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热烈地提出问题。前两天还不敢说出来的顾虑都说了出来;不这样,每个人都觉得,就对不起军首长!

  每一个问题都由军首长或师首长给了明确的指示,大家的心里一会儿比一会儿更充实更开朗。他们这才深入地理解了为什么首长们这样注重战前准备工作;是的,直到此刻,他们的心中才真有了底,而且不许自己再有什么模糊不清的地方!这给大家一种清新的感觉,像雨后天晴立在高处似的,看到了平常看不见的看不清的东西。听,军长不是正说吗:

  “以前,因条件的限制,我们不可能这么打;今天,我们的条件好得多了,我们可以,而且必须这样去打!明天,我们的条件更好,知识与技术更提高了,我们就打得更现代化一些,更狠一些;敌人不退出朝鲜,就都消灭在朝鲜!”

  军长稍眯着一点眼,看着洞子的尽头,好像是在看,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千门大炮一齐射击,我们的坦克掩护着步兵,像一盘机器似的,向前推进,一下子消灭敌人几个团几个师!

  大家的眼也都发出兴奋欢悦的光来。

  军政委带着感情说:“当初,拿着独出的步枪来到朝鲜,多少多少人都替我们耽心!可是,我们相信自己!我们相信我们自己的传统,我们勇敢,又肯动脑子!现在,我们更相信自己,更该多动心思!我们万不可以这么想:从前装备不好,也打胜仗,今天装备的好得多了,何必再细心准备呢!我们应当这么认识:装备的越好,组织的也得越精密。一部机器呀,坏了一个螺丝钉就开动不了;我们现在打仗也是如此,有一个人不肯动心思,就会误了大事!”

  顺着军政委的话,师长教大家注意:“师里还继续派人下去检查,检查到一切微细的事情。比如说,屯兵洞里的大小便问题解决了没有和怎么解决的!决心加上细心才是更大的决心!”

  在又提出许多问题之后,一营二连的一位干部提出来一个问题:

  “假若三连由正面攻主峰,二连由旁边上去,都到主峰上会合,而后分路往下压;要是二连上去了,而三连还没来到,我们是等候三连呢?还是不等他们,就奔我们的目标去呢?”

  这是个很可能发生的一个具体问题。大家都静候着首长们指示。

  可是三连长黎芝堂的荣誉心是那么强,他以为发问的人是有意地在军首长、师首长面前不信任三连。他马上面红过耳,想立起来发言。

  姚汝良指导员的脸也红了,可是一把抓住旁边的黎连长,向他耳语:“坐下,听首长说!”

  军长看了看陈副师长。“你说呢,副师长!”

  陈副师长立起来说:“假若我们都遵守时间,都严格地执行命令,我们必能各路同时上去,不会相差很久!不过,我们应当事先想到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早有准备,以免临时着慌!我看,假若真发生刚才说的那个情况,二连就应该留一小部分人守住主峰,迎接三连,其余大部分人应当按照原定计划,压下去。军长看怎样?”

  军长点了点头。“那也要看指挥员能不能应付那样的紧急情况。他必须在事前想到这种困难,准备好克服困难的办法!事前想的周到,临时就不会出大岔子!大家都要记住这句话。”

  贺营长听了军首长的指示,沉下气去,一点不再着急,他准备马上在夜间进行战前的演习。每一想起军长的话,他就自言自语地赞叹:“那真是将军啊!真是将军啊!”

  上级批准了他到“老秃山”上去指挥战斗。他一方面兴奋、欢快;一方面也想到责任的重大。他必须既对得起党与上级,又须对得起每个参加战斗的战士。

  上级也同意了团长与贺营长所拟订的五路突破的兵力与人选的计划:

  一路:三连三排由连长带领,强攻主峰。

  二路:三连二排由指导员带领,在一路之左,与一路并肩强攻主峰。两路在攻占主峰后,进攻二十五号。

  三路:三连一排由副连长带领,强攻主峰左侧,而后会合一二两路,进攻二十五号。

  四路:营参谋长指挥二连。二连二排三排由连长带领,强攻主峰右侧。

  五路:二连一排由营参谋长亲自带领,在四路之右进攻,在主峰与四路会合,进攻二十七号。

  连副指导员指挥战勤工作队。

  一连为预备部队。


  黎连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爽兴不睡了,起来,点上灯,抽烟。

  “不睡觉,你干什么呢?老黎!”姚汝良问。

  “睡不着!”

  “为什么?”姚指导员还躺着,闭着眼。

  黎连长不会把事情老存在心里。“老姚!我决定先冲上去!”

  “冲什么?”

  “主峰!无论如何,我不教二连抢在前面!”

  “还没忘了那件事!”

