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说,户隐升麻①已经开花,并采了回来。
①户隐升麻,长野县北部的户隐山上野生的一种草,开花。
长野师范的校徽和校旗,都使用了它的图案,是带来雪融信息的花。
附近一带还都埋在积雪中,在隐约出现的黑土上,淡紫色的花朵在开放。花萼和花瓣都是六片,雄蕊也是六个,用手一摸,它们便会向内侧倒下,是一种具有感觉机能的雄蕊。
因为它是喜阴植物,所以总是生长在榆树和掬树等茂密不透光的树阴下,一旦受到强光照射,一天便会蔫的。
在长野的附近,户隐山和黑姬山都有这种花,是天然纪念物。
初枝一面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它那笔直的茎,背面那白色的叶,以及雄蕊的感觉运动等,一面想着,和眼睛复明那天所看到的正春温室里的花相比,还是这山里的花显得更加谦和、优雅和高洁。
城山公园的樱花尚未凋谢,安茂里的杏花又盛开了。
山风吹拂嫩叶,小鸟高声婉转啼鸣。
初枝第一次亲眼看见的春天,仿佛在她的心中茁壮地萌发出人生的幼芽。
每天面对的镜子上,也充满了光明,她感到自己的美丽终于属于自己了。
眼睛看不见时,只有母亲是将自己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的惟一途径,而现在春天的大自然变得如同母亲一般。
本来她一直在非常狭窄的门道里走,可是现在却突然面对着没有门的广阔天地,这使她理解母亲内心世界的直感反而变得迟钝了。
由于赏花季节的来临,阿岛在店里也很忙碌,但初枝已经能自己给正春写信,有时出去寄信,顺便看看到善光寺朝山拜庙的香客们,然后回家。
“昨天不是有鸽子飞到我们家的屋顶上了么,今天我在山门前遇见那只鸽子了。”
“有那么多鸽子,能认出是哪一只吗?”
“我记得很清楚。”
“是吗?”
阿岛心想,这孩子又说起像失明时的话来。
“什么时候去东京啊?”
“如果天气好,后天早上去。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阿岛阴沉着脸。
因为昨天晚上收到了一封有田寄来的奇怪的信。
信的大意是,有些事情十分可疑,据说作为让正春和初枝结婚的交换条件,礼子将被迫同矢岛伯爵结婚。问阿岛是否同意。
“愚蠢透顶!”
阿岛大吃一惊,仿佛冻僵了似的。
“如果是这样,礼子肯定是什么都知道了。”
倘若她不知道阿岛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初枝是妹妹,无论如何礼子也不会发生那种事情。
阿岛心中又重新滋生了对礼子父亲的憎恶。
可是,阿岛事后回想起来,在大川端见面时的子爵,使人感到他对正春也怀着殊死的爱心,子爵也是个孤独的人。
这样一个人寄托于儿子的希望,真是忘我与执着交织在一起,这种感情,悲惨更甚于美好。在这一点上,无疑同阿岛是一致的。
即便如此,说如果礼子同伯爵结婚,就可以承认正春和初枝的关系,阿岛不相信这话真的是子爵说的。
她对有田的来信表示怀疑。
二
尽管是一封十分乏味的短信,但阿岛还是翻来覆去地看着,最后她终于意识到有田是在爱着礼子。
这是阿岛极不应有的疏忽。
“你对有田先生怎样看?”
阿岛对初枝说。
“有田先生?”
初枝仿佛在追寻着自己的梦想。
“如果去了东京,见到有田先生,他是不是又要说‘你变多了’?”
“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变了吗?”
“嗯。”
初枝点点头。
“不,没有那种事,你不是一点儿也没有变么。”
阿岛在驳斥她。
“我是在问你关于有田先生的事呢。”
“怎么说才好呢?”
她想起在大学医院的太平间里晕倒,被抱出去时,闻到的有田身上超出常人的体味。
“我讨厌有田先生。”
“是吗?如果小姐结婚的话,他和矢岛先生哪一个更合适?”
“那当然是有田先生了!那个人虽然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却可以让人感到放心啊。”
初枝的眼神变得仿佛像一个成熟的女人。
“小姐不是曾经说过要我寄居在有田先生家里么?连小姐都信任他。尽管什么都不说,他也能善意地理解别人。”
“是这样的。不过他倒不太像是个能被年轻女孩喜欢上的人啊。”
“哎哟,为什么?难道孩子们不就是喜欢那样的人吗?他可是一位见过一面就难以忘掉的人啊!”
