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时间 一九四九年初秋。傍晚。
地点 同前幕。
人物 均见前幕。
〔幕启:赵子成坐,程善恒穿着制服,而背着手,来回的走。赵极关切的看着程。书桌上堆着许多新书。
赵子成 大哥,刚刚开学不久,您怎么就想辞职呢?咱们是老同事,老朋友,所以我愿意说直话:现在请教员不容易,您就不为学校想一想吗?
程善恒 (立定)合则留,不合则去!
赵子成 老大哥!您多少年来就提倡民主,现在我们有了民主政治,您倒只看自己,不管别人了!合则留,不合则去,是古时候的个人主义;咱们现在应当合则留,不合就检讨自己,先看看自己的毛病!
程善恒 (坐)你看,自从我一答应回校教书,我就把你和壮生给我的书,(指)不分昼夜的去念,好在思想上有个准备。赶到开学上课了,我差不多是拚了老命,去讲课,去改卷子,怎么学生们还说我的闲话呢?
赵子成 大哥,那不是闲话,是批评!在国民党统治时期,教员讲书,学生们听着;学生们一提意见,先生立刻觉得失了尊严。这没有再比您知道得清楚的。您想,学生们要是都成了没有嘴的葫芦,长大成人还有什么用处呢?今天,学生有话就说出来,先生有话也说出来,这才能收到教学相长的好处啊!
程善恒 我晓得!可是,难道我一点好处全没有吗?为什么他们不提我的好处,先挑我的错儿呢?
赵子成 他们还年轻!咱们一方面要鼓励他们开口,一方面也矫正他们的错误。还有,大哥,他们批评你最厉害的地方,是你不肯用新观点、新思想,给他们讲课。大哥,你不是已经念过了这些书了吗?
程善恒 (愣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唉!
赵子成 有话就说呀,大哥!
程善恒 我呀,我不肯说出心里所知道的新道理!
赵子成 怎么?
程善恒 我心里有一套旧道理。我要一说新的呀,就觉得那是否定了自己的过去,而去假充前进!我不反对“后来居上”,假若后来的是真好。可是,我心里有了鬼,他拦着我,不许我公开的承认好的就是好!
赵子成 大哥,我心里也闹过那个鬼!为提倡民主,你敢去拚命!可是,一旦民主政治真来到了,你倒怀疑我们的人民、学生,配不配有民主。多喒咱们心里对新道理真有了热劲儿呀,那个鬼就会跳出去!咱们中年人呀,非跟青年人学不可,他们热,我们冷!告诉你,大哥,老跟学生们在一道,一块儿吃,一块儿喝,一块儿玩,一块儿唱,一块儿学习。多喒咱们的心跟青年们的心一样儿的热了,咱们就返老还童,不再否定自己,不再扭扭捏捏,而是对新事体像饿虎扑食似的扑上前去!
程善恒 这要是你的真经验哪,我就也去试试!(愣了一会儿噗哧一笑)走,老赵!何必再等着呢!
赵子成 上哪儿?
程善恒 到学校去!我去把心里的小鬼掏出来,教学生们,同事们,看看!什么合则留,不合则去!我是,我是,我是只看了自己,没管别人!走!
〔吴新光满头大汗的跑进来。
吴新光 程老师,赵老师,快回学校,大喜事,有件大喜事!
赵子成 什么大喜事呀?
吴新光 北京开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咱们学校选派一个代表!这还不是件大喜的事吗?想想看,国民党专怕人民,共产党专信任人民,相差有多远!快走,同学们都乐得打蹦儿呢!
赵子成 新光,你没忘了程老师的事吧?
吴新光 呕!我只顾了欢喜,忘了老师的事!老师,您千万别再说辞职!我们向您提意见,并不是不尊敬您!我们知道您的长处。您给我们讲课是那么细腻,明白,每一个字都举出多少例子,说明它的用法,我们受了很大的益处,可是,我们希望您能更好一些,所以只顾提意见,而忽略了肯定您的好处!我代表同学们向您道歉!
程善恒 不用多说,我明白了。以前的好老师,对学生是恨铁不成钢;现在,学生们对老师也恨铁不成钢。对,能这样,咱们就慢慢的都能成了钢!
〔壮生跑进来。
程壮生 (几乎是狂喜地)爸,赵叔叔,吴新光!给我道喜吧!(可是又控制住自己)我……
程善恒 怎么啦?道什么喜?
程壮生 (极严肃地)我作了各界人民代表会议的代表!
吴新光 道喜!(拉住壮,跟他跳舞)
程壮生 新光!新光!撒开我!(脱身,坐下)
程善恒 (向屋外喊)雅娴!快来!
王雅娴 (匆匆的进来)什么事呀?这么又喊又闹的!
吴新光 (拉住她,要跳舞)师母,壮生作了代表!
王雅娴 别这么扯我啦,我受不了!
吴新光 (撒开她,对赵、程)咱们还不去办咱们的选举吗?走吧!
程善恒 我马上就到,先跟壮生说两句话!
赵子成 咱们先走!快来呀,大哥!(同吴下)
〔电铃响,壮去接电话。
程壮生 喂!谁?……等一等,妈妈,找您!
王雅娴 (接电话)喂!什么?……呕,有宗教界的代表?……好,我就来!(放下电话)
程善恒 什么事?
王雅娴 也是选派代表!壮生,得,今天我真敢抬着头走路了!信教自由,各界代表也有宗教界的人;这是民主!是民主!我开会去!常妈!
常妈 (上)干什么?
王雅娴 我出去开会,你张罗他们的晚饭!(下)
程善恒 常妈,壮生作了人民会议的代表!他告诉过我,有那么一天,各界人都有代表,去听政府说什么,也把人民的话对政府说出去!
常妈 他也那么告诉过我!就比如说,咱们门口还没有街灯,晚上出去常踩在黑狗的身上。也可以说?
程壮生 当然!凡是为人民谋福利的事都可以说!你去想,想好了告诉我,咱们就可以提议!
常妈 好,我去好好想想!这可越活越够味儿了!(下)
程壮生 爸爸,您老说咱们得有一套制度,看,制度来了没有?
程善恒 好!好!我五体投地的佩服了毛主席!他不关起门来办事,而是真信任人民!我不再怀疑了!你是我的儿子,我知道你在家是个好儿子,在外边是个好青年。你当了代表,我没话可说了!除你以外,这次的代表都是谁呢?
程壮生 爸,你应当来看看!看看这件史无前例的事。您会看到:由工农劳苦大众的代表带头,配合上各党派的,各群众团体的和各界的代表,坐在一块儿开会。工人、农人、部队,跟学生、教授、摆小摊儿的,坐在一块儿!你看见过这样的场面没有?
程善恒 没有!
