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虎断魂枪第二幕

时间 七八年后。中国已有了铁路,虽然还不多,但它们已足以使王大成丢了饭碗。拳师的时代已经过去。


  中秋节的前一天中午。


地点 王大成的院子,同第一幕第一场相似。柳叶已开始脱落,墙上的牵牛花已半枯,几片黄叶挂在那里。以前石梅躺着练功的木凳还在,只不过上面放着几个红红绿绿的辣椒。放兵器的木架已经不见。窗户纸也破了几个洞。从屋里向柳树拉了一根晒衣服的绳,上面晒着几件衣裳。


人物 王大成 王妻 王石梅 丁德胜 李昌元 宋先生和陈向伍



  〔开幕:王大成老了一些,两鬓有一些银丝,尽管家境贫苦,仍很结实和清高。天气已相当凉,他仍穿着夏天的衣裳,一半是因为穷,一半是因为他很强壮。正坐在柳树下的凳子上,全神贯注地磨着枪头。磨了一会,把枪放在眼前,闭上一只眼,看看枪头和枪把是否在一条线上,然后又摸了摸,看看是否平滑,给人的感觉,仿佛在摸一只小猫。突然,听到火车的汽笛声,停下了手中的活。


  王大成 (大声而气愤地)又叫,又叫,又叫!你砸了我的饭碗,现在又得意地叫唤,他妈的。

  王妻 (听到丈夫的咒骂,手里拿着针线活,赶紧从屋里出来)哟,你跟自己说话哪!吓我一跳,我当你跟人家吵起来了呢。

  王大成 我干嘛跟人家吵架?我这儿骂火车呢。它抢了我的生意,还整天在我这儿叫个没完没了,好像是说:王大成呀,你不行喽,你的车马和刀枪全都没用啦,只有我才配干运货这一行。他妈的。

  王妻 (凄惨地笑笑)骂也没用。

  王大成 (也凄惨地笑笑)是呀,我真想把那些破铁轨全拆了,用拳头把那些破机器全砸了,用脚把那些破讯号灯全踹了。只有这样,也许我会好受一点。

  王妻 唉,你就知道嘴上说说,你是甚么身子骨,火车浑身上下全是铁的,你能跟它比得了?

  王大成 哼。(仿佛自言自语)前些年,我和车队在高山大河中间来来往往,那是甚么劲头。只要我扯着脖子一喊,整座山都跟着颤悠,可现在,火车鼻儿一响,我跟着发颤,甚么世道!(看看妻,软下来)别发愁,咱不能跟手枪干,不能跟火车干,这杆枪总还是我的,我能卖艺去,咱们能活下去。(激动起来)妞妞她妈,瞧瞧这枪,你过来摸摸,越使越滑溜。在场子上,我把枪往那一戳,马上就能围过来好些人,大伙叫我“神枪王,神枪王”,哈,哈,不管怎么着,功夫还是我的,火车拿不走它。

  王妻 我没功夫摸你的枪,明天就是中秋节,你的枪又不是肉做的,中秋节可不能不给妞妞和徒弟肉吃。

  王大成 对啦,明天就是中秋,我得赶紧走。今儿,我卖卖力气,对付点肉回来。自己没吃没喝倒没甚么,以前,我甚么没吃过啊,不能亏待了年轻人。我走啦。(站起来,扛上枪)

  丁德胜 (从大门走进来,年长了几岁,不过看上去,仍楞头楞脑的,穿了一身搬运工的制服,裤腿只及膝盖;手里捧着一个兔爷。一进门就扯着脖子喊)石梅,你在哪?石梅?

  王妻 (哭笑不得)真有你的,你就不知道你的石梅长大啦?你还给她买玩艺来。

  王大成 (放下枪)你可真蠢。

  丁德胜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傻,笑了)师母,您看,过去每逢中秋节我都给老师、师母买点礼物,也给石梅买几个兔爷。现在,我没甚么钱,不能给老师、师母买东西,可我觉得应该给石梅买个兔爷。

  王石梅 (从屋里出来,她已成人,很健壮,漂亮,梳着一根大辫子。衣裳虽然旧点,但很干净)什么事这么急?

  丁德胜 石梅,不管你要不要,我这是专为你买的。(把兔爷递给她)

  王石梅 真的,大哥?(接过兔爷)

  丁德胜 石梅,给我杯茶,渴死我了。

  王石梅 吃甚么好吃的啦?