“啊?”
阿岛重新看着初枝,说道:
“小姐如果那样说,你能寄住到有田家去吗?”
初枝紧闭着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那你不是对有田先生印象很不错吗?”
“正春不同意。妈妈也是知道的,却……”
“是这样的。”
阿岛笑着,好像在嘲弄初枝似的说:
“可是,在正春之前,我就和小姐说定,把初枝送给她了。如果你不按照小姐的意思去做……”
初枝像是在反问似的点点头。
“后天到东京去,就让我寄住在有田先生家里吗?”
“那倒不一定,但是总不会马上就同正春举行婚礼吧。”
初枝面红耳赤地跑了出去。
阿岛望着初枝那飘动着的衣服下摆和那双白皙的脚,一边用簪子胡乱地搔头。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到梳头店去了。
当晚霞染红信浓上空的时候,矢岛伯爵的汽车出人意料地开到了花月饭馆的门前。
由于去年年底伯爵在打猎归途中来过花月,所以女佣们都认识他,连忙跑到初枝房间来。
“妈妈呢?”
初枝脸色苍白。
“还没回来。你快点出去迎接吧,好吗?”
“我不。”
三
初枝迟迟不愿出去,这当儿,伯爵已经被让进里头的厢房里了。
花月饭馆地处市内,院子并不太大,却勉强地修建了厢房,这也算是芝野政治生涯的遗迹。
由于必须踩着踏脚石才能过去,所以现在也很少请客人住了。厢房共两栋,每栋都有一间八铺席和一间三铺席的房间,两栋间隔只有两间①,它们掩映在庭院的树阴中,似乎洋溢着略微湿润的泥土和嫩叶的芳香。
①长度单位,每间约为1.818米。
当伯爵一走过院子,初枝便悄悄地拉开了二楼的纸拉门。她的手在颤抖。
伯爵坐在木板窗外的狭窄走廊上,一面脱鞋,一面隔着石榴树枝,抬头望着初枝的房间。
初枝仿佛弯下腰来向着伯爵行礼。
树木大抵上都已是满枝嫩叶,只有石榴老树才刚刚萌发出红色的幼芽。
“姑娘在家吧。”
伯爵望着二楼的白色纸拉门。
“是的。”
女佣也抬头望着。
“好像比我看到照片时更漂亮了。”
“是,因为后来她的眼睛复明了。”
“嗯。手术之后不久我曾见到过。上次打猎回去,顺便去了医院。”
“是吗?”
女佣整理好鞋子,刚要出去时,又说:
“现在我马上就告诉她,她从未见过客人,所以……”
接着,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
“老板娘也快回来了,但是不是要我把上次的那个人给您叫来?”
“不要艺妓。”
伯爵不高兴地说。
女佣来到初枝的房间,催她出去应酬。
初枝不由得想要躲起来,靠着墙缩成一团地坐着。
“他干什么来了?”
“这个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不像只是来玩的,是不是找老板娘有事。不知为什么好像在生气,挺吓人的。”
“他一向都是这样的。”
“可是,和上次来时的神情不同啊!”
“他大概不会有什么理由从东京赶到这里来发脾气吧!”
女佣似乎很吃惊地说:
“我们的饭馆能维持这种局面,全亏了人家,你是不是该出去见一下。”
她窥视着初枝。
“用不着打扮,换双袜子吧。”
说着,打开了衣柜的小抽屉。
“我不去。等妈妈回来再说吧。不行吗?”
初枝紧张得似乎连Rx房都变僵硬了,但这种不安,女佣是不会明白的。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她叫住了女佣。
“好的,我现在去取火盆。”
院子里的电灯亮了,房间里有些昏暗,伯爵用右手指摸着胡茬,靠在桌边。
“太黑了。”
“是,真对不起。”
说着,女佣打开电灯,初枝坐在门坎边低头行礼。
“欢迎您!”
“啊,好久不见了。”
伯爵那双疲倦的眼睛炯炯有神。
四
“你已经不怕人了啊。”
伯爵的话虽说有些生硬,但声音却是柔和的。
“在医院里见到你时,看什么东西好像都晃眼似的。”
女佣边给火盆加木炭,边说:
“您换衣服吧!”
