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幕话剧)
第一场
时间 一九四八年春。上午十时左右。
地点 程善恒家中。
人物 常妈 程明 程壮生 王雅娴 王清臣
李德成 程善恒 冯慎之
布景 一间洋式的大屋子,既像客厅,又像书房。所谓“洋式”者,不过是有灰顶棚、地板,与能开闭的玻璃窗而已,并不是按照西法建筑的。屋中的桌椅有老式的,也有新式的;摆设亦然;连墙上的挂画也有中有西(宗教画)。书案上的书多半是洋书。地上有痰盂,桌上有电话机。总之,这间屋子似乎能告诉我们:这一家人没有工夫好好的安排一切,他们各有各的工作,都相当的忙碌。屋子三面都有门。
〔幕启:常妈正收拾屋子。她颇焦急不安,所以动动这个,挪挪那个,并没能有条有理的工作。书案上放着横七竖八的几条标语,有的已写好,有的是白纸。她拿起一条有字的看看,可是她不识字。
常妈 (自言自语地)不认识字,可真要命!唉!(放下纸条,继续动动这个,挪挪那个)
〔院中程明喊:“妈!妈!”
常妈 快来吧,小姐!
程明 (跑进来)我妈呢?教我回来干吗?
常妈 太太找大舅去了。教你回来……(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程明 (看见桌上的标语,拿起一条,念)“要强国必须实行真正民主政治!”(又拿起一条,念)“反对包办选举,强奸民意!”这是怎回事?
常妈 唉!事儿可够乱的!老先生自从搁下了事……
程明 那,我知道!爸爸因为参加反饥饿、反迫害的大游行,把事情丢了!那个中学,他已经办了八九年,这回撤了他的校长,他实在不好受!
常妈 连我都替他难受嘛!可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看我的那口子,在工厂里做着好好的工,无缘无故的教特务打了一顿。好,他一跺脚,跑到“那边”去了!再说,校长的薪水本来不很大,钱又这么不值钱!何必动这么大的气?老先生不是在大学里还有点功课吗?
程明 倒不为薪水大小,他是心里不平!本来吗,办了八九年的学,一点错儿没有,光是因为参加了游行,就免了职,他怎能不伤心?反饥饿、反迫害是大家伙的意思,爸爸当然热心的参加!他是个讲民主的人!
常妈 这几天你不是没回来吗?老先生啊……(话被明抢去)
程明 我这几天正实习哪!我不能不加紧的干,好实习完了就能派出去,当护士!我有了收入,也少教爸爸着点急呀!
常妈 听我说呀!这几天哪,老先生简直有点像气疯了似的,能独自个呀,就叨唠唠叨唠唠的说,说什么非有真民主不可!这样随便抓人杀人,可还一劲儿嘴里说民主,简直是欺哄人吗!我不十分知道真民主是什么,可是也记住了这三个字。这两天,街上不是闹什么选举吗?
程明 是呀,市政府要选举参议员。呕,怨不得他写了这些标语呢!
常妈 老先生说,这回选举是骗人的事!他要出去,反对这个选举!老先生倒真有股子劲儿!可是太太说呀,老先生一出去,准教特务给打回来,我可也就很不放心了!我的那口子就吃过特务的亏呀!今儿个早上,太太一看这些标语,可真急了,所以给你跟你哥哥打电话,她自己去找大舅要主意。
程明 爸爸呢?
常妈 是呀,太太告诉我盯着点老先生,别教他出去。可是,我怎能拦得住他呀!一转眼,老先生不见了,你看我多么对不起人!
程明 爸爸上哪儿去了呢?呕,常妈,爸爸拿走了标语没有?
常妈 (看桌上,数标语)大概是!我记得原来不止这么几条嘛!
程明 糟了!去贴这样的标语,准得挨揍!糟了!常妈,我先找爸爸去!(要往外跑)
〔程壮生跑了进来,在屋门口,和妹妹两碰头。
程壮生 明,怎么回事?妈妈连着三次电话,催我回来!
程明 爸爸被撤职!
程壮生 我知道!
程明 现在他又要出去反抗这次的选举。看,这些标语!
程壮生 全北平的人民都反对这样的选举,不止爸爸一个人!
程明 那可是非教特务给抓了走不可!他现在大概到街上贴标语去了,怎么办?
程壮生 妈妈呢?
程明 找大舅去啦。
程壮生 大舅不会有高明主意;找他干吗?
程明 妈妈一定是真急了,所以去找个至亲!
程壮生 我想啊,爸爸也许是给学生们,或是什么团体写的这些标语,不见得他自己去贴!你找找他去,把他找回来,大家细细的商议!
〔明跑出去。
常妈 真是的!我也去吧?
程壮生 常妈,你干你的活儿去!
常妈 好吧!你一回来,我的心里就宽绰多了!(下)
程壮生 (先把屋门关好,拨电话)喂,刘延理吗……喂,我问你,民众反对这次的选举,应当表面化了吗?……我爸爸……呕,应当保存实力,迎接,配合,解放?好,再见!(刚要又拨电话,妈妈和大舅走进来,乃止)妈!大舅!
王雅娴 你爸爸呢?
程壮生 出去了!
王雅娴 你瞧!到底是出去了!
程壮生 妹妹已经去找他了!
王清臣 咱们也得找他去吧?
王雅娴 是呀,别指着你妹妹一个人哪!
程壮生 我是这么看,妈,把爸爸找回来,并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得预备好,他回来,我们跟他说什么。
王雅娴 说什么呢?他说要真民主政治,不要这样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儿,咱们能说不好?特别是你,你的思想比你爸爸的更激烈!
王清臣 我能劝妹夫!我就说真民主吧,假民主吧,反正咱们自己先别吃亏!
程壮生 (有点不耐烦)大舅,先听我说。我的意思是说怎么转变爸爸的心思一下,教他先沉沉气,不要意气用事!
王清臣 好!这么办,先给他找点事做;为给他运动事,需要送礼什么的,我无多有少,总愿意帮忙!
王雅娴 我已经给冯慎之打了电话,请他来商议一下。你爸爸最喜欢你冯伯伯。
程壮生 不过冯伯伯只能办事情,而不见得准能解决问题!
王雅娴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主意呀!咱们都出去找你爸爸吧!
王清臣 妹妹,你歇会儿,我去找。我的关系多,一出去准把他找回来!
〔程明跑了进来。大家要出去,又停住。
程明 妈,大舅,我找到了爸爸,别着急了!
程壮生 明,你在哪儿找着他老人家的?
程明 在李保长的小铺儿外边。李保长跟老人家马上就回来!
程壮生 李保长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信任他?
程明 他死跟着我们吗!(听见外边的声音)吓……
〔李保长同程善恒走进来,李保长的衣袋中鼓鼓囊囊的装着标语。程还怒气冲冲,李拉着扯着的往里拉程。
李德成 程太太,王先生,得,我把校长给送回来了!
程善恒 (含怒)不要再叫我校长!(颓然坐下)
王雅娴 李保长,我谢谢您!您坐下!
李德成 我不坐了!程太太,王先生,少先生,姑娘,程老先生这回的事可闹的不小,不小!前几天,他参加了大游行;今天,又出去反对选举!
程善恒 好人都反对这样的选举!
李德成 要不是遇上我呀,哼,非出大毛病不可!
程明 是我把爸爸找回来的!
李德成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是保长,我理应把老先生带了走,交上去!可是,我没那么办!谁教咱们是老街坊呢!
程善恒 那么,你就把我带了走!(要起立)
程壮生 爸!您坐下!(扶父坐下)
王清臣 李保长,您用不着多交代,我们心里都明白,都感谢您!日后我们总有份儿人心!
李德成 好王先生的话,什么人心不人心的,只要程太太再放美国来的旧衣裳、白面什么的,别忘了我就得了!
王雅娴 李保长,美国的救济物品怎样分派,可不由我独自拿主意呀!
