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来信收到了,适值还完了一批笔债,所以想来写几句。
大约因为我们的年龄,环境……不同之故罢,我们还很隔膜。譬如回信,其实我也常有失写的,或者以为不必复,或者失掉了住址,或者偶然搁下终于忘记了,或者对于质问,本想查考一番再答,而被别事岔开,从此搁笔的也有。那些发信者,恐怕在以为我是以“大文学家”自居的,和你的意见一定并不一样。
你疑心萧有些虚伪,我没有异议。但我也没有在中外古今的名人中,发见能够确保决无虚伪的人,所以对于人,我以为只能随时取其一段一节。这回我的为萧辩护,事情并不久远,还很明明白白的:起于他在香港大学的讲演。这学校是十足奴隶式教育的学校,然而向来没有人能去投一个爆弹,去投了的,只有他。但上海的报纸,有些却因此憎恶他了,所以我必须给以支持,因为在这时候,来攻击萧,就是帮助奴隶教育。假如我们设立一个“肚子饿了怎么办”的题目,拖出古人来质问罢,倘说“肚子饿了应该争食吃”,则即使这人是秦桧,我赞成他,倘说“应该打嘴巴”,那就是岳飞,也必须反对。如果诸葛亮出来说明,道是“吃食不过要发生温热,现在打起嘴巴来,因为摩擦,也有温热发生,所以等于吃饭”,则我们必须撕掉他假科学的面子,先前的品行如何,是不必计算的。
所以对于萧的言论,侮辱他个人与否是不成问题的,要注意的是我们为社会的战斗上的利害。
其次,是关于高尔基。许多青年,也像你一样,从世界上各种名人的身上寻出各种美点来,想我来照样学。但这是难的,一个人那里能做得到这么好。况且你很明白,我和他是不一样的,就是你所举的他那些美点,虽然根据于记载,我也有些怀疑。照一个人的精力,时间和事务比例起来,是做不了这许多的,所以我疑心他有书记,以及几个助手。我只有自己一个人,写此信时,是夜一点半了。
至于那一张插图,一目了然,那两个字是另一位文学家的手笔,其实是和那图也相称的,我觉得倒也无损于原意。我的身子,我以为画得太胖,而又太高,我那里及得高尔基的一半。文艺家的比较是极容易的,作品就是铁证,没法游移。
你说,以我“的地位,不便参加一个幼稚的团体的战斗”,那是观察得不确的。我和青年们合作过许多回,虽然都没有好结果,但事实上却曾参加过。不过那都是文学团体,我比较的知道一点。若在美术的刊物上,我没有投过文章,只是有时迫于朋友的希望,也曾写过几篇小序之类,无知妄作,现在想起来还很不舒服。
自然,我不是木石,倘有人给我一拳,我有时也会还他一脚的,但我的不“再来开口”,却并非因为你的文章,我想撕掉别人给我贴起来的名不符实的“百科全书”的假招帖。
但仔细分析起来,恐怕关于你的大作的,也有一点。这请你不要误解,以为是为了“地位”的关系,即使是猫狗之类,你倘给以打击之后,它也会避开一点的,我也常对于青年,避到僻静区处去。
艺术的重要,我并没有忘记,不过做事是要分工的,所以我祝你们的刊物从速出来,我极愿意先看看战斗的青年的战斗。
此复,并颂
时绥。
鲁迅启上。六月五日夜。
【备考】:来信
鲁迅先生:
你肯回信,已经值得我们青年人感激,大凡中国的大文学家,对于一班无名小卒有什么询问或要求什么的信,是向来“相应不理”的。
你虽然不是美术家,但你对于美术的理论和今日世界美术之趋势,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也不必谦让的。不过,你因见了我那篇谈萧伯纳的东西,就不“再来开口”了,却使我十分抱歉。
萧,在幼稚的我,总疑心他有些虚伪,至今,我也还是这样想。讽刺或所谓幽默,是对付敌人的武器吧?劳动者和无产青年的热情的欢迎,不应该诚恳的接受么?当我读了你代萧辩护的文章以后,我便凭了一时的冲动,写出那篇也许可认为侮辱的东西。后来,在《现代》上看见你的《看萧和看萧的人们》,才知道你之喜欢萧,也不过“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点警句”而已。
你是中国文坛的老前辈,能够一直跟着时代前进,使我们想起了俄国的高尔基。我们其所以敢冒昧的写信请你写文章指导我们,也就是曾想起高尔基极高兴给青年们通信,写文章,改文稿。在识字运动尚未普及的中国,美术的力量也许较文字来得大些吧,而今日中国的艺坛,是如此之堕落,凡学美术的和懂得美术的人,可以不负起纠正错误的责任么?自然,以先生的地位,是不便参加一个幼稚的团体的战斗的,不过,我们希望你于“谈谈文学”之外,不要忘记了美术的重要才好。
《论语》第十八期上有一张猛克的《鲁迅与高尔基》的插图,这张插图原想放进《大众艺术》的,后来,被一位与《论语》有关系的人拿去发表,却无端加上“俨然”两字,这与作者的原意是相反的,为了责任,只好在这儿来一个声明。
又要使你在百忙中抽出一两分钟的时间来读这封信,不觉得“讨厌”吗?
祝你著安!
一个你不认识的青年魏猛克上。六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