说着,便伸手去拿放在屋角的棉袍,但看到伯爵不理不睬的样子,像是有所顾忌似的退了出去。
初枝也要一起站起来。
“再坐坐吧!”
伯爵叫住了初枝,半晌不说话。
他暗中观察着初枝那在胆怯之中又含有女性羞涩的神情。
伯爵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冷冷的嘲讽的阴影。
“听说你要和正春结婚?”
初枝猛地扬起脸来凝视着伯爵。
她的眼睛里闪现出孩子一心要倾诉什么似的纯真。
“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那样一来,也许我会成为你的姐夫哪!”
初枝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你也反对我的亲事,是吗?”
伯爵像逗弄孩子似的说。
“你对礼子这人的脾气什么的摸准了吗?”
初枝一时不知所措。
“不,一点都不了解。”
“是么。那是个坏女人。连你不也被当作玩具了吗?”
初枝像想起来似的说:
“那您为什么还要和那样一个人结婚?”
“嗯?”
伯爵这时才快活地莞尔而笑。
“你可能是不希望我和她结婚,为了她,你才这么说的。但我却觉得你是为了我说的,你真是有意思。”
“请不要说小姐的坏话。”
“当然,我不是那种人。我有武士的修养。”
伯爵爽朗地笑了。
初枝再一次感到伯爵身上的杀气。
然而,现在似乎还有一种温和的悲哀,被傲慢控制着,所以,初枝总觉得恶魔般的恐怖阵阵袭来。
“她对你那么热情,总让人感到她像是在欺骗她自己。”
初枝低着头。
“她认为自己的哥哥应该同你结婚,这事真是让人难以想象。你听你妈妈说了吗?”
“没有。”
“她呀,说什么如果不让正春和你结婚,她自己也不出嫁。”
“什么?”
初枝被弄得茫然若失。
“了不起的一出戏呀!”
伯爵似乎在讥讽似的笑着。
初枝一阵头晕眼花,她未曾想到要去抓住伯爵这番奇谈怪论的真意。
“小姐,小姐她……”
伯爵突然闭上了眼睛。
“真是一个梦幻般的人啊,你呀!”
五
“你以为那样一个自强自爱的人,能够为了他人去嫁人吗?”
伯爵颇有几分厌恶地说。
伯爵觉得,自己一旦认真地说出如此庸俗的话,就说明自己的高傲与自尊已经丧失殆尽,暴露出企图忘却礼子幻影的可悲的软弱,他感到无比气愤。
然而,初枝却一点也不理解。
她只是像突然碰上暗礁似的震惊,心想礼子究竟是怎么了。
伯爵仿佛不可思议地看着初枝,说道:
“你认为你和正春君,真能够那么轻易地结婚吗?”
“不。”
由于初枝的回答太没意思,伯爵反而有些扫兴。
“真能想得开呀!”
他小声嘟囔着。
“和你这样在一起,觉得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国家,比信州更远……”
初枝听到他说自己想得开,便想起正春,再也坐不住了,身体也好像在隐隐作痛。
“说起远方,我曾去过南洋和非洲,但像你这样的人,我觉得只有日本才有。”
伯爵的视线停留在初枝那仍似少女般的修长的腿上,说:
“我如果和礼子结婚,想到国外去住一段时间,和她在日本生活,好像也不会有什么意思。”
言外之意似乎是说这就是悲剧的证明。
初枝忽然回过头,仰望庭院树木上面的天空,发现已是薄暮时分。
“我去喊妈妈。”
这时,女佣送酒来了。
“妈妈呢?”
“啊,梳完头,好像又到别处去了,不过也该回来了。”
初枝趁女佣斟酒的机会,想要站起来,可是又被叫住了。
伯爵对女佣毫不理睬,索然无味地喝着。
“初枝,你出来一下。”
一个小女佣来接她。
阿岛心神不定地整理着腰带:
“真够浑的,你怎么能出去呢?”
“嗯。”
“他干什么来了?”
“不知道。”
“他和你说什么了?”
“说什么?”
一时间,初枝无法回答。
“算了,不论你听到什么,他说的话你都不能相信,那是个野蛮人。”
阿岛面色苍白地走出去了,当她从院子走过时,又一次用力地向下拉紧腰带。
“欢迎光临!”
阿岛和蔼可亲地莞尔而笑。
“啊,上次我们是吵了一架分手的呀!”
阿岛向女佣使个眼色,看着她出去之后才说:
“那次实在是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