李德成 我知道!以后您再得到东西,顶好一股拢总交给我,我去给您发给大家。既省您的事,又可以……
程善恒 对,你好从中占便宜!
李德成 也不能那么说,程先生!(拍衣袋)不管怎么说,这些标语,还有这些传单,都落在我手里,我总算对您有恩。人心都在人心上,我救了您,您就也得给我点好处!
程善恒 我告诉你,全北平的人民都恨这个选举!标语上的话是大家的话!传单上的意思是人民的意思!我并不是独自一个人要这么办的!走,告发我去,我同你一道去!
王清臣 这都是干吗呢?都是老街旧邻的,有话好好说呀!李保长,把标语传单给我,待会儿我就请您喝酒!
李德成 不忙!不忙!我先拿着吧!
程壮生 你拿着也好!量你这点无赖也斗不过我们大家!
李德成 那么,你说怎么办?
王清臣 您先拿着这点小意思!(递钱)
程壮生 大舅!
王清臣 先把标语给我,咱们是现钱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李德成 (本不想交出标语,可是又爱钱;接钱)得,我作个整人情!您这儿的人都够厉害的!(掏出标语,放下)咱们再见!不送!
王清臣 总得送送!什么话呢,礼多人不怪呀!(同李下)
程善恒 什么玩艺儿!
〔常妈端茶来。
常妈 (一边倒茶,一边说)我告诉您,李保长的坏招儿可多之呢!
程善恒 我就要斗斗他们这坏招儿多的!大家都恨这个选举,我还怕什么呢?
程明 常妈,你去吧,我倒茶。(接过茶壶来)
〔清上。
常妈 大舅爷来啦?你倒好哇?
王清臣 还好!心宽体胖,我是什么事儿都不往心里搁!
常妈 您喝茶吧!(下)
程明 (给大家倒茶,并问父亲)您擦擦脸吧?
程善恒 (摇头,还生气)不擦!
程壮生 爸,别生这么大的气,万一气出病来!
程善恒 我不能不生气!我是个留学生,回国来不过作了成天搞“等因奉此”的小官。我不单不肯巴结人,好往上升一步,我倒辞去了官职,来办教育。谁想到,现而今办教育也得低三下四的巴结上司!我不能陪着教育局局长太太打牌,也不能逢节按年的送礼!前些日子他们要在学校里抓学生,我跟局长说了几句真话,他就恨上了我!我参加了反饥饿反迫害的运动,他就免了我的职!这是什么世界呢?什么世界呢?
王清臣 妹夫,善恒,你得想开着点,自古以来,世界就是这个样!
程善恒 你错了,大舅,世界就不该是这个样儿!随便抓学生,杀人,连学生带教员都挨了饿,还不准说说!这是人的世界吗?这还不算,既不准人民说话,可还办选举,这不是拿咱们开玩笑吗?
王清臣 你出去竞选……
程善恒 (抢着说)我没出去竞选!竞选是那群鸡毛蒜皮弄好的圈套,我能不知道!我能跟他们站在一块儿?你太小看我了!我是出去反对这样蒙骗民众的选举!包办的选举!
程明 爸,您一个人赤手空拳,出去教人白打一顿,不是没有一点好处吗?
王清臣 这话对!我说明姑娘,(掏钱)来,到街上看看有好黄花鱼、对虾什么的没有,弄点来,待会儿我亲自下厨房掌灶。嗯,还得打点酒。你看着,好酒好菜,我跟你爸爸那么一吃一喝,管保就一天云雾散了!(递钱)
程善恒 清臣,不要这么嘻皮笑脸的好不好?
王雅娴 (怕哥哥难为情)大哥,在我这儿,哪能你出钱呢!
王清臣 二妹,难道你花不着亲哥哥的钱吗?妹夫丢了事情,我总比你们宽绰一点啊!(见妹无语,颇为得意)这不结了!还告诉你,二妹!你呀,热心做慈善事业,我不能拦你,那是积阴功的事!可是,你也得张罗着给妹夫弄口好的吃!男人肚子里有了油水,就不闹脾气了!
程壮生 (不同意舅舅的话,想把他支出去)大舅,您为什么不自己去一趟呢,大概我妹妹连黄花鱼跟鲤鱼都分不清楚!(对明使眼色)是不是?明!
程明 不那么笨吧,反正论买东西也买不过大舅!大舅,(递回钱去)您自己跑一趟吧,保险!我跟您找筐子,瓶子去!(亲热的把老头子拉了走)
程善恒 壮生,你妹妹的话不对!要知道,我不会白挨打,那一定有点作用!至少,我会教北平人知道了,这样的选举不能算是选举!再说,我挨打,即使被打死,也不会白死;我的行动有北平全城的人支持我,他们会给我报仇;即使今天不能,也总会有那么一天!
王雅娴 在现在的局面下,你可起不了什么作用!
程善恒 那么我就该白瞪眼,一声都不出?再说,他们为什么要抓我的学生呢?为我的学生,我也得到街上说说去!
程壮生 您当然知道,这次的选举是作给美国看的!
程善恒 我还能不知道?所以我才痛恨这个选举!你看,他们也人模狗样的摆出竞选人,吹吹打打的在街上演说“政策”;其实是谁出的钱多,谁当选,太不要脸啦!
程壮生 您当然也知道,现在的局面是这样:只要政府办了选举,就能得到美国的军火和美金。美国呢,并不管中国的选举是怎么办的,只要有这样一回事,就可以说:中国也实行民主了,应当多帮忙,好抵制苏联。这整个是一套把戏。
程善恒 我就要揭穿他们这套把戏!我不是个废物!
程壮生 您恨这个政府是对的!可是,请您想明白了,爸,您要一方面不轻易白去牺牲,一方面还在学生里社会里活动。您在大学里不是还有点功课吗?
程善恒 才三点钟!那点收入,维持不了生活!
程壮生 生活好办,再找点别的事吗。可是无论如何,别放手青年!大学的课,您要去教;中学的学生,也别失去联络,多培养些个革命种子!
程善恒 (气消了些,反顾虑到儿子的事了)革命种子?壮生,一向啊,你忙我也忙,我们很少有谈心的机会。现在,告诉我,你是不是加入了什么组织呢?你素来比我激烈,今天你的话可是软中硬,稳稳当当。不像你自己所能想出来的!
程壮生 我在学校里给学生会作事,您当然能明白学生会是干什么的,和学生会的负责人是干什么的!
程善恒 嗯!壮生,我可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记住!在学校里我设尽方法保护别人家的儿女,在家中也得保护自己的儿女!有拚命去的事啊,还是我去,你别去!你明白我的话吧?
程壮生 我明白!到该拚命的时候,谁该去谁去。您说是不是?
王雅娴 我不愿意听你们说这些可怕的话!一个人得爱人如己,甚至爱他的仇人,怎么老说拚命、仇恨呢!
程壮生 妈,您爱人,我们也爱人!我们去拚命,正是为爱多数的人,多数受压迫受欺负的人,您放心吧!怎样?爸!您消了点气啦吧?
程善恒 (已微有笑意)这口气不是那么容易消的!哼,我并不因为丢了那个小事情才动气,我是气恨我们连句公道话都没地方说去!气恨大家受了欺骗,还没地方去诉苦!
〔程明进来。
程壮生 咱们要沉住了气!爸,沉住了气!
程明 爸,甭发愁!我实习完了,准有事作,我养活着您!
王雅娴 说来说去呀,还是我的老女儿最好!知道爱人,知道为人服务,也知道孝顺父母!
程明 爸爸也不错,就是老一冲子性儿,要干吗就干吗,不听别人的意见!是不是?爸!
程善恒 我是真生了气呀!
程壮生 专凭生气可办不了大事呀!
程明 得了,别生气了,爸!好,我走啦,我忙得厉害!
