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紗第二部分(一)  十一

  十一

  她寫了一封短箋:「請與我見面,事情很急。」帶著它她來到查理的辦公室外。一個中國男孩叫她稍等,過了一會兒他從裡面走出來,說唐生先生五分鐘之後就可以見她。她不明原因地緊張了一會兒,而後被請進了查理的辦公室。他走上前來同她握手,等男孩出去後,門一關上,屋子裡就剩他們兩個人,他和藹可親的面容立即消失了。

  「我說,我最親愛的,你怎麼能在工作時間來這兒呢?我現在正忙得不可開交。再說咱們不能給人留下話柄。」

  她漂亮的眼睛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她試圖微笑一下,但是她的嘴唇似乎僵住了,怎麼也笑不起來。

  「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來的。」

  他微笑起來,拉過了她的胳膊。

  「嗯,既然你已經來了,那就過來坐下吧。」

  房間裡沒有什麼裝飾,也不算寬敞,不過屋頂很高。牆壁上粗陋地抹上了兩道赤陶土的圖案。屋內僅有的家具是一張大辦公桌,一架唐生專用的轉椅,還有一張供客人就座的皮質沙發椅。凱蒂坐在這張沙發椅上,感到渾身不自在。他坐在辦公桌邊,戴了一副眼鏡。這還是凱蒂第一次見到他戴眼鏡,以前她不知道他還用這東西。他注意到她在盯著自己的眼鏡看,就把它摘了下來。

  「只有在看書的時候我才用眼鏡。」他說道。

  她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不明所以地就哭出了聲。她不是有意裝給查理看,而是本能地想激起他的同情心。他一臉不解地望著她。

  「出了什麼事嗎?呃,親愛的,別哭了。」

  她掏出手帕來把臉捂住,好讓自己不再抽泣。他按了鈴,等男孩到了門口候命,他走過去把門拉開。

  「如果有人找我就說我出去了。」

  「好的,先生。」

  男孩關上了門。查理坐到沙發椅的扶手上,伸出手臂摟住凱蒂的肩膀。

  「現在,凱蒂寶貝兒,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瓦爾特想要離婚。」她說道。

  她感覺到摟著她的胳膊鬆開了一下。他的身體隨即僵住不動了。屋子裡一陣沉默,隨後,唐生從她的椅子的扶手上站起身來,又坐回到自己的轉椅裡去。

  「你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問道。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她馬上看了他一下。他的臉色隱隱發紅。

  「我和他談了一次話。我是直接從家裡跑過來的。他說他手裡有他想要的證據。」

  「你沒承認吧,啊?你什麼也沒承認吧?」

  她的心一沉。

  「沒有。」她答道。

  「你真的沒有承認?」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說。

  「真的。」她再次撒了謊。

  他靠到椅背上,眼睛茫然地望著對面牆上掛著的一張中國地圖。她焦急地看著他,他對這個消息的反應出乎了她的意料。她起初以為他會把她摟到懷裡,告訴她謝天謝地,他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永不分開了。不過男人們常常是很有趣的,故意讓你拿不準主意。她輕輕地哭著,這次不是為了贏得同情,按情形應當是天經地義的了。

  「我們麻煩了。」良久之後他開口了,「但是自亂方寸也毫無益處。哭現在對我們是沒用的,這你知道。」

  她發覺他的聲調裡有些許的惱火,便馬上擦乾了眼淚。

  「那不是我的錯,查理。我也無能為力啊。」

  「你當然無能為力。只怪我們的運氣真見了鬼了。要是怪你,那我也一樣逃不了干係。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想辦法把這事兒平息。我想你跟我一樣絕對不想離婚。」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眼睛銳利地看向了他。但他的心思全然不在她那裡。

  「我在想他所謂的證據是什麼。我想他很難證明當時我們都在那間屋子裡。畢竟該小心的地方,我們都小心了。我可以確信古董店的老頭兒不會出賣我們。即便瓦爾特目睹我們進了古董店,也沒有理由說我們不是在一起淘些古玩。」