  丁德胜 一张大饼。

  王石梅 你这没底的肚子!(转身回屋)

  丁德胜 老师,车站上有个差事,您干不干?我已经跟领班的陈爷打了招呼,如果您想去,那差事就归您啦。

  王大成 谢谢你,德胜。可是我实在受不了那个火车站。自打火车抢走了我的买卖,我就恨透了它。你说我还能去当个搬运工吗?他们就是请我去当站长,我也不去。

  王妻 你还跟过去一个样的顽固。我看哪,当个搬运工比你去耍枪卖艺要强得多。当个搬运工你有工钱;卖艺,你是向别人讨钱。

  王大成 讨钱?我懂拳术,我练拳术。他们愿意给,他们就给;他们不愿意给,就是没有缘分。年轻的时候,我学会了拳术,现在,我能靠它挣钱吃饭。去当搬运工,每天看着一车又一车的货打我眼前过去,它们本该是我的活儿,我受不了。

  王妻 我不跟你废话,你这个死硬脑颏。(进屋)

  丁德胜 老师,您说得太对啦。今儿下午,我请了假,我跟您一起卖艺去。在车站搬货的时候,我就纳闷:出了这么多汗,衣裳都湿透了,心里怎么一点也不痛快。练拳的时候,我觉着,那汗流得甭提多痛快啦,痛快汗!老师,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王大成 (把手放在丁肩上)好小子,现在,你算是开了窍。走,跟我一块上场子去,痛痛快快地干他一天,完了,买点肉,回家过中秋节。

  王石梅 (从屋里走出,端着一个小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茶杯、一把茶壶和一个盛着茶水的绿瓷碗)(对丁)大哥,这一碗够了吧?(先把茶壶和茶杯给父亲,后把那个大绿碗递给丁)喝吧,凉了,正好。

  丁德胜 (笑)好妹妹,我算是得救了。(一口气把大绿碗中的茶全喝光)啊,真痛快!好妹妹,我再给你买一个兔爷。(对王)家伙都在哪呢?我先比划比划。

  王石梅 怎么?大哥,你今儿也去?爸,我也去。我是您女儿,我也懂拳术,我干嘛不能跟您一起去挣钱?

  王大成 (对丁)家伙都在屋里呢,你先扛着走,我随后就到。(丁进屋)(对女儿)不成,你妈不让你去。去问你妈去,她说成就成。你也知道,我拦不住你。咱们练拳的,不分男女,可你妈不是练拳的,她不懂。

  王石梅 (刚要去,却没动,因为李昌元从外面进来,他穿了一件新蓝绸长袍,戴一顶黑鸭舌帽。一只手拎着一个蒲包,另一只手拎着一包月饼。一只胳膊下还夹着一个纸包)(对李)哟,二哥也来啦。二哥,你发财啦。(仔细观察他)

  李昌元 (先对老师)老师,明天是中秋节,我特意给您送点东西来,这是水果,这是月饼。

  王大成 (以一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接过礼物)嗨,干甚么花这么多钱?

  李昌元 妹妹,这是给你的。(他递东西的样子很显然地说明:他正爱着石梅)

  王石梅 给我的?(接过纸包)我没猜错吧,你准是发财啦。

  丁德胜 (从屋里出来,拿着剑、枪等)哟,这是谁来啦?我跟老师上场子去,呆会儿见。你要是有空儿,也跟我们一起去吧。咱们一块卖卖力气,出出汗,痛快痛快。(出了院子)

〔李还看着梅。


  王石梅 爸,我能去吗?(指向丁)

  王大成 还不回屋去,让你妈瞧瞧蒲包里的东西。

  王石梅 唉,我拿给妈妈瞧瞧。(进屋)

  王大成 (仔细打量李)昌元,你混上好差事啦?

  李昌元 嗯,托您的福,我在衙门里当差哪。

  王大成 甚么?你不比我多识几个字,倒在衙门里混上了差事?

  李昌元 我的差事不用读书识字,就要我的武功。

  王大成 (兴奋起来)真的?太棒啦。自从来了火车,我就跟你说,咱们的饭碗算是砸啦;可现在,还真有人要咱们,老天有眼哪。

  李昌元 老师,您要是也来,就凭您的本事、名气,怎么着,一个月也能挣上三十两银子。

  王大成 说正经的,你都干些个甚么?

  李昌元 您知道常王爷吗?

  王大成 知道,怎么啦?

  李昌元 最近,常王爷招集了一批巡警。他们每个人都得会武术。主教官每月能拿六十两银子。您知道主教官是谁吗?

  王大成 谁?

  李昌元 您记得几年前有个人来找您,要让您传给他五虎断魂枪?梳着一根小辫,叫陈向伍?

  王大成 谁?那个坐在自己行李上,喝粥的?陈向伍,现在成了主教官!哈,哈……都快把我乐死啦,陈向伍能当主教官,我该当甚么,主教官的主教官的主教官?哈,哈……

  李昌元 老师,我也在想这件事呢。您现在就去见常王爷,在常王爷面前同陈向伍比武。就是八个陈向伍也不是您的个儿。您把他打败,您就是主教官,您带上您所有的徒弟,来一个王大成中队,您看怎么样?

