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平來,從上海來,從中國任何的一個都市中到青島來,你會覺得有另一種的滋味。北平的塵土,舊風俗的圍繞,古老中國的社會,使你沉靜,使你覺到匆忙中的閒適,小趣味的享受。在上海,是處處摩仿着美國式的摩天樓,耀目的紅綠光燈,街市中不可耐的噪音:各種人民的競獵,凌亂,繁雜忙碌,狡詐,是表現着帝國主義者殖民地的威風派頭。然而青島,卻在中國的南方與北方的都會中獨自表現着另一副面目。
“青山、碧海、紅瓦、綠樹。”康有爲的批評青島色彩的八個字,久已懸懸於一般旅行者的記憶之中。講青島的表現色,這幾個形容字自然不可移易。初到那邊的人一定會親切地感到。
我早有幾次的經驗,不是初來此地的生客。然而這一個春季,我特別在這個美麗的地方借住於友人的家中,過了幾個月。有許多很好的機會,使我看到以前所未留心的事物。
這地方的道路,花木,房屋的建築,曾經有不少的人寫過遊記,似乎不必詳談。然而從另一種的觀察上看去,這裏一切的情形是混合着德國人的沉重,日本人的小巧,中國固有的樸厚。經過重要街道,你如果是個留心的觀察者,可以從街頭所有的表現上看得出。
譬如就建築上來說,這是最能顯示一國的民風與其文化的。青島在荒涼的漁村時代,什麼也沒有。自從世界上震驚於德國兵艦強佔膠州灣以後,一年一年的過去,這裏完全變象了。爲了德人強修膠濟鐵路,沿鐵路線的強悍的山東農民作了暴爭的犧牲者,人數並不很少;可是在另一方面,爲了金錢,爲了新生路的企圖,靠近膠州灣幾縣的農民,工人,用他們的汗血與聰明,在德國人的指揮之下,把青島完全改觀。深入大海中的石壁碼頭,平山,開道,由一磚,一木,造成美好堅固德國風的高大樓房,他們有的因此得了奇怪的機會,由一個苦工後來變爲有錢有勢的人物,有的掙得一份小傢俬,不在鄉間過活,也有的一無所得,或者傷了生命。但青島的建設事業如其說是憑了德國人的頭腦,還不如說是膠東窮民的血汗。自然,一般人都頌揚德國人的魄力。然而我看到這幾十年前的海濱漁場,現在居然變爲四十多萬人口的中等都市,這其間的辛苦經營,除掉西方的機器文化以外,我們能忍心把中國一般苦工的力量全個拋去?
歐戰之後,乖巧的日本人承襲了德國人強佔的軍港,於是太陽旗子,木屐的響聲,到處都是;於是又一番的闢路,蓋屋;又一番的指揮,壓迫。無量的日本貨物隨着他們的足跡踏遍山東的全境。而一般在這個地方輾轉求生的中國人,只好把以前學會的德語拋卻,從新學得日本言語,文字,再來做一次的奴隸。
這是有什麼法子!“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頭!”於是中國人的心目中覺得那迥非前時可比了。德國人像一隻掠空的鷙鷹,他單揀地面上隨時可以取得的肥雞,跑兔;至於小小蟲豸則不足飽他的口腹。他是情願把小小的恩惠賞給奴隸們的。可是××人卻不然了。挾與俱來的:街頭的小販,毒品的製造者,浪人,紅裙隊,什麼都來了。一批一批的男女由大阪、神戶向這個新殖民地分送。於是以前覺得尚有微利可求的中國居民也漸漸感到恐慌。因爲對××人的詛恨,更感到德國人的優容。直到現在,與久居青市的人民談起話來,說到這兩位臨時主人,總說:“德國人好得多,××最下三爛!”這是兩句到處可以聽到的話。
主人是換過了,雖然待遇不比從前好,怎麼樣呢?因爲各種事業的開展仍然最需要苦工。而山東各縣的景況恰與這新開闢的都市成了反比例。連年內戰,土地跌價,一般農民都想從碼頭上找生路。於是藍布短衣,腰掖竹煙管,帶葦笠的鄉民也如一般××的找機會的平民一樣,一批一批地由鐵路,由小帆船運到這可以憧憬着什麼的地方中來。
從那時起,軍港的青島一變而爲純粹的商港。聰明的××人知道這裏還不是久居之地。也不作軍港的企圖,把德人的修船塢拖回他們的國內,德人費過經營的沿海要塞的炮臺,內部完全破壞,只要有利可圖,能夠繼續佔有德人在沿鐵路的企業,如煤礦,林業,房舍種種,他們一心一意來做買賣。直待至太平洋會議時,擺了許多架子,在種種苛刻的條件下,算是把這片土地付還中國。
