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写过一些篇小说,都不怎么出色。每逢读到赵树理同志的小说,我总得到一些启发,学到一些窍门儿。最近,看到他的一篇新作——《套不住的手》(载《人民文学》1960年11月号),满心欢喜,情不自禁地想写出点个人的体会。
先谈文字:这篇的文字极为朴素严整,不像树理同志以往的文章那么有风趣。可是,从字里行间,我还能看到他的微笑,那个最亲切可爱的微笑。
我不敢断言有还是没有这么一个规律:岁数越大,文字就越严整。我自己确有这么一点经验。由树理同志这篇新作来看,也似乎如此。那么,或许这个规律可以成立。
在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总以为自己天才横溢,下笔云烟万态。以至年齿加长,写作的经验多了,一来二去就懂得了一点什么叫控制。是的,我不敢重读以前写过的东西——只能叫东西,不敢称为作品。一看便害羞:原来所谓的云烟万态,也不怎么却是乌烟瘴气。
下笔万言,横扫千军的气势是小伙子应该有的,不足为病。谁能控制住青春的花儿怒放,群莺乱飞呢?可是,小伙子而懂得点艺术的控制,也并不算多此一举。火气太旺,以多为贵,写的太长,不加剪裁,多少也是个毛病。看看树理同志这篇新作是有好处的。他的文字是多么从容而又严整啊!他好像一点力气也没费,事实上可是字斟句酌,没有轻易放过一个字去。是的,我们从字里行间看到他的亲切微笑,可也别忘了他的劳心焦思,一字不苟的极其严肃的工作态度。够了,不再多说这一点。
次谈内容:故事不很复杂——“……陈秉正老汉家里的收入也丰裕起来了。1959年冬天,儿孙们为了保护老人那双劳苦功高的手,给他买了一双毛线手套……”可是,这双手套套不住老人的手。老人是那么热爱劳动,爱动他的一双万能手,手套落得没有用武之地。结果:“……把手套还给满红媳妇说:这副手套还给你们吧!我这双手是带不住手套的!”
这篇作品不很长,而相当细致地描写了不少农村劳动的经验。这些经验非久住农村而又热爱耕作的人不会写出。不过,假若不拿一双手套贯串起来,恐怕就显着琐碎一些。这双手套把零散的事情联缀起来,有起有落,颇为巧妙。事情本来不相干,而设法用一条线穿上,就显出些艺术的手段。
这是一篇手的赞歌。树理同志赞颂了最值得赞颂的!
我看得出:树理同志知道多少多少关于老农陈秉正的事。假若他高兴,他可以写一大本《老农陈秉正传》。可是,他只由手套写到老人的手。有了这双手,我们也就看见陈老人的最可爱的性格与品质。这也就够了,既不需要手套,也无须写一本传记。
那是何等的一双手啊,什么活儿都拿得起来,要劲有劲,要巧有巧,都作得十分出色。这双手的劳动给陈老人带来丰富的知识,工作的愉快,与老当益壮的光荣——年过古稀,还去参加工作,当上先进分子!
多么了不起的手!岂但那双毛线手套套不住,一切困难也都套不住啊!在这里,树理同志热情地颂扬了一位老农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的最可爱的品质。通过一双最可宝贵的手,他不仅说出我们应当劳动,而且具有说服力地道出劳动是多么可爱,多么美丽,多么崇高。陈老人的手欲罢不能,非干点什么不可!劳动与生活已经无可分开,不劳动就活不下去,多么崇高的生活呀!树理同志没有用任何标语口号去鼓动,可是我相信,谁读了这篇作品都会手痒,想干点什么;同时也会觉到懒惰是极其可耻的。
不过是一双手啊,可是创造世界的不是别的,而的的确确是仗着这么一双手!这篇作品不是小题大作,而是大题小作,篇幅不长,而意义很大。他叫我们看见比什么都更可贵的一双宝物——手!谁都有这么一份儿宝物,只看我们是老把它们藏在手套里,养得白白胖胖的呢,还是见着活儿就伸出去,带不住手套!前者是有手的废物,后者是以劳动为崇高的享受。树理同志细致地,生动地,亲切地告诉了我们,陈老人怎么操作,样样得心应手。是的,惯于伸手的人会得到一颗热爱社会主义建设的心!
《套不住的手》这个篇名也极好。树理同志爱给书中人物起外号,在此摹仿一下:我相信,谁热爱劳动,像陈老人那么热爱劳动,谁就有被称为“套不住的手”的资格——多么光荣的称号,多么崇高的品质啊!我希望千千万万的老少男女获得这个称号与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