  王大成 (被吹捧,有些飘飘然)对,说得对!旁的我不知道,单提武术,我决不比别人低。

  李昌元 那成,我现在就去找常王爷说去,您可一定得和陈向伍比试比试。

  王大成 我王大成谁也不怵。

  李昌元 好,我去见常王爷。

  王大成 等等,昌元,我不能去。陈向伍好不容易才谋上这个好差事,我不该嫉妒他,抢他的饭碗。不!不!让他当他的主教官,我去卖我的艺。常言道:井水不犯河水,这是我们拳师的规矩。

  李昌元 老师,您的心眼太慈善。明知道他陈向伍不如您,您为甚么不要那个差事?您要是跟他比,准保能打败他。

  王大成 昌元,你还是不懂咱们拳师的规矩。你说说,你们都干些甚么事?

  李昌元 (很谨慎地)别跟别人说,除了您,我对谁都没说过,我们专抓反叛。

  王大成 反叛?为了甚么?

  李昌元 (更加谨慎)我听说不少地方的人都把辫子剪了,还要杀皇上。

  王大成 杀皇上?

  李昌元 嗯。等我们训练完了,派到各处去。抓到一个反叛,赏一百两银子。这差事很危险,但挣得多。老师,别死脑筋啦,还管甚么规矩呀。走,咱们把陈向伍的差事弄过来,您就能过上好日子。

  王大成 (好像在自言自语)反叛?反叛?(突然明白了)昌元,我以前告诉过你没有,在改朝换代的时候,咱们拳师从来一直都帮助叛军。

  李昌元 不记得了。

  王大成 哼,别瞧我不识字,可这些,我懂。好多年前我的老师告诉我,拳师里净出反叛,咱们的先祖赵匡胤(想卖弄一下学问)就是先造反后当皇帝的。你瞧,要是叛军是咱们的人,咱们怎么好抓他们呢?昌元,你要不要那份差事都不吃劲。

  李昌元 (怕老师要他放弃这份差事,将实情告诉他)不是那么回事,这回,造反的人差不多都是读书人。

  王大成 读书人?甚么读书人?

  李昌元 就像宋先生那样的。

  王大成 (吃惊)甚么?(平静了一下,想从李那得到真实情况)宋先生?你胡说。他是那么一位随和、和气的人。

  李昌元 (感到后悔)唉,我只是打个比方。对宋先生,我甚么都不知道。

  王大成 (突然抓住李的胳臂)你知道!告诉我,要不,甭想从这出去。

  李昌元 (被攥得很痛,但仍口硬)老师,我真的甚么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就告诉您了吗?

  王大成 别想骗我。

  王石梅 (从屋里走出来,穿着昌元送给她的一件绣花小褂,她想显示一下)瞧瞧!(但看到父亲和李的样子,停下来)

  王大成 (没理会女儿,仍对李说)告诉我,宋先生怎么啦?你要是不跟我说实话,我就把你的胳膊掰成几节。

  李昌元 (实在忍受不了,但仍不想说实话)老师,老师,松了我吧。我得走,我还得拜访宋先生去。

  王大成 这里面一定有原因,要不然你干甚么用宋先生打比方呢?

  李昌元 不是这么回事,我那么说是想把事情说明白。

  王大成 我告诉你,昌元,你敢碰宋先生一根毫毛,我就把你脖子拧下来。(把手从李胳臂上松开)你知道,宋先生是我的好朋友。

  王石梅 (很小心地顺着墙根,出了院门)

  李昌元 我知道,您放心吧,我跟你一样瞧得起宋先生。

  王妻 (从屋里出来)哟,妞妞哪儿去啦?我说,昌元,你干甚么给她花那么多钱买衣裳?有其父必有其子,只要手里有两钱,就得赶紧花了,从来就不想存起来点。

  李昌元 (想取悦王妻)那件褂子不值几个钱,我要给她买她想要的一切,让她由头到脚好好打扮打扮。我永远也没法子报答老师对我的一片心意。

  王大成 嗯……甜言蜜语,专会拣好听的说。呕,妞妞一定是去找德胜去了,这会我琢磨着好像有什么人出了院子。

  王妻 这疯丫头!她老惦记着上场子上疯去。你们练拳的全是一个模子磕的,一呆着骨头就痒痒。

  李昌元 (想体面地离开,找一个借口)呕,我去找她,找着了,就让她回来。师母,回头见。(走向大门)

  王大成 记住我告诉你的了吗?

  李昌元 记住啦,老师。(下)

  王妻 你也该走啦。你不是说要上场子去吗?不挣钱买肉啦?明天不过中秋节啦?

