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借钱给与次郎的经过是这样的。
有一天晚上九点左右,与次郎突然冒着雨闯来,劈头就说:“太倒霉啦!”三四郎一看,他的脸色很不好。开始以为他是被秋雨冷风吹打得太厉害了,等坐下来一看,不光脸色不好,精神也很消沉。三四郎问他:“身体不舒服吗?”与次郎眨巴了两下象鹿一般的眼睛,回答说:“我的钱弄丢了,真糟糕!”
与次郎脸上接着愁容,他抽着烟,从鼻孔里喷出来几缕烟雾。三四郎当然不能默然呆坐下去,他再三打听是什么样的钱,在哪儿丢了。与次郎的鼻孔里吐着烟雾,有时尽量停顿一下,接着便把事情的原委详详细细地叙说了一遍,三四郎才弄明白。
与次郎丢的钱共二十元,是别人的钱。去年,广田先生租借原来的那套住房时,一下子付不出三个月的押金,便由野野宫君凑齐了不足的数额。据说这笔钱是野野宫君叫乡下父亲寄来特为妹妹购买小提琴用的。虽说不怎么急用,但拖延久了,就要难为良子了。良子现在还没有买小提琴呢。这都因为广田先生没把钱还人家呀。
先生要是能还,早该还了。但是他每月没有一文节余,除了薪水之外又无其它收入,所以只好耽搁下来。今年夏天,先生批阅高中生入学考试的答卷,获取了六十元津贴费,于是吩咐与次郎帮他办这件事,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我把这笔钱丢了,实在对不起他。”与次郎说,脸上露出很是难为情的样子。
三四郎问他究竟丢在什么地方了,他说其实不是丢的,是去买了几张赛马票,全给糟塌了。三四郎对此甚感诧异,觉得这个人实在荒唐,不想再发表什么意见了。况且,他本人也打不起精神。现在的与次郎同平时异常活跃的与次郎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二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种既可笑又可怜的心情,在三四郎的胸中涌起。
他笑了,与次郎也笑了。
“不管它啦,总会有办法的。”他说。
“先生知道这件事吗?”三四郎问。
“还不知道。”
“野野宫君呢?”
“当然不知道了。”
“钱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本月初到手的,至今正好过了两周。”
“什么时候买的赛马票?”
“拿到钱的第二天。”
“从那时起,你就是这样听之任之的吗?”
“我多方奔走都无济于事,实在不行,干脆拖到月底再说。”
“到了月底就有办法解决了吗?”
“我想《文艺时评》也许能帮个忙。”
三四郎站起来打开抽屉,朝昨天母亲寄来的信封里望了望。
“这儿有钱,本月家里提前给我寄来了。”
“谢谢你啦,亲爱的小川君。”与次郎顿时活跃起来,他那腔调就象一个滑稽演员。
十点过后,两人冒雨来到追分大街,走进拐角的那家面馆。这时候,三四郎想起在面馆里喝酒的事,当晚两个高高兴兴地喝了一阵酒,由与次郎请客。与次郎是个从来不让别人掏腰包的人。
打那之后直到今天,与次郎都没有把钱还来。三四郎为人老实,一直记挂着寓所的房钱。他虽然没有催与次郎还帐,但心中一直希望他快些想办法。说着说着,到了月末,这个月份只剩下一两天了。三四郎没有预料到万不得已本月的房钱还得延期。当然他也不敢相信与次郎会马上还他。三四郎只是以为,与次郎对朋友总还算亲切,他会想办法的。但听广田先生说,与次郎的头脑就象浅滩上的水一般时时流动着。他要是这样一个劲儿地流动下去,忘却了责任就糟了。但愿不至如此吧。
三四郎从楼上的窗口里眺望着马路,他看到与次郎脚步匆匆地从对面走来,到了窗下,仰头看看三四郎说了句,“唔,你在家?”三四郎望着与次郎,答了一声:
“嗯,在家。”被此只极简单地打了声招呼,显得很不象样。三四郎把脑袋缩了进去,与次郎瞪瞪瞪地沿着楼梯上来了。
“等急了吧,我估计你是在为房钱犯愁呢!所以多方奔走,真是哭笑不得。”
“《文艺时评》付给你稿费了吗?”
