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一个疮疱满身的皇后。有些疮、丑、烂、臭,不是积聚在某一角落,却遍散在锦织绮绣、辉煌烂漫丛中,他们说明了上海生命的受难。
南市有一个国际闻名的难民区,这不必说;在租界里,也几乎每街每道都有难民区,南京路、虞洽卿路、愚园路、大庙小庙、银行家的房子里、空商店、空场、破烂住宅、热闹街头,冷落小巷,莫不有难民区的踪迹。这一次我们寻到了一个三不管的地带,那片场子原是战时被毁了的房屋所留下来的,在北火车站前面界路旁一块不小的地角上。
一片片,一排排的小棚子,每一所恰恰一间亭子间那么大(也有更大更小的),聚在一起,自己组成一个小团体。穿插在他们中间有许多条自然的小路,构成这网状棚区的脉络。天晴时,小路则阴阴湿湿,行之有声;天雨,许可行小船了。然而,也不能说他们水源丰富。在马路边洗东西的人们倾在街沿边的水,都和黑浓浆一样的又黏腻又少。马路那一边,密排了两行小铅桶、小铁罐、小木桶、小盆、空奶粉罐头、空汽油罐头,方、圆、扁、窄,铅、木、竹、瓦,各色俱备,列为一道窎长的阵势。姑娘们,嫂子大娘们,或立或坐在桶边沿,候着自己的分儿去马路一端的自来水龙头那里取水。马路两旁各有一条污泥小溪,中间略略高起的一条才是旱路。
说过了这里是三不管,中国人管不到,西洋人不管,东洋人倒想管,只是没有他插手的分;反因没有他们管,大家活得还更喜欢些。这三不管另有一个说法,是钱不管,衣不管,食不管。总之是这大小上千的小集团,完全被人抛弃了,他们恰恰仅好悬在这孤岛的边沿上,半死不活。
家并不远。穿过铁丝网,走进废瓦堆,爬在鬼子兵的靴尖下,就可以把它找出来。虹口、闸北、杨树浦,再远一些,吴淞、江湾、大场、闵行,环绕上海昔日的膏腴,就是他们连心带肉都贴在那上面的家,可是现在他们却咬着牙说不要它了。家固然都已烧光,回不去;有家的人,得不着仇人的通行证,更得不到良民证,走过去也是死。
他们靠一辆小车推垃圾,靠两只胳膊拉洋车,再靠手作点粗吃食卖给自己人吃,也不去领“派司”上东洋厂工作。有人曾有过经验了:求着大小汉奸的人情进了厂,作完一个月之后出来,仍然是两只空巴掌,一个穿底破口袋,莫想得一分钱。回乡去打算弄弄土地的人们,只有赶紧逃回来,要不就给鬼子抓去当工,当完了工,没钱,还得把人锁上三五个月,免得出来把工事情形漏出去了。
我们见一个宽肩膀、精神专一的青年人,坐在一只矮凳上,伏首专注的卷香烟。他粗大的手指和那工作不相称,尽是颤跳不宁,他们似乎是应该擎枪枝子弹的,他的眼睛里在出火,嘴巴闭得铁紧。这工作,这环境和他的手、他的心全不相称!
一个女人亢奋的提高嗓音同外来人说:
“想回家?没有家了!只有打走了东洋人才有家。我们可有心打哩,就是不得动!”
“打东洋人是政府的事呵!”一个男人慨叹的说,但是亢奋的女人听了这话,红喷着脸,一扭身,她就钻进棚子里去了。
十几个孩子们或前或后挤在我们两头,把网状脉络几乎塞断了。他们没有学校,没有游戏场,没有任何可作的小事以练习他们的心力体力。从十几岁以至二三岁的饥饿孩子们,别说发展,别说储蓄将来的国力,就连眼前天赋给他们的这一点都难好好留下。怎样引得先生们注意,无论各处的难民工作都由小孩子这边先作起才好。政府要员对于这事是已经留了心,但我想如果能成立一个儿童营(很小的小孩,另成立育儿所),专门收集各处难童(连有父母的也该受同样安置),加以适当的教养、训练和组织,比较让他们在这些腐烂的难民区里跟着自己都活不出来的父母要好的多。所有难民都宜有更富于生机的处置办法,万一不能周全顾到时,可不能丢下了一个青年和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