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洞只有二尺多宽,每逢下小雨或刮大风,我和小姐姐便在这里玩耍。那块倚门的大石头归我专用,真不记得我在那里唱过多少次“小小子,坐门墩”。影壁是值不得一提的,它终年的老塌倒半截:渐渐的,它的砖也都被拾去另有任用,于是它也就安于矮短,到秋天还长出一两条瓜蔓儿来,像故意耍点俏似的。
长大成人之后,我逛过一次金銮宝殿。那里,红墙接着红墙,大殿对着大殿,处处碰壁,处处齐整,威严倒也威严,可是我很怀疑,皇太子可曾看见过影壁上长出来的瓜蔓。假若他有意和我换换住处,我还真不喜欢那些死板板的院落呢,对着那些红墙,我想,就是比太白还聪明的人也难得写出诗来吧。反之,我们的破房子,处处萧疏洒脱,凡是那些清癯的诗人们所描画的颓垣败瓦,与什么落叶孤灯,在这里是都能领略到的,我们的院里,在夏日晚间,确是有三五萤火与不少蟋蟀的。
至于我们的那几间屋子,不知怎的说起来倒不如院里这些东西有趣。我最熟习的当然是我们住着的那两间。里间是顺檐的一铺大炕,对着炕是一张长大的“连三”。这张桌子上有一对画着“富贵白头”的帽筒,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外面可有不少的铁锯子。桌头摆着个豆青地蓝花的大撢瓶,样式拙重,只装着一把鸡毛撢子,有些大而无当。炕与连三之间,靠着西墙,是一个大木箱,也兼作凳子,当屋中的座位都被占据了的时节,便得有人上这箱子上去,可是无论怎样坐着不能显出很自然的样子,两只红漆小凳是随便放在哪里都可以的,但是每天早上必定在连三的前边,暂时充当洗脸盆架。我不敢说我不喜爱这些东西,和它们陈列的方法,可是我也不十分迷信它们。大概它们最大的缺陷还不是它们本身的恶劣,而是屋中的空隙太小,所以哪样东西都带出点“逼人太甚”的意味,因而我也就感到一些压迫似的。
外间屋就好得多了:北墙根有张八仙桌,桌面的木板是那么不平正,放点什么也不会安妥的立住,所以上面永远是空的。八仙两旁有两把椅子,是榆木擦漆的;冬天,火炉在里间屋内,没人来坐它们:夏天,一遇到反潮,那些漆皮就偷偷的抽敛起来,出着一些颇有胶性的汗味,也就没人敢去牺牲裤子。空的桌,空的椅,永远有种使人敬而远之的威严,于是我对它们就发生了点有相当距离的爱慕。只有春秋不冷不潮的时节,我才敢爬上椅子去,坐那么一会儿,觉得分外的香甜适意。
东墙根是一张佛爷桌,上面供着灶王龛与财神爷,他们分享着一份儿小号的锡烛台,香炉可是一大一小的两个。龛头上的旧佛字被香烟熏的渺茫阴暗,看过去总有些神秘。到新年的时候,便有一只小瓦盆,盛着年饭,饭上摆着几个红枣与一块柿饼;我总是不放心那几个枣子,所以还到不了初五六便都被我偷吃干净;我的肚子,我以为是十分靠得住的地方。佛桌下面横搭着一块板,托着很厚的尘土。尘土,在器物上,是多少有点可怕的,所以我很久就想动一动板子上的东西,可是许多次手到那里又缩了回来。最后,我攒足了胆量去探险,我在那里发现了三本《三侠五义》与好几本《五虎平西》。前者的纸很绵软,字儿很小而秀气,而且有一本全是小人儿。后者极不体面,纸黄,本子小,字儿大而模糊。我把那有小人儿的一本当作了宝贝。姑母虽不识字,可是据说姑父在世的时候是个唱戏的,所以姑母懂得许多戏文,许多故事,闲着的时候也喜欢去听大鼓书词和评讲《包公案》什么的,并且还能评判好坏,因为姑父是地道内行的戏子呀。她看了看那本书,告诉了我哪个是包公,哪个是老陈琳,于是我就开始明白:除了我所认识的人以外,还有些人是生长在书里的。
佛爷桌的对面是一口大缸,缸上横着一块长石板儿,放着个小瓦罐。我看不见缸里的水,可是我会把嘴张在石板儿的一头下,等着一滴滴的水落在我的口中。在夏天,什么地方都是烫手的热,只有这口缸老那么冰凉的,而且在缸肚儿以下出着一层凉汗,摸一摸好像摸到一条鱼似的,又凉又湿。
总之,外间屋是空灵静肃的。每天早上初次由里间走出来,我总感到一些畅快;虽然里外间只是一帘之隔,可是分明的有两样空气与情景。晚饭后,还不到点灯的时候,佛龛前便先有六个安静的火星儿,徐徐的冒着些香烟。灶王与财神是每天享受三炷香的。不过,有时候我只看见一炷香孤立在炉中,我便知道母亲的袋中又没了钱,而分外的老实一些,免得惹她生气。自然,还有时候连一炷香也没有,神们和人们就都静默无言,很早的都睡了觉。
我不常到姑母的屋中去。一来是她白天不常在家,二来是她好闹脾气;所以除非她喊我进去,我是不便自动的跑去讨厌的。况且我还不喜爱那间屋子呢。姑母屋中有我们那么多的东西;不,恐怕是比我们的东西还多呢,比如说,她的大镜子与茶叶罐,便是我们所没有的。母亲与小姐姐梳头,只用一面很小的镜子,每次都会把鼻子照歪了的。姑母的这么些东西都放在一间屋子里,无疑的是彼此挤着,压着,好像谁也喘不出来气。在这里,我觉得憋得慌。还有呢,姑母若是急于出去听鼓书或摸索儿胡,便不顾得收拾房间,盆朝天碗朝地的都那么撂着。母亲不喜爱这项办法,所以小姐姐与我也就不以为然。更使我们看不上眼的,是姑母独自喝茶的时候,总是口对壶嘴,闭住气往下灌。到有客来的时候,她才陪着用一次茶杯。我们很自幸不是她的客人,永远不喝她的茶;我们也暗中为客人们叫苦,可是无法给他们点警告。