〔王清臣提着筐子进来,听见了程明的话。
王清臣 别走!你看看,这几条小鱼跟这两对虾米,有多么漂亮!看这点鲜花椒!谁也不准走,都得尝尝我的菜!二妹,帮帮我来!
王雅娴 把筐子给我!(接过筐子,下)
程明 大舅,我还得走!赶明儿个我上您家去吃!
程善恒 教她走吧,清臣!
程明 再见!大舅!(往外走。走到院中,遇见冯慎之)爸!冯伯伯来了!
王清臣 (急迎至屋门)得,这下儿我的黄花鱼可以卖出去了!(伸好了手预备着,冯一露面,即握住手)慎之!慎之!可老没见了!我去作黄花鱼,不准走,咱们得喝两盅!(跑下)
程壮生 (迎过来)冯伯伯,您好?
冯慎之 好!善恒,好吗?
程善恒 不好!差点把我气死!坐!
冯慎之 这年月要是爱生气啊,半天儿就能气死!你就拿我来说,我办图书公司,不论怎么讲,也对文化教育有点好处。
程善恒 我知道你没出过什么坏书!
冯慎之 好,承你夸奖,我谢谢你!可是,那是从前,现在也得出坏书!官面上千方百计的非挤倒了我不可!他们管我叫奸商!听明白了,叫奸商!
程壮生 出坏书,尽管不出于您的本意,您也得负责!
程善恒 大哥,你是奸商,我是乱党!我们要求政府不要迫害人民,不要教学生教员挨饿,我们是乱党!我不明白,他们的字典怎么跟咱们的字典完全不一样呢?
冯慎之 闹来闹去呀,他们敢情是逼我承认他们入股子。我点了头之后,我就由奸商升为文化人了,哈哈哈哈!
程善恒 大哥,你还能笑出来,佩服你!
冯慎之 我笑?我要哭都哭不出来!这还不提,他们还有花样呢!物价一天比一天高,印刷工人挣的不够吃的,政府怕工人罢工,不管我怎么赔钱,一劲儿教我长工资。可是,赶到工人们一开会呀,不论什么会,抓出几个就枪毙!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还是不能呈报歇业,我早上关门,晚上就得下狱!
程壮生 冯伯伯,支持下去,支持下去,这个局面长久不了!跟工人去详谈,他们是明白人,他们有力量!
冯慎之 嗯!这也许是好话,可是有点左倾啊!再说,我知道,工人们只会卖力气……
程壮生 您要说,只有您长着脑子呢,是不是?您去试试看,工人们比咱们更有脑子!
冯慎之 (转向程)善恒,我看,你帮帮我去吧!你英文好,中文好,打灯笼去找都不容易找到!
程善恒 你的公司不是有困难吗?怎好再添人?
冯慎之 困难不困难的,一块儿穷混去吧!得了,善恒,你就来作中英文的文牍吧。我吃得上饭,就短不了你的,行不行?
程壮生 冯伯伯,您不怕用这么一位也许给您惹出点麻烦来的人?
冯慎之 我不怕!我也有几手儿,不是好欺负的。
程壮生 我父亲在大学那点功课可不能放弃。
冯慎之 那没关系!
程善恒 谢谢你,大哥!今儿个早上,我下了决心去跟他们干干。
冯慎之 跟谁干干?我那儿有五十多工人,一百多职员,还没办法呢,你独自赤手空拳的出去,不是自讨无趣吗?
程善恒 要讲有力量,还是他们(指壮)学生!
程壮生 我们会团结,而且有思想上的领导,所以我们有力量,好啦,我该回学校去。冯伯伯,您多分心!
冯慎之 唉,我们两个老家伙在一块儿混吧!闲着说说陈谷子烂芝麻也是好的!
程壮生 爸,我走啦!记住:咱们作事要看得准,想得远,走得稳!
程善恒 唉!你去吧!
〔壮生下。
冯慎之 壮生满有点干劲儿呢!
程善恒 下一代呀,比咱们强!
冯慎之 可是,也不要太左了啊!你听他说的那些话,很像……
程善恒 咱们这是在家里说,是好学生都有点左倾,逼得呀,被混蛋们逼得呀!连我还要反抗呢,何况年轻气壮的学生!
冯慎之 可是,善恒,要是共产党得了手,你这个知识分子我这个小资本家,是不是有出路呢?
程善恒 我不管那些,那么一想就没了活路!从此以后,我不管什么共产党不共产党,只要谁实行真正民主政治,我就拥护谁!
冯慎之 说话留点神!留点神!我也走啦,你明天就来好不好?(正说着,王清臣进来,长袍已脱去,挽着袖子)
王清臣 你可不能走,慎之!不管你多么忙,反正得吃饭!既然要吃饭,就不妨尝尝我做的黄花鱼!坐下!坐下!(向门外喊)二妹!再有两分钟,就成了,别再放汤!
程善恒 (看看那些标语,而后相当难堪的把它们撕碎)清臣,你怎么能这样不关心国事呢?你知道,这样下去,非亡国不可!
王清臣 妹夫,别那么认真!慎之,好容易凑到一块儿,还不喝两盅?你劝劝善恒!
冯慎之 走吧,善恒!
程善恒 我真吃不下东西去!
(第一场终)
第二场
时间 一九四九年春,北京刚解放了以后。下午。
地点 同前场。
人物 同前场。
布景 大致同前场。
〔幕启:壮生正拿着一幅毛主席的像,给妈妈看。他差不多是眉飞色舞,不知用什么形容词去赞美毛主席才好。妈妈可不那么热烈。常妈提着水壶进来。
常妈 (对壮)哟,您可回来啦!自从一解放,您简直不着家啦!
程壮生 我忙啊,忙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啦!先来看看毛主席的像!
常妈 这就是咱们的主席呀?
程壮生 “咱们”的主席!“咱们”的!常妈,你有根!
常妈 主席可是文文雅雅的,是个有学问的人!
程壮生 妈,挂在哪儿?(指壁上一幅宗教画)那儿是个好地方!常妈,去找按钉儿!(常下)
王雅娴 (脸上不大好看)那是我心爱的一张画!
程壮生 那么就改个地方?
王雅娴 随你的便吧!(要走)
程壮生 (看出她的神气不好)妈!妈!怎么啦?(拉住她)
王雅娴 (不知如何是好的,坐下)唉!
程壮生 妈!解放军进了城,您怎么倒不高兴呢?
王雅娴 你看你,正在解放的这几天,城里头兵慌马乱,你怎么就不回来看看呢!
程壮生 您就不知道我多么忙!迎接解放军进城,搞军民联欢,全是我们学生,哪有工夫回来呢!
王雅娴 你现在可以在家一会儿吧?
程壮生 只能有半个钟头的工夫!
王雅娴 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呢。
程壮生 说吧,妈!解放军入城,您高兴不高兴?
王雅娴 我呀?我有点怕!
程壮生 怕什么?妈!
王雅娴 我怕他们不许我信教!
程壮生 妈,刚才我错了!我不应当要摘下那张画儿来!
王雅娴 那倒是小事。我怕他们占据了教堂,不许再作礼拜!
程壮生 妈,您这是多虑!解放军绝对不进教堂,不禁止作礼拜!不反对信教!
王雅娴 我从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受了洗礼。虽然我没作出大事来,可是我相信爱人,为别人服务。多多少少我帮忙教会,慈善团体,作出些好事情来。我那么过惯了,不管天下怎么乱,我的心是安定的,得到精神上的安慰!假若把我这点生活、工作,都取消了,我怎么活下去呢?
程壮生 我知道!
王雅娴 这些年来,我有点对不起你们,我终日在外边忙,没好好的管家事。可是,现在要是硬教我蹲在家里,算计油盐酱醋,我怎么受得了呢?
程壮生 今儿个是礼拜天,早晨您作礼拜去没有?
王雅娴 (摇头)我没敢去!
程壮生 晚上还有晚礼拜?
王雅娴 有!