歷史,自有不少的聰明歷史家可以告訴後人的,現在我要單從建築上談一談青島的混合性。
看一個國家或是一個地方的文化,善於觀察者從一方面即可推知其全體。即就建築上說,很明顯的如愛斯基摩人的雪屋,熱帶地方人住的樹皮草葉的小屋,近而如日本人好建木板房子,而中國北方就有火炕。由於氣候,習慣,建築遂千差萬別。從這上面最易分別出一國家一地方的民性。至於更高尚的,如東方西方古代的建築,何以意大利有許多輝煌奇異的教堂,而埃及則有金字塔,正如中國有著名的長城一樣。所以有此的緣故,並不簡單,要與其一國的地理,歷史,風尚,人民的性質具有關聯。這不是幾句話可以說明的。
德國的建築移植到中國來,當然青島是一個重要地方。在初時一般人只知道德國人在大清府(這是一個不見於歷史的名詞,乃是山東膠東一帶人民在二十年前叫青島的一個自造專名詞,到底是大青還是大清,卻無從知道。)蓋洋樓,自然是在幾層上面,有尖角,有石柱,有雕刻,有突出嵌入的種種涼臺、窗子,統名之曰洋式而已。實在直到現在,凡是留心的人還能由這些先建的洋樓上,看出德國人的沉鷙剛勇的氣概。例如青島著名的建築物,現在的市政府與迎賓館,以及當年德國人的軍營,現在的山東大學與市立中學校。那些建築物,除掉具備堅固、方正、勻稱,高大的種種相之外,你在它們旁邊經過,就覺得德國人凡事要立根很深的國民性有點可怕!同時也還有其可愛之點。當初他們對這個港口實在是花過本錢的。究竟不知是多少萬馬克匯來東方,經營着山路,海堤,森林,鐵路,一切事他們早打定了永久的計劃,所以都從根本上着想。建築也是如此。現在凡過青市生活略久一點的人,走到街上,單憑看慣的眼光,便能指出這所房子是德國人蓋的,那是××的玩意,是中國式房子,十有八九錯不了。自然的分別,就譬如眼見各人的面目不同一樣。
有形勢與作風,自古代,建築是與音樂,繪畫,並列入文藝之內的。因爲它表現着時代精神與人民生活性的全體,而愈長久的建築物卻愈能代表那一個國家一個地方的最高文化。端莊中具有穩靜的姿態,嚴重形勢上包含着條理與整齊。不以小巧見長,同時也不很平板。恰好與日本人的建築物相反。日本在維新以後,初時處處惟德國是仿,然而連形式上不對。由日本佔青市後建造的神社及其他住房上看,很清楚,他們只在玲瓏,清秀上作打扮。是一個清瘦精細的女孩,而沒有“碩人頎頎”的神態。至於完全出自中國人的意匠所蓋的房屋,除卻照例的二三層商店房式之外,其他的住房多半是整齊,方正,很能在新形式中仍存有固有的風姿。近年也有幾處從上海移植來的所謂立體建築物。
青島的建築是這樣混雜着。可以由此推知以前的青島是如何受了外國的影響。
“不錯,這名稱不是空負的。據我所到的地方,就連德國說在內,像這麼美好適於居住的城市也不多。”
正是一個春末的黃昏,我的親戚C君——他是一個留德的醫學博士——在涼臺上告訴我,因爲我們又談到這東方花園的問題。
“我愛這邊的幽靜,而又不缺乏什麼,可是有人說這邊沒有中國文化,但怎麼講呢?文化兩個字解釋起來怕也費勁!自然許多人在熱心擁護古老的文化精神,是什麼呢,你說,……”我呷着一口清茶望着電燈微明下的波光慢慢地說。
“哼!文化!中國的古老文化不是上茶館,抽水煙,到處有的雜貨攤?什麼東西只要古香古色的那就是!……至於說真正的中國固有文化的精神,你以爲在哪裏?難道在北平,在濟南,在各個大都會裏?我們到那些地方也只看到古老文化的渣滓,真正可愛的古文化的精神在哪裏?……”
“所以啦,我以爲在這裏反倒清靜些。……”他感慨地嘆着,又加上一句斷語。
“本來我對這一句話也認爲有點難講。這地方沒有中國古老的文化也許容易造成一個嶄新的地方。因爲以前沒的可保守,所以一切事都容易從新作起。雖然是否能造成另一種更好的文化還不可知,然而至少要把這些文化的沒用的渣滓去掉,也並不難,——我知道這邊的人民誠實,樸厚,做起事來又認真,雖然不十分靈活,可是凡到本處來的人卻很能瞭解。又配上這麼幽靜而又有待發展的地方,在國內青島的將來是不缺少好希望的。”
C君因爲我的樂觀。便在小桌上用手指敲一下道:
“你可不要忘記了××人!”
