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万个悲肃的面孔和哀痛的心灵的围绕中,鲁迅先生安静的躺下了—正—当黄昏朦胧的掩上大地,新月投着凄清的光的时候。
我们听见了人类的有声和无声的欷歔,看见了有形和无形的眼泪。
没有谁的死曾经激动过这样广大的群众的哀伤;而同时,也没有谁活着的时候曾经激动过这样广大的群众的欢笑。
只有鲁迅先生。
每次每次,当鲁迅先生仰着冷静的苍白的面孔,走进北大的教室时,教室里两人一排的座位上总是挤坐着四五个人,连门边连走道都站满了校内的和校外的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学生。教室里主宰着极大的喧闹。但当鲁迅先生一进门,立刻安静得只剩了呼吸的声音。他站住在讲桌边,用着锐利的目光望了一下听众,就开始了《中国小说史》那一课题。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常穿着一件黑色的短短的旧长袍,不常修理的粗长的头发下露出方正的前额和长厚的耳朵,两条粗浓方长的眉毛平躺在高出的眉棱骨上,眼窝是下陷着的,眼角微微朝下垂着,并不十分高大的鼻子给两边深刻的皱纹映衬着这才显出了一点高大的模样,浓密的上唇上的短须掩着他的阔的上唇,——这种种看不出来有什么奇特,既不威严也似乎不慈和。说起话来,声音是平缓的,既不抑扬顿挫,也无慷慨激昂的音调,他那拿着粉笔和讲义的两手,从来没有表情的姿势帮助着他的语言,他的脸上也老是那样的冷静,薄薄的肌肉完全是凝定着的。
他叙述着极平常的中国小说史实,用着极平常的语句,既不赞誉,也不贬毁。
然而,教室里却突然爆发笑声了。他的每句极平常的话几乎都须被迫的停顿下来,中断下来。每个听众的眼前赤裸裸的显示出了美与丑,善与恶,真实与虚伪,光明与黑暗,过去现在和未来。大家在听他的中国小说史的讲述,却仿佛听到了全人类的灵魂的历史。每一件事态的甚至是人心的重重叠叠的外套都给他连根撕掉了。于是教室里的人全笑了起来,笑声里混杂着欢乐与悲哀,爱恋与憎恨,羞惭与愤怒……于是大家的眼前浮露出来了一盏光耀的明灯,灯光下映出了一条宽阔无边的大道……大家抬起头来,见到了鲁迅先生的苍白冷静的面孔上浮动着慈祥亲切的光辉,像是严冬的太阳。
但是教室里又忽然异常静默了,可以听见脉搏的击动声。鲁迅先生的冷静苍白的脸上始终不曾露出过一丝的微笑。
他沉着的继续着他的工作,直至他不得不安静的休息的时候。
还没见过谁将自己的一生献给全人类,做着刺穿现实的黑暗和显示未来的光明的伟大的工作,使那广大的群众欢笑又使那广大的群众哀伤。
只有鲁迅先生。
他将永久活在现在的和未来的人类的心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