程壮生 这才是真的民主!英美的议会里,不会有学生、蹬三轮的,和摆小摊的!尽管他们吹嘘他们怎样怎样民主,可是他们的代表是政客,并不是代表人民,因为代表不是由学生、教员、医生、护士、卖油条的、摆香烟摊的里面产生的!讲制度,咱们的这个民主制度是最新的,也是最好的。这个制度并且会慢慢的把咱们带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社会里去!
程善恒 壮生,你能不能给我弄个列席,或是旁听?我要去开开眼,耳听是虚,眼见为实!
程壮生 我去想办法!我担保,您看过这个会议以后,您就不再不放心了!
程善恒 好!我走,到学校去看看大家怎样选举!(往外走,又停住)壮生,我告诉过你,只要政府实行民主,我就破出老命去拥护!这真是民主啊?不要教我又失望哟!
程壮生 怎么又问呢?您想想,这是不是真民主呢?
程善恒 你看,刚才你一进门,是那么欢喜;可是,过了一会儿,你又不那么高兴了。这其中是不是有点不都可靠的地方呢?
程壮生 爸!我刚一进来的时候,确是极高兴,希望大家给我道喜。可是,再一想啊,我又怕起来了!
程善恒 怕什么呢?
程壮生 爸,您想想,这是多么重的责任呢!咱们是知识分子,而要在以工人为领导阶级的会议里代表人民的利益,咱们能尽职吗?不错,我不久就可以分发到工会里去作事,有机会多学习,多体验;可是我还怕稍一松懈,就露出我的原形,把事情做错!
程善恒 壮生!不怕!不怕!我知道你会慢慢的锻炼成个顶可靠的青年!好啦,我到学校去。你要是还这么兢兢业业的,我就更得多学习了!(下)
〔常妈上,拿着两双布鞋。
常妈 给你一双,这一双是妹妹的。
程壮生 (接过来)常妈,我谢谢你!看,鞋底子做得多么结实!谢谢你,我就爱穿你做的鞋,又结实又舒服!
常妈 穿上试试,要是小点,好再排排去!
程壮生 (穿上一只)好,刚刚合适!
常妈 你穿得仔细。你妹妹呀,不是穿鞋,是啃呢!新鞋上脚,不到一个月,就没了魂儿!姑娘人家的!
〔程明带气进来。
程明 甭背地里批评我!
常妈 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刚刚给你做好这双鞋!
程明 鞋!一个月跑坏三双,也落不出好儿来!
常妈 一双还供不上呢,还三双!
程壮生 怎么啦?明!这么愁眉苦脸的?
程明 真要把我气死!
常妈 谁又得罪了我们姑娘?得啦,别生气,先给哥哥道喜吧!
程明 道什么喜?
常妈 他当了代表!还不是一喜!(对壮)代表,我又想起一件事来,咱们胡同的东边呀,一下雨就成了河,好几天都得蹚着走,不是该修了吗?
程壮生 对!这正是政府愿意办的事,(电话铃响,壮生去接电话)喂……大舅哇?……您来吧!妹妹也回来了!待会儿见!(放下电话)这位老头儿,谁都长进,就是他不行!
程明 长进怎样?不长进又怎样?
程壮生 你怎么啦?妹!
常妈 累的,发脾气!我赶紧做饭去!(下)
程壮生 说呀!
程明 你作了代表。孙立华也作了代表。
程壮生 她是谁?
程明 代表护士的!我哪点不如你们!常妈老说我太费鞋,是吗,我比谁跑的路都多,怎么不费鞋?自从我打天津回来,我就不再想好好作事只为了多挣,而是为了服务。所以医院里,医院外,我成天价跑得像火车头似的那么有劲。人家不爱做的活儿,我做!人家请假,我去替工。什么事我都跑到前边,累得我,头嗡嗡的响!你看,我近来瘦了多少!怎么,我就当不上代表呢?
程壮生 代表额数有限,不能每个人都作代表啊!
程明 就是只有一名代表,也得是我!我卖了最大的力气!
程壮生 妹,怎能那么说呢?代表是大家推选的,怎能一定是你呢?代表是代表人民利益的,你有没有把握觉得你能尽到这个责任呢?我问你,你平日受过批评没有?
程明 谁能不受批评呢?批评干批评的,我干我的,反正我老咕咚咕咚的干活儿!
程壮生 咕咚咕咚的,像火车头!
程明 (得意的点头)
程壮生 妹,怪不得你没作上代表呢!你一定知道,火车头可没有脑子啊!作一个好青年哪,明,要从小处努力,大处着眼!咱们不能只凭一月跑破一双鞋,就算尽了责,咱们也得用脑子!受累,干活儿,是应当的。在受累干活儿之外,我们还得用脑子,去改进业务,去发明,创造!妹,你好好想一想去!你要能脑子和手脚都不闲着,手为人民服务,脑子想怎么能更好的去服务,你才能成为出色的青年,大家就会选你作代表!
程明 发明?创造?我一个当护士的,又不是科学家!
程壮生 常妈要是想法子,一月省一百斤煤球,就是发明!咱们不能希望她忽然发明一部拖拉机!常妈利用布头,给我们做新鞋,就是创造。她并没有给咱们做鞋的责任!比方说吧,医院的女护士,一向都讲究穿高跟鞋。可是鞋底儿打地板,唧嗒嘎嗒的响,会搅扰了病人。大家要是都穿布底鞋呢,就不会出声音。你可以向大家建议呀!这当然只是个比方,不见得准有道理。
程明 (想了想)哥,作个代表敢情这么不容易呢!
程壮生 当然不容易!忘了你自己,全心全力为人民服务,你老在人民的眼里,人民就会选你!反之,只想着自己,一天算计能当代表不能,那就只有你自己选举自己,别人不会看见你,也就不选举你!
程明 好吧,我好好的去想想你的话!
〔王清臣上。
王清臣 啊!姑娘也在家哪?好极啦!好极啦!
程壮生 程明 大舅,您好!
王清臣 壮生,明姑娘,我请你们俩去吃小馆儿好不好?我又行啦!房客们哪,都交了房租!虽然交的不多,可是我不至于再唱空城计啦!壮生,我得谢谢你,你教我跟派出所,房客们一同商议,我照办了。你瞧,还真商议出来了办法!凭这个,我也得请你吃小馆儿!
程明 您还不知道吧?大舅!他作了人民代表会议的代表!
王清臣 我给你道喜!道喜!我就常说,你有出息!这太好了!哼,再有人敢不交房租啊,我就有了词儿。我会说:我的外甥,亲外甥,可是人民代表!
程明 (笑起来)
程壮生 大舅!大舅!您要是那么说去,从此咱们谁也别再认识谁!现在一切的事儿不准拉亲友关系!
王清臣 也不必当了代表就六亲不认哪!
程壮生 革命的成功是仗着共产党、工人、农人、解放军的牺牲流血,咱们可出了什么力?政府现在给您想了办法,教您去解决您所能解决的一点住房问题,您怎么就不想为别人再多出点力呢?
