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馮至(君培)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

季韶

君培:

  早就該給你們寫信了;不意病後益懶,遂遲遲至今。

  今晚我在《山東時報》館打了四圈牌——這幾乎成爲每日照例的功課了。歸寓之後,改了幾本不通的國文卷子。窗外大風嗚嗚地颳着;居室窗紙多破裂之處,被風吹得“忒兒楞楞”地響着;此時燈下的我,看書固然看不下去,大料睡也睡不着:所以想起寫信來。冬初的大風啊,我該如何的感謝你,又怎樣地恨你啊!你增加了我們朋友間感情,卻又增加了我們相思的情懷和孤獨的悲哀。

  寫至此處,自己覺得文字不錯,拉倒筆便畫起圈兒來。其實哪裏趕得上君培文字的漂亮呢!君培在前一封信裏說道:“伴小燈,夜涼透肌,遠遠犬吠,……此時懷人,何須秋雨?!”在最近的一封信裏說道:“連颳了三天的大風了,也是應當的道理,風不刮,樹葉子怎麼會落呢?”又說道:“……我也沒有文學大家的天才。但我胸中自有一鬱結之物,無以名之,名之曰‘悲哀’。我要作一個‘悲哀的歌詠者’,使悲哀之人得些安慰;快樂之人,也要落些眼淚。”此等筆墨,真如不食人間煙火者。視老顧所作之劍拔弩張,相去可啻萬萬。

  繼韶是作不出這樣文字的。因爲繼韶太熱了。君培說,“風不刮,樹葉子怎麼會落?”直是極冷之語;然而另一面觀來,也是極熱之語。冷中見熱,方是站腳得住的;若只是熱,終究是不濟事。佛要普度衆生,須知正是他冷處,不是他熱處。雪山修道,冷結了晶,才發生這番極熱——普度衆生——的心願呢。孔子要治天下,耶穌要救世,熱極了,但是濟得甚事呢?孔子的學說,而今無用了;耶穌的教義要被推翻了。但是佛家的經,從沒人敢說個“不”字。繼韶弟,你以爲然否?

  十一點半了,再寫兩張,也寫不完,且收住,等多咱高興了再寫吧!我近況平善,賤恙十祛八九,寄語好友,幸勿遠念。

  芸生近日好吧?把這封信千萬讓他看看,使他曉得老顧腦病已愈,能用思想,他也好放心。

  屏兄處,韶弟如開信,請帶上一筆,說:“老顧近來很好;只是忙着打牌,選講義,改卷子,沒工夫開信。”

  君培的近作,千萬都寄來給我看。我渴極了,要飲些酒漿了。他如不寄,繼韶可強迫他寄來。或不得他的允許,擅自寄來。

  窗外的風聲,正吼着呢!

隨 十一月廿日夜


  注意!!!此是老顧病癒後第一封短小精悍之信。請韶弟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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