  與其說他在跟她說話,不如說他是在自言自語。

  「羅織罪名容易,證明起來就難了。碰著哪個律師都會這麼跟你說。我們只有一招,矢口否認。要是他威脅說法庭上見,那我們就告訴他見鬼去吧,我們奉陪到底。」

  「我不能上法庭,查理。」

  「為什麼不去呢?我恐怕你得去。上天作證,我也不想鬧得沸沸揚揚,但是這事兒我們壓不下去。」

  「為什麼我們非要否認呢?」

  「多怪的問題。呃,畢竟,這事兒不僅牽涉到你,我也一樣有份兒。但是說到底,我認為你不必為此擔心。我們一定能設法贏了你丈夫。我唯一擔心的是怎麼找出最好的辦法來著手此事。」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把臉朝她轉過來,露出了魅力十足的微笑,剛才還是生硬冰冷的語調,也變得慈愛可親起來。

  「我恐怕你是嚇壞了,可憐的小女人。對你來說這太糟了。」他朝她伸出手臂,摟住了她。「我們陷入了困境,但是毫無疑問我們會擺脫的。這不是……」他停住了,凱蒂懷疑他要說的是這不是他第一次化險為夷了。「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靜的頭腦。你知道我從來不會讓你失望。」

  「我不是害怕。他做什麼我並不在乎。」

  他的微笑沒變,但似乎有些勉強。

  「要是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會上告總督大人。無疑他會對我大發雷霆,但他是個口硬心軟的人。他歷經的世事頗豐,一定會幫我平息這件事。要是出了醜聞,他的臉上也不好看。」

  「他能怎麼做?」凱蒂問道。

  「他會給瓦爾特施加壓力。如果他不領會總督的意思,那麼總督就會讓他領會權力的意思。」

  凱蒂吃了一驚。她擔心查理根本就不會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他還在自作聰明,這讓她頗感焦急。她很後悔來辦公室裡見他。這裡的環境使她怯手怯腳。要是她摟著他的脖子縮在他的懷裡,那麼她就可以把想說的話盡情地講出來。

  「你不了解瓦爾特。」她說。

  「我知道每個男人都要顧及自身的利益。」

  她全心全意愛著查理,但是他的回答叫她不知所措,因為這似乎不是一個聰明男人應該講出來的話。

  「我覺得你還沒意識到瓦爾特有多憤怒。你沒看過他那張臉,還有他的眼神。」

  他停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只是面帶輕微的笑容瞧著她。她猜到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麼。瓦爾特身為一個細菌學家,在政府機構裡地位不高,絕對不敢輕易給殖民地高級官員惹麻煩。

  「查理,你是在自欺欺人。」她殷切地說道,「萬一瓦爾特決心上法庭,你、我還有大家都知道,要想一點影響也沒有是不可能的。」

  他的臉再次陰沉下來。

  「他是故意想要我出醜?」

  「一開始是的。最後我想辦法讓他同意跟我離婚。」

  「呃,好,看來還不是很糟。」他的神情鬆弛了下來,她看到他的眼神如釋重負。「在我看來這是一條理想的出路。不管怎樣,男人們總還會有這一招可以用。要想給自己臺階下,也只能這麼幹。」

  「但是他有條件。」

  他向她投去詢問的目光,同時似乎若有所悟。

  「我雖然不算是有錢人,但是我會想辦法滿足他的價碼。」

  凱蒂沉默了。查理的每一句話都在她的意料之外,而且都叫她無言以對。她本來希望倒在他的甜蜜的懷抱裡,臉頰發燙地依偎在他的胸前,然後一口氣把實情告訴他。

  「他同意跟我離婚,條件是你的妻子保證她也和你離婚。」

  「還有呢?」

  她發覺很難開口。

  「還有……這很難講,查理,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如果你承諾在離婚協議書生效後一個禮拜內娶我。」