王清臣 我这不是特意来请你吃饭吗?
程明 大舅,您真行!看,只有您,能把壮生气得咕咚咕咚的大口咽气!
程壮生 除了吃饭,应酬,你还会作点儿别的事不会?
王清臣 这么办,你教给我!我清闲了一辈子,不会张牙舞爪的去作事。你出主意,我必定慢慢的去作。我不是完全没心没肺的人。刚一解放,我确是抓了瞎,以为我除了瞪着眼等死,别无办法!可是,今天我看出来,政府是好政府,我很想组织把万名伞什么的,送给市长!好啦,你说,我该怎么办?
程壮生 您闲着没事,为什么不细细的去调查一下,您的房客们每一家都有什么困难?他们有自来水没有?有电灯没有?下雨院子存水不存?茅房干净不干净?这不只是您和房客们的事,而是一桩社会上的事。您的房客,有的是工人,有的是劳动人民,您应当给大家做点事,好教大家有房子住,有相当好的房子住,大家好起劲的干活,多生产,多做事呀!
程明 还有,您闲着没事,还可以帮助我们作防疫、种痘等等的工作,大家的事,大家办哪!
王清臣 明姑娘,难道你们去给大家种痘,还教大舅给背着药箱子吗?
程壮生 您不必背药箱子,您可以帮助作宣传啊,您看,您会唱京戏、单弦、大鼓,为什么不编点鼓词儿什么的,宣传宣传公众卫生啊,防疫呀,贴在门口教大家看?
程明 写好了,也可以投稿啊!
王清臣 行了!行了!我由废物忽然变成什么杂耍,文武双全了!
程壮生 是嘛!有什么力量就该拿出什么力量,有多少本事就该拿出多少本事嘛!咱们没尽力革命,还不在革命以后卖点力气,以巩固革命吗?
〔常妈在外边喊:“吃饭啦!”
程明 吃饭去,大舅!
王清臣 那么,不去吃小馆啦?
程壮生 大舅,您照着我的办法去作出点事,比我们吃小馆重要的多!
〔兄妹一边一个把老头儿架走。灯光熄一会儿。灯光再明,钟声报十二点,屋里程善恒伏案工作。王雅娴轻轻的进来。
王雅娴 善恒!你怎么还不睡去呢?明天早晨,不是六点钟就得起来吗?
程善恒 你睡去吧,我得写一篇小稿子,能在报纸上登出来,最好;不能呢,就登在学校的壁报上,也好!
王雅娴 什么稿子呢?
程善恒 我要说出我对人民代表会议的感想!
王雅娴 明天再写还不成?
程善恒 不成,不写出来,我躺下也睡不着。你看,我说了半辈子民主,可是还没看见过一回。今天,我自己的儿子作了人民代表,真是民主送到咱们自己家门里来了,我可是还不跳起脚儿来喜欢;你看,我算哪道人呢?工人、农人、部队、教育界、医药界、商界,连你们宗教界,全有代表,这还不民主吗?民主得还不到家吗?我必须坦白出来我的成见,承认我不认识这次革命的本质,所以对新政府的设施也就不肯真心的拥护。我以前受的那点美国教育教我像牲口戴上眼罩似的,遮住了眼睛,不去看新事情,新东西,所以遇见真好的新事情新东西,我倒怀疑它,怕它。我要把这些都写出来,教大家明白我,原谅我,允许我改造自己!你是不是也应当写一篇呢?
王雅娴 我也想写点,告诉全社会,我怎么由怕共产党而变为敬爱她了!共产党说信教自由,就真教信宗教的,跟别人一样享受人民政权!一样的有代表参加人民代表会议。共产党不骗人!我觉得我是个中国基督徒了,跟别人一样的有选举权,我不再是信洋教的另一种人了!
程善恒 对,你写去!咱们俩都写出点来,也好从此作个把心放在新社会里的新人!不然的话,就是民主送到咱们屋里来,我们还是不能享受,感动!去!写去!明天早晨咱们彼此看稿子,交换意见!
王雅娴 好,我也去写!暖壶里有水吗?
程善恒 有!你去吧!
王雅娴 (把暖水瓶放在他跟前)明天见!(下)
程善恒 (坐下写。然后,立起来,伸伸腰。一声鸡鸣。他又坐下。幕徐徐落)
(第一场终)
第二场
时间 一九四九年冬。晚间。
地点 同前场。
人物 均见前幕。
〔幕启:屋中黑暗,但院中有些灯光,是新安的街灯的光儿照入院内。常妈抱着几件刚缝补好了的棉衣,进来,开灯,把棉衣放下。地上还另有一堆旧棉衣,她去检查,把有破绽的挑出来,放在一旁。院中有人声。
冯慎之 (在院中)善恒!善恒!
常妈 (开门)冯先生呀?请进来!
冯慎之 (上,手里拿着一个纸包)他们都没在家呀?
常妈 您坐下。老先生今儿个回来的早,你稍等一等吧。今儿个不是星期二吗?每逢二、五晚上,老先生跟大舅爷学京戏、大鼓书。
冯慎之 怪不得呢,他写了这么好的鼓词!(打开纸包)看!我已经给他这一本鼓词排好,教他自己校对一遍吧。
常妈 都印出来啦,那可太棒了!(接过印件来)看这一段,我都快背下来了!
冯慎之 怎么?常妈,你也认识字了?
常妈 我跟小铺儿的李大嫂都上识字班哪!家里有老先生帮助我,我学的比李大嫂快一点!
冯慎之 你们这一家子是真行,真教我有点忌妒!
常妈 真行?您是不常来,没看见我们老先生那股子干劲呀!起初呀,学生们问他怎么写大鼓词儿什么的。老先生回来,急得连眼珠子都红啦。他什么都会写,就是不会写小唱本儿。这一下子,大舅爷可有了用处!大舅爷别的不会呀,可知道大鼓书、小调儿、京戏怎么唱呢。
冯慎之 这年月,什么人,什么本事,似乎都有用!可是真有用的人,像我,倒落了价儿啦!
常妈 您别那么说呀!工人都是顶有用的人,不是都翻到上边去了吗?话又说回来,真怪难为老先生的!一辈子没出过声儿,愣跟大舅爷一句一句的大声的唱。老先生唱的不好,可写出来不少好唱词儿,押韵,连我听上几遍都能背下来。我真佩服他老人家!他写完一段,还是专找我给批评!我识字不多啊,耳朵可管事儿呢!
冯慎之 儿子在工会服务,父亲给老百姓编唱词儿,他们真会迎合时代!
常妈 您可别那么说!他们不是团结谁,是跟我这样的人站一条线儿上啦!现在,老先生在学校里红极了!学生有什么事,教员有什么事,都来问他。只要是他不知道的,他马上去学!他们父子爷俩呀,简直跟我的老伴儿一样了,老学习,老有长进!这两天不是募寒衣哪吗?老先生又忙着写词儿呢!