  王大成 我想歇歇。我脑子有点乱。

  王妻 甚么事又惹你烦啦?你不想当搬运工,就再托昌元另找一个更好的。

  王大成 (失去耐心)让我一个人呆会儿,我脑子乱。我需要安静会。(坐在小板凳上想心事)

  王妻 哼,你要是会想事,那这棵树也会!(进屋)

  王石梅 (悄悄从外面进来,走向父亲)爸,宋先生要来这儿。

  王大成 甚么?是你把他请来的。

  王石梅 (点头)

  王大成 好,你听见我们的话啦?好孩子,比我有脑子。可是宋先生来了,我该怎么办呢?

  王石梅 先问问他。爸,您喜欢我的褂子吗?

  王大成 不坏。可是昌元这小子滑透了,别穿他给你的东西。

  王石梅 他买了给我,干嘛不穿?我压根儿就没有好看的衣裳穿。您教给了他那么多,他还不该给我买件衣裳呀?

  王大成 (微笑)你们女的真成。女人脑袋里的那本账清楚着哪。

  王石梅 (向后看)宋先生来啦。

  宋民良 (比前几年老了一些,脸上胖了些,比过去成熟了些。穿着一件旧长袍,戴着一顶黑帽子。手里拿着两瓶酒)王师傅,让不让我在这过中秋节哇?梅姑娘,拿着。

  王大成 (阻止她)宋先生,难道咱们还要老送礼吗?

  宋民良 看您说的,我知道您常把东西给别人,而自己分文不要。这不过是两瓶酒,再说,明天我自己还过来喝呢。这总成了吧?

  王石梅 既然宋先生都拿来了,咱们也就甭客气。

  宋民良 对,还是梅姑娘说得在理,(把酒递给她,打量她)漂亮!

  王大成 这不是客气。打朋友那收礼,我就觉着不自在。

  王石梅 谢谢您,宋先生。我去沏点茶。(拿着酒瓶,同时拿起茶壶走进屋里,她走得很轻,似乎对宋的夸奖很自豪)

  王大成 (递给宋一个小板凳,推开木凳上的辣椒,坐下)屋里太乱,咱们就在院里聊吧。

  宋民良 您找我有事?

  王大成 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您。(不知如何说下去)

  宋民良 是和李昌元有关系吗?

  王大成 对。

  宋民良 那我就全都明白了。

  王大成 (吃惊)全都明白了?您真要……

  宋民良 (点头)不然,我就不和您交朋友了。

  王大成 我不大明白。

  宋民良 我大概地把你们拳师分成两类:一类是像您这样的,永远站在正义的一边,别人向您求援的时候,您马上跑过去,就是死上一千回也在所不惜;另一种是像李昌元那样的,头脑不清楚,极容易当钱财的俘虏。我说得对吗?

  王大成 对,对,就是这么回事。您这么看得起我,您要是有甚么事,告诉我一声,为您掉脑袋,我绝不后悔。告诉我,您现在处境危险吗?

  宋民良 既要当反叛,怎么能避得开危险呢?

  王大成 (非常诚挚地)宋先生,我知道您甚么也不怕,我是您的朋友,我一定得帮助您。告诉我,仔仔细细都告诉我。

  宋民良 一言难尽哪。

  王大成 您真认为我那么笨?就连您告诉我了,我都弄不懂?

  宋民良 王师傅,您一点也不笨。

  王大成 您不愿意牵连我,才不愿意告诉我?

  宋民良 (失去了镇定)这,确实确实很难解释。并不是我一个人在单干,如果我能找到更多的人参加进来,我们的力量就会更大,所以,有时我直截了当地要求我的朋友参加进来,我也知道这很可能要他们的命,可这绝不是我的本意。我既要革命,就不能心软,可是,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不能失去友谊,我不能让他们送死去。我的工作要求我铁石心肠,可是我有一颗凡人的心,真是进退两难。是啊,我很早以前就看上了您,我真想让您加入我们的行列,可是,可是……

  王大成 (失去耐心)您说的我一点也摸不着门,您甚么也别跟我说啦,我也甚么都不想听。我就想知道一件事:李昌元想抓您,这是不是真的?您怎么啦?他为甚么要抓您?

  宋民良 您真想知道?

  王大成 嗯。

  宋民良 让我怎么说呢?(沉默了一会,然后摘下帽子,辫子跟着帽子一起下来,原来辫子是缝在帽子上的)这下,您明白了吧?