  ※※※

  十二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重新拉過她的手,溫柔地握住。

  「你知道,寶貝兒,」他說道,「不管發生什麼,我們都不應該把多蘿西也扯進來。」

  她茫然地望著他。

  「但是我不明白。怎麼能不扯進來?」

  「嗯,在這個世界上,我們不能光為自己著想。你知道,有些事情具有同樣的分量。我樂意跟你結婚,這勝過一切。但是這卻是不可能的。我了解多蘿西,不管怎樣她也不會和我離婚的。」

  凱蒂驚恐萬狀,她又開始哭了。他從椅子裡站起來,坐到她的旁邊,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腰。

  「別再讓這個煩擾你了,親愛的。我們必須保持清醒。」

  「我以為你愛我……」

  「我當然愛你。」他柔聲地說,「對此我不准你有一點疑問。」

  「要是她不願意跟你離婚,瓦爾特就會讓你身敗名裂。」

  等了很長時間他才重新開口,聲音顯得沙啞乾澀。

  「當然,那可能會毀了我的前程。但我更擔心的是你也將從中受到傷害。如果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會向多蘿西一五一十地坦白。她會遭受打擊,傷心欲絕,但是她會原諒我。」他心生一計,「快刀斬亂麻,這可能會是個好主意。如果她願意去和你丈夫談一談,我可以確信她會說服他收好舌頭。」

  「那是不是說你不想跟她離婚?」

  「呃,我也得為我的孩子們想一想,不是嗎?而且老實說,我也不想讓她傷心。我們的關係一直相當融洽。在我看來,她堪稱賢妻良母,這你知道。」

  「我記得你告訴我她在你眼裡根本不值一提。」

  「我從未說過。我只是說我不愛她。我們已經好多年沒一起睡過覺了,除了偶爾為之,比如聖誕節,還比如她回英格蘭的前一天,還有她剛回來的時候。她不是熱衷於那種事的女人。但是,我們是極好的朋友。不怕告訴你,我十分依賴她,這超過任何人的想像。」

  「你不覺得當初別去碰我更為明智嗎?」

  當驚恐幾乎令她窒息的時候,很奇怪她還能保持如此平靜的聲調。

  「你是我多少年來見過的最可愛的小東西。我無所顧忌地愛上了你。你不能為此責怪我。」

  「但是無論如何,你說過你永遠不會讓我失望。」

  「唉,上帝呀,我並不想讓你失望。我們現在的困境相當險惡,我現在要想盡一切辦法讓你擺脫出來。」

  「除了那個顯而易見的辦法。」

  「親愛的,你必須理智。我們必須誠心地面對現實。我不想傷害你的感情,但是我必須告訴你事實。我對我的事業傾盡所有。誰也不敢說有朝一日我不會當上總督。殖民地總督是多麼叫人神清氣閒的職位。除非我們把這件事壓下去,否則我一點機會也沒有。雖然我可能不會因此黯然離開官場,但我身上將永遠背著這個汙點。如果我離開了官場,我就只能在中國這個地方經商賺錢,只有這裡我最熟悉。但是不論哪種情況,我的選擇都將是讓多蘿西陪在我的身邊。」

  「當初你有必要告訴我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其他的你都不想要嗎?」

  他的嘴角冷冷地垂了下去。

  「呃,親愛的,當一個男人愛上了你,他說的話是不能字字當真的。」

  「你根本就沒當真?」

  「當時我是真心說的。」

  「那麼如果瓦爾特跟我離了婚,我將會怎麼樣?」

  「假如我們已窮心盡力,但依然事與願違,我們也只能聽天由命了。這事絕不會滿城風雨的,如今世風坦蕩,少有人會說三道四。」

  她第一次想念她的媽媽。她打了個寒戰,又看向了唐生。此時她不僅痛苦,又多了一分對他的怨恨。

  「看來要是換成你來嘗嘗我要受的苦,你恐怕連眼睛也不會眨一下。」她說道。

  「如果我們只會這樣相互冷嘲熱諷,就不要希望事情有什麼進展了。」他回答說。

  她悲痛欲絕地哭了起來。她一心一意地愛他,而此時此刻卻對他滿腹怨艾,這太駭人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對她意味著什麼。