冯慎之 你们太太也当然为募寒衣忙个不得了吧?
常妈 不光是募寒衣呀,还上了天津去查灾。秋天不是那里发了大水吗?她今儿晚上回来,壮生上车站接她去了。
冯慎之 壮生打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到车站接妈妈去?
常妈 壮生自从在工会作事呀,学得越来越稳啦!从前,他年轻火气大,动不动就跟人开火儿。现在呀,谁要是给人民作点事,你看他,可会婆婆妈妈的体贴咧!刚才他回来一会儿,一听我说妈妈就回来,他一溜烟似的就跑喽!说呀,他这么一接妈妈呀,妈妈就能更加油,也许多募来一百套寒衣!
李靳氏 (在院中叫)常大姐!常大姐!
常妈 李大嫂啊?进来!
李靳氏 (上,手里拿着两双大布鞋。她比从前挺脱多了,说话也痛快点)常大姐,你看,门外头新安的灯,把这院子都照亮了一半儿!
常妈 可不是吗?(介绍)这是我们老先生的好朋友,冯先生。这是李大嫂。
李靳氏 您坐吧,冯先生!
常妈 冯先生,看这个!(关了电门)看院里,亮了大半截!
冯慎之 可真是!
常妈 (开灯)人民代表会议可真有用,人民一提意见,啪,街灯安上了!全胡同都亮堂堂的!您等着瞧,明年一开春,胡同东边准得修水道,不再存水!咱们提了议案哪!当初啊,老先生时常嚷嚷民主民主的,我还不大知道到底民主是什么,现在我可明白了,民主就是老百姓作主拿权!
李靳氏 大姐,我又赶了两双鞋,您交给程太太吧!
常妈 谢谢你,大嫂!唉!解放军有了好鞋好袜子,走路有劲,好早些多解放几个地方啊!
李靳氏 这堆棉衣也是送给解放军的?
常妈 不是,是送给天津灾民的。我这儿还给缝缝补补的,别教灾民穿露着棉花的衣裳啊!毛主席在咱们这儿,不教咱们受委屈,咱们就不能教别处的人挨冷受冻啊!
李靳氏 那么说,也给我几件!
常妈 你先拿这五件去!可得快着点送回来!
李靳氏 (接衣,往外走)冯先生,您坐着!
冯慎之 您慢走!
李靳氏 (又停住)常大姐,昨儿个铁柱子去看他爸爸,说他快出来啦!这两天,我心里直扑咚,万一他出来,又欺负我呢?
常妈 大嫂,你怎么还怕他呢?他出来,顺情顺理的待你便罢;他敢耍刺儿,咱们再告他去啊!派出所、妇联,都是咱们的呀!现在的老娘儿们可不是好欺负的了!
李靳氏 我知道派出所跟妇联是咱们的,可是就怕他先下手的为强,教我措手不及!好吧,明天见!(下)
冯慎之 常妈,成啊!你简直变成了诸葛亮!(受了刺激似的)我走啦,你把这个(指稿子)交给善恒吧!
常妈 别走啊!老先生马上就回来!我倒不是诸葛亮,我是这么想,现在咱们妇道要再不抬起头来,就对不起毛主席呀!
程壮生 (在院中)常妈,妈妈回来喽!
常妈 (往外迎)回来啦?冯先生在这儿哪!
〔壮生同妈妈上。常妈接过东西来。
冯慎之 辛苦喽!雅娴!忙吧?壮生!
常妈 我沏茶去!您洗洗脸吧?
王雅娴 不洗!沏点茶来吧!
常妈 好吧。(下)
冯慎之 壮生,你父亲的通俗文艺清样儿(递)请他自己校对一遍吧!
程壮生 (接过去)好,我先看一遍,你们二位老人家说话儿!(坐下看稿子)
冯慎之 雅娴,你搞得挺带劲啊!
王雅娴 当然带劲!我这几个月呀,跟着大家伙多开一次会,我就多长一些知识,多明白一些道理。这次到了天津灾区啊,我完全明白了政府的救济政策。我一向以为作慈善事业是为积德修好,而永远没想到那会养成受救济的人的依赖性,也没想到美国政府的救济物质原来是一种政治资本,救不了几个人,可是美国政府大吹大擂,教咱们失去自信自尊。这次在天津灾区,我看见了人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怎么组织起来,设法生产自救自助。地上有水啊,打渔呀,砍苇子呀,鱼跟苇子都能换来粮食!我们能自己解决问题,何必要那几包美国大米白面,教美国政府一面假充善人,一面拚命推销玻璃袜子,还挤趴下咱们的许多工厂!
程壮生 (还看着稿子,给妈妈鼓掌)妈妈有根!
冯慎之 (也要鼓掌,又止住)也有理!也有理!
王雅娴 慎之,你怎么不大高兴?是不是我说话太多了?
冯慎之 不是!不是!我刚才就要走!
王雅娴 还有事哪?
冯慎之 没事!没事!
王雅娴 没事就等会儿善恒吧!
冯慎之 我说实话,我实在坐不住了!
王雅娴 怎么?有什么心事?
程壮生 怎么啦?冯伯伯!(放下稿子)
冯慎之 唉!看着你们这一家子这么起劲哪,我有点受不住!
王雅娴 是不是公司里又出了什么岔子?
冯慎之 没有!我是说,我是说……
程壮生 公私兼顾,劳资两利,已经是政府宣布了的政策,您还不高兴吗?冯伯伯!
冯慎之 是!我心里不再七上八下的了!我感谢政府!可是,壮生,我心里到底不能完全舒坦。你看,当初,我大小的总算个绅士吧。每逢一进我的公司的大门,我连咳嗽都另有个腔调,(学)与众不同。现在,我失去了那点优越的劲儿;看着你们这么欢欢喜喜,连常妈都一板一眼的说说道道,我不好受!
王雅娴 我们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啊!
冯慎之 就是你们的这个老实劲儿才教我难过!咱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我不能不说实话。从前,我觉得我比你们高明;现在,你们赶过我去了!
程壮生 冯伯伯,说真话,你的公司里……
冯慎之 公司里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不过有一样,我实话实说,公司里的味道与从前可不同了。从前,我是主人;现在,人民代表会议,我的工厂的工人有两位作了代表。
程壮生 难道您不喜欢吗?
冯慎之 我可倒不是代表!
程壮生 冯伯伯,难道您就不知道,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吗?
冯慎之 知道!
程壮生 您知道就好办了!
冯慎之 不好办!那个生意是我的!