“稿费?稿费早就领过了。”
“不过,你是说到本月底才能拿到呀。”
“是吗?搞错了吧,我现在一文也拿不到了。”
“真怪,你确实是这么说的呀。”
“哪里,我本来想预支一些,可他们不愿意,以为我一借就不还了。岂有此理!
不就是二十元钱嘛!我给他们写了《伟大的黑暗》,他们还不相信我,真糟糕。我是腻味透了。”
“那么说,钱没有到手吗?”
“不,我从别处借到了,我想你也够苦的。”
“是吗?真难为你了。”
“不过,事情很麻烦,钱不在手上,你得亲自去取才行。”
“到什么地方取?”
“实说了吧,由于《文艺时评》那边想不出办法,我又去找原口等人,跑了两三家。可是临近月底,大家手头都不宽绰。最后,我到里见家去了。里见家,你知道吗?他叫里见恭助,法学士,美祢子的哥哥。我找到了那儿,谁知道他不在家,还是没有解决问题。当时我饿得走不动了,见到了美祢子小姐,把事情对她讲了。”
“野野宫君的妹妹不在吗?”
“那时正午刚过,她正在学校上课呢。况且是在客厅里交谈,没关系的。”
“是吗?”
“美祢子小姐答应了,她说可以先垫一垫。”
“那女子自已有钱吗?”
“这倒不清楚,不过不要紧,她已经答应过的。她可是个奇怪的女子,年纪未到,就喜欢做大姐姐一般的事,只要她肯答应,就只管放心,不必犯愁了。只要托给了她,保准可靠。但是,她最后给我说:‘钱我这儿倒是有,但不能交给你。’
我有些惊讶,问她:‘你真的信不过我?’她‘嗯’了一声,笑了。真叫人难为情。
我说:‘那么,叫小川君来取好吗?’她回答:‘嗯,由我交给小川君吧。’只好听她的了。‘你能去跑一趟吗?’”
“要是不去取,就得给家乡打电报想别的办法。”
“打电报不必了,干吗那样傻气。不管怎样,我看你还是取来吧?”
“好吧。”
二十元钱的事总算有了着落。谈完这些,与次郎立即讲起有关广田先生的事情来。
与次郎正在积极活动,他一有空就到学生寓所去,同每个人磋商。交谈只好一个一个地进行。假如大家群集一处,各人都强调自已的观点,弄不好会产生对立情绪;再不然就是有些人的主张受到忽视后,一开始就采取冷淡的态度。因此,必须逐一个别交换意见。不过,这样做既费时间又费钱财,要是以此为苦,就无法开展活动了。而且在交谈中不能随时提起广田先生的名字,如果叫对方觉察到商量此事的目的不是为着自已而是为着广田先生,双方就很难取得一致意见。
看来与次郎正在用这种办法一步步地开展活动,至少到目前为止,事情还算顺利。甚至得出了如下的看法:光有洋人不行,一定要日本人参加;然后大家再聚会一次,选出委员向校长和总长表明我们的希望。当然聚会只是一种形式,免去也可以。可当选上委员的学生,大体上都心中有数,他们都是拥护广田先生的人,根据谈判结果,届时也许由我向当局提出广田先生的名字来。……听了与次郎这一番话,使人觉得此人似乎能独自运筹天下大事。三四郎不得不深深敬佩与次郎的本领。与次郎还提到有一天晚上,他把原口先生带到广田先生那里去的事。
“那个晚上,原口先生不是说举行文艺家的聚会,劝先生也去出席吗?”与次郎说道。
三四郎当然记得这件事。听与次郎说,他自已也是发起人之一。举行这次聚会有种种考虑,其中最重要的理由是,与会者之间有一位大学文科的教授,是个实力派人物。让他同广田先生接触,对先生来说十分有利。先生是个古怪的人,他不想同任何人来往。但此次由我们制造良机,安排他们接触,古怪人也会顺应的。……“还有这么多想法,我一点也不了解。刚才你说你是发起人,那末开会时由你出面通知,那些要人们都会应邀前来的罗?”