  「呃,查理,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嗎?」

  「別這樣,親愛的,我愛你。但是我們並非生活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我們還有社會關係束縛著。你需要理智一點。」

  「我怎麼理智得起來呢?對我來說愛情就是一切,你就是我的全部。可它對你來說竟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這我怎麼受得了?」

  「它當然不是一個插曲。但是,如果你要我以毀掉我的前程為代價,離開一直十分信賴的妻子,然後和你結婚,這實在超乎我的想像。」

  「如果是我,我就會願意。」

  「你和我的情況有著天壤之別。」

  「唯一的差別是你不愛我。」

  「一個男人深深地愛一個女人,並非意味著他就希望下半輩子和她共同度過。」

  她的眼睛迅疾地看向了他。她徹底絕望了,大顆的淚珠從臉頰上滾下來。

  「呃,太殘忍了。你怎麼能這麼沒有心肝?」

  她歇斯底里地抽泣起來,嚇得他趕緊朝門口瞧了一眼。

  「我親愛的,別這樣,你要控制自己。」

  「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她喘了一口氣說,「沒有你我活不下去。你對我就沒有一點憐憫嗎?」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一心一意地哭號起來。

  「我絕非無情無義,上天作證,我不是想傷害你的感情,但是我必須告訴你真相。」

  「我的生活全毀了。為什麼你就不能離我遠點兒別追求我?我到底哪裡得罪你了?」

  「如果光是責備我會對你有好處的話,那你就隨便吧。」

  凱蒂一怒而起。

  「是不是我當初對你投懷送抱了?是不是你不接受我的愛,我就會讓你永無寧日了?」

  「我沒那麼說。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如果不是你清楚地向我暗示你想和我上床,我是做夢也沒有想過的。」

  呃,多麼羞恥啊!但是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此時臉色陰沉,焦慮不安,兩隻手不自在地胡亂動著,時不時地向她投來煩躁的目光。

  「你的丈夫會不會原諒你?」過了一會兒他問道。

  「我沒問過他。」

  他下意識地攥了攥拳頭。她看到他像要大聲發作,但只是動了兩下嘴唇,又壓下去了。

  「你最好再去跟他談談,看看他會不會大發慈悲。要是他真如你所說的那麼愛你,他必然會原諒你。」

  「你太不了解他了!」

  ※※※

  十三

  她揩乾了眼淚,試圖使自己鎮定下來。

  「查理,如果你不管我,那我就會死。」

  她寄望於激起他的憐憫之心了。這番話她其實早就應該給他坦白。在她剛把她面臨的生死抉擇告訴他時,她就該把這個殺手鐧拋出來。這樣他的寬宏大量,他的正義感,他的男子氣概必然全都被激發出來,準會深明大義地先為她的危險處境著想。呃,現在她是多麼渴望他甜蜜而有力的臂膀啊!

  「瓦爾特想讓我去湄潭府。」

  「呃?那地方可是發生了霍亂啊,五十年來最嚴重的大瘟疫。那兒可不是女人該去的地方。你不能去那兒。」

  「如果你不管我了,那我別無選擇,只能去那兒。」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沒有聽明白。」