  王大成 (大吃一惊)我,我一点也不明白。

  宋民良 (戴上帽子)您会慢慢明白的。

  王大成 (想了一会)不管我明白不明白,我绝不许李昌元伤您一根毫毛。我不知道您要干甚么,不过我是您的朋友;我还知道我们拳师经常帮助造反的。

  宋民良 我没甚么可说的啦。我这个人,轻易不犯糊涂,可是,今天,王师傅,您教我有点犯糊涂。好吧,回头见。(站起来)别跟任何人说这个!(指指自己的帽子)

  王大成 (也站起来)我不是傻子。

  宋民良 您,上我那过中秋节吧?

  王大成 来这吧,我这儿人多。

  宋民良 好,明天咱们痛痛快快喝它一气。(走向大门)

  王大成 (跟着)早点来,我就不再提醒您啦。

  王石梅 (从屋里出来,拿着茶具)哟,怎么走啦。(把茶盘放在地上,走向大门去迎接送客回来的父亲)爸,爸。

  王大成 干甚么?你的茶来晚了,客人都走了。这么对待客人可不对。

  王石梅 你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忘了做着的水。

  王大成 该罚。(微笑)你全听见了?

  王石梅 (指着自己的小辫)也看见了。

  王大成 你看见了?和谁也别说去。对宋先生,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王石梅 我还不致于傻到跟别人去说这件事去。爸,得给宋先生找个保镖的,我能干。我都学了这么多,从来还没用过呢。这回我可以保护宋先生啦。他李昌元敢碰宋先生一下,我就揍他,我的功夫比他好。

  王大成 你真敢干?

  王石梅 我是您女儿!

  王大成 好样的!可你是女孩子,你能老和宋先生在一起吗?

  王石梅 呕,我能扮成男的。小时候,您给我讲过不少女扮男装的故事。

  王大成 没错,可是,妞妞,他是我的朋友,用不着你……

  王石梅 您喜欢读书人,是不是?

  王大成 对,读书人有这个(指指自己的头),咱们只有这个。(比划了几下紧握的拳头)这就是我那么崇拜他的道理。

  王石梅 我也……呕,宋先生不光有脑子,他也很勇敢。

  王大成 你这个小人精。小脑袋瓜开始想事啦,知道人是怎么回事了。我一直把你当小孩看。妞妞,可有一样……

  王石梅 一样甚么?

  王大成 妞妞,要想帮宋先生,就得帮到底。没别的可说。

  王石梅 我知道怎么个帮法。您瞧见我的新褂子了吧?

  王大成 哼,李昌元就认钱,一点不讲交情。你最好别穿他给你的东西。

  王石梅 我得穿,要是我穿了,我就能从他嘴里套出关于宋先生的实情。他送我衣裳,必有原因,我一定得穿。

  王大成 好哇,妞妞,你的心总算开窍啦。你说得对,很对,我从他那儿甚么也甭想知道;可你准成。好啦,我得走啦。

  王石梅 (指着屋里)妈大概睡觉呢,我能跟您一起去吗?

  王大成 (不容开口,就听见外面的嘈杂声)(丁德胜冲进院里)德胜,怎么啦?

  丁德胜 (满脸是汗,肩上扛着所有的兵器,一进院就把它们全扔在地上)老师,我栽了跟斗!

  众人 王师傅,王师傅,德胜被打败了,他输啦。

〔这时,好几个人走进了院子。


  王大成 请回,请回,都是街坊四邻的,没甚么好看的。

  众人 (不愿离开)就是他,把德胜打败了。(给那人让出一条道)(陈向伍慢慢走进来,他的细小辫仍然搭在肩上,但衣服却比过去好多了,是真正的绸子做的,但做工不讲究。他胳臂上搭着一件绸长衫,一进门就蹲在墙根了)

  众人 王师傅,王师傅,您一定得跟他比试比试,就是他让德胜栽了跟斗。

  王大成 (仍试图请大家出去)别看了,我不会和他比武。请吧,请吧。(想把他们一个一个地请出)劳驾,劳驾。

  丁德胜 (冲着人群)走开!

  众人 你让人家打败了,倒跟我们横起来了,哼。(渐渐散开)

  王石梅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丁德胜 我正在场子里,他(指陈)走了过来,蹲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等我拉开场子练的时候,他就哄我。

  王石梅 你就火啦?

  丁德胜 我能管得住吗?我们打了起来。

  王石梅 你就输啦?

  丁德胜 (说不出话来,自己打自己嘴巴)丢人哪!

  王大成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有能耐的人有得是,我没告诉你不许打架吗?

  丁德胜 遭人家哄的时候,我不能不打。我是您的徒弟!

  陈向伍 这不是他的错,是我故意哄他的。

  王大成 (仔细打量陈)您,您不是陈师傅吗?

  陈向伍 (慢慢站起来,向王鞠躬)我就是,您好吗?王师傅。

  王石梅 陈师傅,陈主教官!