与次郎一本正经地望了三四郎一会儿,苦笑地转过脸去。
“别瞎说了,我这个发起人,不是那种抛头露面的发起人,我只是组织了这次聚会。就是说,我已经说服了原口先生,万事都由他出面张罗。”
“是吗?”
“什么‘是吗’,土里土气的。不过,你也可以参加,反正最近就要举行的。”
“到那种阔人们集中的场所,太难堪了。我就算了吧。”
“又说傻话了,阔人也好,凡人也好,只不过在社会上出头的顺序有先有后罢了。那些博士、学士之流,见面谈谈也不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起。首先你自己不要以为对方如何伟大。请你务必参加,这对你将来有好处。”
“在什么地方?”
“大致定在上野的精养轩。”
“我从来没有到过那种地方,要出很贵的会费吧?”
“唔,两元光景,不要老惦记着会费不会费的,你要是没有,我可以垫上。”
三四郎忽然想起刚才提到的那二十元钱来了。也并没有以此为怪。与次郎接着提议到银座的馆子去吃炸大虾,他说自已有钱。真是个莫名其抄的人。一贯听人摆布的三四郎也拒绝了他。后来,他俩一起散了散步,回来时到冈野那里去了一下。
与次郎买了很多栗子饼,他说要送给先生尝尝,便捧着袋子回去了。
当晚,三四郎在思索与次郎的性格,他想,也许是久居东京才变得这样的。接着又考虑了一下到里见家拿钱的事。有事能到美祢子那儿走—趟,这使三四郎感到非常高兴。不过,低三下四地向人家借钱,真叫人受不了。三四郎有生以来直到今天,从来没有向人告过贷,何况这次的借主又是个姑娘家,生活尚未独立。即使她自已手头上有些钱,未经哥哥许诺就借出去,且不说借钱者如何,对于她这个借主本人,也许会带来诸多麻烦。反正去见上一面再说。等见到她后,如果借钱的事使她感到不便,就权且作罢,房钱向后延宕些时日,等家里寄来以后就可以还清了。
——三四郎想到这里,算是把眼下的事情告一个段落。接着,美祢子的影象漫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美祢子的脸孔、双手、颈项、衣带、服饰等,在他的联想中若隐若现。尤其是明日见面时,她会是一副什么神态,说些什么话呢?三四郎设想着可能出现的场面,不下一、二十种。三四郎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每当同别人商量要紧事或约人见面的时候,他总爱预先揣摩对方的各种表现。至于自己应当持什么神态,讲些什么话,用什么腔调,则一概不加考虑。等到会见完毕,回忆一下自已的对策时,便后悔不迭。
尤其是今天晚上,三四郎再也无暇顾及自己一方了,他一直对美祢子抱有疑虑。
然而也仅是疑虑而已,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也没有哪一件事需要当面向她问清楚的。因此,三四郎也从未想过如何彻底消除自已的疑虑。假如有必要求得解决而使三四郎安下心来,那只能利用同美祢子接触的机会,察言观色,由自已得出恰如其分的判断。明日的相会,就是作出这种判断所不可缺少的材料。三四郎设想着对方的种种表现,然而不管作何种想象,得到的结果都是对自已有利的,但实际上都是大可怀疑的。如同观看一张照片似的,这照片把污秽的地方也照得很漂亮。这虽然是一幅不折不扣的照片,但实际的景物又很污秽。这两者本来应该是协调的,但如今却显得很不一致。
最后,他想起一件令人高兴的事。美祢子说要借钱给与次郎,但又不肯把钱交到他手里。实际看起来,与次郎说不定在金钱上是个不守信用的人。美祢子是因为这个才不把钱给他的吗?他有些疑惑不定。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就是她对三四郎十分信任。仅从她肯借钱这一点上看,是满怀好意的。美祢子要见见我,并打算亲手把钱交给我。——三四郎想到这里,神情恍惚起来。