  「瓦爾特馬上要頂替已經死了的教會醫生。他想叫我跟他一起去。」

  「什麼時候?」

  「現在。馬上就要走。」

  唐生站了起來,把他的椅子向後推開,迷惑不解地看著她。

  「或許是我頭腦愚鈍,我似乎無法理解你剛才的話。如果他本意是要你陪他去那個地方,那離婚又是怎麼回事?」

  「他要我從兩個裡面選擇一個。或者我去湄潭府,否則他就要上法庭。」

  「呃,我明白了。」唐生的聲調有了微妙的變化,「我現在覺得他倒是勇氣可嘉,你覺得呢?」

  「勇氣可嘉?」

  「呃,對他來說,到那兒去就是他見鬼的野外健身運動。我可從來不敢想。理所當然了,等他回來的時候,他就萬無一失地受領聖邁克爾和聖喬治勳爵的稱號了。」

  「但是我怎麼辦?查理?」她痛不欲生地叫道。

  「嗯,如果他的意思是叫你同去,在目前的情況下,我看不出你有理由拒絕。」

  「去就是死啊。我肯定會死的。」

  「呃,沒有的事兒,純粹是誇大其詞。要真是這樣,他不會忍心帶你去的。你所受的危險不會比他大。現實點兒說,你只要處處加點小心,一定會平安無事。我剛到香港那會兒,這兒不也正鬧霍亂嗎?結果我連一根頭髮也沒傷著。關鍵是千萬不要吃沒煮熟的東西,別碰不乾淨的水果和沙拉,其他的也是一樣。還有注意一定要喝開水。」他越說勁頭越足,滔滔不絕地沒完沒了。陰沉消散了,變成了專心致志,後來以至於心胸通暢,輕鬆愉快了。「畢竟這是他的本分工作,不是嗎?他的興趣就在那些蟲子上。你替他想一想,這對他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哩。」

  「但是我呢,查理?」她重複了一次,聲音不再是痛苦,而是驚詫不已。

  「嗯,要想理解一個男人的想法,最好的辦法是設身處地從他的角度考慮。在他看來,你就像一個到處淘氣的小鬼頭,他現在要把你帶回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一直認為他無意離婚,他從來沒有留給我那種印象。但是他做出了寬宏大度的決定,而你拒絕接受,這必定讓他感到失望。我不是想責怪你,但是看在我們大家的分上,你應該再把這事兒考慮考慮。」

  「但是你不明白那會殺了我嗎?你沒看出他帶我去是因為他本來就知道我去了就是死嗎?」

  「呃,親愛的,別說傻話了。我們現在的處境是相當棘手的,不是無中生有、亂發感慨的時候。」

  「你根本就沒有打算這樣想過。」她的心陣陣作痛。痛苦加上對死的恐懼,幾乎讓她尖叫起來。「你不能眼看著叫我去送死。即使你不愛我,你也不可憐我,可你總應該有一個正常人的感受吧?」

  「我認為對我下此評論是言過苛刻的。就我的理解,你的丈夫已經做出了英勇而慷慨的表率。他已經決意原諒你,如果你給他這個機會的話。他會帶你走,而這個機會將是在數個月內,你不再是那個無人照看的淘氣小鬼。我不必誇大其詞說湄潭府是一處療養勝地,我所去過的中國城市沒有一個能夠享此雅號。但是你不能因此就對它心生恐懼。事實上,你這樣反而是犯了最大的錯誤。我相信,在一場瘟疫中,因為恐懼而死去的人不比因為疾病死去的人少。」

  「但是我確實害怕啊。瓦爾特一提到它的時候,我差點暈了過去。」

  「剛開始的時候我相信你會嚇一跳,但是等你能夠平靜地面對它時,你就不會有事了。那是一種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經歷。」

  「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她痛苦地猶疑不定。他不再說話,臉色又一次陰沉了下來,直到現在凱蒂才明白那張臉是因何陰沉。凱蒂不再哭了。她的眼淚已經哭乾了,心情變得異常地平靜。她的聲音雖然很低,但是語調堅定平穩。

