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抚抱喜马拉雅,
左手揽住了长白、兴安岭;
四万万八千万缕活跳的血脉环绕我全身。
无尽的,汪洋的生命,
太平洋永生不断的波纹——
长在我的怀里,泛滥在我胸前!
我站在地球的中央!
在我头上高飘起一柄旗子,
风在那里歇脚,
雨在那里藏息,
太阳在旗子鲜明的红光上,
射上她的金箭,
白箭,
鲜着天上耀人眼睛的晶白箭羽,
那是生命的箭镞,
镶在我的心底!
我站在地球的中央,
有时候宽袍大袖,
有时候奇装异服;
我爱和小孩子打架,
又爱和老人家聊个晌午;
还有,在春天里,
沿那小鱼儿打着漩涡的小溪边上,
我爱坐在绿草滩上,
看鱼儿们咬我的钓竹。
我活了有个四五千岁,
原不算老,
可也不算小;
我想我是活着,
因为在我那睡里梦里,
常听到宇宙的家常叙呱,
常有自然的风雨敲着我的窗,
舐着我的纸,
叮咛我怎样想,怎样活。
早上,我和朝阳携手同爬上东山,
喜爱那涌泉的红光,滚滚不尽,灌满人间和大地,
夜里,我又和群星欢跳破黑暗,
我艳慕宇宙心花的繁星,生生不息,照彻了现今和未来;
我握紧了长虹的尾巴,
守着它在我心头铺开日月,
我又抱住了大山的峰头,
听见它在地心里震震长啸;
仿佛绿叶对我招手,
叫我听它血管里面,
鲜绿的血液在汩汩流;
仿佛小河在轻轻说,
“明白你自己,
也要明白我!”
我站在地球的中央,
有一天,
忽然,
我发现了一宗奇迹:
从何时,何地,
涌出了这么多奇怪的小门?
小门结成了一圈,
围在我的周边,
个个都射出恶狠狠的光焰,
射向我!
焰子里有冷森森眼睛的箭,
嘴唇上的箭!
它们为什么要怪我呢?
或是对我有所妒忌?
哦,在它们的门环上,
它们指着,
门环上有字,
这第一个,
哦,原来是“自私”。
一,二,三,四,
七,八,九,十,
这十所门上,
每个都有它自己的名字。
它们团团的围住我,堵住我,
这铁铁紧紧的一道围墙,
不只是封闭了我的去路,
又遮断了我眼界中浩伟的景物,
我闻得小门儿的背后,
有生人在油锅里煎煮的焦臭!
“喂,喂,自私先生,请开门!”
“无故打搅的是谁呀,你?”
“我,我是华族五千年的灵魂!”
“哈!哈!哈!”糟!里面在冷笑。
这笑声象把刀子,
又象算筹上的铁签,
它刺得我周身发震,
看,那门洞里,是黑瘦枯干的一长条!
他不象属于这世界上,他太老,
尽管,
峰耸在他头上,礼帽是又亮又高;
他的领子雪白冰硬,
燕尾服,尾巴齐整的摇。
他是老,他可不服老,
一只手摇起了铁算盘,
那一只抓紧了记账的白皮书,
他牺牲一切,永不留难,
只是,除了他自己。
这不用问,
只消看他的下巴那份长,
鼻子尖上又挂了小带钩;
他的眼光黯到发黑,
象死水一样的灌着我,
由头流到脚。
“啊,自私先生!
请你,请你挪开你这一堵门。
这不为了我,是为你自己:
看,自私的冷血虫穿透了你的心,
铢末的计算蚀枯了你的性灵,
你浑身是憔悴,满嘴是枯焦,
生命的蜜汁把你忘记了;
账簿重重叠叠压碎了你,
它为你生产腐烂和脓臭。
我来,我带给你地球的气息。
地球有了一切,它也舍弃了一切,
舍弃一切于生命!
令生命拥有地球,
这是人类活着的消息。
我有广土,我有宫室,
我站在地球的中心,
我将我的手,我的十个指头,伸张,
向着地球和宇宙,四方八面;
走来的都是兄弟,向我的都是地球的红血球!
生命在我,在你,在他,
在全灵魂中间飘流,
我与你原为一体。
挪开了你这一扇门吧,
也撤开你逼人的围墙,
你用不着鼻上那个小尖钩,
自私的钩子是带了三尺白帽的无常!”