這是每個在青島住的久稍有點知識的人時時容易想到的一個嚴重問題。××人,雖然似乎大量地把這個地方奉還原主,然而鐵路的價值,保留的房產,沿鐵道線的種種利權,依然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兵艦是朝發夕至,對於這個好地方的未來,誰也怕××人再來伸手!
“你想這邊××的餘勢還有多少?重要商業與航運的便利,幾乎全被他們所操縱。現在青島的平和能維持到哪一年,天知道!——可是這也不必多慮了。想不了那一些!另外我可告訴你,爲什麼近十年來這海邊小都會人口漸漸加多?不是做生意的人說不好麼?不景氣麼?然而各縣,各鄉村中的不安定較這裏更厲害,就使吃飯便好,那些用手腳來謀生的人往外跑,一年比一年多,各處一例。所以在這裏也看出人口增多,而事業並不見大發展的原故。”
他怕我不明白這種情形,所以盡力的解釋。但是我正在靠山面海的涼臺上向四方看去。稀稀疏疏的電燈光映着那些一堆一撮,高下錯落的樓房,海邊就在我們坐的樓下。銀色的波濤有節奏似地撞着石堆作響。靜靜的海面只有幾隻不知哪國的軍艦,靜靜地停泊着。黑暗中海面的胸衣慢慢起落。在安閒平靜中卻包藏着什麼中國、日本、農村、商業的重大問題。這時我另有所思,答覆C君道:
“唉!這人間的苦惱,永久的爭鬥,從古時到現在,沒有演奏完了的時候,今夕何夕?你看,這麼好聽的濤聲,這樣好的境界之中!……”
“你是‘想今夕只可談風月!’哈哈!……”
“……”
“是的,本來人是在環境中容易征服的動物。刺激愈重,動力愈大。從前在德日帝國主義者的鐵騎下的中國居民,雖然是被保護者,可是他們究竟還感到壓迫的不安。現在大家除卻作個人的生活競爭之外,在這幽靜的新都市中住慣了的人,差不多隨了環境也都染上一種悠閒的性質。就以生活較苦的人力車伕來作比,你看他們與上海、天津、漢口、北平各處他們的同行可一樣?
“不同,不同,青島市的車伕穿得整齊,他們爭坐也不像別的地方那麼厲害、甚至吵罵,揮拳頭。差得多,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
“原因?……原因就在這裏的錢較容易賺,雖然生活程度並不低於別的都會。外國人多一點,貧苦生活的競爭是有的,然而比別的都會也還差些”。
我聽了C君的結論,不敢十分相信,然而也無可以駁他的理由。我忽然注目到涼臺下面的幾棵櫻花樹,電光下搖動它的花瓣落在青草地上。
“啊!是了。這幾天我只從街道旁邊看過櫻花,沒曾專往公園的櫻花路上去觀觀光。……”
“這還是日本風的遺留。自從日本人佔了此地之後。栽植上不少的櫻花樹.每年還有一個櫻花節在四月中舉行幾天,與在日本一樣。現在這節日自然是取消了,可是每年花開的時候,車馬遊人依然是十分熱鬧,春季與盛夏是青島最佳的時候,——所以無論如何,青島的居民是談不到秋冬令的感受與刺激的!”