  「你是希望我去嘍?」

  「除此之外別無選擇,不是嗎?」

  「是嗎?」

  「我想不告訴你是不公平的,如果你的丈夫最終到法庭提請離婚,並且勝訴,屆時我也將無意和你結婚。」

  他似乎等待了一個世紀之久才聽到了她的回答。她慢慢地站起了身。

  「我認為我的丈夫從未真想將此事鬧到法庭。」

  「以上帝的名義,那你為什麼拿這個來嚇我呢?」他問道。

  她冷冷地看著他。

  「他知道你會棄我不顧。」

  她沉默了下來。她模糊地意識到了什麼。這就像在學習某種外國話的時候,讀完了一頁文章你卻根本不知所云;直到一個單詞或者一個句子啟發了你,使你冥思苦想的腦袋靈光一現,似乎明白了整篇文章的意思。她模糊地領悟到了瓦爾特的陰謀──如同夜裡一片黑暗陰霾的景物,被一道閃電照亮,繼而又重新回復到黑暗當中。她被她在那一瞬看到的東西嚇得全身發抖。

  「他之所以作此威脅,僅僅因為這會把你逼上絕路,查理。我非常奇怪他對你的判斷竟然如此準確無誤。讓我在殘酷的事實面前幡然醒悟,這的確是他的風格。」

  查理低頭瞧向了桌上鋪的一張吸墨紙。他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嘴唇緊緊地閉攏著,什麼話也沒說。

  「他明白你愛慕虛榮,膽小怕事,自我鑽營。他是叫我自己用眼睛來看清你。他知道你一定會狗急跳牆。他知道我一直以為你愛著我,其實是我犯了愚蠢的錯誤。他知道你除了自己根本不會愛別人。他知道你為了保全自己,會毫無憐惜地犧牲掉我。」

  「倘若對我施以謾罵能使你心滿意足,我想我無權抱怨。女人從來都是褊狹的,在她們眼裡,男人永遠是錯的一方。其實另外那一方也並非一身清白,無可指摘。」

  她絲毫不理會他插的話。

  「現在他知道的我也全知道了。我知道你冷漠無情,沒心沒肝。你自私自利到了言語無法描述的地步。你膽小如鼠,謊話連篇,卑劣可鄙。而可悲的是……」她的臉因痛苦而驟然扭曲了起來,「可悲的是我還在全心全意地愛你。」

  「凱蒂。」

  她苦笑了一聲。他叫她的聲音多好聽啊,柔聲柔氣,自然而然地傾口而出,可是卻全是屁話。

  「你這個蠢貨。」她說。

  他退後了一步,她的話搞得他面紅耳赤,惱火不已。他拿不準她這是什麼意思。她瞥了他一眼,眼神好像在故意戲謔他。

  「你開始討厭我了,是不是?嗯,討厭我。現在那對我無關緊要啦。」

  她戴上了手套。

  「你準備怎麼做?」他問道。

  「呃,別擔心,不會傷到你一根毫毛的。你將會安然無恙。」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再用那種腔調說話了,凱蒂。」他回應道,低沉的聲音顯得焦急萬分。「你必須明白事關於你也事關於我。我現在對事情的發展非常不安。你回去怎麼對你丈夫說?」

  「我會告訴他,我準備和他去湄潭府。」

  「也許一旦你同意了,他就不會強求你去了。」

  他剛說完,她便一臉古怪的表情看了看他。他一時摸不著頭腦。

  「你不害怕了嗎?」他問她。

  「不了。」她說,「是你給了我勇氣。深入霍亂疫區將是一次絕無僅有的經歷,如果我死了……嗯,那就死嘍。」

  「我是一直一心一意想對你好的。」

  她又看了看他,淚水再次湧進了眼裡,她的心裡被某種情緒脹滿了。她幾乎情不自禁地又想撲到他的胸膛上,瘋狂地親吻他的嘴唇。然而這都無濟於事了。

  「如果你想知道,」她說道,竭力地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我想我一去必定不會活著回來了。我非常害怕。我不知道瓦爾特那個深不可測的腦袋怎麼想,我是在因為恐懼而發抖。但是我想,死或許的確是一種解脫。」

  她覺得再耽擱一會兒她的神經就會崩潰了,隨即起身快步地朝門走去。他還沒來得及從椅子旁挪出來,她已經關上門走了。唐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現在他最想要的是白蘭地和蘇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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