程壮生 好,去!没有人拦着您!
王雅娴 真的?
程壮生 真的!
王雅娴 你不反对?
程壮生 您怎么会想到我反对呢?
王雅娴 (微笑)我会猜,你会参加共产党!你平日的行动言语,和这几天这么忙,都教我往这么猜!
程壮生 您可是没有干涉过我?
王雅娴 儿女们的事何必我多操心?
程壮生 我谢谢您,妈!告诉您吧,我已经入了党!您不反对?
王雅娴 你不反对我去作礼拜,我也不反对你入党!壮,你入了党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程壮生 您知道“地下党员”这个名词吧?我怕您和爸爸替我担心啊!得了,您别怪我不信神,我也不干涉您信教,这就是民主!我可以挂上主席像啦吧?
王雅娴 当然!
程壮生 (喊)常妈!有按钉没有啊?
常妈 (在屋外喊)找不着!
王雅娴 (喜欢了点)壮生,不会借用那幅山水画的镜框吗?(指壁上)
程壮生 对!有镜框就更体面了!(去摘镜框,装置)
〔程明穿着护士制服,肩上挎着帆布的旅行袋,欢欢喜喜的走进来。
程明 妈!喝!哥哥也回来啦!
程壮生 妹!快来看!
程明 (过去看)主席像!(然后看屋里)妈!有主席像在这屋里,咱们似乎应当把这一切都调整一下:那些破洋书,没用的摆设都应当拿开,教咱们这屋里简单、干净、有劲,好对得起这张像!
王雅娴 你有工夫你收拾,我打不起精神来!
程明 等我由天津回来,我收拾!
王雅娴 你上天津?干吗去?
程明 照料伤兵去,去一个月。妈,您看我,(挺胸,拍拍帆布袋)站在毛主席面前,主席都得夸我一声:好女儿!(看妈妈不起劲)妈,您怎么不大高兴呢?
王雅娴 我要能像你们这样扬眉吐气的就好了!
程明 您怎么不能呢?您有这么好的儿女,还不高兴吗?
王雅娴 我老嘹!我信教,我作慈善事业,都是你们看不起的事情啊,我抬不起头来!
程明 这都是没影儿的事!说真的,要不是您爱作慈善事业劝人应当有服务的精神,我怎么会想起作护士呢!谁不许您信教来着?谁拦着您去作慈善事业来着?告诉我,我跟他讲理去!
王雅娴 别又炸烟!并没有人拦着我,我自己不敢抬头!
〔壮生挂好主席像。
程壮生 妈,多看看毛主席!中国有多大,他的心有多大;世界上有什么新思想,他就有什么新思想!他教几千年没翻过身的人民翻了身!就凭这么一位领袖,我们也都得抬起头来!
程明 我马上到车站去!一个月以后回来!常想着点:您的老女儿去招呼解放军的伤员,多么光荣!服务有了功,我就能往上升一步,多挣钱哪!哥,你好好的,别招妈生气哟!
程壮生 我招妈生气?去你的吧!(开玩笑的,把妹妹推出去)
王雅娴 等等!拿上这点钱!饿了好买点什么吃!
程明 (在屋门外)您留着吧!我都有办法!(下)
程壮生 嗨!明!服务、立功,可不为多挣钱哟!
王雅娴 你先不走哪?壮生!你爸爸想你想的,好几夜都没有睡好,你等等他吧!
程壮生 我只能等半点钟!
王雅娴 我作礼拜去!(从桌上拿起一本圣诗来,对镜子照照自己)
程壮生 妈!抬着头走啊!
王雅娴 别闹着玩了吧,我心里并不大好受!以前,我是社会上有点名气的人,现在倒不敢出门了!
程壮生 有那么一天,您会一天到晚忙不过来!
王雅娴 你爸爸回来,要好好的说话,别又跟他急扯白脸的辩论!(下)
〔常妈在门口叫他。
常妈 李掌柜的来了!
程壮生 请进来!
〔李上。
李德成 您在家哪?打听好几次了,您老没回来!
程壮生 我很忙!
李德成 我知道您忙。那天解放军进城,我还看见了您!不多耽误您的工夫,我简单干脆,说几句话。听说您已经是党员,我先给您道喜!
程壮生 你是什么意思?!
李德成 我以前是保长。您知道,那不是我自己愿意干的!
程壮生 我知道你是保长,可不知道不是你自己愿意干的!
李德成 现在呢,听说,有不少保长都已经看押起来,您是不是能替我说句话,别把我也押起去呢?
程壮生 李掌柜,你自己想想,你该押起去不该呢?
李德成 我不知道!我并没作过多少坏事!
程壮生 你是说,你不比别的保长特别的坏,可是跟别的保长一样坏,是不是?
李德成 可是,既是保长,谁能不那样呢?您去给运动运动,教上边睁一眼闭一眼,不就放过我去了吗?
程壮生 现在不会再有睁一眼闭一眼的事了!
李德成 那么,我怎么办呢?我要不是真急了,我决不来麻烦您!您看,我不知道大家都为什么变了,我给谁送礼,谁都不收!好家伙,要是把我抓了走,我的一家大小可怎么办呢?解放以前,您这儿老人家去反对选举,不还是我把他劝回来的?我总算帮过您的忙!
程壮生 为那点事,你拿走我大舅的钱,又敲了我妈妈两袋子白面,一包大米!还另外随时的敲钱要东西!为这件事,我会告发你!
李德成 那,两袋子面,一包米,和三头五块的钱,可买下老人家一条命啊!得了,程少爷,您帮帮我的忙!最好,您跟上边说说,提拔提拔我,我是有用处的人!您看,力气是力气,心路是心路,有用处的人!
程壮生 李掌柜,我不能帮你的忙!你对日本人,国民党,也许有用处。我们现在用不着你!
李德成 别那么说呀!难道就没有我的活路儿了吗?
程壮生 有!到派出所去坦白!
李德成 那不就手儿就扣起我来了吗?岂不是自投罗网?
程壮生 我给你出的是好主意!去,有你的好处;不去,即使我不去告你,别人也会把你告下来!
李德成 哼,别人不去,您也许先去告我!您干脆就不帮一点忙?
程壮生 我帮着政府,不能帮你!现在,什么事情都要黑白分明!
李德成 (转硬)那是您那么说!我告诉您,凡事都别赶尽杀绝!
程壮生 难道你还有理?难道我应当怕你?
李德成 什么怕不怕的?反正您对我好,我也对您好!您要是不讲交情……
程壮生 你敢怎样呢?告诉你,我可以马上去检举你!
〔常妈本在屋外听着呢,急忙的进来。
常妈 我说,李掌柜,人家不管你的事,你就别死心眼儿,死乞白赖的啦!
李德成 哼!当初我要是把你的爸爸交出去呀……
程壮生 你说什么?
常妈 都少说一句吧!李掌柜,你回家看看去吧!
李德成 好,咱们再见!(往外走)
程壮生 记住,去坦白,别等着人家检举你!
李德成 那是我自己的事,请少分心吧!(下)
常妈 我说,您跟他这样?准干得过他吗?我不是胆小,我是说光棍不吃眼前亏!他的力气大,咱们打不过他!
程壮生 他?我要是有抓人的权利,马上就抓起他去!哼,他跑不了,一定会有人抓他的!
常妈 要看准,他可是很厉害!别没打着狐狸,弄一屁股臊!
程壮生 好像你也受过他的欺负?
常妈 我倒没有,我是替他的老婆抱不平!
程壮生 怎么?
常妈 他欺侮他的老婆,简直不是东西!
程壮生 常妈,告诉李大嫂告他去呀!
常妈 李嫂儿是个窝囊包,您应当去告他!
程壮生 派出所的名单上早挂了他的号,他得自己去坦白。他不去,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很可能,还没等咱们去告他,政府就先抓了他去,常妈,我告诉你,从今以后,咱们才不再怕坏蛋们!咱们的政府保护好人,惩治恶人!