脆快的说吧,我对这间屋子的印像欠佳。自然,若是有人强迫着我报告那里都有什么东西,我是不会失败的。不过,我真不愿去细想,因为东西和人一样,一想起便头疼的总是关闭在心中好;过于直爽的人,我看,是不会作诗的。
关二大妈的那两间东屋没有隔断,一拉门便看见屋中的一切,那铺大炕是那么大,好像是无边无岸的,以至于使我想到有朝一日它会再大起来,而把一切的东西都吞并下去。这可也并不很难实现,因为屋中是那么简单,简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住大炕的野心的。
东西虽然不多,可是屋中,在夏天,非常的热;窄长的院子的阳光与热气仿佛都灌到此处来。关二大妈在屋中老是光着脊背,露着两个极大而会颤动的乳。她的身上,与母亲的大不相同,简直的找不到筋骨,而处处都是肉,我最喜爱用手摸她的脊背,那么柔软,那么凉滑。因而我常劝告母亲也学着点关二大妈。把肉多往外长一长。母亲不说什么,只不像笑的那么笑一下。
关二大妈的可爱战胜了那两间屋子的可憎。我一天倒在那里玩耍半天。我嚷我闹,她都听不见;她总夸奖我老实安稳。有时候我张开大嘴去喊。故意的试试她讨厌我否,我失败了。她便顺手数数我的牙有多少。然后称赞我的牙个个都可爱。当她后来搬走了的时候,我在梦中都哭醒过好几次,口口声声的要二大妈。白天,我偷偷的跑到那空屋去,念念叨叨的:“二大妈,给你菠菜,你包饺子吧!”我想象着她坐在炕沿上,向我点头,向我笑;可是我摸不到她的胖手了。急得无法,我便到院中拾一两朵落花,给她送去。因为她是极喜欢戴花的,不管是什么不合体统的花,她总是有机会便往头上插的。落花送到炕沿上,没有那与笑意一同伸出来的手。关二大妈!我绕着墙根儿叫遍,没有任何动静!
有母亲,没父亲;有姑母,没姑父;有关二大妈,没关二大爷:合着我们院中的妇人都是寡妇。所以,我那时候以为这是理当如此的,而看那有父亲的小孩倒有点奇怪。用不着说,我久而久之也有点近乎女性的倾向,对于一切的事都要像妇女们那样细心的管理,安排。而且因此对于那不大会或不大爱管家事的妇女,不管她是怎样的有思想,怎样的有学问,我总是不大看得起的。自然,我决不会帮助谁去喊:“妇女们回到厨房里去!”可是我知道,我也不会帮着谁去喊:“妇女们,上戏馆子去!”
现在该说那两间破南屋了:有炕的那一间,是完全没有屋顶的。据说,当年我祖母的寿材就放在那里;自然那时候屋顶是还存在一些的。当我大姐姐十六岁的时候,有人来相看她,而且留下一对戒指,她就藏在棺材后面蹲了一天,谁叫她,她也不肯应声,更不用说是出来了。到了晚间,她的眼泪大概已经洒完,而腹中怪空虚,才给了母亲个面子,回到北屋吃了两碗茶泡饭。有这段历史的屋子,后来,只剩了半截儿炕,炕上长着很足壮的青草。没有炕的那一间的屋顶还留着个大概,里在放着一块满是尘土的案子,案子上横七竖八的堆着一些无用的东西。当我的腿一会迈步的时候,我就想到这里去检阅一下,看看有没有好玩的物件。这间屋子破得既可怜,又可怕,我的怜悯与好奇凝成一股勇气,时时催促着我到里面看看。
那是在何年何月?可惜我已记不甚清了。我到底是钻进了那间可怕的屋子里去。按说,这个年月是绝不应忘记的,因为这是值得大书而特书的——我在那里发现了些玩具。我是怎样的贫苦?不大容易说,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有过任何的玩具!当母亲拆洗棉被的时候,我扯下一小块棉花;当家里偶尔吃顿白面的时候,我要求给我一点:揉好了的面,这就是我的玩艺儿。我能把那点棉花或面块翻来覆去的揉搓,捏成我以为形态很正确的小鸡小鱼,与各样的东西。直到我进到这间破屋子里,我才有了真正的玩具:我得到十几个捏泥饽饽的模子,和几个染好颜色的羊拐子。也许是哥哥学徒去的时候,把它们藏在了那里吧?不去管吧,反正我有了好玩的东西,我的生命骤然的阔绰起来!我请求小姐姐给缝了个小布袋,装上那几个羊拐;至于那些模子,便收藏在佛爷桌底下,托灶王爷与灶王奶奶给我看守着;连这么着,我还要一天去看几十遍。到了春天,调一点黄泥,我造出不少的泥饽饽来,强迫着小姐姐收买;她的钱便是些破磁器儿。我等到我把货都卖净,便把磁瓦儿再交回小姐姐,教她从新再买一次或几次。
原载1937年8月天津《方舟》第三十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