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与姑母讨论是否去接灵的时候,她们心中都隐藏着一点不愿说出来的话。我们有不动产,就是我们住着的那所破房,房子无论怎么破,契纸总是庄严而完整的,盖着衙门里的大红印。指着这份契纸,无疑的我们是可以借到一些钱的。这个,她们都晓得。
可是,母亲等着姑母先出这个主意,因为在买房的时节,父亲与姑母是合股出的钱,虽然契纸是落在父亲的名下。姑母呢,不愿出这样的绝户主意。她知道,借了款就没法还上,那么到时候人家再找过一点钱来,房子便算人家的了。不错,房子一半是她的,可是自从她一守寡,便吃着弟弟,受弟妇的服侍;她愿意把这点产业留给内侄们,才能在死去的时候心里不至于太不舒服了。所以,她一声没出。
姑母既不言语,母亲就更不便于多嘴。她看得非常的清楚,此后的生活是要仗她自己维持了。怎样去维持?她还没想好。不过,责任是没法不往自己身上叫过来的。那么,先有几间破房住着,哪怕是一家大小挨饿呢,总还不至于马上到街上去出丑。关上两扇破门,墙儿外的人是无从看见我们的泪容的。为教儿女们住在屋里,便只好把丈夫的尸骨扔在异乡,狠辣的手段出自慈善的心肠,寒家是没有什么浪漫史的。
我便在这所破房子里生长起来。这是所敞亮而没有样子的房子,院子东西长,南北窄,地势很洼,每逢下了大雨,院中便积满了水,很像一条运河。北屋三间,有两个门;我们住两间,姑母住一间,各走各的门。东屋两间,租给关二大妈和她的学油漆匠的儿子住着。她的耳朵极聋,她的眼睛很大,也许是因为她老听不见话,所以急得她常瞪着眼吧。东屋的背后是小小的厕所,空气还不算十分坏,因为是露天的;夜晚一边出恭,一边就可以数天上的星星,也还不怎么寂寞。因为院子南北里窄,所以两间南房是在西尽头,北房的西垛子对着南房的东垛子,于是两间的垛子形成了一座关口似的,下雨的时候,这里的积水最深,非放上板凳不能来往。
这所房,通体的看来,是不宜于下雨的。不但院中可以变作运河,而用板凳当作桥,屋子里也不十分干燥,因为没有一间不漏水的。水最多的当然是那两间南房,原因是自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我就没看见它有过屋顶。这是两间很奇怪的屋子。
院里一共有三棵树:南屋外与北屋前是两株枣树,南墙根是一株杏树。两株枣树是非常值得称赞的,当夏初开花的时候,满院都是香的,甜梭梭的那么香。等到长满了叶,它们还会招来几个叫作“花布手巾”的飞虫,红亮的翅儿,上面印着匀妥的黑斑点,极其俊俏。一入秋,我们便有枣子吃了;一直到叶子落净,在枝头上还发着几个深红的圆珠,在那儿诱惑着老鸦与小姐姐。
那棵杏树简直提不得。我不记得它结过杏子,而永远看见它满身都是黑红的小包包,藏着一些什么虫儿。它的叶子永远卷卷着,多毛的绿虫一躬一躬的来往,教谁都害怕。
母亲爱花,可是自从父亲死后,我们的花草只有减无加;买花自然得用钱,而为每月的水钱也少不得要打一打算盘的,我们只剩下一盆很大的粉红双瓣的夹竹桃,与四棵甜石榴。这五株花的年纪都比小姐姐还大,它们一定是看见过母亲的青春的。年纪大,它们已好似成为家中人口的一部分,每当小姐姐教给我数算家中都有谁的时候,我们必定也数上夹竹桃与甜石榴。所以,我们谁也不肯断绝了它们的清水。再说呢,这种木本的花儿都很容易养,好歹的经一点心,它们便到时候开些花。到冬天,我们把它搬到屋里来,给夹竹桃用旧纸糊一个大风帽,把叶子都套在里面,省得承受一冬的灰土。石榴入冬没有叶子,所以用不着戴纸帽,反之,我们倒教它们作一些简单易作的事情,比如教它们给拿着筷子笼与小笊篱什么的。一冬都无须浇水,我们只在涮茶壶的时候,把残茶连汁带叶的倒在盆里,据说茶叶中是有些养份的。到了“谷雨”左中,菠菜已有三尺来长的时候,我们把它们搬到院中去,到四五月间,我们总有些照眼明的红花。配上墙根的一些野花,屋瓦上一些小草,这个破院子里也多少有一些生气。及至到了中秋节,我们即使没能力到市上买些鲜果子,也会有自家园的红枣与甜石榴点染着节令。
