的讚美。」

  「他也會鬧出些風流韻事,但是都不當真。他一直行事小心,從不惹火上身,給自己找麻煩。可以肯定他不是一個耽於情愛的人,只是他愛慕虛榮,希望被女人崇拜罷了。他身體胖了,如今也有四十歲,他太會養尊處優、善待自己了。不過他初到香港時是一個英俊小夥兒。我常聽他夫人拿他的姘頭打趣。」

  「她不把他的風流韻事當回事兒?」

  「呃,對。她明白他只是小打小鬧,不會做得過火。她說她願意和查理那些可憐的小情人兒們交個朋友。不過她們都是些泛泛之流。她說愛上她丈夫的女人永遠都是些二流貨色,這簡直也令她臉上無光。」

  ※※※

  十八

  韋丁頓離開以後,凱蒂把他的那些率性之言思來想去。那些話沒有一句讓她舒服過,但她必須表現得泰然自若,假裝根本不當回事兒。他說的話都是真的,想到這個她就萬分苦澀。她知道查理愚蠢、虛榮、愛聽奉承,她清晰地記得他對他的豐功偉績誇誇其談時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樣。他總是為一些雕蟲小技而自鳴得意。如果她把全部的愛都給了這樣一個男人──僅僅因為他有雙漂亮的眼睛和健美的身材,那她就是在自輕自賤。她應該鄙視他,因為恨他只能說明她還愛他。他是怎麼對她的,她應該已經睜大眼睛看清了。瓦爾特從來都是看不起他的。呃,要是連瓦爾特一起從她的腦子裡消失該多好!還有,他的妻子會因為她跟他墜入情網而向他打趣?多蘿西大概會跟她做朋友,但是那樣不就證明自己是個二流貨色了嗎?凱蒂輕輕地一笑:要是她的母親得知女兒被這般對待,將會表示怎樣的憤慨。

  然而夜裡她又夢見了他。她感覺到他的胳膊緊緊地抱著她,熱烈似火地親吻她的嘴唇。他即便四十歲了,身體也胖了一些,那又怎麼樣呢?他的心思那麼多,都叫她心生愛憐。他有孩子一樣的虛榮心,她會因為這個更加愛他,同情他,安慰他。她醒過來的時候,淚水已經流了滿臉。

  她在夢裡哭了。她不明緣由地嘆道,這對她來說是多麼悲慘的境遇啊。

  幾天以後,韋丁頓和凱蒂坐在一起閒聊。他手裡端著大杯的威士忌和蘇打水,這次談論起了修道院的修女們。

  「修道院長是個相當出色的女人。」他說道,「那群姐妹們對我說,她出自法國一個名門望族之家。不過她們不告訴我具體是哪家。她們說了,院長不希望別人談論這個。」

  「如果你感興趣為什麼不直接問她?」凱蒂微笑道。

  「如果你認識她,你就不會問她這些並非謹慎的問題了。」

  「她令你如此敬畏有加,看來的確是位出眾的女人。」

  「我有句她的口信要帶給你。她叫我對你說,雖然你很有可能不願冒險到瘟疫的中心地帶涉足,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她將非常榮幸地帶你在修道院四處看看。」

  「她人真好。我沒想到她還知道有我這個人。」

  「我跟她們提過你。一個禮拜我要到那兒去兩三次,看看有什麼可以幫上忙的。另外我可以斷定你的丈夫也向她們說過。她們對他崇拜得幾乎五體投地,對此你要做好準備。」

  「你是天主教徒嗎?」

  他狡黠的眼睛閃著光,又咯咯地笑了起來,把那張逗趣的小臉擠出了好多皺紋。

  「你在笑話我嗎?」凱蒂問道。

  「進了天主教堂會有很多好處嗎?不,我不信天主教。我把自己看成是英格蘭國教的信徒。英格蘭國教嘛,就是什麼也不怎麼信的委婉說法。十年前修道院長來到這裡,身後跟了七名修女,現在只剩下三個,其餘都死了。你知道,即便是到了最好的時節,湄潭府也絕不是療養勝地。她們就住在這個城市的中心,最窮的地方。她們辛苦地工作,從來也不休假。」

  「那現在只剩下院長和三個修女了嗎?」

  「呃,不,新來了幾個,頂替了死去的修女。現在有六個人。瘟疫剛發生的那會兒其中一個得霍亂死了,馬上從廣州又趕過來兩個。」

  凱蒂打了個寒戰。

  「你很冷嗎?」

  「不,只是無緣無故地身子抖了一下。」

  「當她們離開法國的時候,就跟那裡永別了。她們不像新教的傳教士,偶爾會有一年的休假。我想那是世界上最為嚴酷的事了。我們英國人很少害思鄉病,到了哪裡都能隨遇而安。但是我覺得法國人對他們的國家十分依戀,這幾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一旦離開他們的故鄉,他們從來不會真正感到自在。這些女人做出這些犧牲卻是理所應當的,對此我時常受到感動。我想假如我是一個天主教徒,我也會義無反顧地這麼做。」