常妈 您看得那么准?在从前,好人可是简直没有出气儿的地方!
程壮生 你等着看,不久,不久,咱们就都有说话的机会!
常妈 告诉告诉我,上哪儿去说呢?
程壮生 准有那么个地方!召集大伙儿开会,让大伙儿说话。
常妈 我也能去?人人都能去?
程壮生 就是你不能亲自去,也会有人代表你!好比说,我代表我的同学们,妹妹代表护士们,妈妈代表教友们;那么一来,不是谁的话都能说出去了吗?不就是民主了吗?
常妈 那敢情好!我谢天谢地!刚才呀,我直怕您跟姓李的打起来,您打不过他!要是赶明儿个真有个说话的地方,大家一人一口吐沫,也把坏蛋们啐死!不是吗?
程壮生 常妈,你说的对!我说,北京解放了,老常可以回来了吧?
常妈 我的那口子?盼着他快回来呀!这以后不就是工人的天下了吗?
〔院中王清臣唱着二黄,像是喝醉了的样子。
常妈 哟!这个大舅爷!大概又喝多了!我给他沏茶去!(下)
〔王清臣还唱着,歪歪拧拧的进来,后面跟着冯慎之。冯已不穿西装,亦微醉。
王清臣 (扑过壮生去)壮生!壮生!我可看见你了!你上哪儿去喽?这家伙,城里往外开大炮,震得窗户都哗啦啦的响,你愣不照面!(高叫,为京戏的念白)常妈!常妈!看茶来!
常妈 (在厨房喊)就来!
冯慎之 壮生,给你舅舅找个地方,教他睡会儿,他喝多了点!
王清臣 甭说我,你也喝得不少!可惜,你喝醉了,也不会唱二黄!(唱)孤王酒醉桃花宫。
程壮生 大舅,躺躺去?
王清臣 甭听见风就是雨,我没醉!(歪在沙发上)
程壮生 你们老哥儿俩在哪儿喝的?
冯慎之 一个小饭铺里,喝了不少,这个年月就是喝两杯才舒服,一醉解千愁!
〔程善恒上。
程壮生 伯伯有什么愁?爸!
程善恒 壮生,你回来啦!这些日子,我真不放心你!(代冯答)我们听说,崇文图书公司要封门!
程壮生 (惊异)封门?现在谣言可多着呢!
冯慎之 说公司里有官僚资本。
〔王清臣打呼。
程壮生 到底真有没有呢?
冯慎之 有!强迫加入的!
程壮生 既有官僚资本,就应当清查!同时,您有话可以向政府去说!
冯慎之 我当然去声明!那是我半生的事业,心血,还能随便的就扔了?
程壮生 冯伯伯,您可千万别轻易听信谣言!您要知道,这是空前的一个大革命,我们必须相信,并且帮助这个革命成功!
冯慎之 壮生,我阅历过的事比你多,况且是个买卖人,我不轻易承认失败!我要是没个顽强劲儿,在国民党时代我早就趴下了!谁跟我干,我就跟谁干。这并不是喝了酒,说醉话!
程善恒 壮生,告诉告诉我,共产党是不是实行民主政治呢?
程壮生 您为什么这么问呢?
程善恒 北京解放了,谁不希望有个新局面?可是,图书公司的这点事,教我怀疑,是不是换汤不换药!在国民党时代,我因为没地方去说公道话,差点气疯了!现在我还没张嘴呢,可是又……
程壮生 (有点发急)爸,您不能这么说话!您还没认清楚这个新政府!
程善恒 我可是认清楚了,我还是没有地方去说话!
程壮生 我相信,冯伯伯把官僚资本怎么钻进了公司的情形弄清楚,政府必定有合理的办法!爸,您要相信他!(指主席像)
程善恒 这是个伟人,我知道!可是,他实行民主不呢?壮生,你这么热爱毛主席,是要入共产党吧?
程壮生 我已经入了党!您有意见吗?
冯慎之 (惊异)你入了共产党!
程善恒 你入你的党,我不会干涉你!我呢,我要看看事实,请你以后不必拿理论来跟我辩论!我这一辈子听的空洞理论太多了!
〔常妈拿了茶来。
常妈 哟,茶来了,大舅爷也睡着了!(倒茶)
王清臣 (半醒)我才没睡着!(揉眼,醒利落,呆呆的坐着)
常妈 您倒是趁热儿喝呀!
王清臣 常妈你出去吧!
常妈 怎么,有背人的事儿?
王清臣 有!你待会儿再来吧!
常妈 (莫名其妙的)是了,大舅爷!(下)
王清臣 (等到她出去了才说)壮生,来,我跟你说句知心话!
程壮生 说吧,大舅!
王清臣 壮生,你的大舅啊,完啦!
程壮生 怎么完啦?
王清臣 (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呀,自幼儿到而今,八字总算不错!城里有几处小房,城外有几亩坟地,虽然没有大红大紫过,可是我老舒舒服服,有吃有喝。现在,那块坟地我不晓得能保住不能;我那几所小房啊,简直的要完!要完!
冯慎之 听说有土改,可还没听说有房改!
程壮生 冯伯伯,我不喜欢您这么说俏皮话!
王清臣 昨天,我取房钱去,你猜房客说什么?
程壮生 我猜不着!
王清臣 他们说:“你还敢来要房租?好大胆子!以后我们不跟你要钱,就算不错!”壮生,你看,我不是完了吗?
程壮生 我想绝对不能那样,您放心!
王清臣 甭安慰我吧!活了五十多岁,我没受过委屈,现在也轮到我该受罪了!这两天呢,趁着手里有几个钱,我得能吃就吃,能喝就喝;死,我也落个酒足饭饱!慎之,善恒,走,全上我那儿去,再喝它一顿!有今儿个,没明儿个,不醉干吗呢?走!
程善恒 我不去!我今天已经喝多了!
王清臣 善恒,拉着慎之,来捧我一场!
程善恒 我不去!我得多跟壮生谈谈呢!
冯慎之 好,我去!从前人家管我叫奸商,现在我又是官僚资本家了!喝醉一回也好,也浪漫它一下。走!
王清臣 这够朋友!走,说瞎话是小狗子,我那儿还有一小坛十五年的绍兴呢!走哇!
〔二人准备走。
程壮生 (拦住他们)等等!爸爸,您的牢骚是没有根据的!回头咱们详谈!冯伯伯,您自己虽然不是官僚资本,可是您的公司的确有官僚资本的股份!
冯慎之 他们硬挤进来的!
程壮生 尽管是那样,政府可不能不替您弄清楚,您不应当一口咬定政府不对!况且,您还出过坏书,您自己这么说过!大舅,您横草不动,竖草不拿,吃了一辈子房租,别以为您倒怪可怜的!
王清臣 我没让谁可怜我!
程壮生 听着,大舅!房子问题,在大城里,是个重要的问题,政府一定有好办法!您先别只想大家一时不交房租,就这么愁闷的不得了,您也得想,怎样帮助政府去解决这么多人的房子问题!
程善恒 清臣!壮生可入了党,他的头脑必定比咱们清楚得多!
王清臣 壮生入了共产党?慎之,别走了!咱们的事有壮生照应着,不就万事亨通了吗?
程壮生 大舅,您为大家设想,为大家尽力,一切就都有办法。我只能指给您一条明路,可不能偏向着您,不合理的帮您的忙!
王清臣 好,慎之,咱们还是走吧!
〔二人走出去。
程壮生 (愣了会儿)爸,您也跟他们二位一样,不愿意听我说的话?
程善恒 我没有什么个人的顾虑!坐下,你说,我听着,说,说,我知道的新事太少了!你说,我听,我愿意听!