“她不会捉弄我吧?”三四郎忽然涌起了一个念头,顿时有些面红耳赤了。假若这时有人问三四郎,美祢子为何要捉弄他,三四郎恐怕也无言以对。如果硬要地回答的话,那么三四郎也许会说。她本来就是一个喜欢提弄人的女子嘛。三四郎肯定没有料到,这正是对自己盲目自信的一种惩罚。——三四郎认为,有了一个美祢子,他变得飘飘然起来了。
第二天,幸好有两个教师缺席,下午没有上裸。三四郎感到回寓所太麻烦,在外头吃了一顿便饭,就到美祢子家去了。他不知打这里经过多少趟了,可这次是第一次进去。砖瓦葺顶的门柱上,钉着写有“里见恭助”的门牌。三四郎每当走过这里,就想,这位里见恭助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大门紧闭着,从旁门走进去,距离房子正门格外近。地上间或铺着长方形的花冈石,房门嵌着漂亮的细格子门,严严地关闭着。三四郎按了按门铃,对传话的女仆问道:“美祢子小姐在家吗?”话一说出口,不知怎的,倒觉得有几分不自在起来。三四郎从未干过这种事儿,站在别人的门口,打听一个妙龄女郎在不在家。他感到太难启齿了。
准知女仆却格外认真,而且很有礼貌。她进去一会几,又走出来,客客气气地行了礼,说了声“有请”。三四郎跟着她走进客厅。这是一座接有厚厚窗帘的西式房子,室内微暗。
“请稍候……”女仆打了声招呼,出去了。三四郎在宁静的室内坐了下来。他的正面是嵌入壁间的小型火护,上面横着一面长镜子,镜前放置两只烛台。三四郎站在两只烛台中央,对着镜子照了照,又坐下了。
这时,里院传来了小提琴的响声。这琴声象随着轻风飘忽而来,很快就消散了。
三四郎觉得惋惜。他靠在厚厚的椅背上,侧耳倾听,希望那琴声再持续一些时候,然而,却再也未曾响起过。约莫过了一分钟,三四郎将那琴声完全忘了。他凝视着对面的镜子和烛台。他感到一种奇妙的西洋味儿。他又联想起基督教来。为何想起了基督教,三四郎自己也闹不明白,这时,小提琴又响了,这回是高音和低音接连响了两三次,随后便猝然消失了。三四郎对西洋音乐一无所知,但在他听起来,刚才拉的决不是完整的一节,只不过是随意拨弄而已。这种随心所欲的琴声,同三四郎的情绪十分相台。宛若从天上骤然落下来两三粒散乱的冰雹似的。
三四郎将感觉朦胧的双眼转向镜子,这时,美祢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里面了。
女仆关上的房门眼下敞开着,美祢子用手分开门后的帷幕,胸脯以上部分清晰地映在镜子里。美祢子在镜中望着三四郎,三四郎望着镜中的美祢子。她嫣然一笑。
“欢迎。”
身后响起女子的声音。三四郎不得不转过脸去,他和她面对面地对视着。这时,女子那蓬松的长发忽闪了一下,低头致意,她的态度十分亲密,似乎用不着行礼了。
三四郎离开座位鞠了一躬。女子佯装没有看见,走到前边背着镜子,同三四郎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你到底来了呀。”
仍是一副亲密的口吻。三四郎听了这句话,非常高兴。女子身穿闪光的绸料衣裳,从刚才三四郎等了老半天可以得知,她来客厅之前说不定是专门换了这身漂亮衣服的。她端庄地坐着,眼睛和嘴角带着微笑,默默地瞧着三四郎。她那副神态,倒使得男人产生一种甘美的苦味。这女子一坐下来,三四郎就耐不住她那久久凝视的目光。他马上开口说话了,好象突然发作的一般。
“佐佐木他……”
“佐佐木君到你那儿去了吧?”女子说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的背后就是刚才那两只烛台,分别摆在炉台的左右两边。这烛台是用黄金做成的形状奇特的工艺品,把它当成烛台,完全出于三四郎的臆断,实际上他并不知道是何物。这奇怪的烛台后边,就是那面明晃晃的镜子。光线被厚厚的窗帘挡住了,没有充分射入室内。此外,天气也是阴沉沉的。三四郎就是在这种时候看到美祢子那洁白的牙齿的。
“佐佐木他来过了。”
“都说了些什么?”