程壮生 是您的?您的公司里要是没有工人,您能作什么呢?咱们的新国家要没有工人领导着,从哪儿来的新民主主义?要没有工人领导的新民主政治,慢说您有一个公司,就是有三个,您也没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王雅娴 慎之!我恰好跟你相反。你觉得丢了点优越感,我觉得我得到了优越感!从前,我总以为美国什么都好,现在我知道了我们自己好!信任人民,人民就能发挥出智慧;咱们现在的政府信任人民,所以诸事都作得好,我自己也随着感到我有本事,我有前途,大家好,我也好,总而言之,咱们中国好!
程壮生 冯伯伯,放下您的优越劲儿,去信任工人依靠工人,把您的公司,印刷所,先办成为民主作风的,您就会了解今天的事儿了!
冯慎之 好,教我慢慢的试试吧!大概是不大容易!
程壮生 热爱这个新社会,就也不太难!您得承认,这个新社会给您带来了好处,给您的子孙万代带来了好处!您要是以为在这儿受了委屈,请原谅我,您就未免近乎狂傲无知了!
〔常妈拿了茶来。
常妈 (一边倒茶一边说)自从您走后,我替您收了五十二双新鞋,一百三十五件棉衣,里边有大舅爷拿来的二十件。棉衣有破烂的地方,我都给缝补上了。
王雅娴 慎之你看,只有咱们自己救济自己,才会有这种事!棉衣收来,常妈还给补好。还不只是办事,而是也表现了爱同胞的心!常妈自己去学习,丈夫又是工人,所以她进步,她比咱们都快!常妈,咱们明天一清早就把东西都交上去;早送一天,早到一天!
常妈 (得意地拿起一件补好的棉衣)您再看看,缝得多么密,多么结实,不是粗针大线的!
冯慎之 就是这路事儿既教我感动,又教我难受!
常妈 这算得了什么呢,该做的事!我不瞒您说,冯先生,我心里的劲可足了去啦!现在,你就是选我作人民代表,我一点也不缩脖子!
王雅娴 哟,提起代表来,壮生,听说第一届人民代表会议不是结束了,马上就开第二届代表会议吗?
程壮生 是啊!干什么?妈!
王雅娴 (忙打开刚才带回来的皮包,找出一张天津报纸来)你看,你妹妹作了模范的新闻,连天津的报纸都给登出来了!(递给冯)您看看,还有她的相片呢!
常妈 (也凑过去看)看,相片多么漂亮啊!明姑娘啊,近来不再火车头似的了,学会了坐下想主意。那天,她告诉我,她想起好几个办法,为医院省钱。她说:每一个钱都是老百姓的,咱们就该把每一个钱当作两个钱用的,花在老百姓身上!这话多么有劲!不怪她做了模范!(又去整理棉衣)
王雅娴 壮生,我看哪,你妹妹也许有希望作代表!要是我的儿子女儿都做了代表啊,慎之,我这个做妈妈的就够光荣的了!
程壮生 妈,您要是多努力,把救济工作做好,您自己也会当代表啊!
王雅娴 我倒不在乎自己能作代表不能!民主政治是千年万代的立国基础,你们年轻的应当特别的努力!
冯慎之 唉!就是我老家伙差点事!
王雅娴 慎之,别消极呀!各界都有代表,您要是把公司办成模范公司,完全合乎为人民服务的意思,你不也能作代表哟!
〔程与大舅同上,大家彼此招呼。
王清臣 二妹,回来啦?吃了天津包子没有?(急转向冯)慎之,仿佛十多年不见了!公司要房子不要?咱有办法!(急转向壮)壮生,我问你,第二届人民代表会议,可有我的份儿没有?
程壮生 人人有份儿,就看他能代表人民的利益不能!
王清臣 那就好啦!我这儿有证人:二妹,常妈,我帮助去募寒衣没有?善恒,我帮助你写宣传作品没有?
程善恒 募寒衣是人人该做的事,清臣。
程壮生 那些鼓词是我父亲写的。
王清臣 大舅可也帮了忙,听着,我还能另找证人,证明我合理地调整了房租!
冯慎之 哈哈!
王清臣 慎之,你笑我?我还给房客都安了电灯啊!
冯慎之 我没只笑你,我是笑哇,咱们俩一样,老想自己高明,别人不行!
王清臣 我这儿还有宝贝呢!(掏出一本很大的笔记本)慎之,善恒,看这个吧,自从一有人民代表会议,到处又是安灯,又是修路,我可就留了个心眼,走到哪儿,看到什么,就都记下来。房子问题,卫生问题,那儿存水,哪儿还缺公众厕所,这儿都有!你们看,我是不是关心社会问题!
程壮生 大舅!这可是重要的资料,您做的对!
王清臣 壮生,自从解放后,这还是你头一次夸奖我!
程壮生 您作得对,我就得夸奖您呀。可是先别忙!等我看看您调查得合乎科学方法不合,有重点没有!
王清臣 好难伺候啊!好,你拿去看看,慎之,善恒,该你们说话啦!我歇歇!
冯慎之 善恒!清样打出来了,你校对一遍吧。
程善恒 谢谢!希望明天就送回去,好早点印出来。雅娴,调查来好材料没有?给我点,我好再写!
王清臣 有,有顶好的材料,就是还没整理出来!
程善恒 快整理呀!
冯慎之 善恒,你简直了不起呀!报纸上,杂志上,常有你的文章!我看你也快做人民代表了!
程善恒 民主不民主不在乎我自己当代表不当!只要我能为人民写文章,我就从心里头高兴!我要写,写,写!拥护民主,宣传民主!有朝一日,我当选作代表呢,我受之无愧!永远不能作代表呢,只要民主政治蒸蒸日上,我就永远努力颂扬它,宣传它!
冯慎之 好!今天我没白来,我上了一堂课,很好的课!
程善恒 睁着点眼,慎之,睁着点眼!看看全北京的建设,哪一件都是为了人民,都表现了民主的精神!睁着点眼,到处是教育!看见挖水道的,别以为那是几个工人在那儿作活,或是市政府又办了一件事;那是实现了人民的希望,尊重了人民的意见!那是民主政治的实际表现!
〔电话铃响,壮生去接电话。
程壮生 喂……明啊?……冯伯伯,大舅,都在这儿。妈妈刚回来。爸爸的书已经打出清样儿。常妈正收拾募来的寒衣。……什么?什么?你们办的怎那么快?……你回来吧?……好,再见!
王清臣 你妹妹呀?她说了什么?
程壮生 是明!她当选为护士代表!
常妈 (放下棉衣)冯先生,看我们妇女们,又是一个代表!
程善恒 好姑娘!好姑娘!我算没白活这一辈子,我看见了真正的民主政治!
冯慎之 善恒,雅娴,道喜,道喜!
王清臣 道喜!可是,一个小姑娘,准有作代表的能力吗?
程壮生 大舅,您看她是个小姑娘,选举她的人可看她是个代表呢!她为人民出了力,立了功,所以人民拥护她!
程善恒 她要是不中用,下次改选,她会落选呀。是不是?壮生!