  凱蒂未動聲色地看著他,這個小個子男人所談論的那種情感,她還不能完全理解。她懷疑他是不是故作姿態。他已經喝了不少威士忌,也許這會兒有點頭腦不清了。

  「你自己過去看吧。」他立即看穿了她的心思,臉上露出嘲弄的微笑。「不會比吃一個番茄風險更大。」

  「既然你都去過,我憑什麼不敢呢。」

  「我保證你會感到新奇的。那兒就像一個微型的法國。」

  ※※※

  十九

  他們坐在一條小舢板上過了河。棧橋處已經為凱蒂預備好了轎子,她被抬著上了山,一直來到水門。堤道上有一群苦役,肩上搭著軛,軛的兩頭各挑一大桶從河裡舀上的水,正一步一晃地走在他們前面。水不斷地從桶裡濺出來,把堤道淋得跟剛下過大雨似的。凱蒂的轎夫扯開嗓子朝他們喊了一聲,叫他們把路讓開。

  「顯而易見,很多生意都不做了。」韋丁頓說道。他並未坐轎,而是在她身邊步行。「若在平時,這路上會有很多馱著貨物到棧橋去的苦役跟你搶道。」

  城裡的街道很窄,每一條都有許多彎兒,沒過一會兒凱蒂就完全找不著方向了。很多商鋪都是店門緊閉。來湄潭府的途中她早對中國城鎮骯髒不堪的街道司空見慣了,但是這裡的垃圾堆積如山,顯然已經幾個禮拜沒人收拾過。從垃圾堆裡散發出難聞的惡臭,嚇得凱蒂趕緊用手帕捂住鼻子。以前她在中國城鎮裡經過,街上的人們少不了要盯著她瞧,然而現在只是偶爾有人朝她漠然地瞥上一眼。街上也不再是人山人海,只有三三兩兩的人走動。他們似乎都在專心幹自己手頭上的事兒,然而一個個都不聲不響,無精打采。偶爾經過幾處房子,會聽見裡面傳出敲鑼的聲音,同時有不知是什麼樂器奏著尖利、悠長的哀傷曲調。看來在那些緊緊關閉的房門後面,有人剛剛死去。

  「我們到了。」韋丁頓終於說道。

  轎子在一扇小門前停了下來,門頂上鑲嵌著一個十字架,兩邊是長長的白牆。凱蒂下了轎子,然後韋丁頓搖了搖門鈴。

  「你千萬別盼著見到什麼華麗的東西。你知道,她們可是窮得叮噹響。」

  門被一個中國女孩打開了,韋丁頓跟她說了兩句話,她就把他們帶到了走廊旁邊的一個小屋子裡。屋裡擺著一張大桌子,桌上鋪著一塊畫有跳棋棋盤圖案的油布,靠牆擺放著一套木椅。屋子的盡頭有一尊石膏雕成的聖母瑪麗亞的塑像。過了一會兒,一個修女走了進來,她身材矮胖,長了一張樸實無華的臉,臉蛋紅撲撲的,眼神十分歡快。韋丁頓向她介紹了凱蒂。他管她叫聖約瑟姐妹。

  「是醫生的夫人嗎?」她熱情地用法語問道,並說院長一會兒會直接過來。

  聖約瑟姐妹不會講英語,而凱蒂的法語也是磕磕絆絆,只有韋丁頓能流利地說一口並非十分地道的法語。他發表了一大通滑稽的評論,逗得這位生性歡快的修女捧腹大笑。她動輒開懷,且笑得如此由衷,著實令凱蒂吃了一驚。她原先以為僧侶一定都是莊嚴肅穆的人,而這位修女孩子般的歡樂勁兒不禁深深打動了她。

  ※※※

  二十

  門開了,凱蒂驚奇地覺得那扇門似乎不是靠人為的力量,而是沿著門軸自己轉開的。修道院長走進了這間狹小的屋子。她先是在門檻那裡略微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笑成一團的修女和韋丁頓擠滿皺紋活像小丑的臉,嘴角上肅穆地一笑,然後徑直朝凱蒂走來,向她伸出了一隻手。