“什么话!我不懂。”
吧的,他就把门关上。
他在里面高声嚷呢:
“生命,生命,
多少废话,废话!
我有一千二百万本账簿,
没有一个数字能马虎,
我有盖满地球的殖民地,
每块地都揣在我怀里;
你说什么地为一家,人为一起,
你想的是轰散我的殖民地,
扯碎我的账簿?
要知道,有我的利益,
我宁愿磕头碰地,
没我的利益,
我把它牺牲到底!
我有我的金库银库殖民部,
管了你什么中华民族?
我就知我是你的债主,
你是我的债奴!
大火烧尽了王家庄,
不烧到我眉头来,我还要添它一把柴。
是好的都拿来,
空废话收起去,
现实主义为的原是我,
不是为了你!”
第二扇门,那门上的两个字——
是炸弹和血的嵌饰——残暴!
“喂,喂,残暴先生,请开门!”
“什么?你是谁?”
“我,我是华族五千年的灵魂!”
我的声音还未定,
那扇门呛啷开了,由那里,
抢出来一位,红肩章,短腿,
是兽脸的将军!
他的胡子翘起很高,
那身材可实在是藐小;
俨然,他想扑在我的身上,
叉出肥爪要攫我的咽喉,
只是可怜他的藐小啊,
他还到不了我的肩头!
他拳足、牙齿、脑袋,
一齐骚动,
向我到处进攻。
我捉住了他的拳脚,
又抵住了那乱撞的脑袋,
我说:
“残暴呀,你该把你这扇步步逼紧的门儿挪开!
你有炸弹,炸弹填不起你的伟大,
你有牙齿,牙齿咬不断人类的咽喉,
你睁开你那血腥的眼,看!
这由东至西,
从南到北,
头枕上昆仑山顶,
脚垂下太平洋海滨,
黑震震的人群!
这生命的大群!
你看他们锐如锋刃的牙齿
象弥天的白雪;
你看他们坚如铁锤的拳头,
高举,如遍山的剑林!
他们圆睁起如熊熊的眼,
在等候着谁?你想?
我命你——!
撤掉你逼人的围墙,
毁去你的门,
也凿掉你的残暴!
归来吧——
归来在地球的怀里,
因为它爱着生命。
我已经活了五千年,
又预备了另一个五千年和你周旋!
想着生,向地球发出音信,
追求死,毁灭会由你指缝里,
爆发于你的顶门!”
他突然扬出了他的指挥刀:
“马鹿,马鹿,
放屁!放屁!
什么五千年?
什么生命!
我脆弱的心脏,
要煤与铁来补养,
我藐小的身躯,
渴望那广大的土地,
我的钱袋是一天天的消瘦,
红字债塞满了财政家的头颅。
地主和银行家全锁上了他们的库房,
他们叫我快快出来打枪。
我耍着刀儿在这地球上,
血冲了我的眼,
毒漫了我的胸膛!
我嗜爱毁灭,
恋着占领,
象失掉了爱人的空虚心房!
我没有生命,
如果大炮不在耳底高鸣!
没有血球,
若不见炸弹在脚底狂吼!
我喜爱刺刀和枪炮,
我还有硫磺微菌芥气和焰硝,
我从婴儿一直砍到孤老,
从孤老又剁回小孩提,
这是我的征服主义!”
这第三座门前
是“贪虐”两个字,
贪虐,从贪虐我能得到什么呢?
听,里面是豺狼相似的嚎声。
“喂,喂,我是华族五千年的灵魂。”
我面前这个人,
圆头肥脸,又黑又大,
他装出我农人的样子,
他的阴恶在那浓黑眉毛里,
布出了豺狼的面目。
“贪虐,贪虐,”
请听我说:
“撤去你的门,
毁了你的墙,
你会抢,你会杀,
门和墙到底保不了你的贼赃。
黑脸的非洲人,有一天,
他们会含血喷在你的墙上,
你的脸上,别看那是一张肥脸,
治不了你灵魂的窘蹙。
我是地球的儿子,
我带给你它的信息。
它不爱门,不爱墙,
它是一个整体,
大家都是它的儿女。
一个儿女它有一份心,
一个儿女它有一份粮,
你不少,人不多,
你不该要肥,人也不要瘦。”
肥头在那里发恶了,
他说他恶心,要吐,
他非得勒紧他人的肚皮,
扩大自己的头颅。
“为什么别人有我没有?