程壮生 就是!要不然,为什么要办选举呢!
(第二场终)
第三场
时间 一九五一年春。上午。
地点 同前场。壁上添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标语。
人物 均见前幕。另出现人民警察一人。
〔幕启:王雅娴拿着一篇广播稿子,出声儿念。常妈正收拾屋子。院外喊:“倒土!”“倒土!”
王雅娴 (停止念稿子)常妈,倒土。
常妈 这玩艺儿,倒土的同志跟钟表一样准!谁不把家里收拾干干净净的,真对不起倒土的同志!
王雅娴 快去吧!(常妈跑出去,继续念)我说老实话:当初,我的丈夫和我都不大明白新民主主义的民主政治。现在,经过学习,经过参加政治活动,我们认清楚了,英美的民主只是政客们的口号,政权实际是操纵在财阀军阀的手里。我们的才是真正的民主,因为我们的政权是在人民的手里。横着说,我们的人民代表会议是由工人阶级领导,并团结了社会的各阶层,各党派,各界和各团体。竖着说,我们的代表是直接由人民选举出来的,像花草从地里生出来那么结实。从任务上说,我们的代表负责反映人民的意见,代表人民的利益。这样的民主不是美丽的幌子,而是结结实实的立国的基础!在北京市第三届人民代表会议将要开幕的时候,我愿说出这些老实话来!(院外过轧路的汽碾子,声音很大。王停止念稿子。常妈跑进来)
常妈 好大的汽碾子!又不是修哪条路!这一年里修了多少条路呀!哼!告诉您,到处是敞平干净的道路啊!我走到街上不由的就挺起胸口来!嘴里还念道着:这是我们人民的路啊!
王雅娴 真的,常妈,从前哪,我老这么想:死了也好,死了能上天堂啊!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愿多活,活到八十九十,一百岁,好看看顶美丽顶干净顶体面的北京城!
常妈 得了,我别打岔,您好好的念稿子吧!好家伙,广播去,要说得结结巴巴的才糟糕!
王雅娴 我一点也不慌!这都是我心里的话,心里有劲,还慌什么呢?你听着!(念)拿我自己来说:我信基督教,我做救济福利的工作,已作了二十多年。从救济工作上说,以前我老以为美国政府来的米、面是为救济咱们人民的,其实啊,那点米、面是给蒋介石的,教他收买人心的。美国来的军火比米面多得多!这就是说,吃过半碗美国饭的,就有等着吃美国枪弹炸弹的义务!那是救济吗?那是侮辱,欺骗,戏弄,残忍!现在,我的的确确明白了,咱们人民应当帮助人民,而且有能力把它做好!从宗教上说,我一向因为信教,也就盲目的崇拜传教的人,并且相信他们所宣传的宗教以外的思想与文化。这样,因为信教,我也接受了有毒的思想,和文化侵略,好像是一个没有祖国的人。现在,我开始明白过来,一个基督徒不能因为信教,就不爱祖国,或不十分爱祖国。我也明白了,教友们近来决定的教会自养、自传、自治的三大原则是应当热烈拥护的,是我们教友们的光荣表现。我将一定用全力宣传这原则,推进这三原则快实现。我要热爱祖国,也就必须坚决的抗美援朝。
常妈 念的好!好!
〔李靳氏在门外轻轻的叫:“常大姐!”
常妈 谁呀?
李靳氏 我!程太太在家吗?
王雅娴 李大嫂啊,进来!
李靳氏 您在家哪?
王雅娴 待会儿去广播。有事吗?坐下。
李靳氏 (坐)我的那口子回来啦!
王雅娴 他怎么样?改好了没有?
常妈 他还敢欺负你吗?
李靳氏 他外面装得很好,见着人又和气又老实,一嘴的新名词儿!
常妈 半瓶子醋的人专会学新名词儿!
李靳氏 对我呀,他还是那么坏!他半夜里拧我,还不准我出声。
常妈 什么?你就那么老实?马上到派出所去告他去!
李靳氏 他说,我一出声,我一出去说,就掐死我!您看看,他把我拧的!(撩袖示伤)
常妈 这可不行!他就是蒋介石,咱们也会把他打跑了!(往外走)
王雅娴 干什么去?常妈!
常妈 我找那个混蛋去!这是讲理的年头了,我就不能看着李大嫂受委屈!我知道他力气大,可是妇联和警察现在是咱们的了,我不再怕他!
李靳氏 (拉住常)别去!别去!你一提妇联警察,他就更早下狠手啦!
常妈 李嫂!难道你不相信了警察跟妇联?
李靳氏 相信什么是一回事,遇见真事又是一回事呀!
常妈 走,咱们俩一块儿去!我斗斗他给你看!
王雅娴 常妈,你先别忙!听她说完了!
常妈 真气死人!
李靳氏 当初,不是常大姐你,跟大舅爷,帮助我,证明了小铺儿是他没当保长的时候开的,里边还有我娘家妈的钱,政府才把它交给我开着吗?
常妈 是啊,政府不能教你挨饿呀!
李靳氏 现在,他回来了,一口咬定是我霸占了他的财产!
常妈 跟他打官司吗!他不讲理,人民政府讲理,难道他敢开枪打你?
李靳氏 他真有枪!
王雅娴 他真的还藏着枪吗?你看见没有?
李靳氏 看见了!
常妈 这小子是真要造反哪!
王雅娴 (要拨电话)
李靳氏 程太太!报告警察好吗?他有枪,我没有!
王雅娴 必须报告,那是咱们的责任!(拨电话)喂……我是二十五号的王雅娴,请您派一位同志来,有紧急的事,我们需要保护!……谢谢!
〔李在院中温和的叫“程太太!”
李靳氏 他来了,怎么办?
王雅娴 (一使眼色)常妈!
常妈 (急把靳扯入另室)有我呢,别怕!(同下)
王雅娴 谁呀?请进来!
李德成 (上)程太太,您好哇?您看我变成另一个人了吧?经过这些日子的改造,可把我改造好了,我感谢政府!前两天我刚一回来就想来看您,可是我还忙着学习,所以到今天才来,请您原谅!
王雅娴 有什么事吗?李掌柜!
李德成 我的家里的上这儿来了吗?
王雅娴 在这儿!怎样?
李德成 我叫她回家,也就手儿托付托付您。她呀,既没有文化,又缺点心眼儿。
常妈 (上)谁缺点儿心眼?李掌柜!
李德成 哟!这不是常大姐吗?您倒好哇?常大姐,您可以给我作证,我家里的不是缺点心眼儿吗?
常妈 她也许缺点坏心眼!
李德成 那也得算缺心眼!我告诉您,程太太,她很难对付。跟她说好的,她当作坏的听;跟她说坏的,她也许当作好的听;闹得我简直的没了办法!
常妈 没办法?您不会拧她?把她身上拧得都发了青!