(第二场终)
第三场
时间 前场的一个月后。上午十一时左右。
地点 同前场。屋中又添了朱总司令的像。
人物 除了前场见过的人物,还有:李靳氏,赵子成,吴新光。
〔幕启:电话铃响。常妈跑进来,接电话。
常妈 你是明小姐吗?一个多月不见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好吗?……壮生也许回来,今儿个不是星期天吗。……好吧,快来吧,大家都想念你哪!
〔门外李靳氏轻叫。
李靳氏 常大姐,常大姐!
常妈 (迎过去)谁呀?
李靳氏 (上)我!(立在门口)
常妈 李大嫂,进来,屋里没有人。
李靳氏 他们都没在家?(进来)
常妈 没有;怎么啦?你这么委委屈屈的。
李靳氏 我着急呀,我们掌柜的今儿个一清早教公安局给带了走啦!
常妈 哟!那可好!
李靳氏 常大姐,您这是怎么说话哪!
常妈 凭他素日的行为,还不该抓起去吗?
李靳氏 不管他怎么样,他总是我的当家的!他掉下去,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可教我怎么办呢?
常妈 这倒是老实话!可是平日他对你也并不好,张嘴就骂,抬手就打的,把他圈起去,你不是倒少受点气吗?
李靳氏 话是那么说呀,可是我没法子养活这一家子人哪!再说,万一也把我抓起去呢,可怎么好!
常妈 那倒不能吧?
李靳氏 哪摸准儿去呢!我来呀,求求这儿,这儿的少先生不是党员哪?给我出个主意!
常妈 你坐下,甭着急,少先生回来一定会给你出主意!
〔壮生在院中叫。
程壮生 常妈!有钱吗?借给我两千,给车钱!
常妈 有!(向靳)您来的真巧!(到门口交钱)小铺儿内掌柜在这儿呢。(回来)李大嫂,我的那口子回来啦!出门在外这么一年多,什么事都知道,他说的话简直的比我们少先生还显着透亮!
李靳氏 您的命儿好,有那么好的当家的!看我的那口子!唉!
〔壮生上。
常妈 这就是小铺儿的内掌柜的。
李靳氏 程先生,我来求您出个主意!我们掌柜的呀,教公安局给带走喽!您得救救我!
常妈 我去沏点茶?
程壮生 先等等!办事比喝茶要紧!坐下!常妈你也坐下,大家商议!李大嫂,李掌柜平日做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李靳氏 不全知道!
程壮生 他事前不跟你商量?
李靳氏 不商量!
程壮生 你可得说实话!
李靳氏 我来求您帮忙,还能不说实话?他什么事也不跟我商量,事情办过了,有时候我才听说一点半点的。
程壮生 那次,他敲了我妈妈两袋子面,一包大米,你知道不知道?
李靳氏 我不知道!他的钱,他的东西,都不交给我!
程壮生 告诉我,李大嫂,他是不是有外家呢?
李靳氏 (低下头去,要哭)……
常妈 说呀!他对不起你,你干吗还给他遮掩着呢?
程壮生 他有外家?
李靳氏 (点头)……(拭泪)
程壮生 好啦,大嫂,你就用不着为难了。他所作所为,你不知情,就一定连累不上你。现在是爷作爷当,儿作儿当,清清楚楚。
常妈 刚才我也要这么说,可是没想起怎么现成的话!
程壮生 你还得这么想:就是政府没拿了他去,你也应当去告他,他对别人不好,对你也不好,难道你还向着他吗?你要是向着他,不就是糊涂吗?
常妈 是呀,我要是有那么个当家的,我就不能偏向着他!
李靳氏 (沉默了会儿)你们说得对!可是,我怎么活下去呢?
程壮生 你们不是有个小杂货铺吗?
李靳氏 小铺儿还能留得下吗?
常妈 可不是!他的钱来路不明,大家现在还不跟他算老账?
程壮生 我看哪,李大嫂,你得到派出所去,实话实说,有什么说什么。要是那个小铺儿是他当保长以前开的,并不是讹诈来的,政府也许能把它留给你!
李靳氏 不错,那个小铺儿还有我娘家妈的本钱呢!可是我,哪敢上派出所呢?就是真能把小铺儿给了我,我一个大字不识,又不会算账,教我怎么办呢?
程壮生 你有几个孩子?
李靳氏 两男一女。大男孩铁柱子十四,二的十一,小妞子九岁。
程壮生 他们应当会帮你的忙了!我问你,比方说这里有一个人,因为他为非作歹,被圈起去,你说:是让他再出来为非作歹,坑害大家好呢?还是圈着他好?
李靳氏 (想了想)唉!可谁教他是我的当家的呢!
程壮生 你要看明白,自己的丈夫要是坑害了大家,老婆也不应当偏向着他。你要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有你的三个孩子帮助你,你还不至于挨饿!
常妈 对,李大嫂,你是好人,大家一定会帮助你;你要是死摽着你的爷们,大伙儿可就没法儿帮助你了!不要想,你反对你的爷们,会有人笑话你!
李靳氏 (又叹气)唉!
〔王清臣在院中喊:“常妈!壮生回来没有啊?”常妈往外迎去。靳与壮也都立起来。
常妈 (回头对壮)哟!我还忘了说,刚才明小姐来过电话。
程壮生 妹妹回来啦?
王清臣 (上)壮生回来没有?
常妈 回来啦!
程壮生 (迎上去)大舅,您好?我刚刚回来。
常妈 我给您沏茶去。
王清臣 多放点茶叶,常妈!
常妈 是啦,大舅爷!(下)
李靳氏 我走啦,程先生。
程壮生 等等!事情还没说完哪!(向清介绍)大舅,这是小铺儿的李大嫂。(向靳)我的大舅。
李靳氏 您好?
王清臣 好好!李掌柜的好?
李靳氏 还说呢,教公安局带走啦!
王清臣 哟!你看,怪能干的人!
程壮生 大舅!
李靳氏 不怕您耻笑,他真能干,可是他也真坏!
程壮生 李大嫂,就这么说话才对!
王清臣 壮生,我来跟你要个主意!我已经来过三趟,你老不在家!
程壮生 您坐下!李大嫂也坐下!(他们坐下)
王清臣 从上次咱们见面,这不是又一个多月了吗?我还是要不到房钱!你多知多懂,你给舅舅出个好主意!
程壮生 您应当跟房客、派出所去商议。解决了房子问题,大家伙儿能安居乐业,这就是帮助了社会。您要是从这儿想起,就不必愁房客不交房租了。这不是您一个人的问题,您也别拿您自己作中心看这个问题。
王清臣 你不知道,派出所换了人,我拉不上关系。搁在从前,我一请所长喝酒,说话搭理的,就把事情办了;现在,好,我找不到熟人,怎么张嘴说话呢?
程壮生 对啊!现在的所长不喝您的酒,也就不听您的一面之词。您怎么不想一想,人家房客也有房客要说的话呢!您这么办,大舅,您同李大嫂到派出所去,把她的事给撕捋清楚了,就手儿您也就看看派出所同志们是怎么办事,对人民是取什么态度。好不好!
王清臣 我,这倒好,不管我自己,倒先张罗别人的事?
程壮生 这就是咱们新社会里的新精神!以前,咱们关着门过日子,现在得大家帮助大家!
李靳氏 (立)我这儿求您帮帮我!我老实巴交的,到派出所说不出话来!
王清臣 壮生,你这是抓我的大头啊!
程壮生 不是,大舅!您现在虽然着急,到底不至于今天就没有饭吃;李家的事比您的严重,紧急,咱们应当去帮忙!李大嫂,你先回去,大舅马上就到。你好好去想一想,把事情都想全,好教大舅用笔记下来。别着急,共产党是给人民办事的!
李靳氏 我谢谢您!我谢谢大舅爷!
王清臣 看,我这个差事多美呀!
李靳氏 唉,您就发点善心吧!(下)
程壮生 大舅,您去看看。
王清臣 等我先喝口茶呀!常妈,茶沏了没有啊?