“他叫我到你家来一趟。”
“是啊,——所以你就来了,对吗?”她有意地问。
“嗯。”他说着,略微踌躇了一下,“哦,是这样的。”
女子的双唇遮蔽了那口白牙,她静静地站起来,走到窗户旁边,眺望着外面。
“天阴了,外头顶冷的吧?”
“不,特别暖和,一丝风也没有。”
“是吗?”她说罢回到座位上。
“实际上是佐佐木把钱……”三四郎开始谈起来。
“我知道。”她中途打断他的话。三四郎不作声了。
“是怎么弄丢的?”她问。
“买了赛马票了。”
“啊?”女子叫了一声,但脸上却没有惊讶的表情,她反而笑起来了。过一会儿,又加了一句:“真坏呀。”三四郎没有吱声。
“凭着赛马票赌博,这不是比猜测人的内心更加困难吗?象你这样漫不经心的人,对一个那么容易猜的人都不愿意猜一猜的呀。”
“我没有买赛马票呀。”
“那么,是谁买的?”
“佐佐木买的。”
女子立即笑了起来,三四郎也觉得有些滑稽。
“这么说,并不是你等钱用罗?真是叫人莫名其妙。”
“是我等钱用啊。”
“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不过,这事太奇怪了。”
“所以,不向你借也行。”
“为什么?不高兴啦?”
“没有,瞒着你哥哥向你借贷总不合适。”
“什么意思?不过我哥哥答应了呀。”
“是吗?好,那就借吧——不过,不借也无碍的。只要给家里说一声,一周之内就能寄来的。”
“要是嫌麻烦就不必勉强……”
美祢子的态度立即冷淡下来。三四郎觉得,刚才还近在咫尺,现在她一下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三四郎想,还是应该把钱借过来,但已经无法改口了。他只是望着烛台出神,三四郎从来是不愿主动讨好别人的。这女子呢,一旦疏远就不再接近了。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从窗户里窥伺着外面。
“天不会下雨吧?”她问。
“天不会下雨的。”三四郎也用同样的语调回答。
“要是不下雨,我想出去一下。”她站在窗户旁边说道。
三四郎听来,这是要赶他走了,可见那一身闪光的绸缎衣裳并非是为了他才换的。
“我该回去啦。”他站起身来。
美祢子把他送到门口。三四郎走到摆鞋子的地方,穿上了鞋。
“咱们一起去吧,好吗?”这时,美祢子在上面说。
“哎,怎么都行。”三四郎一边系鞋带,一边回答。
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走下了地面。她一边走,一边把嘴凑到三四郎的耳畔,低声说:“你生气了?”这时,女仆慌忙出来送客。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这当儿,三四郎一直在考虑美祢子的事。这女子定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而且在那样的家庭中享有一般女子所没有的自由,万事都可以为所欲为。单从今天未经任何人许可就同自已一道出来逛马路这一点,三四郎就能明白。这女子失去了年长的父母,年轻的哥哥又采取放任的态度,所以才养成了这样的性格吧。要是在乡间,她肯定吃不开。假如叫她也过上三轮田的阿光那样的日子,不知她会怎么样哩。东京不同于乡下,凡事都很开明,所以这边的女子大都成了这个样子。要是再凭着长远的目光看看,有些人又略带旧式的特征。与次郎将美祢子比做易卜生笔下的人物,看起来倒十分合适。不过,美祢子仅是不拘流俗这一点象易卜生,还是连她内心的思想也是属于易卜生式的呢?三四郎对这一点还不明白。
不多会儿,两人来到本乡的大街上。他俩虽然一道儿走着,可谁也不知道对方要到什么地方去。眼下已经拐过三条横街了,每拐一次,两人的脚步便不谋而合地转向同一个方向。他们沿着本乡大街走向四条巷拐角处的时候,女子开口了。
“你到哪儿去?”她问。
“你要上哪儿?”