李德成 您这是哪儿的话呢?这个新名词,她是我的爱人,我肯下得去手拧她?呕,呕,我明白了,这又是她对你们说的疯话,你们可千万别信以为真。(向内室叫)我说孩子他妈!爱人!你出来,咱们回家吧!
王雅娴 你先回去,待会儿我送她回家。
李德成 (渐硬)程太太,她是我家的人,您似乎不必多管闲事吧?
王雅娴 我们不能看着她受欺负,不管;并非多管闲事!
李德成 那么,是什么呢?
王雅娴 我们妇女有妇女联合会,大家为大家负责!
李德成 妇联不妇联的,您别以为您家里有两位人民代表,就可以干涉别人家的事?
王雅娴 人民代表,请你看清楚,不像以前的保长那样可以随便欺负人!
李德成 哼!恐怕呀,当初公安局把我带了走了,还许是你们给使的坏呢!程太太,我学习过了,所以我肯和和气气的来商量事情;要不然的话……
王雅娴 怎么呢?
李德成 你们害了我,我就不客气的报仇!
常妈 什么?报仇?请你别吓唬我们!
李德成 你少说话!你不过是给人家刷家伙洗碗的老妈子!
常妈 什么?
李德成 我说,你是老妈子,没有发言权!
常妈 我没发言权?(往前凑)我告诉你,我马上告你去!到哪里都有我说话的份儿!
李德成 你去告我?告我什么?
常妈 你还藏着手枪呢!
李德成 (急)什么?谁告诉你的?啊,是我的那个吃里爬外的老婆告诉你的!好,你们串通一气,跟我作对!告诉你们,我不是好惹的!别以为你们现在得了势,就扬眉吐气,赶尽杀绝!有朝一日,我还会再抖起来呢!乖乖的叫我的老婆出来,别招我动野蛮的!
常妈 你敢!
李德成 我是敢!(一把抓住她的腕子)
王雅娴 你要干什么?
〔李嫂跑了出来。
李靳氏 撒开!撒开!我跟你走!
〔壮生进来。
程壮生 这是怎回事?
李德成 (急撒手常妈,又变软)啊!程先生,我来看看您!
程壮生 干吗揪着常妈?
李德成 闹着玩呢!我的力气大,她不信,所以……
常妈 呸!你个欺软怕硬的东西!
程壮生 妈!怎回事?
王雅娴 他还照旧欺负李嫂,他还藏着手枪!
程壮生 藏着手枪?
李德成 那是我老婆的疯话!她缺点心眼,专会胡说八道。她刚才上这儿来,我直不放心,所以来拉她回家!走吧,爱人!程先生是人民代表,事情多,咱们别紧自打搅他。走!
程壮生 别动!我问你,你被捕以后,为什么不交出枪去?
李德成 我全坦白了,可巧忘了,忘了那点事!(向妻)走吧!跟我交出枪去!
李靳氏 程先生!程先生!救救我!我不能跟他回去!他会打死我!
李德成 (声色俱厉)你走不走?!
程壮生 小声点,这儿不是你发威的地方!走,我同你走!
李德成 上哪儿?
程壮生 派出所!
李德成 (又软)好话好说!好话好说!我先回家,你给我劝劝她,(指妻)别教她到处给我乱造谣言!程太太,程先生,常妈,对不起啦!(要走)
程壮生 (揪住他)等等!
李德成 等什么?我告诉你,小兄弟,动力气你可不成!(一翻腕,揪住壮)我会一下子把你的小细腕子攥碎了!你信不信!可是,我学习过了,改造过了,不跟你一般见识!(放手,往外走)
程壮生 站住!
常妈 别走!
李德成 (转身)怎么样?
程壮生 到派出所交出你的枪!你去自首,罪过可以减轻,你不去,是自己误自己!
李德成 程先生,你们抖起来了,何必跟我死过不去呢?
程壮生 你藏着枪,危害人民,欺压妇女,我们不能允许你跟我们在一块儿!
李德成 人都要活着,您怎么不给我留一条活路儿呢?
程壮生 你说要活着,为什么不坦白出你有枪呢?
李德成 我已经坦白了不少,说出枪来,我不是就出不来了吗?
程壮生 你就没想,为私藏着枪,你还得进去的?
李德成 得了,程先生,你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程壮生 我不能!我是人民代表,为了人民的利益,我不能顺从你的甜言蜜语!
李德成 (对王、常)程老太太,常大姐,你们给我说两句好话吧!
王雅娴 我们有保护李大嫂的责任!
常妈 不用说你还藏着枪,专为你拧李嫂,我们就跟你干到底!
李德成 (对靳)得啦,你帮我点忙吧,老夫老妻的!
李靳氏 (几乎说不出话)你,你,看!(示伤)
李德成 那是我跟你闹着玩呢!
李靳氏 我,我恨你!你不是人!
李德成 (大怒)哈!连你也敢成心跟我过不去呀?好,咱们就干了!(要扑妻,壮生挡住她)
人民警察 (上)别动!
李德成 (打算跑)
人民警察 (用手枪截住他)别动!
李德成 (转软)同志!同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程壮生 同志:他虐待妻子,欺骗政府,私藏手枪!
李德成 铁柱子的妈,救救我!救救我!
常妈 晚啦,李掌柜,我恨不能马上也把你身上全拧青了,给李嫂报仇!
李德成 同志!同志!你们能枪毙了我吗?
人民警察 你有多大罪,就受多大惩罚,该毙就毙,不该毙就不毙!走吧!
李德成 你们都救救我!(跪下)我给你们磕一个,给我说说好话,别毙了我!(立)
程壮生 李掌柜,去吧!政府不会冤屈你!你要肯向人民低头,改过自新,你还能有活路呢!
人民警察 走!程先生,回头我由电话里通知你一切!(拉李下)
程壮生 李大嫂,你为什么那样怕他呀?
李靳氏 他,他的力气大呀!
程壮生 他的力气大?我们人民的力气不是更大吗?大嫂,赶到去控诉他的时候,你难道还不敢去吗?你要知道,这次手枪的事,是你的功劳啊!
李靳氏 我去!我去!大家都帮助我,我就不再怕!
常妈 大嫂,我送你回去吧?
李靳氏 好吧!我谢谢程太太,程先生!你看,程先生,先前那个家伙作保长的时候,干的是什么事;你现在作人民代表,做的是什么事!
程壮生 (微笑)李大嫂,保长跟代表绝对不是一回事!(门外汽车喇叭声)
王雅娴 电台接我来了。咱们一块出去吧!
程壮生 别慌啊。妈,自自然然的,声音不要太大了,别咳嗽!
王雅娴 我知道!(同常、靳下)
〔大舅匆匆的进来。
王清臣 喝!看你妈妈忙的那个样!连句话都没跟我说,就上汽车了!
程壮生 去广播,不能迟到啊!您这几天又干什么呢?