为什么张三比我胖,
李四比我壮?
我眼红着地中海上的灿花花,
遥望着大非洲上的白茫茫,
我可是不能到手,
不能到手啊,
我就得带着宝剑去四方抢。
勒紧了我手下人的腰带,
我赶着他们去巡哨打探,
我从东非掳到北非洲,
从黑海直抢到了大西洋,
我要肥,我要胖,
这是我的法西斯主张!”
我又走到第四扇门前,
我面前立的是强横,
他知道我,
他说我是华族五千年的灵魂。
他带着那鼻下的一撮小胡子,
向我笑,手里却抓着拳头,
象是在打量——
能不能给我来一手。
他把头伸在我面前,
眼钉住了我的眼,
做出不讲理的催眠样式。
我稍稍退了一步,
那催眠的眼光,
那僵尸伯爵Dracula的眼光,
想到了要劫掠我?
“强横先生,撤去你欺人的眼光,
毁掉你的墙,你的门,
请回转你的眼吧,
去看看你身后那绞架上的人群!
你看他长长伸出的惨白舌尖,
那渴求着滴水滋润;
请看那只剩了一个大脑袋的婴儿,
他的身体都被你吸去了,
还留下一条精细无力的脖子,
在那里晃晃悠悠;
你看你那酒吧间的女孩子们,
涂着血红的枯焦的嘴唇,
软下悲苦的嗓音,
向异乡客人们乞命,
只求能把她们带向国外,
逃出你可怕的本土,
强横的凌逼;
他们不要饥饿,
不要扩张,
不要千千万万的工厂,工人,
只造着刺刀,炸弹和枪炮,
不造图书馆,衣服和食粮。
他们不要朝朝暮暮坐在战争的烟火上,
不喜欢时时的恐怖惊惶。
你给了自己一切的光荣与权威,
给别人却是全份的威胁,饥寒和焦虑。
你违背了地球的信条,
走出了生命的轨道。
强横,强横,
撤去你的门,
生命在你的门下哭泣了,
地球在滴着滚荡的泪珠,
不要想你可以毁灭生命,
永生的生命有万年储蓄
好消耗你疯暴的强横!”
强横的胡子横竖,
把门当的一声,
关上还加了一道铁栅!
“滚你的吧,你宽袍大袖的华族灵魂,
将你的无能,
用漂亮话打扮,
想你可以仗了嘴,
保持你在地球的中间?
我喜爱饥饿,
半饥半饱的人民,
是我最驯顺的犬奴;
我喜爱战争,
我爱闻烟火,
烟火里焦焦臭臭的碎骨零尸不是我,
我踏过这山岳般的碎尸堆
好立在人间的峰头!
我是英雄,
我是救主,
我是地祖,
我是人王,
我强横要越过世界
践踏生命
众人的死亡,崩颓,
才是一人的大利!
这是我的国社主义!”
唉,唉,这一排:无情的门,
这一排:无生命的门,
它们中了什么迷了?
这是第五扇门,
它会有什么对我讲呢?
它是懦弱,
它能对生命有什么威胁呢?
“喂,喂,请开开门吧。”
“谁呀,这里恐怕不能招待呀。”
“我是华族五千年的灵魂,
我不要你的招待,
只愿有你的好心。”
这门儿里,鞠腰,
是一个舞客模样的漂亮人,
重重的黑发覆在他又白又红的脸上,
黑色眉,和浓睫毛的眼圈,
他的嘴唇挂着一弯儿笑,哈哈腰,
说:“有什么给您效劳?”
“啊,热情的懦弱先生,
谢谢您,感激您,
象您这样,您该能叫生命脱出这寒冰气息。
为什么地球上该有这些门?
为什么要这厚重围墙,
逼紧人生的前路?
我是地球的儿子,
明白地球的心意:
它没有纷争,
没有畏惧,
它供养它儿女的一切,
要他们生,要他们喜,
地心涌出了一切生命的资源,
他养活你们也养活了我,
你不用怕,
我也不用防,
我将地球浩大的无畏,
由我狂猛的老北风带给你,
请你开开这扇门,
撤去这堵墙,
张开你的胸怀,
站在地球的使者,
刚劲的老北风头里。”
“哎,先生,先生,”
他摇着手,低头做了一个苦脸,
“我很愿意开开这扇门,
打掉这堵墙,
我怕他们把我拘得慌,
我是和一只羊儿相象,
关在这个栏里。
可是我能够打开它吗?