两个对视了一下。三四郎显得极为认真,美祢子忍不住笑了,又露出那洁白的牙齿。
“我们一起去吧。”
两人拐过四条巷,转向一条新开辟的道路。走了约莫五、六十米远,路边有一座西洋建筑。美祢子在这座建筑前停住了,从腰带间取出一本薄薄的小本子和一只印章来。
“拜托了。”她说。
“什么事?”
“用这个去取钱。”
三四郎伸手接过本子。这本子中央印有“小额活期存折”的字样,一旁写着“里见美祢子”。三四郎拿着存折和印章,凝视着女子的面孔。
“三十元。”女子说出了金额。那口气就象吩咐一个常去银行取钱的人。幸好三四郎在乡间时,曾多次拿着这种存折到丰津去过。他立刻登上石级,推开大门,走进了银行。他把存折和印章交给办事员,接过应取的钱出来一看,美祢子没有在原地等他,已经顺着新开辟的道路走出三、四十米远了。三四郎急忙追了过去,想把钱马上交给他。三四郎把手伸进了衣袋。
“丹青会的展览你看过没有?”美祢子问。
“还没有。”
“我这里有两张招待券,一直没有抽出空来,现在就去看看,好吗?”
“好的。”
“走吧,很快就要闭馆了。我要是不去看一下,真对不起原口先生呀。”
“是原口先生送你的招待券吗?”
“嗯,你认识原口先生?”
“在广田先生那里见过一次面。”
“他很有意思,对吗?他说他在学习锣鼓乐呢。”
“上回他说过想学打鼓来着,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要给你画肖像什么的,真有此事吗?”
“可不,要做高等模特儿哪。”她说。
三四郎生来不愿说些讨人喜欢的话,他就此沉默了。女子倒希望听他再说下去。
三四郎又把手伸进了衣袋。他掏出银行存折和印章交给了女子。他想,钱总是夹在存折里了。
“钱呢?”她忽然问。
三四郎一看,存折里没有。他又翻了翻衣袋,从中找出用旧了的钞票来。女子没有伸手。
“请你保管吧。”她说。
三四郎略显为难,然而碰到这种场合,他是不愿意同人争执的,况且又是在大街上,更应该克制些。三四郎将好容易摸到的钞票又放回原处,心想,真是个叫人摸不透的女子啊!
街上走过去许多学生。他们从旁边擦肩而过时,总是打量一下两个人,其中也有的远远瞟着他俩。三四郎觉得到池之端的道路特别长,不过他也不想乘电车。两人缓缓地踱着步子,抵达展览会场时,已近三点钟了。展览会的招牌非常别致,“丹青会”这三个字以及周围的图案,在三四郎眼里都很新鲜。然而,这种新鲜感只是因为在熊本时未曾见过,实际上是一种特异感,会场里面更是如此。在三四郎看来,他只能分清楚哪些是油画,哪些是水彩画。
不过,三四郎也有自己的好恶,有的他甚至想买,然而他分不出优劣巧拙。三四郎自己知道缺乏鉴赏能力,因此,打从一走进会场就决心保持沉默。
美祢子每当问起“这幅画怎么样”时,他总是含糊其词。美祢子再问:“这幅画挺有意思吧?”他便回答:“是有点意思”,实在打不起精神。看起来,既象一个讷于言词的傻瓜,又象是对人不屑一顾的伟人。说他是傻瓜,他有不炫耀自已的可爱之处;说他是伟人,他那目中无人的态度着实可恶。
这里有许多幅画出于一对兄妹之手,他们长期在国外旅行,同—姓氏,作品也接在一起。美祢子来到一幅画前站住了。
“这是威尼斯吧?”