院子的南墙外,是一家香烛店的后院,极大,为的是好晒香。那边的人,我们隔着墙不能看见,只听见一些人声。可是,在墙这边,我们能看见那边的各色的蜀菊花,与一棵大楮树,树上在夏天结满了鲜红的椹子。我们的老白猫,在夜间,总是到那边去招待朋友,它们的呼号是异常的尖锐而不客气,大概猫的交友与谈话是另有一种方法与规矩的,赶到我们呼唤它的时候,十回倒有八回它是由楮树上跳到墙头,而后再由那棵似乎专为给它作梯子用的杏树跳到地上来。在我的小小的想象里,我仿佛觉得老猫是来自个什么神秘的地域,我常幻想着我有朝一日也会随着它到“那边”去探探险。
过了这个香厂子,便是一家澡堂。这更神秘。我那时候,就是欠起脚来也看不见澡堂子的天棚,可是昼夜不绝的听到打辘轳的声音,晚上听得特别的真;呱嗒,呱……没声了,忽然哗——哗——哗啦哗啦……像追赶着什么东西似的。而后,又翻回头来呱嗒,呱嗒。这样响过半天,忽然尖声的一人喊了句什么,我心里准知道辘轳要停住了,感到非常的寂寞与不安。好多晚上的好梦,都是随着这呱嗒的声音而来到的!好多清早的阳光,是与这呱嗒呱嗒一同颤动到我的脑中的。赶到将快过年,辘轳的声音便与吃点好东西的希望一齐加紧起来!每到除夕,炮声与辘轳是彻夜不断的,我们没钱买炮放,压岁钱也只有姑母所给的那几个,清锅冷灶的一点也不热闹,一家大小就那么无从欢喜,也不便于哭的,静静听着辘轳响,响得有点说不出来的悲哀。
我们的胡同是两头细中间宽的。很像地图上两头有活口的一个湖。胡同的圆肚里有我们六户人家,和两棵大槐树。夏天,槐树的叶影遮满了地,连人家的街门都显着有点绿阴阴的。微风过来,树影轻移,悬空的绿槐虫便来回的打着秋千。在这两株大树下面,小姐姐领着我捡槐虫,编槐花,和别家小孩们玩,或吵嘴;我们不知在这里曾消磨过多少光阴,啼笑过多少回。当我呆呆的向上看着树叶的微动,我总以为它们是向我招手,要告诉我些什么怪亲密和善的言语似的。
这些个记住不记住都没大要紧的图像,并不是我有意记下来的,现在这么述说也并不费什么心力;它们是自自然然的生活在我的心里,永远那么新鲜清楚——一张旧画可以显着模糊,我这张画的颜色可是仿佛渗在我的血里,永不褪色。
因此,我常常有一些几乎是可笑的恐怖:比如说吧,我这个孤儿假若没有这样的一个家庭,或假若我是今天搬到这里明天搬到那里,我想我必不会积存下这些幅可宝贵的图画。私产的应该消灭几乎是个有点头脑的人都能想到,家庭制度的破坏也是一些个思想前进的人所愿主张的。可是据我看,假若私产都是像我们的那所破房与两株枣树,我倒甘心自居一个保守主义者,因为我们所占有的并不帮助我们脱离贫困,可是它给我们的那点安定确乎能使一草一木都活在我们心里,它至少使我自己像一棵宿根的小草,老固定的有个托身的一块儿土。我的一切都由此发生,我的性格是在这里铸成的。假若我是在个最科学化的育婴堂或托儿所长起来的,也许我的身心的发展都能比在家里好上好几倍,可是我很不放心,我是否能有一段幼年的生活,像母亲,小姐姐,和那几株石榴树所给我的。
当我旅行去的时候,我看见高山大川和奇花异草,但是这些只是一些景物,伟丽吧,幽秀吧,一过眼便各不相干了,它们的伟丽或幽秀到不了我的心里来,不能和我混成一个。反之,我若是看见个绿槐虫儿,我便马上看见那两株老槐,听见小姐姐的笑声,我不能把这些搁在一旁而还找到一个完整的自己;那是我的家,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那里的一草一砖都是我的生活标记。是的,我愿有这种私产,这样的家庭;假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恐怕我是没有说得十分清楚——那么也许我不至于被误会了。不幸我到底是被误会了,被称为私产与家庭制度的拥护者,我也不想多去分辩,因为一想起幼年的生活,我的感情便掐住了我的理智,越说便越不近情理,爽性倒是少说的为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