C君很俏皮地這麼說,我也明白他也有點別感,話並不直率。可是我一心要拉着他外出遊觀,便與他訂明於第二天一早出發往公園與青島市外。
沿着海岸的太平路、萊陽路,隨了汽車隊的穿行,這真給我以重遊的滿足。一面是碧玻璃般明淨的大海,一面是山上參差的樓臺。匯泉一帶的新建築與團團的一大片草場那麼柔又那麼綠。未到公園以前便看見比鄉鎮賽會熱鬧得多的遊衆。公園的玩藝很多:水果攤、咖啡店,照像處,小飯店,都在花光樹影下叫賣着。不是看花,簡直是“人市”。
實在這廣大的中山公園的美點並不止在這幾百株的櫻花身上,有許多植物從德人管理時代移植過來,名目繁多,大可供學植物者的參考:據說因爲德人要試驗這半島上究竟宜種何種植物,便儘量的撒佈下各種植物的種子。……再則是最嬌美的海棠在這邊也成了一條路,路兩側全是麗紅粉白的花朵,其實比滿樹爛漫的櫻花好看。
剪平的草地,有小花圍繞的噴水池,難於一一說出名字的各種松柏類的植物,薰人慾醉的暖風,每個人都很欣樂地在這自然的美景中游逛,說笑。我因此記起了C君夜來談話,不禁使自己也有點惘然之感!
因爲太喧鬧了。我們便離開這裏往清淨的海水浴場去。
還不到海水浴的時候,一大片沙灘上只有那些各種顏色的木板屋,空虛地呆立着,沒有特製大布傘,沒有兒童的叫嚷,沒有女人的大腿與紅帽。靜靜地看,由這處,那處,一層層泛蕩過來的層波,輕柔地在沙邊吞齧着。恰巧這不是上潮的一天,淺水,明沙,分外顯得有趣。我們脫了鞋襪用海水洗過腳,在沙灘上來回的走着。看這片深碧色浮映着一種可愛的明光的圓鏡,斜對面的青島山,小小的山峯孤立在那裏,披上春天的薄衣。小的浪花疲倦地,遲遲地,似一個春困的少女的呼吸,由不知何處來的那股衝動的力量使她覺到不安,可又不能作有力的掙扎。沙是太柔軟了,腳踏下去比在波斯織的毛毯上還舒適。是那麼微蕩地又熨貼地,使腳心的皮膚感到又麻又癢的一種快感。
風從海面斜掠過來,挾着微有鹹溼的氣味,並不壞,因爲一點也不幹燥。
空中呢,在這海邊的天空是最可愛的,尤其是春秋的時候,晴天的日子那麼多,高高的空中,明麗的蔚藍色,像一片彩色的藍寶石將這個海邊的都市全罩住,雲是常有的,然而是輕鬆的,片段的,流動的彩雲在空中時時作翩翩的擺舞,似乎是微笑,又似乎是微醉的神態。絕少有板起青鉛色的面孔要向任何人示威的樣兒。而且色彩的變化朝晚不同,如有點稍稍閒暇的工夫,在海邊看雲,能夠平添一個人的許多思感,與難於捉摸的幻想。映着初出海面的太陽淡褐色的微絳色的雲片輕輕點綴於太空中。午間,有云,晴天時便如一團團白絮隨意流蕩。午後到黃昏,如果你是一個風景畫家,便可以隨時捉到新鮮、奇麗的印象。從雲彩從落日的渲染,從海對面的山色上使你的畫筆可以有無窮的變化。
這上午我同C君在沙灘上被什麼引誘似地坐了許久的時候,時時聽到岸上車馬來回的響聲。
C君爲要另給我一種印象,叫了一部馬車把我們載到東西鎮去。
那像青島市中心的首、尾,東鎮在以前是與市區隔着一條荒涼的馬路,兩旁還是野田。這些年那條路卻成了日本居留民的中心地帶。由日本神社的下面往東走,好長的一條遼寧路,兩旁的生意至少有一半是掛着日文的招牌。這是公共汽車與各處長途汽車向市外走的要道。東鎮原是一個小小的村莊,現在成了工人小販的住居區。自然,馬路、電話、汽車,樣樣都有,可是舊式的黑板門,紅門對小店鋪的陳設,冷攤的叫賣者,彷彿到了中國較大的鄉村一樣。這裏很少摩登的式樣。有不少的短衣破鞋的男子,與亂攏着髻子仍然穿着舊式衣褲的女人。小孩子光着屁股在街上打架。拾蚌螺的貧女提着柳條筐子從海邊回來。這便是青島的貧民窟麼?不對,究竟得算高一級的。不過當我們的馬車經過幾條冷落的小街道時,看見矮矮的瓦檐下,門口便是土竈,有的還有些豆梗,高粱,似是預備作燃料用的。窄窄的紅對聯不免有“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吉利話。三個兩個穿紅褲子藍布褂的女人,明明是鄉間的農婦,可是滿臉厚塗着鉛粉,胭脂,向街上時用搜索的眼光找人。經過C君的告訴,我才知道這是最低等的賣淫者,大約是幾角錢的代價吧。這邊有的是普通工人,幹粗活的,拉大車的,有一種需要的消費,便有供給的商品。
“你沒看見那些門上有一盞玻璃罩的煤油燈?那便是標識,經過上捐的手續,她們便可在晚上點燈,正式營業——其實這些事誰還管是夜裏,白天!”