常妈 (上)来喽!火呀不大旺,教您受等!(倒茶)
〔妈妈进来。
王雅娴 哟,大哥来啦!
程壮生 妈!
王清臣 早知道,我还不来呢!李掌柜抓起去,壮生三下五去二的教我去帮帮李大嫂!
王雅娴 帮助人是好事!可是,人家夫妻间的事,咱们不应当多管吧!
王清臣 这话说得高明!好家伙,咱们现在去帮李大嫂的忙,日后李掌柜出来,还不跟咱们耍厉害的?
程壮生 妈,您教我失望!您还没看出来这个社会是怎么回事吗?李掌柜的罪名要是很大,他就一时出不来。他的罪名轻,政府也得把他教育明白了,才放出来!李大嫂没跟他合伙作过恶事,我们就得帮助她。您是老太太,怎么不帮助妇女们呢?
常妈 李掌柜有外家。他弄来的钱、东西,一定都交给了小老婆;李大嫂是蛤蟆垫桌腿儿,死挨!我替她抱不平!
王清臣 常妈!你好像已经是壮生的徒弟,学会了说话!
常妈 听少先生说话呀,是教人开窍儿嘛!
程壮生 你要不叫我少先生,就更好啦!怎么不干脆叫我壮生?
王雅娴 壮生,你的心意是好的,可是也别把事情看太容易了,拿我的事来说,也是如此。
程壮生 您的事怎样了?
王雅娴 这几天哪,我心里揪成了个大疙瘩!
王清臣 二妹,我这儿(指胸口)也有个大疙瘩!
程壮生 大舅,您到小铺儿去一趟吧?您不用出什么主意,只要把李嫂的话弄清楚了,有条有理的,照实的报告去,您就算尽到了责任;可千万别有枝添叶儿,这么办吧,常妈你也跟去,好不好?
常妈 帮忙的事,我愿意去!可是午饭还没有打点好呢!
程壮生 你走你的,我会弄饭!大舅,走吧!
王清臣 就这么去?不回家换件大褂吗?
程壮生 您这件大褂就可以走遍天下!要是能脱了大褂,换上短衣裳,就更好啦!
王清臣 唉,这不是打着鸭子上树吗?(立)好,常妈,咱们走!
常妈 (对王)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雅娴 大哥,回来吃午饭!
常妈 我会把大舅爷请回来!(同清下)
王雅娴 我刚才说,别把事情看太容易了。你看,我参加的救济工作啊,款项、东西,一向来自外国,特别是美国。现在愣有人说,以后咱们自己找钱,找东西,不仰仗着美国。这意思是好的,可是办起来哪有那么容易呢?!
程壮生 妈,在原则上,您不反对我们救济我们自己?
王雅娴 我知道,手背朝下,跟别人要钱要东西,不是什么体面事儿!我是说,事情得慢慢的做,不能忽然一个跟头就翻出十万八千里去!
程壮生 可是,妈,您要对自己有信心,那也不算太远!毛主席就领着红军长征过两万五千里!
王雅娴 还有人说,以后教会也得由咱们自己办,这不又是说得太远了吗!
程壮生 妈,不远!不远!信教就应当自己办教会!要别人的钱,就容易上别人的当!
王雅娴 上当?上什么当!
程壮生 帝国主义往往利用传教作侵略的工具!
王雅娴 要那么说呀,我还是关上门不出去好啦!
程壮生 我们要开着门过日子,妈!我知道,您心里是绕绕得慌,不好过。多喒您能把事情看清楚了,您就有了劲儿!您要多出去,多听,多问,多做事,不能关上门不出去!同时,出去要小心,别给人家利用了!
〔赵子成、吴新光上。
赵子成 程先生在家吗?
王雅娴 没有!您是——呕,您看我这个记性!子成啊?进来!
赵子成 也许因为我换了短衣裳,您看不出来了!壮生,你在家,巧得很!(对吴)这是程师母,这是壮生。
王雅娴 (对吴)贵姓啊?
吴新光 我是吴新光,程老师的学生,现在高中一年级。
王雅娴 都来坐下!(大家坐下)
赵子成 大哥呢?
王雅娴 找冯慎之去啦,一会儿就回来!有事吗?
赵子成 有事,我们打算请他回学校去教书!
吴新光 赵老师代表先生们,我代表学生们。
〔程与冯上。
赵子成 (首先迎上去)程大哥,老没见,您好哇?
程善恒 (握手)还好,真怪想念你的!
吴新光 老师!我是吴新光。
程善恒 我记得你!
冯慎之 我到东屋去坐,你们说话吧。
王雅娴 对,你们在这儿,我陪陪冯先生。
程壮生 冯伯伯,您就在这儿坐,有什么关系呢?
冯慎之 不,我还是到东屋去!
赵子成 很对不起!
〔冯与王下。程等坐下。
程善恒 老赵,学校近来怎么样?
赵子成 很好!新光,你说说吧!
吴新光 (立起)老师,我们现在短一位语文教员,先生学生都反映了意见,一致欢迎您回去,您作我们的校长的时候,您爱护我们,我们都没忘了您的好处。您走后,换来一位最混蛋的校长。
程善恒 我知道,三青团的!你坐下说!
吴新光 那时候,我们有意见不能说出来,连不说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特务抓了去!我们偷偷的到您这儿来,您安慰我们,劝导我们,我们都很感激!现在,我们有了一位好的校长,不能再请您去作校长。可是,我们都知道您的学问好,人品高,很愿意您回去教书,大家好快快活活的在一块儿!
赵子成 留任的老同事们也都希望您回去!
程善恒 校长知道你们来?
赵子成 当然!现在,教员、学生、工友,都可以反映意见,所以大家才干的十分起劲!
程壮生 爸,大学的三点钟课,您不是还教着哪吗?您怎么就不晓得现在校长与教员学生的关系呢?
程善恒 那三点钟的课呀,我没法再教下去,对付到暑假,我就辞职不干了!
程壮生 怎么?
程善恒 以前去教书,非常的起劲,因为觉得在学识上,在思想上,去可以使学生们闻所未闻。现在,学生们在思想上似乎比我知道的还多,我失去我的尊严,失去自信,到讲堂上我简直不敢开口!老赵,吴新光,我谢谢你们的美意!回去对朋友们替我道谢,致歉,我不能去!
赵子成 程大哥,我是留任的教员,我能明白您的心理。刚一解放,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不安。现在,我不但安了心,而且快活了。因为我教书,我也学习,我不再像从前那样似的,像一架传达一点学问的机器,而是一个活人了,我天天在长进!
吴新光 老师,以前您恨没有民主,您看今天我们都有了说话的机会,有了民主,您怎么倒灰了心呢?
程善恒 也许我是老了吧?我看不清楚眼前的事,我只觉得一切都乱七八糟!我总觉得事事都应当有个一定的制度。
程壮生 革命是先打破旧制度,而后建立新制度。在这两个制度交替的中间,总有几天显得杂乱无章。您别着急,不久咱们就必有新制度出现。您看哪,爸,您到中学教书去吧,跟老朋友和青年们在一块儿,您必能学到许多东西,心里也就痛快了!哼,到冯伯伯那里作事,也许是个错误;冯伯伯教干什么,您就干什么,您没法多长点学问!
吴新光 答应我们吧,老师!
程善恒 (犹疑不定)……
赵子成 大哥,您考虑考虑,过两天我们再谈。(起立)
程善恒 (握赵手)我谢谢你们!别的且不提吧,你们给了我一些温暖!(又握吴手)好孩子,回去对同学们说,我谢谢大家,过一两天,我必到学校来看大家,你们都有说话的机会,我替你们高兴!
程壮生 咱们大家加油,把老头儿变成了青年!
赵子成 再见,大哥,壮生!
程善恒 壮生送送!
赵子成 谁也不送!(同吴下,壮生相送)
〔冯慎之上。
程善恒 一位老同事,一个老学生,请我回中学教书去!