  王大成 德胜,过来,向陈师傅道歉。

  丁德胜 (背过身去)不,我没错。

  陈向伍 是我惹他来着。

  王大成 (生气)陈师傅,您可比他年长多啦,您为甚么惹他呢?

  陈向伍 我想知道您的功夫有多深。

  王石梅 (从地上拾起一杆大枪)陈师傅,咱俩比试比试。请吧……

  陈向伍 (又蹲下)我可不跟女人动手。

  丁德胜 (从梅手中夺过枪)咱们再来。

  陈向伍 好!(拾起一把剑)我愿奉陪。(把腰挺直,比平时高了许多)(应有五分钟左右的比武)

  丁德胜 (走到院子中央,拿着枪向陈冲去)看枪!

  陈向伍 (很麻利地使丁的枪脱手,说道)下!

  丁德胜 (枪脱手)啊!再来。(把枪重新拾起)

  王大成 (阻止他)好!您很懂武术,现在该我啦。

  王石梅 (跺脚)爸,打他!

  陈向伍 (突然跪在地上)王师傅,我哪敢跟您比呀?我到这来,是跟您讨教五虎断魂枪的。

  王大成 (大笑)我就准知道他不敢跟我比。(拉陈起)请起!您很精明,知道该和谁比,不该和谁比。快请起!

  陈向伍 您不答应教我,我今儿就不起来。

  王大成 起来吧。(拉陈,陈故意不起,想试试王的劲,等明白王比自己劲大时,只得起来)陈师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陈向伍 您要是答应我,我就告诉您,要不然,我一个字也不说。

  王石梅 我爸就教过我一个人,你要学就跟我学吧。你刚才不是说好男不跟女斗吗?好,我现在就让你跟女的学点东西。

  丁德胜 对呀,石梅,这就对喽。

  陈向伍 (变得非常有礼貌)呕,梅姑娘,是我不对。丁德胜,我这儿赔礼啦。(依次给他们俩鞠躬)你能原谅我了吧?

  丁德胜 (平静了下来,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我不行,可我老师,和她的女儿,棒着哪。

  王大成 来,来,咱们坐下谈。妞妞,给我们倒点热水去。

  王石梅 (低声对父亲说)别忘了跟他打听宋先生的事,他是主教官。(进屋)

  陈向伍 (不想坐下去)我还是蹲着吧。

  王大成 您想跟我学五虎断魂枪,可您干甚么先污辱我的徒弟呢?

  陈向伍 (很自满的样子)这是我的招儿,我的招儿。您看,我这一辈子,除了拳术,别的甚么都不在乎。我父亲留给我几亩地,我把它们全卖了。过去,我到处转悠,到处请教有名的拳师。要是他们拒绝教我,我总是想方设法再回去。倘如他们第二回还拒绝我,我就去第三回。不达目的,我绝不甘休。我不在乎走上三百里、四百里、五百里地。我像是着了魔似的,非把武功学到手不可。这么着,慢慢地,我的财产全没了。拳术就是我的命,土地财产算得了甚么。现在,我晚上睡不着觉,因为五虎断魂枪我还不会。我决心把它学到手。您还记得几年前吧,我走了一千里地来向你讨教五虎断魂枪,可您不传给我。这次,我又来了,怕您还不传,就先向德胜挑战。同他比武,让您看看我够得上学艺不够。要是您再拒绝我,那么好,您的街坊四邻全知道您的徒弟败在了我的手下,慢慢地,您就丢了脸。这就是我的招儿,哈,哈……王师傅,您传给我吧,您要是不答应,我就老呆在这儿,我要把您烦死。

  王大成 德胜,听见了吧?这就是拳师的真正精神。

  丁德胜 老师,您还上不上场子啦?明天可就是中秋节啦。

  陈向伍 (拿出一摞钱,对王)王师傅,这就算我的见面礼吧,明天我上这来过中秋。

  王大成 您当然可以来,可这钱不能收。

  陈向伍 (把钱摔到地上)您要是不要,我就是混账王八蛋。

  王大成 您这是逼我收这钱呀。好吧,德胜,拿这钱为明天买点吃的去。

  丁德胜 您最好还是让师母去吧。我买得不好,她又该骂我啦。(拾起地上的东西,向屋里走去)师母,您出来。

  王妻 (从屋里出来)甚么事呀?

  丁德胜 呕,陈师傅给了点钱,您快上街买点东西去吧。我进屋睡会儿觉去。(进屋)

  王妻 甚么?陈师傅给咱们钱?咱们现在可真成了旅店里的臭虫,专吃客人的。

  王大成 唉,没辙。他发誓咒自己,我没了办法。

  陈向伍 (起身,向王妻鞠躬,又重新蹲下)呕,师母,您就收下吧,不然我就是王八蛋。

  王妻 对你们这号人真是没辙。等等,我得先把衣裳收起来。(从绳子上把衣裳收下来)

  王大成 陈师傅,您真是主教官?