C君即速催着馬車走過,我疑的他這位醫學家是怕有什麼病菌在空中傳佈吧。
由東鎮再轉出去,便是著名工廠地帶的四方。觸目所見全是整齊的紅磚房子。銀月,太康等日本人的紗廠都在這裏。男女工人在上工放工時,沿四方到東鎮的馬路上,全是他們的足跡。山東全省人民日常穿的粗衣原料,這裏便是整批的供給處。不錯,幾萬的工人在這到處不景氣氛圍中,似乎容易發生失業的問題。在青島卻差得多,生意,與一切便宜的關係,橫豎各個鄉村誰不需要一件洋布衣服穿,價廉而又廣泛的推銷販賣,這個地方的各個大機器很少有停止運行的時候。
四方這地方就因爲若干大工廠的關係,變爲工人居住的區域。又加上膠濟鐵路的機廠也在這裏,所以我們在這一帶所見到的便是短衣密扣的壯年男子,梳辮剪髮的花布衣裳的姑娘,煤灰,馬路上的塵土,並且可以聽到各種機件的響聲。
西鎮是緊接着青市的中心市區,除了經過火車道上面的一條大橋之外,並無什麼界限。雖然也似乎雜亂,卻較東鎮整齊得多。小商店,與一般職員的住房很多。
日落時馬車轉到青市的最西偏處。那是著名的馬虎窩海岸上的木板屋與草棚,中間有不少的家庭在這荒涼的地方度日。
“這纔是青島的貧民窟。你瞧:與南海岸的高大樓房相比,以爲如何?……”C君問我。
“那個都市不是這樣!到處都是一律。但我總想不到在這美麗的都市也還有這麼苦的地方。”
“傻人!愈是都市愈得需要苦力。沒有他們怎麼能造成各種享受的事物。一手,一足的力量是一切最需要的。而上級的人士他們寶貴他們的頭腦,更寶貴他們的手足。機械還不能支配一切,於是苦力便需要了。所以你以爲東鎮的小屋是最低等,瞧這兒!……”
我在車中不停地注視。矮矮的木屋,有的蓋上幾十片薄瓦,有的簡直是用草坯,雞柵便在屋旁,疲臥的小狗瞪不起警視的眼睛,與西洋女人身後的狼犬不可比量!全是女人,孩子,她們的男子這時正在賺饅頭吃的地方工作,還沒有回來。
澎湃的濤聲在這片荒涼的海岸下響着單調的音樂,向東望,幾處高高矗立的煙突,如同一些高大的警察在空中俯瞰着一切。
“平民的房屋現在正在建築着,然而怎麼能夠用。這不是一個問題?”C君說。
我沒回答他。馬車穿過這裏,一些黃瘦污髒垂着鼻涕的孩子前前後後地呆看。
漸走漸近,不到半點鐘而市中心的紅綠光的商標已經放射出刺激視覺的光彩,而流行的爵士音樂,與“我愛你”的小調機片聲音也可以聽得到了。
夜間,我獨自在南海岸的雜花道上逛了一會,想着往海濱公園太遠了,便斜坐在棧橋北頭小公園的鐵橋上面前看。新建成的棧橋深入海中的亭子,像一座燈塔。水聲在橋下面響的格外有力。有幾個遊人都很安閒地走着,聽不到什麼言語,彎曲的海岸遠遠地點綴着燈光,與橋北面的高大樓臺相映,是一種夜色的對稱。
一天重遊的所見,很雜亂地在我的腦中映現。我想:不錯,這麼靜美而又清潔,一切並不比大都市缺乏什麼的好地方。無怪許多人到此來的很難離開。可是從另一方面說,還不是一樣,也有中國都市的缺陷。或者少點?雖然靜美,卻使人感到並不十分強健。理想的境界本來難找,可是除卻沉醉於靜美的環境中,想一想中國都市的病象,竟差不多!譬如這裏,已比別處好得多,然而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可以使這個靜美的地方更充實與健康呢?
我又想了,這問題是普遍於各大都市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