我能够单独的打开它吗?
能够说把这分割世界的东西,
叫我打碎?
不,不,我不能!
这倡导的有那自私,有贪虐,
还有毁灭的残暴,
我的左邻是虚伪,
右邻又是强横。
分赃打抢,捡小的欺,
只能够顺着利害人走呀,
这年头,谁也作不了主。
地球的藩篱不是我造的,
有那头比我大,
肩膀又比我硬的人呢,
我那里负得了责任?
我的金库又不壮,
炮火又不旺,
谁我也制服不了哇。
杀人放火,
你抢我夺,
这个世界呵,
我只有暂且顺着过,
究竟于我也还无害呢,
跟着利害人走,
就吃亏也吃不了多,
实在过不去了,
只好再说。”
我看出他那半苦半笑,
在别人袖子底下做人的苦恼。
虽知眼前就是虚伪,
我仍然走去扣那第六扇门,
“喂,喂,请开门呀,开门。”
“谁呀,有什么贵干呀?”
“来拜访您,虚伪先生,
我是华族五千年的灵魂。”
“哦,哦,哦,”很快,
门就开了,同时,
“您有什么买卖照顾?”
我主人是一身刀切笔挺的西服,
肚子大如山,
胡根青立立,
秃顶上,光荡荡,
眼睛是眯细到没有丝隙。
我不懂该怎样和他说话了,
见了他,我心里只是盘算,
心意似可以对他一口泻尽,
但是,又象有山嶂隔在中间,
连开口也是枉然。
我的样子该有多么蹙蹙!
“哦,您有什么要我帮忙?
我能替您作什么?
送上几担麦子棉花?
或者若干万元的老玉米?
再不,就子弹,大炮,钢条和飞机?
您知道我们这里有的是,
我极愿意为您救急。
把您的金子银子尽管送来,
我有着那杀人生人的东西送把您。”
主人的言语使我胆大,
我是地球的儿子,
我有土那么多质诚爽直。
我拉着虚伪的手,
摇,摇,摇,痛快的摇,
我说:“正是有话问您,
我不解为什么筑起这多怪异的门,
为什么打成这样坚牢的围墙。
残暴跳扑在我的身上,
自私在暗里捣我以鸟枪,
强横,贪虐,懦弱,
全在那门儿背后,
使心用力量。
这些人都有些狂了,
地球完全变了样,
地球母亲在流泪了,
被她的儿子们撕裂得七零八碎,
生命被抛弃了,
不要活,不要幸福,
不要快乐;
大家磨穿了心眼,
奔断了手脚,
举着金的,银的,纸的,钢的,铜的,铁的,
争着杀人,放火,磨死女人,斩碎婴儿,
争着刀枪棍棒往地心里挤,
挤碰在一起,
努力来一阵血焰弥天的大活祭!
虚伪先生,我正是有话问您。
请您开个头吧,
撤开这扇门,
毁了这堵墙,
地球不能容忍它了,
地球要的是生命,生命!
人人都能活,
人人都欢喜,
工作,快乐,生命,
地球要人类融合在一起!”
虚伪先生扬着脸儿笑了,
他摸着青癯癯的下巴,说:
“是呀,您的话有理,
只是,——我犯不着打那个急先锋,
大活祭原不会烧到我的头上,
我极同情您,
我可是不能为您帮忙。
人各有事,在这时我的本分是出卖枪炮和明钢,
无故卷下漩涡,——
您想我该那么傻吧?
别人在分门别户制造死亡和残废,
那正是我的一笔好买卖,
我本心是很想帮忙您,
只是我顾着将本求利。”
说完他是畅心的笑了,
但又不好意思,
拉着我的手,十分说:
“我同情您,相信我,
我真同情您!”
我站在地球的中心
举目四望,
一堵堵的门,
一座座的围墙,
围封得铁紧,
是纹风不透的一座黑压坟墓;
从那里,冷默森森,
只有生人在油锅里受煎炒的气息!
天啊,天,
为什么有生人在宇宙上?
母亲啊,母亲,
为什么你一胎养出这样奇怪的儿女?