三四郎也知道,这确实象威尼斯,他真想乘一乘那“刚朵拉”小船啊。三四郎读高中时曾经学过刚朵拉这个词儿,打那以后他就爱上这个词儿了。一提起刚朵拉,他感到这要同女子一起乘坐才舒心。他一声不响地望着那苍茫的水色,河两岸的高房子,水中的倒影,以及闪耀在水中的红色的光点。
“哥哥画的要好得多。”美祢子说。
三四郎不懂她这话的意思。
“你说哥哥……”
“这幅画是那位哥哥画的,不是吗?”
“谁的哥哥?”
美祢子带着奇怪的神色望着三四郎。
“呶,那一幅是妹妹画的,这一幅是哥哥画的,对吗?”
三四郎退后一步,转头向刚才经过的地方看了看。那里挂着好几幅相同的外国风景画。
“不是一样的吗?”
“你以为是同一个人画的吗?”
“嗯。”三四郎有些茫然。
两人面对面瞧了一会儿,一同笑起来。美祢子故意睁大着眼睛,显得很惊奇,并且把声音压得极低。
“真有你的。”她说罢,飞快地向前走了两步。
三四郎站着没有动,他再次看了看画面上威尼斯的河流。走到前边的女子此时回过头,她看三四郎没有瞧着自已,于是便立即停下脚步,远远地端详着三四朗的侧影。
“里见小姐!”
冷不丁儿有人大声招呼起来。
美祢子和三四郎一同转过脸,只见原口先生站在离办公室两米远的地方。他的背后站着野野宫君,身影有些被挡住了。美祢子经原口一声唤,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得更远的野野宫。她一看到他,就后退了两三步,回到三四郎身旁,不引人注意地将嘴巴凑到三四郎的耳畔,轻声嘀咕了几句。三四郎也没听见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正想追问时,美祢子又向那两个人走去,开始行礼致意了。
“倒找了个好伙伴呀。”野野宫对三四郎说。三四郎正欲开口,美祢子接过了话头。
“很相配吧?”
野野宫再没说啥,猝然转过身子,他的背后悬着一张巨幅画。这是一幅肖像,整个画面黑糊糊的,背景上没有一丝光线,分不清哪是衣服,哪是帽子,只有面部是白的,脸孔清癯,瘦削不堪。
“是临摹的吧?”野野宫君问原口先生。
原口正滔滔不绝地向美祢子讲述着什么。他说,这个展览会快结束了,观众也少多了,他好久没来了。开幕初期,他每天都到场,最近也不大露面了。今天因为有事,才难得来一趟,并把野野宫也拖来了,真是巧遇。这个展览一结束,就得马上为明年作准备,所以非常忙碌。本来展览会都在樱花开放时节举行,明年有些会员有事,只得提前些日子。这就等于把两次活动并在一起了,因此必须很花一番力气才成啊。他还说,在这之前他一定为美祢子画一幅肖像,即使大年夜也要完成,请美祢子多多包涵……“那么,你是想挂到这里来罗?”
原口先生这时才开始瞧着这幅黑糊糊的画。这期间,野野宫君是一直出神地望着这幅画的。
“怎么样?委拉斯开兹①的。不过这是临摹的,而且不很出色。”原口开始讲解起来,野野宫君觉得没有必要再开口了。
①DiegsVelasguez(1599—1660),西班牙画家。
“哪一位临摹的?”
“三井,三井的水平是很高的。不过这幅画不能令人满意。”原口后退一两步,又看了看,“原作的技巧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很难再现出来啊!”