  “怎能忘了呢?有光荣,我才活着!”

  “当时,我的脸也热起来,有点受不住!可是,人家提出来的是个具体的问题,不见得是看不起咱们!”

  “那是看不起咱们!人家说的是三连上不去!我不准任何人小看三连!”黎连长越说越挂火了。“我提前冲锋,我先上去!上不去,我不再姓黎!”

  “不遵守时间是违犯战场纪律!”姚汝良猛地坐起来。

  “谁管!我先上去!”

  “你会教咱们自己的炮打……!”

  “挨自己的炮,也不挨敌人的机关枪!教自己的炮打死光荣!”

  “连长!你想错了!”姚指导员恳切地说,“我们是要乘敌人教咱们的炮火打昏迷了,攻上去;这必须遵守时间!”

  黎芝堂稍冷静了一点,可是不够完全压下怒火去的。“好啦,你甭管我好啦!”

  “我不能不管!我有责任要管!我能对战士们说,不遵守时间,随便乱打吗?”

  黎连长冷笑了一声:“反正我要先冲锋!咱们自己的炮打的时间短,伤亡有限度!”

  “你不是不知道:以前,我们用一两门炮;现在,我们有多少炮群,一打就是一片火海!”

  两个人半天都没出声。

  “老黎,”指导员的口气柔和了些,“我很替你着急!营的团的师的军的首长们都反覆地指示,教咱们打通战术思想,你怎么还是这样呢?”

  “问你,老姚,”连长的口气也柔和了些,“为了战术思想,我要是落在二连的后边,教大家笑掉了牙,行吗?不行!我不干!”

  “你听着,连长!”指导员极严肃地说,“我们必须严格执行命令,绝对遵守时间!别忘了步炮协同作战!我们要既遵守时间,又不失战机,这才是新本事!”

  连长沉默了半天,才低声说:“好吧,我不是不求进步的人!”

  “咱们从明天起好好练兵!不许一个人瞎冲乱撞,要各有各的地位,各想各的办法!记住军长的话吧,我们不该存一点侥幸心!就这么办吧!睡!”噗的一声,指导员吹灭了灯。


  这真是海洋气候,春雨并不贵如油。前天还下了一小阵雪,今天却潇潇洒洒地落了春雨。云很活动,忽浓忽薄,忽高忽低,可是雨始终不断,下的很有劲。

  上级传下命令,乘着云稠雨密,敌人的飞机不易活动,主攻部队可以在白天演习。

  一声令下,战士们都欢快地出了坑道;要不是坑道低矮,大家一定会在里面就跳起来的。大家已听到传达报告,知道了军长的指示,一致表示绝对认真演习。又加上白天能出坑道,个个心里更觉得痛快。坑道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可是它也真使人闷气;因此,尽管是冒雨出操,大家还是精神百倍。

  按照五路突破的计划,各找最近似真的阵地的地形,假设下铁丝网、地堡、战壕,极快地讨论,极快地进攻。攻一次,下来;再讨论,再进攻。

  山陡,石头是滑的,泥土是滑的,春山上的一切都是滑的,没有树木可揪一把,只有些青苔,滑的!可是,战士们飞跑猛冲,不顾危险,不顾衣服,不顾性命!他们跑,他们爬,他们滚,只知道执行命令,不顾别的。每一个战斗小组里都有鼓动员,他们呼喊,他们鼓舞,战士们也跟着呼喊,跟着鼓舞;人人鼓动,个个争先。跑一次,不行,太慢!还要快,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春雨在响,春水在流,战士在喊,石头在滚,泥浆飞溅,四山响着回响,连连不断,响成一片。

  每个人的衣服都外边被雨打湿,里面被汗淹透;浑身上下里外全是水淋淋的,分不出哪是水,哪是汗。浑身是泥,满脸是泥,头上脸上身上全冒着热气。云、雨、山、人、汗、热气,连成黑茫茫的一片,从远处辨不清什么是什么。战士们在疾走、呼喊、冲锋、爆破……

  黎连长跑前跑后,跑左跑右,不断地高呼,脸上的冷雨热汗流入口中。他兴奋、快活,向一切障碍困难挑战!

  贺营长跑的路不比任何人少一步,可是也不知怎么他的身上没有多少泥;衣服全湿,可是显着干净。冲开春雨,他的红热的脸到处给战士们带来温暖与鼓励。

  快演习完了,从陡坡上滚下一个人来。黎连长两三步跳过去,把他搀起来。一看,正是那天在军长面前发言的那个二连的干部。

  黎连长问:“怎样?摔坏了没有?”

  “没有!只扭了腿腕!”

  黎连长扶着他,一边走一边说:“同志,要按这么好好地演习,咱们必都能一齐攻上主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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