仁爱呢?仁爱!
仁爱怎么不来解救,
这腥膻的虐毒死寂?
啊,那第七扇的门儿开了,
那里出来了一位黑衣长者,
他的步子多么轻,多么安详!
他垂头扫地的黑纱,
几乎是纹风不动。
他走来了,
向我缓缓的移过来了,
他伸出瘦削的白手向着我,
他的胸前是受了伤的——
“仁爱!”
他按手在我的头上,
我屈膝跪下了,
吻着他垂下来的带子,
那带上还垂下了一个小十字。
他发声了,
他的声音似幽墓前的鬼哭:
“我的儿,我在地球中心的婴儿,
不要呼喊仁爱,
不要求助于这无手无脚的老人。
我不能为你挪开门,
我也不能为你捣碎围墙。
仁爱的门,仁爱的围墙,
已经给自私,强横,懦弱,虚伪,贪虐,残暴,
用铁链连锁上了,
它和它们已连成了一片!
我不能让你走进仁爱,
残暴正愿意你落在仁爱的襁褓里,
给他当了活埋。
这世界上不再有仁爱了!
地球已经遗失了它的仁爱,
而我不过是仁爱的尸身!
你若是不信,
我可以引你别处去看,
我可以叫来正义,理想和自由,
它们和我受的是同一的罪苦,
我们与生命同在锁链锤拷底下,
我们受的是同样拘囚。”
“正义呀,正义!
尊贵严正的正义,”
看见那位顶着严冠,
穿着法衣,
秉着尺度,
庄步走来的老人,
我伸出了求助的手,
“对于这可怕地碎裂了的人间,
你有没有什么力量呢?
对于黑心肠的自私,
说一句话吧,正义,你!
你看自私的算珠账簿,
你看残暴的炸弹枪刺,
你看懦弱的瑟缩无耻,
你看虚伪的冷心热面,
大家拼命生产痛苦和死亡,
正义呀,世上有欺骗就不会有正义,
有压榨,有死亡,
就不会剩下了你。
你容许毁逼生命的围墙存在,
你容许围墙压迫我,
生命最后的中柱,
不想想,生命毁灭了,
哪里还有正义呢?”
“生命,啊,生命!
正义的生命掌握在强横的手里,
叫我哪里去闻到生命的气息?
我的孩子,
我的生命的追觅者,
正义现在是一个无助的老人,
没有了守卫正义的勇士!
我的门,我的墙,
只看贪虐,强横,残暴,自私,
是他们给我打筑起来了,
是他们把我囚在里面;
他们用得着我,
就撤开我的门,
令我来到世上,
不用我,就把我的门,我的墙,
用铜汁灌浇,铸牢;
我成天枯坐在一条冷板凳上,
擎着我的尺,
我敲不下去,
没有任何毁灭的罪恶——
肯受我的裁制;
我若是胡子一翘,
眼睛一动,
表示些儿愤怒,
自私立刻就对我翻白眼,
骂我不识时务,
我稍稍伸伸脖子,
吐吐气,
强横就把重炮口对准了我,
——叫我快快安息。
他们叫我不要不知趣,
毁掉我,再造一个正义,
于他们有何丝毫出奇?
唉,毁掉了正义吧,
灭除了我吧,
我不愿被挂在大强盗的嘴上,
常常替他们帮腔,
失了保卫的正义,
失了统治力的正义,
在地球上,原不过是一种——耻辱!”
我愤激的眼泪还没擦干,
一抬头,眼前又是一位苦主,
一位粉色的,只是——
项下挂着锁链的女郎,
见着她月弯的眉,
看到她的枯瘦,
我知道了,她是理想。
我拱着双手——
远远站在她的面前:
“女神啊,理想,生命的泉源!
你有什么话说呢,
你有什么痛苦请泻出来吧,
请象那在乱岩巉壁中挣命的泉水
痛泻出来吧,
生命的中柱——
华族五千年不死的灵魂听着你,
理想,因为你永远是他的归宿。”
女郎伸出了,柔和的手指,——
可是她的手绕在铁链里面,
再伸也伸不出,——
“生命的儿郎,啊!
永不要再说我是你的归宿,
我不须和你说什么,
也没有什么可诉。
看,我这项下的链子,
看,我这手上的伤痕——
(那是链子勒破了的血槽)——
我还要用嘴来表明一切么?