  陈向伍 是,为混口饭吃。我已经把地全卖了,我得活下去呀。

  王大成 您还记得吗?上回您来,我这儿有位客人,宋先生?

  陈向伍 不,我只记得拳师。

  王大成 您听说过宋先生吗?

  陈向伍 没有,我不爱管别人的事。

  王大成 那怎么李昌元知道呢?

  陈向伍 他是个有野心的年轻人,我老啦,没有野心,我也不爱打听别人的事。

  王大成 呕,呕。(想心事)

  王妻 (拿着衣裳)我不明白你们干嘛老说宋先生,我看哪,读书人都太滑,你们早晚要跟着他出事。

  王大成 别管我们的事。

  王妻 我就要管。

  陈向伍 得啦,得啦,王师母,您还是先去买东西吧,明天我们还要大吃一顿呢。

  王妻 哼!(进屋)

  王大成 陈师傅,您跟我说的是实话?

  陈向伍 我还跟您说假话不成?

  王大成 我不信,您是主教官,可您说您甚么也不知道。

  陈向伍 (很严肃地)我跟您说了,我找到这个差事,纯粹是为了混口饭吃。

  王大成 (沉默了一会)陈师傅,您想学五虎断魂枪?

  陈向伍 我愿拜您为师。我甚么都愿跟您学。

  王大成 不成,您比我年长。

  陈向伍 功夫不论岁数。

  王大成 我答应教您。

  陈向伍 真的?(给王磕头)

  王妻 (拿着菜篮子,从屋里出来)我真弄不明白,你们这是干甚么呢。陈师傅一心想学武术,您没看见我们有多穷?他的名声现在全都跑到场子上去了。大徒弟当了搬运工,闺女有那么好的武艺,可是嫁不出去,您还想学武术,这都是怎么当子事呀?

  陈向伍 师母,别为我们操心。不管有用没用,我都要学武术。(从地上拣起钱,扔进王妻的篮子)您走吧,多买点肉,我一人就能吃一锅。

  王妻 (叹气)唉,你们这一群饭桶。(走出大门)

  陈向伍 您打算怎么教我练枪呢?(拿起王的大枪)多长多沉的枪啊!没练过的人,别说学了,拿恐怕都拿不起来。

  王大成 我教是教你,可有一个条件。

  陈向伍 一个条件?甚么条件。

  王大成 我不许你伤宋先生一根毫毛。

  陈向伍 我干嘛要伤他?

  王大成 您现在仍然没跟我说实话。

  陈向伍 没说实话?您到底想知道甚么?您要是不相信我,我马上把差事辞了,天天跟着您去卖艺。我不是跟您说了吗,我干这个差事,纯粹是为了混口饭吃。您在北京,我哪敢叫主教官呢?我马上就去辞职,以后我天天跟您去卖艺,这么着,咱们都高兴。师母说咱们没用,那就没用吧,只要咱们还有武术。再说,要是武术还能让咱们混上口饭吃,不也挺不错。走,咱们一起上场子去,然后我去找常王爷,辞了我的差事。

  王大成 (很高兴)好,您做得对。干嘛要当官呢?咱们每天练功,那有多自在,多高兴。(突然改了主意)等等,让我想想。

  陈向伍 (又拿起枪,爱不释手地摸)您想吧,我听您的。

  王大成 (自言自语道)哼,说不定这全是李昌元想出来的呢。妞妞。

  王石梅 (从屋里走出)甚么事?

  王大成 我和陈师傅上场子去。德胜呢?

  王石梅 他正睡觉呢。

  王大成 叫他起来。让他找一趟李昌元去,叫李昌元到这儿来。

  王石梅 (在屋外叫)大哥,大哥,起来。

  王大成 (对陈)您拿着这杆枪,我再拿点别的家伙去。(向屋内走)

  丁德胜 (仍很困,打着哈欠)困死啦,困死啦!

  王大成 去找一趟李昌元。你一定得找着他,让他在这儿等着。

  丁德胜 (又打了一个哈欠,向大门走去)

  王石梅 (悄声对他说)请宋先生来这儿一趟,告诉他我爸想见他。

  丁德胜 好,好。(下)

  王大成 (从屋里出来,拿着一些家伙)我们走啦,看着点家。

  王石梅 (想在这儿等宋先生,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您不带我去吗?

  王大成 (同陈一同走向大门)不带,你看家,等你妈回来,你和她一块准备点吃的。

  陈向伍 肉里多放点盐,我口重。(同王一起下)

  王石梅 (看着他们走了,做了个鬼脸,整了整头发和衣裳,有点害羞,但尽量镇定,练了几下拳,突然停下,重新整理自己的衣裳)

  宋民良 (从门口冲进来)梅姑娘,你爸要见我?