冯慎之 你答应了没有?
程善恒 不跟你商量商量,怎么答应呢?
冯慎之 我不能放手你!干脆连大学那点功课也辞了!教大学,你得学习,教中学,你也得学习,就是帮我的忙省事!
程壮生 (送客回来)冯伯伯,您太自私了吧?难道学习是坏事?
程善恒 别这么说话,壮生!慎之是我的真朋友!
冯慎之 没关系!我不会跟壮生生气!
程壮生 谢谢您,冯伯伯!公司的事怎样了呢?
冯慎之 有点眉目!我是该让步的让步,该争取的争取,该软的软,该硬的硬。政府派来一个人,了解公司里的情形。
程壮生 如何?我一个月前就告诉您不能封门不是?
冯慎之 你行!你看的远!我不应当轻易相信谣言。
程壮生 不是我看得远,是我深入了社会,社会教我眼界宽了些!
冯慎之 这一个多月,那位干部天天跟我在一块儿。可是人家连一根香烟都不抽我的!我佩服他!我把官僚资本怎么钻进来的,清清楚楚,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把所有的文件,都交给他看。这程子可累坏了你父亲,那些文件都教他摆弄熟了!
程善恒 重要的几件,我全能背下来了!
冯慎之 你看,我怎能放手他,教他去教书?
程壮生 先说公司的事。
冯慎之 第一点,官僚资本是强迫加入的,已经证明。也还证明了,假若不是我有股子硬劲,反动政府会一脚把我踢开,完全霸占了我整部的财产。第二点,所谓官僚资本,只有少数的现金,多数是一个钱不值的公债什么的,硬充现金用;这也证明了;这两点算是都弄清楚了。
程壮生 你还怕不怕这个政府呢?
冯慎之 怎么还怕呢?
程壮生 爸,您看,这是不是有点民主精神呢?
程善恒 我承认这的确有点民主精神!
冯慎之 先别忙,还有别的问题呢:工人问题,店伙问题,旧书怎么处理,新书该印什么?多啦!多啦!不过呢,我慢慢一件件的办!反正政府的态度好,我就听话!政府的态度不好呢,我就也来硬的!这对不对?壮生!
程壮生 不完全对!您要是心里真明白了,就不会想政府的态度会不好!我问您:假若政府责难您出过坏书,您是不是就以为政府的态度不好呢?
冯慎之 那……
程善恒 那你就得认错了,慎之!
冯慎之 我是个自傲自尊的人!
程壮生 您只自傲,并不自尊;自尊的人,知错认错!我问您们二位老人家一句话:您们很忙,只从处理事情上,看出点政府是个讲理的政府;您们也念点新书什么的没有呢?
冯慎之 你父亲是书呆子,问他吧。他要是没工夫念,就更甭提我啦!
程善恒 我连大学的三点钟课都没工夫预备,哪有工夫再念新书?
冯慎之 那,你已经教过多少遍,还用预备?闭着眼睛你也能教!
程壮生 冯伯伯,您错了!您只管办事情,而不吸收新思想,新道理;在这个社会里,不管您多么精明,不管政府怎么照顾您,您也跟不上时代。您觉得您是个老老实实的商人,只要维持住您的财产、生意,而后去公平交易,就算尽到了本分。您就没想想,您该怎样给这个新社会自动的办点什么,出点什么力!不是因为忙,不念书,而是觉得了解或不了解这个政府,都没有关系!
冯慎之 我的钱雪亮的进来,雪亮的出去,还不行?
程壮生 您要念几本新书,您就不这么想了。雪亮的钱,可不如雪亮的心!
冯慎之 壮生,你可真够厉害的!
程壮生 我父亲呢,据我看,还是教书去好!他本是读书的人,在学校里可以多有读书学习的机会,他会变成为顶前进的人,要老跟您在一块儿搞生意,恐怕就越来越顽固了!爸,请您原谅我这么爽直!
冯慎之 好,你们父子要都这么想,等到暑假,我必放了他!我相信,到了暑假我的公司就都有了办法。
程壮生 爸,您说呢?
程善恒 我呀,壮生,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既恨国民党的光说民主,而不做民主的事,又不能了解共产党;闭上眼瞎混,又教我苦闷!我是不会鬼混的人!
程壮生 为什么不多去了解了解共产主义呢?您看,我上次给您拿来的新书,您连掀都没掀开!
程善恒 我忙呀!好,我试试,今天就开始念。就怕呀,它们不合我的胃口!
程壮生 念明白了就会合胃口!
〔院中程明喊:“妈!”屋中人全立起来。
众 明回来了!
程明 (扑过爸去,握手)爸!冯伯伯!哥!
〔妈妈跑来。
王雅娴 明!我的老女儿!(母女拥抱)我看看你!看看你!嗯!瘦了!我给你煮两个鸡蛋去!
程明 我不饿,妈!别去!
程善恒 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程明 前天。
王雅娴 前天?你就不马上回来看看妈妈?
程明 不总结完了工作,怎能回来!公事在先,私事在后哇!冯伯伯,您好吗?
冯慎之 好!可惜呀,你冯伯伯还没学会公事在先,私事在后!壮生刚才已经批评了我一大顿!
程壮生 冯伯伯,您应当把眼睛睁大一些,别专看着您那点财产!妹,给我们说说你的经验!
〔大舅和常妈上。
程明 大舅!常妈!
王清臣 常妈 明姑娘!(他俩各拉着她一只手)
王清臣 常妈,你撒开手,教我细细的看看我的好姑娘!你走了这么一个月呀,我天天梦见你!你没受委屈呀?吃的还好啊?伤兵们容易伺候啊?我要不是为了那几处破房子的事,我一定早上了天津,去看看我的好外甥女!
常妈 大舅爷,您就不容别人说一句话呀?
王清臣 你们的话都不如我的亲热!
程明 常妈,你怎么好啊?
常妈 我很好!告诉你,我还给你收着一罐儿酱豆腐呢!
程壮生 常妈,李家的事怎样了?
常妈 吃过饭再去,大舅爷说肚子饿得咕噜噜的直响!
程壮生 都坐下!听妹妹说她的经验!
〔大家坐着,明立着。
程明 不能详细的作报告,我只找最要紧的说吧!
王清臣 越短越好,我饿的要命!
程明 这一个月,天天跟解放军的伤兵员在一块儿,教我不但明白了许多事,而且教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以前,我光知道好好作事,好提高自己的地位,教生活舒服一点。现在,看见了解放军,我才知道我错了!以前的士兵,你问他为什么打仗,他翻白眼儿,回答不出。现在,你问解放军,哪个人都能滔滔不绝的给你说一大片革命的道理。他们自己是人民,知道为解放人民去打仗流血。他们穿的简单,吃的简单,他们的心可不简单;他们的心里有革命,有国家,有人民,没有他们自己!同时,他们是那么规矩,和气,可爱!他们给我证明了,中国人是优秀的,勇敢的,纯良的;中国人只要有了像今天的组织,有了新思想,就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民!以前,我在医院实习的时候,见着外国大夫、看护,我老觉得他们比我高一头。现在,解放军告诉了我,咱们比谁也不矮!因此,我这个月里简直拚了命的干活,要在解放军面前表示出我也是好样的中国人。以后,我还要这么继续下去,忘了自己,一心一意的为人民服务!
程壮生 (立)妹妹有劲!爸,听见没有?难道您就不该去学习点新思想?冯伯伯,大舅,咱们还应当只为自己的事着急,而不为别人想想吗?
〔冯、大舅,彼此看着,回不出话来。
程善恒 好,慎之,我决定到学校教书去!我决定拚命去念新书!
程明 我知道冯伯伯、大舅也都受了感动,那么,就别再三心二意吧!
〔二人仍默默无言。
常妈 哼,我看哪,二位老先生要都是没有房子没地的穷人哪,就马上都明白了!
程壮生 常妈,你说到根儿上了!
(幕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