仁爱和正义不已经诉出了一切?
看我的枯瘦,憔悴,
看我这失了营养的面孔。
我不再能高飘在阿波罗神宫的尖顶,
我不再能仰卧上白玉的天坛。
我久已窜在荆棘丛里,
挂满了周身的血伤,
我从荆棘丛奔向石岩,
从石岩又跃过险滩急湍,
冲过奔流,
跳过削壁,
我又磨透了千里无人的沙窝,
我不愿意死,
更不愿被囚,
但是,我的结果是什么呢?
我没有护卫的勇士,
没有养我的食粮,
这个世界在为了欺骗、屠杀、掠夺而疯暴,
理想钻出了金圆只逢着金镑,
钻出金镑又碰着刀枪,
炸弹,火焰,人的血肉,
狡诈,搜刮,残虐,磨难,
一堆堆的破尸烂体,
一缕缕的贪心狠毒,
连空气都腐烂透了,
哪里容得来——
我空洞柔弱的理想?
——现在你看见了,
我为我不死的争斗受了拘囚,
受了饥饿,
他们想,最好是饿死了我。
我,我却笑着他们的无谋,
我不能为你开门,
自然,你知我不能够,
可是我也不会死,
我有的是火焰红光,
囚在这里,我的红光——
会有一天在全世界上烧透。”
别过了理想的红影,
我走到了最后一座门前,
那里也早有一位女郎等着我,
她是雪白如霜,
背上还有两只翅膀,
只是已经不再能飞了,
白翅膀上缠绕了黑纱。
她的颈上还有一架重轭,
牛头上常常所看见的。
她站在门口招手叫我,
她说:“奇怪么?孩子,
可奇怪我是自由?
可有自由捆上黑纱?
带上重轭?
象我这个模样?
其实,不要乱想。
不能带轭的自由,
永远不是自由!
不要见了我觉得丧胆,
不要想,自由已经完全绝望。
自由没有了它的勇士,
自由没有了它的卫星。
她只好掉在强横、残暴、自私、懦弱的重轭底下,
但是自由永远有力量,
永远受得了捆缚,负得了大轭!
失了自由的世界辛苦了,
人类在冰硬,死寂,威胁苦难中,
生命失掉了它的翅膀,
而落下了泥汤!
但是自由还没有死,
只要她发现了她的勇士,
生命的战斗者,
马上她就会插上宝剑带上刀,
走向生命的战场!
自然,
我不能替你毁掉这扇门,这片墙,
它们都连锁在自私的脚跟上,
这要你,生命的斗者——
自己前去破开。
起来吧,勇士,斗者,生命最后的堡垒,
地球在你的脚下,
虹霓在你的高空,
大山在你手下咆哮,
海洋在你腋边狂吼,
它们都是生命的大智大圣者,
这都是生命的启迪之神!
不要眼睁睁瞅着这些门,这些墙,
你身后,你眼前,你周围,你上下,
你看这漫漫苍苍,压压挤挤浩伟的人群,
这层层涌涌的人头,
多于海上的浪峰;
这澎澎湃湃人群的巨块,
雄于喜马拉雅盘旋的山岭!
你看他们要山,要海,要火,要云,要创造,要宇宙的大自由!
领着这一切冲上前去吧,
谁站在生命的旗子底下,
谁就是大自然大宇宙的宠儿!”
我站在地球的中央,
竖起了战斗的大纛!
我的旗子有鲜明的红光,
有青天的荣耀!
有白羽金箭的美,
我的旗子出自地球孕育永恒的娘胎,
它流着生命的血液,
那是五千年不死的血,
为了这一柄血的旗帜,我预备另一个五千年!
我将一千年对抗残暴,
一千年对着贪虐和强横,
再一千年我要征服懦弱和虚伪,
还有二千年我将看自私的死活!
请不要笑!这不可笑,
也不是笑的时候!
我中华才是个奇怪的种族!
说我死,我在生,
疑我老了,我方刚年少;
我方正,我又机敏,
我狡诈,我可是杀生取义,守死成仁!
你笑我嘻嘻哈哈,一盘散沙,
我有我中华心肝,
千年煮不熟,万年捶不烂!
空间是我,
时间是我,
我站在生命最后的防线上,
奉着了地球新生的使命!
一九三九,四,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