  「是費恩夫人嗎?」她用英語說道,雖然帶有濃重的口音,但發音都很準確。她略一欠身,向凱蒂鞠了一躬。「能夠結識我們善良勇敢的醫生的夫人,將是我莫大的榮幸。」

  凱蒂發現院長的眼睛長時間地盯著她,似乎是在對她做出評判,同時絲毫也沒有不好意思。她的眼神十分坦率,這讓凱蒂覺得她的盯視並非無禮,就好像她是一位專事品評他人為人的女士,遮遮掩掩、偷瞄斜睨從來都是多餘的。她彬彬有禮同時不失和藹地示意她的客人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了下來。聖約瑟姐妹站在院長的一旁,但稍微靠後一點。她的臉上依然留有笑容,但此刻已經完全安靜下來。

  「我知曉你們英國人喜愛喝茶,」院長說道,「我已經叫人準備了一些。不過若是按中國的習慣泡製,我只得表示我的歉意。我知道韋丁頓先生喜歡威士忌,但是我恐怕無力使你得償所願。」

  她面帶微笑,但是肅穆的眼神裡閃爍著狡黠的光。

  「呃,得了,嬤嬤,你這話說得我好像是個酒鬼似的。」

  「我希望能聽到你說從來也不喝酒,韋丁頓先生。」

  「是啊,我從來也不喝酒,我只喝醉。」

  修道院長笑了起來,並把韋丁頓的俏皮話用法語說給聖約瑟姐妹聽。聖約瑟姐妹的眼睛友善地看著韋丁頓。

  「我們必須寬容韋丁頓先生,因為有兩三次我們陷入經濟拮据的窘境,孤兒們開始餓肚子的時候,韋丁頓先生及時資助了我們。」

  那位給他們開門的皈依天主教的小女孩走了進來,她的手上端著一個茶托,上有幾盞中國茶杯和一個茶壺,另有一碟稱為瑪德琳甜餅的法式蛋糕。

  「你們一定得嘗嘗瑪德琳甜餅。」修道院長說道,「這是聖約瑟姐妹今早特地給你們做的。」

  他們閒聊了一些瑣事。修道院長詢問凱蒂來中國有多久了,從香港到此地旅途是否勞累,以及她到沒到過法國、在香港是否水土不服云云。話題瑣屑至極,但氣氛卻十分融洽,顯得與他們身處的危險環境格格不入。屋子外面十分安靜,讓人很難相信這裡是一座人口眾多的城市的中心。然而靜謐降臨了,瘟疫卻並未隨之平息,還在到處肆虐;陷入恐慌的人們四處奔逃,卻被暴徒似的士兵厲聲喝止。修道院牆內的醫療室擠滿了染病以及將死的士兵,修女們領養的孤兒們已經死去四分之一了。

  凱蒂不明緣由地被這位修道院長吸引住了。她仔細觀察著這個對她萬般體恤的莊重女士。她穿了一襲白衣,教袍上唯一的色彩就是胸前繡著的紅心。她是個中年女人,大約有四十歲或者五十歲。很難說清是四十還是五十,因為她光滑、素淡的臉上幾乎看不到幾絲皺紋,而從她莊重的舉止、穩健的言談,以及有力、美麗但已顯乾瘦的雙手上,立即能夠判斷出她已經不再年輕。她臉形偏長,嘴稍有些大,牙齒頗為醒目。她的鼻子不能說小,但是長得十分精緻,也很柔嫩。然而她的臉色之所以嚴峻、肅穆,則完全是因為黑黑的細眉下面的那雙眼睛。這是一對黑色的大眼睛,目光平穩堅定,雖然說不上冷淡,但給人一種氣勢逼人的感覺。初次瞧見修道院長,你會不假思索地認為她年輕時一定是位小美人兒,但稍作片刻你便會恍然大悟,她的美麗其實與其性格密不可分,她的魅力反而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與日俱增。她說話的聲調十分低沉,顯然是在有意識地加以控制。無論她說英語還是法語,都是一字一句,有條不紊。然而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她身上那股威嚴之氣,無疑是長居基督教教職的結果。你會覺得這個人平時一定慣於發號施令,而別人也都慣於聽從吩咐,不過她發號施令的儀態會十分謙遜,絕不會讓人覺得她高高在上。看來她是篤信教會在世俗世界中的權威。然而凱蒂覺得在她威嚴的外表之下,應該還有許多人所共有的人性之處。院長在聽韋丁頓厚著臉皮大放厥詞之時,始終面帶莊重的微笑,對幽默顯然具備十足的理解力。

  然而凱蒂隱約覺得她身上還有一種東西,只是說不出來是什麼。它就在修道院長鄭重端莊的儀態和優雅周到的禮節之中──相形之下,凱蒂簡直就成了扭扭捏捏的女校學生──它令凱蒂覺得她們之間始終隔著一段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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