  王石梅 (很高兴见到他,但尽量不表现出来)呕,我爸马上就回来。宋先生,您先坐一会儿,来,坐这儿。

  宋民良 (并不怀疑她,坐下)你爸上哪去啦?

  王石梅 (给他倒了一碗茶)他马上就回来。(变换话题)宋先生,有些事我弄不懂,您为甚么那么尊重我爸,而我爸又那么喜欢您?

  宋民良 我不知道他为甚么尊重我,可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

  王石梅 您能跟我说说吗?我们没读过书。

  宋民良 你们没念过书的人是真正的人。

  王石梅 真的?

  宋民良 真的。老百姓有一股正气。你看,自从出现了手枪和火车,您父亲就老说他没用了。现而今,世界上还没有哪样东西能够老有用,因为世界不断地在变。只有正气和荣誉感能把人变得永远有用。我多次想对你父亲说明这一点,不过我怕……

  王石梅 您怕甚么?

  宋民良 我怕……哎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很早以前,我就想告诉他,他这个人的价值远比他的拳术的价值大。可我有点于心不忍。我怕我向他解释得太清楚,我会伤害他。

  王石梅 您看我有用吗?您怕伤害我爸,那我呢?我想替我爸。您告诉我吧,我去干。我爸喜欢您,我也喜欢您。

  宋民良 梅姑娘,你也有用。

  王石梅 我?告诉我怎么干!我听您的,跟您在一起。

  宋民良 (开始懂她的感情了,看着她,虽然爱上了她,但尽量掩饰)梅姑娘,我还有别的事,等你爸回来了,你去叫我。(改变了话题)梅姑娘!(叹气)真可惜呀……

  王石梅 呕,别走,您别走。咱们再说一会儿。我就乐意跟您聊天。我们练武的一天到晚三句话不离本行,烦死啦。(李从门外走进来,听他们谈话)

  宋民良 我真还有别的事。(想站起来)要想干成一件事,就得把别的事都扔在后面。

  王石梅 (很失望,但仍想开个玩笑)呕,您要走,那就走吧。您以为我要抓住您的胳膊呀?您可不知道我有多大的劲儿,我要是抓您的胳膊,那非把您的胳膊弄折了不成,您信不?

  宋民良 (也开玩笑)你最好还是别抓。

  李昌元 师妹!

  王石梅 (迅速转过身来)啊!是你!

  李昌元 (非常气愤)我都瞧见啦。

  王石梅 (很不好意思,但装着甚么也没发生)你瞧见甚么啦?难道你不认识宋先生?

  李昌元 我当然认识他,我还想进一步认识他呢。

  宋民良 (不想使情况复杂化)梅姑娘,那我走啦。你父亲要是回来了,去叫我一声。(往门口走)

  李昌元 (挡住宋的去路)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宋民良 (仍向门口走,不理李)

  李昌元 (挡路)我有话跟你说!

  宋民良 (虽不想使问题复杂化,但因年轻气盛,有点管不住自己)你给我让开。

  李昌元 (仍拦着)我告诉你,我老师不在家的时候,别赖着脸皮上这儿来。

  宋民良 (生气)你就这么跟我说话吗?

  李昌元 怎么着?你可是在我手心里,别太猖狂啦。

  王石梅 (非常气愤)你,李昌元,你敢在这儿惹事,滚!

  李昌元 (不想得罪姑娘)师妹,师妹,我不想得罪你,咱们是一家人。

  王石梅 谁跟你是一家人?你想干什么?(走向李,抓住他的胳臂)你认为你有点本事就可以欺负人,我一个能对付你五个!

  李昌元 师妹,这是怎么啦?要打架呀?

  王石梅 嗯。你老师没功夫来教训你,我来教训教训你!(使劲攥住李)

  李昌元 (感到梅的力量,假装温柔)快松手,师妹,当心弄坏了你的新衣裳。

  王石梅 (迅速脱下新衣裳,丢到他的脸上)拿走,滚!(推他,李出去)

  宋民良 (仍很平静)真对不起!你干嘛为了我得罪你的师兄呢?

  王石梅 为了您,我可以得罪所有的人!可是……(为自己的轻率后悔)唉,我把事儿全弄糟啦。(泪水流出)我,我把事儿全弄糟啦,我的坏脾气。我们练拳的遇到这类事没有一点儿辙。我不该得罪他,可是为甚么,为甚么……(低下头,哭了起来)

  宋民良 (安慰她)梅姑娘,梅姑娘,我现在明白你了,理解你了。

  王石梅 我真没用。(坐在地上)我得罪了他,事情会越来越糟。

  宋民良 没关系,我不怕他,我甚么也不怕。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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