原口歪着脑袋,三四郎瞅着原口那歪斜的脑袋。
“都看完了吗?”画家问美祢子。这个原口只肯跟美祢子搭话。
“怎么样?不看了,一起出去吧。请到精养轩喝杯茶。我反正有点事儿,总得出去一下的。是为了办展览的事,想和主办人商量一下。他是个很诚恳的人哪。现在正是喝茶的时刻,再过一会儿,吃茶嫌迟,吃饭嫌早,不早不晚挺难办。去吧,咱们一块儿走。”
美祢子望望三四郎,三四郎现出无所谓的表情。野野宫站在那儿,做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既然来了,看完再走吧?你说呢,小川君。”
三四郎应了一声。
“好,就这么办,里头还有一间房子,摆着深见先生的遗墨。看完那里,回家时到精养轩走一趟吧,我在那儿等着。”
“谢谢。”
“欣赏深见先生的水彩画,不能用观看普通水彩画的目光,因为整个画面都体现着他的功底。不要把注意力放在实物上,而是要体会深见先生的神韵,这样才能看出味道来。”
原口指点了一番,便同野野宫一同走了。美祢子施过礼,目送着他们的背影,两个人连头也没有回。
女子转身进入那一间屋子,三四郎跟在她后头。室内光线不足,细长的墙壁上悬着一排画。看到深见先生的遗作,发现果然如原口先生所说的一样,几乎都是水彩画。三四郎最明显的感触是,这些水彩的颜色都很淡薄,种类很少,缺乏对比,而且画在那种纸面上,不拿到太阳光底下,颜色就无法看清楚。然而,笔墨丝毫不显得阻滞,颇有一气呵成的妙趣。颜色下面用铅笔打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风格潇洒自然。画面上的人物又细又长,简直象脱谷用的连枷,其中也有一幅威尼斯的画。
“这也是威尼斯吧?”女子凑了过来。
“嗯。”三四郎应了一声,听到威尼斯,他立刻想起一件别的事,“你刚才说了些什么?”
“刚才?”女子反问了一句。
“就在刚才我站着看威尼斯画的时候。”
女子又露出洁白的牙齿,可什么也没有说。
“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就不问了。”
“是没有什么事呀。”
三四郎的表情又有些惊讶起来。秋天的天气阴霾,已经过了四点了,屋内变得昏暗起来,观众很少。这间特设的房子内只有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女子离开画面,站到了三四郎的正对面。
“野野宫君,他,他……”
“野野宫君……”
“你明白了吗?”
美祢子的用心象狂涛决堤,猛然间涌上三四郎的心胸。
“你是在愚弄野野宫君吗?”
“为什么?”
女子完全是一副天真无邪的口气。三四郎突然没有勇气再向下说了。他默默地走了两三步,女子紧紧跟着他。
“并没有愚弄过你呀。”
三四郎又站住了。他是个高个儿男子,眼睛向下打量着美祢子。
“这样很好。”
“有什么不好呢?”
“所以我说很好嘛。’
女子转过脸去,两人一起向门口走去。跨出大门时,两人的肩膀互相碰了一下。
三四郎忽然想起火车上的那个女伴,觉得碰到美祢子肌肤的那块地方在隐隐作疼,就象在梦中一样。
“真的很好吗?”美祢子低声问。对面走过来两三个观众。
“先出去吧。”三四郎说。他们接过鞋穿上,出外一看,正在下雨。
“到精养轩去吗?”
“美祢子没有回答。他淋着雨站在博物馆前广阔的地面上。幸好雨刚下,又不太大。女子站在雨中,环视了一下,指着对面的树林。
“到那座林子里避一避吧。”
雨稍等一会儿也许就不再下了。两人走进大杉树树荫底下。这种树不大能遮雨,两个人一动不动,身上淋着雨也还站在原地方,他们都感到寒冷。
“小川君,”女子开口了。三四郎正皱着眉仰望天空,这时转眼望着女子。
“刚才的事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
“不过,”她说着走过来,“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想那么干一下,虽然我也不想对野野宫君有失礼的行为。”
女子凝神地望着三四郎。三四郎从她的眸子里,发现有一种胜过言语的深情。
这对双眼皮的眼睛似乎在说:“还不都是为了你吗?”
“所以说那很好呀。”三四郎又重复回答了一遍。
雨越下越大,只有很小一块地方没有被雨点打湿,两人渐渐挨得紧了,肩膀依偎着肩膀。
“那笔钱你尽量用吧。”美祢子在雨声中说。
“我只需要一部分就够了。”三四郎回答。
“你全拿去用好了。”她又说。