王清臣 事儿多了去啦!胡同里检查清洁有我,宣传抗美援朝有我,调查军属烈属的情况有我!你说,壮生,我有点儿进步没有?
程壮生 您确实有了进步!您觉出来这么忙?总比什么事都不做好吧?
王清臣 什么话呢?这么忙,才真有点活着的味道啊。你看,铅笔在这儿(耳上)一插,小本子在这儿(衣袋)一掖,挨着门一访问。到处大家都怪热呼的叫我:王老先生来啦?看,我成了全胡同的王老先生啦,够味!
〔院中有人声,壮生迎到门内。赵、吴,搀着程上。
程壮生 怎么啦?怎么啦!
王清臣 是不是中了风?叫你妹妹快回来!(去打电话)
赵子成 不要紧!不要紧!刚才他昏过去一会儿。
程壮生 爸!爸!怎么啦?
吴新光 老师,先坐下!喝点开水吧?
王清臣 (打完电话)明姑娘马上回来。到底怎回事?
吴新光 (倒了开水)老师,先喝点!
程善恒 好学生,你回去吧!谢谢你!
赵子成 对,新光你先回去,告诉大家放心吧!我在这儿招呼着。(吴下)
程善恒 壮生!清臣!我当选啦!过度的兴奋,又搭上这几天太疲乏了,所以昏了过去!不要紧!
赵子成 老大哥,您一当选,可没有我的份儿了呢!可是,我还给您道喜!您这一年来的努力,超过了我去,您应该当选,您的学问比我强,在学校里的资格比我老,再加上您的努力,跟拥护民主的热诚,我没法不认输了!
王清臣 善恒,你躺会去吧?
程善恒 不必!我说过了,我是太兴奋了!本来,我作代表不作,并不影响我拥护民主的热心。可是,大家选了我,我没法不动心了!没法不动心了!
赵子成 要是为了金钱,地位,您一定不会这么动心。唯其人民代表既没有待遇,又不是官职,您才这么兴奋,因为它光荣!光荣是没有价儿的!
程善恒 子成,这是知心的话,我没想到,咱们能这么快就有了民主政治,而且建设民主政治的责任能直接的落在我自己身上!证明我是和人民一条心!光荣,一点不错,光荣!
王清臣 壮生,我得征求你的同意,把冯慎之找来好不好?
程壮生 找冯伯伯干什么?
王清臣 喝一回!所以我得征求你的同意,你不大赞成吃酒啊。多少日子了,大家都找不到工夫凑一凑。今天,你们一家子有了三个代表,还不应当弄点酒,庆祝一下吗?
赵子成 来个小的鸡尾酒会吧!
程壮生 好,我给他打电话,喝酒不喝的,教他看看父亲这点热诚劲儿,感化感化他,也是好的!(拨电话)喂……冯伯伯!我们又添了一位代表!……我爸爸当选!……来吧?好!谢谢您!
王清臣 一家子三个代表!谁想到呢!
〔明提着药箱匆匆进来。
程明 爸!怎么啦?怎么啦?
王清臣 明姑娘,虚惊!虚惊!他是疲劳过度,又这么一兴奋,我们还以为他中了风呢!刚才我差点要哭出来!
程明 为什么这么兴奋?
赵子成 又是一位代表啊!
程明 爸!爸!(跳了起来)
程善恒 明!老实点!老实点!别再招我发昏!
程明 好不好打一针强心剂?
程善恒 不必大惊小怪,疲乏不是病!
程明 听听心脏可以吧?
程善恒 那倒可以!(解衣,明给他检查)
〔常妈上。
常妈 得!枪也搜着了,那小子也带了走啦!这可就太平了!敢跟人民作对,自己找死嘛!
王清臣 哪个小子啊?
常妈 小铺儿李掌柜的!哟,明姑娘,您这是干什么哪?老先生怎么啦?
程明 心脏稍微弱一点!
程壮生 爸,打一针吧,又不疼!
程善恒 我不打!没病!
〔院中有人喊:“王雅娴的信,请拿图章!”
常妈 (从书桌上拿了图章)来了!(出去)
程善恒 你看,只顾了乱哄,也忘了听你妈妈广播!
程壮生 可不是!我可是已经看见了妈妈的讲演稿子。
常妈 (拿着信进来)北京市人民代表会议秘书处来的。
程明 (接过信来)难道是妈妈也……
王清臣 打开看看,你妈妈要是不高兴,由我负责!况且这是公函,不是私信!给我!(接过信,打开)哈哈!你妈妈是特邀代表!
众 什么?
王清臣 王雅娴,特邀代表!
众 (鼓掌欢呼)
程善恒 明!明!给我打一针吧!(明给他打针)
赵子成 (跟大家一一握手)亘古以来,没有过的事!
王清臣 壮生,你要再不准我们喝酒,我可真要生气了!
〔门外汽车声。
程壮生 妈妈回来了!
程善恒 慢慢的告诉她,慢慢的!别让她也打强心针。
〔妈妈进来。
王雅娴 大哥来了?赵先生也来了?
常妈 您广播得怎么样啊?
王雅娴 挺好!没慌,也没念错了字!好在只是七八分钟的事!善恒,你怎么了?神气不大对!
程明 妈,爸爸当选代表!
王雅娴 善恒!在解放以前,你就提倡民主。现在,不但民主实现了,还是世界上最好的新民主主义的;而且你自己还代表了人民!咱们还能不快乐吗?活了半辈子,这是我最快活的一天,丈夫是代表,儿子是代表,女儿是代表,代表着那么多的人民!
程善恒 我不是为自己乐,而是为全中国乐!为全国的每一个人乐!从历史上看,五千年来,这是头一回政府把政权的的确确的交给了咱们人民!我的儿女不会说谎,他们告诉了我,第一届第二届会议的提案,并不是废纸,而是按照着经济的条件和需要的轻重,先后实行了。往将来看,政府已经告诉了我们,全国各处,每一区一县一市,都要有人民代表会议。那就是说,在不久,五万万人民就没有一个生活在民主政治外边的!中国将成为世界上人数最多的,人民力量最大的民主国,也就必是个最富最强最和平的国家!
〔冯慎之拿着一大把鲜花进来。
程壮生 程明 冯伯伯!
冯慎之 (把花献给王)雅娴,我给你道喜!丈夫、儿子、女儿,全是代表!凭这个,我也得相信政府的确是大公无私了!凭这个,我也得相信,谁努力为人民办事,谁就得到光荣!我相信了这个新民主主义!
程明 冯伯伯,您还少说了一个!
冯慎之 (往四下看)还有谁?
程明 (拿出公函)还有妈!一家代表!
程壮生 咱们得立个公约,里边得有这么一句:我们必热诚的在工人阶级领导的民主政权下,代表人民的利益,为人民服务!
〔大家围起妈妈,欢呼,狂喜。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